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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前世我在产房里被夫君点火烧死,只为替他的白月光偿命。

    重生回大火那天,我泪汪汪推开他冲向火场的手。

    夫君快救表妹,别管我!

    看着他义无反顾跳进火海,我抚着小腹轻笑。

    真好,这次被烧焦的——终于是他的腿了。

    1

    烈焰焚身

    滚烫的火舌舔舐着谢清漪裸露的小腿肌肤,焦糊的气味钻入鼻腔。

    浓烟灼烤着她的喉咙,每一次呛咳都撕扯着滚烫的肺叶,像是无数根烧红的针在拼命往里面扎。

    空气被高温扭曲,眼前是跳跃晃动的、无情的橘红色。

    呃——啊!

    一股无法言喻的剧痛自腹中炸开,瞬间席卷全身。

    那痛楚如此巨大,几乎要压过周身烈焰舔舐的灼烫。

    有什么在腹中剧烈地抽搐、下坠,硬生生地要从她身体里剥离出来。

    是她的孩子!

    羊水温热的液体混合着污浊的湿意,沿着颤抖的腿根缓缓滑落,在大腿皮肤上留下一道短暂却异常清晰的冰凉触感,转瞬又被烈火烤干。

    她痉挛地弯下腰,手掌下意识死死抵住那因痛楚而紧绷如石的肚腹。指尖深陷皮肉,却抓不住那疯狂流逝的生命力。

    一片绝望的混沌中,隔着噼啪作响的烈焰和浓烟,宁珩冰冷的声音穿透火海,每个字都淬着毒:

    谢清漪,痛吗你也该尝尝这火舌吞噬的滋味!

    那刻骨的寒意,竟比周遭的烈火还要彻骨。

    下一瞬,身体内部猛地一空,随即是难以形容的虚脱感潮水般涌来,瞬间抽空了她仅存的力气。

    她像破布口袋般瘫软下去,耳边嗡鸣,只剩下那个男人最后残忍的声音在燃烧的世界里回荡、放大。

    姑娘!姑娘醒醒!快醒醒啊!皇觉寺……皇觉寺走水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喊着,带着几乎要冲破耳膜的惊恐。

    谢清漪猛地睁开眼。

    刺骨的冰凉瞬间覆上额角。没有烧灼的剧痛,没有浓烟呛喉的窒息,没有被生生剥离血肉的虚脱。

    眼前不是被火海吞噬的产房。

    雕花的床梁,素色的纱帐,空气里还残留着皇觉寺特有的那缕清幽檀香。

    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喉咙干涩发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重生后的惊悸和确认。

    冷汗像是冰冷的蛇,从她后脊梁一路蜿蜒而下,浸透了贴身的中衣。

    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触摸着身下光滑微凉的锦缎——触感如此真实。

    翠竹那张圆脸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慌,在眼前放大:姑娘!您终于醒了!快!快起来!偏殿那边起大火了,烧得好厉害!

    大火

    谢清漪浑身一僵,所有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惊飞的黑色鸟群,在她混乱的脑海中轰然炸开,尖锐地鸣叫盘旋!

    上一刻,烈焰焚身。

    宁珩决绝冷酷的面容,他亲手点燃的火苗,还有那孩子强行挣脱母体时的剧痛与虚空……历历在目,清晰得如同刚刚烙印上去的鞭痕。

    下一刻……

    她推开翠竹焦急搀扶的手,挣扎着扑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棂。

    炽热的、带着火星灰烬的风迎面扑来。

    窗外,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墨蓝色的夜穹。皇觉寺那供奉着白玉观音的偏殿,此刻已然化作了巨大的火炬,火蛇疯狂地舔舐着房梁和檐角,粗大的殿柱在火中呻吟、歪倒。

    浓烟翻滚升腾,遮蔽了星光,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燃烧的焦糊气味,中间混杂着一丝诡异的、令人作呕的……烤肉的微腥。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了火场边缘,那个正疯了一般要往烈焰里冲的男人身上。

    是宁珩!

    他身上甚至只穿着寝衣,墨发凌乱地披散,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惶与急切。

    他朝着那吞噬一切的火焰嘶喊着,声音穿过爆裂的噼啪声,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感:霜儿!柳霜儿——

    那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凿穿了谢清漪的心脏。

    柳霜儿。

    原来是她前世痛苦的根源,他所有残忍的缘由!

    一幕幕无法磨灭的前世景象,清晰地在她脑海中展开:上一次,也是在这里,也是这场大火,她也这样推开了窗,也看到了同样的一幕。

    那时的她,心痛他鲁莽涉险,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死死抱住了他的腰,嘶声哀求。

    宁珩!别进去!你会死的!

    他赤红的双目里只有狂怒,毫不留情地将她狠狠推开!她的手腕被粗暴地拧开,身体失去平衡向后跌去。

    混乱中,火场中一根沉重的、烧红的灯架轰然倒下,直冲宁珩而去!

    不——她没有多想,扑过去把他撞开!

    滚烫的青铜压在她的左臂上,烙铁般的剧痛瞬间剥夺了她的意识,只留下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和一道狰狞丑陋的疤痕……那疤痕从此纠缠着她,每一次变天都隐隐作痛。

    而现在——

    前世的画面如潮水般褪去。

    2

    复仇之火

    她看着宁珩即将擦过窗边的身影,胸腔里,前世积攒下的无边怨毒和冰冷杀意,与新生的狂喜诡异地交融、发酵。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混浊滚烫,足以焚毁最后的犹豫和那可笑的过往温情。

    她像一只被惊动的夜蝶,猛地冲出厢房的门槛。

    长发在混乱的气流中散乱飞舞,单薄的寝衣贴在身上,显得异常纤细脆弱。

    夫君!她几乎是扑过去,冰凉的手腕带着全身的力量,精准地抓住了宁珩一只即将踏入地狱门槛的手臂。

    那熟悉的肢体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宁珩被猛地拽住,一个趔趄,暴怒地回过头。

    待看清是她,那双被火光照亮的眼中,除了被阻拦的急切,更多是浓得化不开的憎恶和不耐。

    放手!霜儿在里面!他的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渣,滚开!他手臂肌肉贲张,就要像前世那样再次将她甩开。

    就在他全力挣脱的瞬间,谢清漪却提前松开了手!

    她非但不阻拦,反而借着被他甩脱的那股力量,身体如同断线的纸鸢,向后重重跌坐在地。

    噗的一声闷响,尾椎骨撞在冰冷的石板上,带来真实的钝痛,她却顾不得这些。

    蓄了许久的泪水,在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滚落苍白的脸颊。她没有用手去擦,任由那滚烫的泪珠划过下颚,砸在冰冷的地上。

    她的嘴唇颤抖着,微微仰起脸,火光映照着她那双被泪水浸透、显得格外漆黑的眼睛,里面盛满了破碎的绝望和虚假的关切。

    这情状落在任何人眼中,都是爱夫如命、痛彻心扉。

    夫君!我求你了!她的声音凄厉到了极点,穿透了火焰的噼啪声,清晰地刺入宁珩和周围零星几个僧侣的耳膜,字字泣血,霜儿……霜儿表妹!她还在里面啊!

    她甚至抬手指向那宛如地狱入口的火海,手指颤抖得不成样子,你快去救她!莫要管我!走啊!里面危险!

    那瞬间,宁珩眼中的暴戾憎恶被极致的错愕冻结了一瞬。

    她的放手、她的催促、她声嘶力竭让他去救另一个女人……这完全超出了他预想的轨迹。

    那错愕只持续了一弹指,随即便被一种失而复得、不顾一切的狂喜取代!他仿佛看见了他的霜儿在火中向他伸出了手。

    霜儿——!

    他再不看她一眼,嘶吼着,像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纵身投入那片吞噬一切的滔天烈焰之中。

    火焰贪婪地吞噬了他最后一片翻飞的衣角。

    谢清漪仍维持着跌坐在地的姿势,似乎被抽走了全部灵魂。

    脸上的泪水还在无声地流淌,打湿了衣襟。

    然而,在那燃烧的巨响和惊呼的背景音下,在那无人注目的、面朝冰冷地面的阴影里。

    她死死握紧的、指甲陷入掌心的拳头,缓缓地松开了几根手指。

    一滴冰冷的液体从她低垂的眼睫滑落,砸在泥泞的地面。那不是泪。

    是她拔下藏在袖中发簪刺破掌心流出的血。一缕冰凉,渗入泥地。

    火光摇曳,映在她低垂着的、看不清神情的脸上。只有那微微勾起的嘴角,在阴影里凝固成一个冰冷的、再无转圜的弧度。

    宁珩,这次,轮到你尝尝火海的滋味了。

    3

    冷眼旁观

    谢清漪跌坐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刚才那声凄绝的呼喊抽干了。

    四周是喧哗的奔走救火声、僧侣急促的梵唱、木质结构噼啪爆裂的灼热声响。

    她低垂着头,长发掩面,无人得见的表情藏在阴影里。

    只有翠竹,惊惶失措地扑过来,带着哭腔将她抱住:姑娘!姑娘您怎么样地上凉,快起来!

    翠竹触手处一片冰凉僵硬,那是极致的情绪爆发后濒临枯竭的虚脱。

    她费力地想搀起谢清漪,却感觉她全身的重量都在往下坠,那双望着火海的眼眸空洞得可怕,唯有长长的睫羽上还挂着半干未干的泪珠,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闪烁着脆弱易碎的微光。

    时间像是被浓烟黏住了脚步,格外难熬。

    突然,一阵更加急切的骚动从燃烧的殿门处传来!

    出来了!快!还有人活着!

    几个灰头土脸的武僧,合力从浓烟与火星四溅的殿门内拖拽出一个身影。

    紧接着,是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几乎被架着抬出来的女人。

    那被抬出来的男子,正是宁珩!

    他已全然不复冲入火场时那一往无前的姿态。

    身上的锦缎寝衣后背处烧得焦黑破烂,粘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边缘卷曲着,露出底下深红的、泛着水光的皮肉,燎泡在高温下迅速鼓起,在火光和烟熏下显得尤为狰狞可怖。

    更骇人的是他的腿,左腿小腿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软软地拖在地上,像是被重物生生砸断碾过,鲜血混合着灰烬,在地上拖出一道刺目的暗痕。

    他被僧人放下来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面容扭曲,灰败得如同死人,眼神却死死地、贪婪地追随着另一个被放下的人。

    那个被包裹得密实的人影一落地,湿透的披风散开一角,露出了里面完好无损的素罗衣裙和一张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却显然并未受伤,只是受了巨大惊吓的小脸——柳霜儿。

    她的额发有些凌乱,嘴唇苍白,但那双秋水明眸在混乱的火光中惊恐地一转,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地上奄奄一息的宁珩,旋即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娇呼:世子爷!

    这一声呼唤,像是给宁珩注入了力气。

    他挣扎着想坐起,口鼻间喷出更多的黑灰,焦黑的寝衣摩擦着后背的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

    他完全看不到几步之外、跌坐在地的发妻,目光只胶着在柳霜儿身上,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砂砾摩擦:霜……霜儿你可无事快!快过来!让我看看……

    他的声音因剧痛而断续,眼神里的担忧和急切却炽热得灼人。

    谢清漪就在几步之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翠竹的搀扶终于使她借力勉强站起。她推开翠竹的支撑,几乎是拖着一条伤腿,踉跄着扑到宁珩身边。

    她的脸色比柳霜儿还要惨白,泪痕在烟熏下蜿蜒出几道清晰的灰迹,指尖颤抖得厉害,想要去碰触宁珩血肉模糊的后背,却又仿佛怕弄痛他一般缩回,那双盛满担忧的眼睛红得像兔子,声音破碎哽咽:夫君…夫君!你怎么样你伤得太重了!快别动!大夫!快找大夫来!

    她的急切呼喊,字字句句都是妻子该有的惊恐与挂心。

    4

    心如刀绞

    然而,宁珩的目光短暂地、不耐烦地扫过她泪水涟涟的脸,像是拂过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便再次急切地转向柳霜儿,甚至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一把紧紧攥住了柳霜儿伸过来的柔荑,焦急道:霜儿,你说句话!是不是伤着了

    柳霜儿反手紧紧握住宁珩的手,泪珠子像断了线的珍珠簌簌滚落,声音又软又糯,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后怕:珩哥哥…霜儿无事…霜儿无事,多亏了你…呜呜呜…

    她哭得我见犹怜,完全忘了旁边还站着宁珩明媒正娶的妻子。

    此刻,寺庙大火的现场周围,早已远远围拢了不少同样是来寺中祈福、听闻走水后躲避到此处的官眷女眷。

    她们衣着精致,或惊魂未定,或满眼好奇,对着眼前的这一幕指指点点,低声议论像无数只蜜蜂嗡嗡作响,再也无法忽视。

    这…这不是宣武侯世子吗竟为了救个表姑娘伤成这样…

    啧啧,那表姑娘倒是白白净净的,半点皮没破,可我们那正牌世子夫人呢刚才是坐在地上的吧

    哎呦,我刚可看见了,世子夫人拼命去拦世子爷,被狠狠推开摔在地上,世子爷是看都没看一眼,眼里只有那表姑娘喽!

    听说这位表姑娘是寄居在侯府的平日看着娇娇弱弱的,这下可显出分量来了,竟让世子爷不顾性命往里冲…

    这些议论声不高,却在混乱的夜色里异常清晰地钻入在场每个人的耳朵,尤其是刚刚苏醒过来的谢清漪,脸色更是白得几乎透明。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关切,从人群边缘传来:书意妹妹!你还好吗天爷,这…这可如何是好!

    定国公的掌上明珠谢婉,在一众仆婢的簇拥下,分开人群快步走来,她脸上满是真实的忧虑,目光快速扫过混乱的现场:重伤垂危、只盯着表妹的宁珩;完好无损、抽抽噎噎的柳霜儿;以及摇摇欲坠、泪痕狼藉的谢清漪。

    谢婉的到来仿佛一道无声的信号。

    谢清漪像是被巨大的屈辱和伤痛击垮了最后的力气,身体一晃,脚下那片烧焦的地面仿佛成了吞噬她的流沙。

    她看向谢婉,又哀哀地望向周围窃窃私语的官眷,嘴唇翕动了几下,试图解释,声音却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中:婉姐姐…让大家看笑话了…那是…那是世子的表妹,柳姑娘…祖母平日…甚是怜惜她在京中无依无靠…夫君…夫君他一向孝顺…祖母所愿,他岂敢不…

    话只说到一半,她那因过度哀伤而显得格外漆黑无神的眼睛猛然一闭,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软软地向着青石板地倒去,带落了沾着大片泥灰的裙裾。

    姑娘!

    翠竹凄厉的哭喊声拔地而起,抢上前一步用尽全身力气接住她瘫软的身体。

    谢婉也惊呼一声,急忙伸手搀扶:清漪妹妹!

    谢清漪纤细的身躯像无根的浮萍,倒在了翠竹和谢婉的臂弯中,气息微弱,彻底昏死过去。

    她方才无意中按住心口的素白锦帕滑落在地,沾染了烟灰与泥渍。

    救火的喧嚣,宁珩粗重的喘息,柳霜儿压抑的呜咽,都在这一刻似乎被按下暂停键。

    只剩下周围无数道错愕、怜悯、审视的目光,凝固在昏厥的世子夫人身上。

    这一昏,无声胜有声。

    5

    虚情假意

    宁珩重伤垂危,被小心翼翼地抬回了宣武侯府。府里早已翻了天,老侯爷惊怒交加之下一口血堵在胸口,病情更重了三分。

    柳霜儿被安置在离主院极近的一座清净小院里,婢仆环绕,汤药不断,仿佛她才是需要极致呵护的珍宝。

    而谢清漪,亦忧思过甚、腿伤发作,被抬回自己正房的寝居内,卧榻不起。

    直到天色大亮,她才在榻上幽幽转醒。

    甫一睁开眼,便对上了宁老夫人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疲惫又盛怒的眼。

    你醒了老妇人的声音像淬了冰碴子,没有丝毫温情,只有压抑不住的滔天怒火。

    她身上华贵的檀色裙衫还带着急火攻心未散的褶皱,手中捻动的一串沉香木佛珠几乎要被捏碎。

    谢天谢地,孙媳您总算醒了!老夫人嘴上念着佛,眼中的厉色却半分未减,你既已醒来,那咱们便好好说说!昨夜……昨夜你到底是如何做事的!

    她猛地将佛珠往旁边紫檀小几上一拍,发出一声闷响,惊得屋里伺候的婢女们齐齐一颤。

    景瑜平日里对你如何供着你尊贵的程家嫡女身份,事事都肯依你三分!可昨夜他犯浑要往那火里冲,你就不会拦着他些吗!

    你眼睁睁看着他为了一个外人伤成那般模样!他是侯府的独苗啊!你居心何在!若他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对得起侯府,对得起宁家列祖列宗吗!

    老夫人的咆哮裹挟着风声在偌大的寝室内回荡,手指几乎要戳到谢清漪的脸上去。

    谢清漪仿佛被这雷霆之怒彻底压垮,挣扎着想从床上支起身子,却因虚弱和腿伤再次跌回枕上,泪水早已不受控制地滚落,浸湿了鬓角:祖母……祖母息怒……是孙媳的不是……是孙媳……没能拦住夫君……

    就在此时,一直侍立在床尾、早已气得浑身发抖的翠竹再也忍不住,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撞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脆响。

    她一手指着自己臂弯处不经意扯落的衣袖,那里,一个青紫骇人的五指印清晰如烙!

    老夫人!求您说句公道话吧!翠竹的声音因激动愤怒而变了调,带着哭音,豁出去般大声喊道,是奴婢亲眼看见!昨夜在火场前,世子爷像疯魔了一般,是拼了命地要往火里冲!

    我家姑娘不顾大火烧得眉毛都要燎着了,死死抱住世子的腰求他别去啊!可世子爷他……

    她的目光扫过宁老夫人震惊的脸,声音陡然拔高,一字一句如同尖针扎入空气:他当时是怎么对我家姑娘的!他狠狠推开了姑娘!推得姑娘重重摔在地上!

    姑娘手腕这里、还有腰上,现在还青着!奴婢看得清清楚楚,世子爷那时眼里哪还有我家姑娘啊,满心满眼都是那位被火围着的柳姑娘!是世子爷自己甩开了姑娘冲了进去!

    我家姑娘拼命阻拦摔伤了腿,还落了这满身的委屈,如今老夫人怎能把所有错都推到姑娘身上!

    这一连串的指控,如淬毒的箭矢,将昨夜宁珩的薄情寡义暴露得淋漓尽致!

    住口!宁老夫人惊怒交加,她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婢女竟敢如此顶撞,更没想到孙子昨夜的行为竟如此不堪!她指着翠竹,气得手指哆嗦。

    翠竹!你…你糊涂啊!怎么能对老夫人如此无礼!

    谢清漪似乎被翠竹的控诉吓到了,挣扎着探身,伸出手想去拉跪在地上的翠竹,声音气若游丝,充满了惶恐和自责,世子…世子爷他只是一时心急,顾不上我…都是…都是孙媳不好,没能更有力些拦下他…都是孙媳的错…呃——!

    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猛地爆发!她整个上半身痉挛般弹起,像是要呕出五脏六腑。

    翠竹也顾不上再跪,连滚爬爬扑过来抱住她:姑娘!姑娘您怎么了!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她痛苦蜷缩的身体上时——

    一道刺目的鲜红猛地从她惨白如纸的唇间喷溅而出!

    像泼墨般,猩红温热的血点星星点点地溅落在锦绣的被面上、枕上,甚至有几滴飞溅到了宁老夫人华贵裙衫的下摆,宛若骤然盛开的血梅!

    猩红的血点在宁老夫人檀色的裙袂上缓慢洇开,触目惊心。

    青漪!

    姑娘——!

    屋内瞬间一片死寂。

    宁老夫人脸上的怒火和斥责被猝不及防的惊恐彻底冻结,眼中只剩下那刺目的猩红。

    翠竹撕心裂肺的哭喊划破死寂。

    谢清漪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重重跌回层层叠叠的锦被和软枕之间,再无声息,唯有嘴角残留的那抹鲜红,在一片狼藉和惊惶中,显得格外的怵目惊心。

    主卧里刹那间炸开了锅!

    快!传太医!快啊!宁老夫人尖厉的声音带着破了音的惊恐,早已没有半分之前的威严。

    所有下人全乱了套,打翻铜盆的、绊倒凳子的、惊慌失措尖叫的,与翠竹撕心裂肺的哭喊响成一片。

    没人注意到,门外回廊幽暗的拐角处,一个纤细的身影一直静静站在那里。

    柳霜儿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仿佛被昨夜的大火惊吓过度,此刻脸色也带着几分苍白。

    她看着里面的一片兵荒马乱,看着宁老夫人失态的惊惶,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弧度,像平静湖面下掠过一道狡猾的鱼影。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按了一下平坦的小腹,随即像是怕人看见,迅速垂下眼睫,掩去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冰冷算计。

    6

    血色阴谋

    谢清漪吐血昏厥这场戏,搅得宣武侯府上下人仰马翻。

    老侯爷惊怒之下痰涌气闭,险些跟着去了,此刻强吊着一口气在别苑由专人看护。

    老夫人被那喷溅的猩红骇住了心神,哪里还敢对着谢清漪喊打喊杀只将一股邪火憋在心头,越发焦躁地扑在宝贝孙儿宁珩的伤势上。

    府中最好的金疮药、续骨膏流水似的往宁珩所在的疏影阁送,太医院的院正和京城内外所有的名医几乎都在宁老夫人的威势或利诱下走马灯似的踏遍了侯府门槛。

    然而,宁珩那条被倒塌梁柱砸断的腿,伤势终究是太邪性了。

    砸时便伤及根本,其后又在烟熏火燎的混乱中被搬动、延误,更兼那断骨茬口在初次清理时未能尽除的木屑火炭余毒……

    高热反反复复,伤口周围先是红肿溃脓,继而那块皮肉竟开始隐隐泛出青黑的死气,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腐败味道。

    疏影阁内日夜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臭。

    一个又一个白须医者面色凝重地摇头叹息,最终都艰难地吐出那两个字:

    截肢。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劈在宁老夫人摇摇欲坠的神经上。

    她先是狂怒,将几个直言的大夫斥为庸医赶出府去,砸碎了半屋子珍器。

    可随后,眼见孙儿宁珩那日盛的痛苦呻吟、日益乌黑肿涨的小腿,以及他那张俊脸因高热神智模糊、涕泪横流的模样……

    当看到宁珩因剧痛咬碎了第二根软木塞时,宁老夫人的手终于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点侥幸彻底熄灭了。她坐在冰冷的太师椅上,听着内室宁珩压抑不住的痛苦嘶嚎,枯坐了一整夜。

    窗外残月西沉时,她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最后一点对孙儿前途的幻想也被残酷的现实磨尽,只剩下家族根基可能倾颓的恐惧,以及深不见底的怨毒。

    这怨毒,明晃晃地指向了寄居府中的柳霜儿。

    截肢的那日,疏影阁被重重帘幕遮挡得严严实实,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也隔绝了宁珩绝望的嘶吼。

    侯府内一片死寂,压抑得令人窒息。当那扇紧闭的房门再次打开时,一个木箱被下人用托盘匆匆端出,没人敢多看那里面装着的是什么,只是每个经过的人脸色都白得像鬼。

    从此,宣武侯世子宁珩,成了废人。

    而那身怀异能,能让未来的宣武侯世子断腿毁前程的柳表姑娘柳霜儿,彻底成了阖府上下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

    连洒扫的粗使婆子经过她住的翠微阁外,都要啐上两声狐狸精、灾星,快步绕道走。

    府外的风雨却来得更迅猛。

    谢清漪病得极是时候。

    自那日在老夫人面前呕血昏厥后,她便一直缠绵病榻。她占着正房,房里终日弥漫着微苦的药气,纱帘低垂,光线昏沉。

    谢清漪静静地靠坐在堆叠得高高的软枕上,锦被掩至腰间,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因长时间的病气而愈发显得清减苍白,薄得像一张纸。

    她总是恹恹地垂着眼帘,望着锦被上暗沉的缠枝莲纹,像是一尊搁在病榻上的、精美易碎的琉璃美人,风一吹就要散了似的。

    只有那双低垂的眸子里,偶尔掠过的冷芒,才透出内里的一丝坚硬。

    翠竹在旁侍汤奉药,尽心竭力。府里请的太医、各色名医开了数不清的药方子,调理身体的、治心疾的、舒肝解郁的……药熬好了送进来,谢清漪只浅浅沾沾唇便放下,大半都悄然倒入了盆栽里那株枝叶茂盛的滴水观音叶脉深处。

    这病情,成了她最完美的避风港,也成了她手中操控舆论最趁手的武器。

    宁珩是在刚刚能撑着坐起身子,下半身还裹着厚厚渗血药布时,就嘶哑着提出了那个要求:

    祖母……我要纳霜儿为贵妾。

    这话由小厮辗转传到宁老夫人耳中时,老夫人正对着枯槁失神。

    她先是惊愕,随即涌上暴怒——事到如今,她那残废的孙子,竟还只念着那个害他落到如此地步的祸水!

    可这怒火无处发泄。宁珩如今虽废了,性子却因骤然跌落尘埃而变得极端执拗暴躁。

    他如今这副样子,强求京城任何一家门当户对的贵女都是妄想,若能得个身份低微的贵妾安分守着残废的他过活,也算……也算是一条生路抑或是对谢清漪、对程家的一种无声的对抗

    这理由扭曲而悲哀。宁老夫人心头堵着一口恶气,最终还是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她需要找个台阶下,也需要将这糟心事快点平息下去。

    她带着一身沉甸甸的疲惫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走进了谢清漪养病的正房。

    清漪,老夫人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稳些,带着点无可奈何,身子可好些了珩儿他……唉,孽障!

    他如今这般模样,只央求我,想把那柳……柳氏抬进门来,做个贵妾。毕竟……她孤身一人在咱们府上寄居这些年,总得有个身份安顿。

    老夫人顿了顿,目光看似关切,实则带着审视的压力落在谢清漪苍白虚弱的脸上:你是个识大体懂规矩的孩子,这贵妾纳礼、一应章程,少不得你这个主母出面操持。

    谢清漪长长的眼睫颤了颤,缓缓抬起,露出一双依旧清澈却似乎更添几分忧郁的眸子。

    她脸上挤出一丝虚弱的、柔顺无比的笑意,支撑着想坐直些,声音轻得像一缕将散的烟:祖母……说的是。

    夫君既喜爱……霜儿表妹……她性子也好……孙媳……身为当家主母,自当……自当为他操持妥当……

    她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无比,带着无尽包容的温柔和隐忍的悲楚。

    她甚至强打精神,唇边绽开一个微弱而懂事的微笑。

    孙媳……这就……话未说完,那丝强撑的笑意骤然僵在了唇边。

    下一刻,她猛地弓起身子,剧烈的咳嗽如山崩海啸般席卷而来!

    咳咳咳咳——呕……

    撕心裂肺的呛咳声充斥了整个房间。她咳得面红耳赤,纤细的脊梁骨在薄薄的中衣下清晰绷紧,痛苦地痉挛起伏。

    手中的帕子瞬间捂住了口鼻,整个人蜷缩如虾米,抖得连身下的锦被都在震动。

    姑娘!翠竹带着哭腔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替她拍抚后背。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终于,在一阵剧烈到几乎窒息的呛咳后,谢清漪猛地一低头——

    噗!

    温热的、触目的猩红再次在洁白的丝帕上晕染开来!这一次,不仅仅是嘴角溢血,而是实实在在地呕出了一口鲜血!

    那赤色在素帕上迅速洇开,映着谢清漪瞬间褪尽所有血色的面孔,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活气,她眼神涣散,身体软软地瘫倒在翠竹怀里,那抹凄楚的笑意凝固成唇角最后一抹惨淡的血痕。

    姑娘啊——!翠竹的哭号声尖锐地穿透屋顶,字字泣血,您醒醒啊!不能再这样了!

    您为世子爷急火攻心至此,心脉都伤透了根本,太医都说若再这般劳心劳力……就是神仙也难救啊!您还要撑着去给他操持纳妾!您这是不要命了吗!世子爷!世子爷他……他怎能如此薄待您!

    翠竹控诉的哭喊声响彻整个庭院。

    7

    风暴前夕

    宁老夫人僵在原地,如遭雷击。

    看着谢清漪昏死过去后嘴角那抹刺眼的、尚有余温的猩红,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那血色堵住,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什么纳妾,什么安顿柳霜儿……在这幅惨烈的贤德图景面前,都变得荒诞而难堪。

    这场由宁珩在病榻上点燃的纳妾风波,最终却以谢清漪再次呕血昏迷而草草收场。

    然而风波没有平息,它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层层恶浪。

    很快,京城的上流圈子里,绘声绘色地流传开两则足以令簪缨世家颜面扫地的奇谈:

    宣武侯世子宁珩为救情深义重的表妹不惜断腿毁前程后,竟全然不顾呕血几死的正妻程氏,执意于病榻之上急急强纳那红颜祸水为贵妾。

    而那位以贤德闻名的世子夫人谢清漪,闻听夫君此意,非但毫无怨怼,反而强撑病体、以德报怨,欲亲自操持纳妾事宜,终因过度悲恸与伤怀,竟致在婆母面前当堂呕血,心脉伤损,性命危在旦夕!

    前者彰显宁珩凉薄荒谬,后者凸显谢清漪痴情悲绝。

    两则流言,一个情深义重,一个情深不寿,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宣武侯府摇摇欲坠的荣耀门楣之上,也精准地投到了某些人的桌案前。

    就在这流言鼎沸、宣武侯府焦头烂额之际,翠竹自外面匆匆归来,趁着为谢清漪擦拭虚汗的间隙,飞快地将唇凑近她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惊疑:姑娘,翠微阁那边……有古怪。

    今日厨房奉了碗顶好的金丝燕窝给那位‘表姑娘’,谁知没过多久,就听得里头一阵干呕,汤碗砸地,还叱骂送药的丫鬟不长眼。

    前两日……也有人看见,她趁着无人,悄悄将大夫开的滋补药倒进了……倒进了后院的枯井里!

    翠竹的声音带着隐秘的兴奋和恐惧:姑娘,她……她莫不是……

    谢清漪阖着眼,像是未曾听见,只有搭在被面上、微微蜷起的指尖,泄露了心底一丝冰冷的了然。

    仿佛是为了印证翠竹的猜测,京城的秋日,骤然变得肃杀。

    宁家几房有体面的旁支叔伯并夫人,今日竟齐齐登门,面上挂着忧心忡忡,话里话外却是夹枪带棒。

    老夫人啊,二房一个素来精明的婶娘当先开口,眉头皱得死紧,不是我这做晚辈的要多嘴。

    可您也瞧见了,外头那话传得多难听!为了个不知底细的表姑娘,世子落了这么个下场,名声也臭了,这已经是大不幸。

    可现如今……朝堂上又起了波澜!听说有几道折子狠狠参了咱们家!说是……说是……

    旁边三房的夫人接口,语气急迫:是参咱们家门风不正!宠妾灭妻!更离谱的是……还有人翻旧账,说什么……去年冬月,那可是先帝爷的国丧期啊!咱们府上那位世子爷……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目光瞟了瞟翠微阁的方向,……竟在那时候就跟这位表姑娘勾勾缠缠,干些不清不楚的事!这可是‘不敬先皇’的大罪!若被坐实……咱们宁家……怕是要大祸临头啊!

    这话无异于平地惊雷!

    宁老夫人瞬间脸色惨白,捏着佛珠的手背青筋暴起。

    这些族亲虽平日里安享宁家荫蔽,可一旦发现大树将倾,最急于切割自保的也是他们!他们是来逼问她这个掌舵人,更是来要一个保证——他们这些旁支绝不能为了一个废人和一个祸水陪葬!一股灭顶的恐慌死死扼住了老夫人的喉咙。

    就在这窒息般的一片死寂和满堂逼视中,那病榻方向,传来一阵细弱的、带着挣扎意味的窸窣声。

    众人愕然望去。

    只见层层叠叠的纱帘后,一直昏睡的谢清漪,竟不知何时强撑着手臂,艰难地支起了半个身子。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雪,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下一刻就会消融。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脸颊,显得脆弱不堪。

    然而,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她迎向宁老夫人那双被巨大恐惧和未知压力碾碎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像是穿过迷雾的一点孤星,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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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用尽了力气,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吐出得异常艰难,却在风雨欲来的寂静里清晰无比地钻进每个人耳中:

    祖母……若…若能为夫君……寻一位血脉相连的‘嫡亲’弟弟……或许……或许爵位……还有一线生机

    窗棂紧闭,外面却隐隐传来一声惊雷的余韵。豆大的雨点猛然砸落在窗纸上,噼啪作响。

    幽暗室内,宁老夫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骤然一缩,瞳孔深处瞬间掀起惊涛骇浪!她死死盯着谢清漪那张既脆弱又带着某种致命冷静的脸,手中捻动多年的那串沉香佛珠,啪嗒一声,从手腕上无声滑落,断线般地散了一地。

    8

    雷霆钧

    风雨如晦,倾盆浇注着雕梁画栋的宣武侯府,却浇不熄那熊熊燃起的暗火与寒意。

    谢清漪那句嫡亲弟弟的话,如同投入死水的惊雷,炸开的不是生机,而是更为残酷的切割。

    宁老夫人枯坐在那散落了满地佛珠的地上,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丝人伦的温度也被冻成了冰。

    那夜书房的密谈无人知晓,只有更深露重时,侯爷别苑深处传出的几声压抑而痛苦的咳嗽,像是为某种既定的结局送葬。

    朝堂上的动静,比宁府预想得更快,也更狠。

    仿佛积蓄了许久的恶风,终于等到了这最脆弱的节点,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下!

    弹劾宣武侯府、弹劾宁珩的奏疏,如雪片般飞进了紫宸殿,顷刻间便堆满了御史台和内廷转呈案的御案。

    一道道朱砂批阅如染血的利刃,带着天子隐而不发的雷霆之怒。

    宣武侯世子宁珩,骄奢淫逸,不修私德!

    府中豢养不明外女,伪充近亲,秽乱内帷,已属家门大丑!

    更甚者!其中一道言辞尤为峻急的奏疏,被通政使司以八百里加急的规制造就,字字句句都带着诛心的寒意,在沉凝的大殿上被尖声宣读:据查,去年冬月初七至三十,正值先帝龙驭宾天、举国服丧哀戚之际!

    彼时宣武侯世子宁珩,竟与其府中充作表亲之无名女子柳氏,于国丧期内,行苟且失贞之秽事!此乃大不敬!此乃悖逆人伦!罪同欺君!

    此等狂悖不孝、罔顾人伦纲常、藐视皇恩祖制之徒,竟承侯府世子之位其父宣武侯,管教不严,其罪难辞!其祖宁府,门风败坏至此,何堪世受天恩!

    伏乞陛下圣裁,削其世子之位,严惩不贷,以儆效尤!更应深究宣武侯府上下,是否有纵容、包庇之罪!

    整个金殿之上,落针可闻。

    不敬先皇!国丧期内通奸!

    这八个字,每一个字都重逾万钧,足以将煊赫百年的勋贵门第彻底打入泥沼!别说削爵除族,便是抄家流放,也属寻常!

    消息如同淬毒的冰箭,迅疾无比地传回宣武侯府。那巍峨的朱门,一夜之间仿佛被抽掉了主心骨,透出大厦将倾的腐朽气息。

    族中几个得力的族老被连夜召回,面色肃杀地进了老夫人的松鹤堂。

    压抑的死寂蔓延着,如同无声的鞭子抽打每一个人的神经。

    老夫人,再犹豫,便是阖族倾覆,玉石俱焚啊!

    三房老太爷老泪纵横,声音发颤。

    嫡系独脉,已成死局!此等滔天之祸,非壮士断腕,不能保全!

    二房老爷眼含热泪,语含哽咽,那热泪究竟是悲悯还是恐惧,已无人细究。

    家门之重,岂能系于一人难道要拉上所有人为那逆子陪葬

    强硬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的寒意。

    谢清漪又一次抱病踏入了老夫人松鹤堂外间的次厅。

    她似乎比前几日更瘦了些,宽大的银狐裘披风几乎罩不住那纤细的肩,脸色依旧苍白,连唇色都淡得几乎没有。

    唯有一双眼睛,在廊下昏暗的烛火映衬下,清澈得惊人,透出一种不合时宜、近乎残忍的清醒。

    她微微垂着眼,指尖轻轻划过温热的茶盏边缘,声音轻若蚊蚋,却清晰地传入内室每一个在沉重气氛下煎熬的人耳中:

    祖母,诸位长辈……那柳氏……清漪病中恍惚,听闻其近日常呕吐,且……避讳服用汤药……

    她说到这里,仿佛被巨大的不适堵住,停了下来,微微喘了口气,才艰难接上,字字句句却如同尖针:

    此等大罪当前,若再被有心人查出……柳氏那腹中竟怀有……怀有国丧期内通奸的孽种……那才真是……万劫不复!宁家……再无转圜!

    最后几个字,带着浓重的叹息和无奈,落在这片死寂之中,不啻于在滚油中泼入一瓢冷水!

    内室刹那间落针可闻,随即便是几道压抑不住的低低倒抽冷气声!

    怀有国丧期内的孽种!

    这个可能,比之前所有的指控加起来都更加致命!证据一旦确凿,便是铁板钉钉的抄家灭族大罪!

    先前所有想要再保全宁珩一丝血脉体面的犹豫,在此刻被这点燃烧的火星彻底烧成了灰烬!

    宁老夫人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抓住太师椅的扶手,指节捏得发白。

    她浑浊的眼睛里血丝密布,像是凝固的冰河,倒映不出任何人的身影。只有深深的恐惧和对彻底毁灭的憎恶。

    那串早已散落无踪的沉香木佛珠,如同一个破碎的象征,无声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

    侯府的反应快得令人心悸。

    当宣武侯强撑着病躯,在次日子夜时分(宫门非急务不得开的时辰)将那道蘸着心血写就的陈情表递入宫闱时,紧随其后的一道黑影便如同夜行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柳霜儿养病的翠微阁。

    碗盏清脆的碎裂声、女子惊恐尖利的哭喊与嘶声力竭的咒骂,在静谧的雨夜里尤为刺耳,很快又被强制捂灭于无形的力量之下,只余下几声短促而绝望的呜咽,最终沉寂。

    一碗浓黑的、散发着苦烈刺鼻气味的药汁,被强横地灌入了柳霜儿的喉咙深处。

    剧烈的干呕和痉挛后,是彻底失去温度的瘫软与死寂。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宁侯的那道折子终于有了回音。

    一份薄薄的明黄绢帛,裹挟着九重天阙的冰冷威仪,被宣旨太监带着毫无表情的面孔,送入了宣武侯府的正堂。

    满府上下,主子仆役,凡有头脸的皆被召集,黑压压跪了一地。

    雨停了,空气湿冷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宁珩并未被允许回到自己的疏影阁。

    他此刻被两个粗壮的婆子半扶半架着,安置在正堂侧面偏下的一张特制矮几后,厚实的皮裘盖在他的腰际以下,却盖不住那截令人心悸的空荡。

    一张曾经俊朗如玉、足以令京城闺秀倾心的脸庞,如今只剩下病态的苍白、未愈的疤痕和因极度憔悴而深陷的眼窝,昔日盛气凌人的光彩早已荡然无存。

    他的嘴唇干裂泛白,眼神浑浊,带着重伤初愈的茫然和尚未散尽的高热留下的迟钝,麻木地望着堂上明黄的绢帛,尚未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

    宁老夫人在仆妇搀扶下强撑着坐在上首,脸色灰败如金纸。

    老侯爷并未露面,据传是气急攻心,彻底昏厥不省人事。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太监那毫无平仄的尖利嗓音,像淬过霜的刀子,割裂了沉重的空气。

    ……宣武侯教子无方,其嫡子宁珩,狂悖不孝,罔顾人伦,于先帝大丧期间秽乱内帷,勾连外室,悖行逆施,罪证确凿!深负朕躬,辜负国恩!实乃宁门不肖之首恶!其咎难辞!

    ……念宣武侯勋劳之后,老侯爷深明大义,痛陈其子罪状,自请严惩!特恩准所奏:即夺宁珩宣武侯世子封诰!除名宗谱,削尽其职,永不叙用!

    9

    冰寒彻骨

    宣武侯府爵位传承不可废弛。察其宁府旁支子宁仲,品行端正,敏学守礼……着即过继宣武侯膝下为嗣!袭宣武侯世子之位!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像淬了毒的冰雹,狠狠砸向堂下跪着的每一个人!嗡嗡的回响在死寂的大堂上冲撞,撞碎最后的侥幸。

    不……不可能……

    宁珩混沌的瞳孔猛地震颤起来,迟钝的大脑像是被这道惊雷强行劈开,嗡嗡作响。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身体下意识地想往前扑,却只带动了腰际以下那空荡的皮裘和刺骨的幻痛!

    除族……削职……嗣子……世子……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仅存的意识。

    父亲!祖母!!

    他喉间爆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嘶吼,声音凄厉破碎,带着血沫喷溅的腥气,挣扎着想要扑向主座上的宁老夫人。

    我没有!我没有秽乱!那是污蔑!祖母!父亲!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他失控地扭动着那副只剩下半截的身躯,那截被厚裘掩盖的空荡处诡异地扭曲颤动着,仿佛有两条无形的断腿在徒劳地蹬踏虚空。

    蜡泪般的汗水混合着不知何时淌下的热泪,糊满了他因绝望而极度扭曲的脸。

    宁老夫人坐在上首,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一尊僵硬的石像。她的目光空洞地越过癫狂嘶吼的孙子,越过满堂惊惶的面孔,直直投向更远的地方。

    对于宁珩那锥心泣血的呼号,她仿佛听不见一般,苍老的脸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冰冷得没有一丝属于人间的温度:拦住他。

    两个强壮如铁塔般的护院立即上前,像提溜一只病弱的兽崽,毫不留情地一左一右钳制住宁珩疯狂挥舞的双臂,将他死死按回那张矮几前!

    他的力量在此刻显得如此孱弱,所有的挣扎都成了可笑的徒劳,只剩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似的喘息。

    他被半拖半架着,如同一件被无情丢弃的破旧行李,被人粗暴地拖拽向侯府沉重而象征终结的朱漆大门。

    门外,一辆青布马车孤零零地等候着,如同吞噬残躯的棺椁。

    就在被拖行到门槛的那一刻,腥红的视野里,骤然撞入一抹素淡的身影。

    是谢清漪。

    她披着一件素淡的月白披风,安静地站在前庭角落一处游廊的阴影里。

    天光似乎格外吝啬于照亮那个角落,她如同一尊冷漠的玉雕,隔绝于所有喧嚣之外。

    晨风拂过,吹起她几缕散落的乌发,露出清丽绝伦却毫无波澜的侧颜,和那双深如寒潭、映不出任何光亮的眼瞳。

    她只是那么远远地、静静地望着他,看着他像一堆烂泥般被拖向地狱。

    没有任何表情。

    不关心,不悲悯,甚至……连一丝胜利者的讥诮也无。

    那是一种彻底的冷漠,比厌恶更刺骨,比憎恨更彻底。

    仿佛他早已不存在于她的世界,此刻这最后的狼狈,也不过是拂去眼角一点尘埃般的微不足道。

    就是这种彻底的、碾碎一切的漠视,像一把冰冷的钝刀,狠狠凿进了宁珩已经崩溃的神经!

    谢清漪——!!

    他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最后一股蛮力,竟挣脱开一只手臂的钳制,踉跄着扑倒在冰冷的地上,如同蛆虫般向前爬了一步,用尽全力伸长手臂,那只沾满了污秽尘埃的手,狠狠攥住了她披风滚着银丝如意云的袍角!

    冰冷的丝缎入手滑腻,却抓不稳他的绝望。

    他抬起头,额头不知在何处磕碰出殷红的血珠,蜿蜒流过眉心,混着涕泪滑入嘴角,尝到了一股腥咸的铁锈味。

    他布满血丝的眼球暴突着,死死盯住阴影里那张平静无波的面容,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像是含着血渣子:

    是不是……是不是你!

    他手指痉挛般收紧,仿佛要用尽残存的最后一丝生命去确认一个答案,去抓住一根虚幻的稻草。

    告诉我!清漪!清漪!你为何……为何要如此害我!为什么!我们不是——

    话音戛然而止。

    游廊的阴影里,那双寒潭般的眼眸,终于在他抓住袍角、发出那声绝望嘶吼时,微微动了。

    那纤长低垂的眼睫如同寒鸦的羽翅,缓缓抬起,冰冷的眸光如同九天之上垂落的冰凌,穿透门庭喧嚣的尘埃与血腥气,精准地、冰冷地钉在了他那张写满癫狂、绝望与最后一丝祈求的脸上。

    冰冷的唇线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瞬,然后,那双眼中,终于浮现出一丝极淡、极锐利、淬毒般的——了然。

    她没有回答。

    也不需要回答。

    那眼神里的冰冷与了然,已然胜过千言万语的诛心。

    宁珩攥着袍角的手,猛地一颤,像是被那眼神中的剧毒烫伤般骤然松开。

    这一刻,他那因激愤而扭曲的狂乱、因崩溃而滋生的嘶吼、因为质问而仅存的最后一点点支撑……都如同被抽掉了全部基石的堡垒,在谢清漪那无声的、淬毒的凝视下,轰然塌陷!化为齑粉!

    那双暴突着的、猩红的眼仁里,映照出的不再是游廊的阴影,也不是谢清漪冰冷的容颜。

    而是他自己。

    一个双腿尽废、宗族除名、声名狼藉、被至亲抛弃、被发妻视如尘埃……已经彻底化为泥淖污垢的……

    他自己。

    那双猩红绝望的眼眸深处,最后一点名为宁珩的光,终于彻底熄灭了,唯余一片纯粹的、无垠的、连怨毒都无力生成的——

    死寂的灰。

    10

    炼狱之火

    宣武侯府朱漆大门沉重阖上的闷响,如同宣告了一个世界的彻底终结。

    属于宁珩的云端,轰然崩塌,摔落在京城的另一面——乌衣巷尽头一处带着潮湿霉味的逼仄小院里。

    说是院子,不过是几间破旧瓦房围着一块巴掌大的、杂草丛生的泥地。墙皮斑驳发黄,裸露着深色的砖缝。

    一道仅容两人并肩的低矮门扉,隔绝了外界的浮华。

    院角歪着一口破缸,积了半缸浑浊的雨水,几片枯叶在其中腐烂。

    宁珩蜷缩在一张硬板摇摇欲坠的旧木椅里,膝上那厚实的皮裘被弃在一旁,下半身空荡的袍裤在寒风中空落落地晃荡,无声诉说着残破的现实。

    阳光吝啬地穿过窄小的窗棂,照亮他浮肿苍白的脸颊和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鸷。

    疏影阁里名贵的熏香早已成了遥远记忆,鼻腔里弥漫的是隔壁灶膛劣质柴火燃烧的烟呛、墙角的潮腥,还有柳霜儿身上散发出的、挥之不去的浓郁药味。

    他昔日养尊处优的肠胃,此刻正被粗糙的高粱米粥折磨得隐隐作痛。

    柳霜儿坐在他对面的小杌子上,脸色比宁珩好不到哪里去。

    刚刚经历了那碗强灌落胎药的惨痛,小产损耗的元气远远未补回来,瘦得颧骨高高支棱着,一双眼眸里昔日那楚楚可怜的水光早已被怨毒取代,浑浊不堪。

    她端着同样的粗粥碗,却食不下咽,手指神经质地抠着碗边缺口的毛刺,发出细微刺耳的刮擦声。

    都怪那个谢清漪!柳霜儿猛地将碗哐当一声掼在脚下破烂的小桌上,稀薄的粥汤泼溅出来,弄脏了她早已失去光泽的素色裙裾。

    她声音尖利,因为虚弱而微微发颤,却带着蚀骨的恨意,若不是她在背后捣鬼,珩哥哥你还是世子!老夫人、侯爷怎么会这样对我们

    我们怎么会沦落到这……这猪狗不如的地方!她环顾着屋内糊着脏污报纸的墙壁、吱呀作响的木门,脸上浮现出难以忍受的嫌恶和屈辱。

    宁珩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泛白,暴戾在眼中翻涌,却在看向自己无法动弹的下半身时化为更深的无力和怨怒。

    他没有反驳柳霜儿,只是从牙缝里挤出浑浊不清的咒骂,不知是对谢清漪、对侯府、还是对着自己这副废掉的躯壳。

    够了!柳霜儿看着他那副自暴自弃的模样,一股更深的怒气和恐惧涌上来,就知道怨这怨那!你还能做点什么!

    你那些月例银子呢库房管事给支的五百两呢这才几天连老参都买不起了!这破炕头硌得我骨头疼!还有这……

    她厌恶地拽了下身上粗糙磨肉的粗布衣裳,这样的日子一天我也过不下去了!

    宁珩布满阴霾的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和躁郁。

    侯府支给他们的银钱确实有限,但他无法启齿的是,这些日子他暗中变卖了好几件离开侯府时还算体面的衣物玉佩,换钱买了酒。

    那劣质的烧刀子入口辛辣灼烧,短暂的麻痹能让他忘记这无边无际的绝望和身体的幻痛。

    行了!他烦闷地低吼,像被踩了尾巴的困兽,银子省着点花就是!你以为我还有什么办法靠什么赚银钱我拿什么赚!

    省再省下去我们都要饿死在这烂窟窿里了!柳霜儿眼眶瞬间红了,却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对未来的恐惧,谢清漪!都是谢清漪害的!她毁了我们的前程,毁了我腹中的孩儿,把我们弄到这里等死!

    她霍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大而眼前发黑,扶着粗粝的土墙,看向院落对面紧闭着的那扇属于谢清漪的、同样破旧的房门,眼神怨毒得像淬了蛇毒,只有她死了……只有她死了,我们才能解脱!珩哥哥,你想想老夫人,她若知道你还能振作起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侯府……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近乎幼稚的幻想与诱惑,……也许侯府不会真的不管我们!

    宁珩猛地抬眼看向柳霜儿,血红的眼底闪过一丝挣扎。振作拿回他这副样子……

    就在这时,院落里传来脚步声。

    一个粗使婆子提着一食盒,径直走向谢清漪的房门,小心翼翼地打开递进去,语气恭谨:夫人,您的点心。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翠竹接过食盒的半边脸。

    一股清甜的、属于杏香斋新鲜点心的馥郁香气,瞬间霸道地弥漫在污浊腥臊的空气里。

    门开了条缝,翠竹伸手接过食盒。

    一股清甜馥郁的香气——新鲜牛乳蒸酥皮的奶香、糖炒栗蓉的甘醇、包裹着整粒松仁的甜蜜气息,像一条无形的、华贵的纱巾,瞬间霸凌地覆盖了屋内陈年的霉味、烧劣炭的呛人烟气和墙角的湿腐腥臊,弥漫开来,钻进宁珩和柳霜儿的鼻尖。

    那是杏香斋的点心,京城有名的老字号。

    宁珩的喉结极其细微地滑动了一下,胃部因劣质糙米粥残留的灼烧感仿佛被这香气一激,骤然加剧了疼痛。

    他下意识地望向香气来源的方向,眼神有一刹那的空茫与渴望,仿佛灵魂都被那股记忆中的精致甜香勾走了,全然忘了片刻前的争吵。

    柳霜儿则猛地吸了一口气!那股平日里令她迷醉的点心香,此刻却像无数根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心肺!她看着宁珩那瞬间失神、不自觉地舔了一下干裂嘴角的样子,一股冰水混合着毒液的怨毒彻底将她淹没!

    她毁了她的孩子,断了珩哥哥的腿,断了他们的富贵路,却还能享用着精致的点心,像个主人一样被恭敬伺候凭什么!凭什么她谢清漪能这样高高在上,将他们踩进泥里还要这般羞辱!

    对面那扇破旧的木板门轻轻阖上,隔绝了香气,也像扇耳光般砸在柳霜儿脸上。

    她眼底最后一点挣扎彻底熄灭,只剩下不顾一切的癫狂。

    宁珩眼中的那点短暂迷惘在对上柳霜儿几乎要滴出血来的怨毒眼神时,陡然惊醒。

    残存的理智和一丝对谢清漪背景的顾忌浮起,他烦躁地别开脸,眼神闪烁:你……你省省力气吧!她……她爹是太傅……还有……这里是京城……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动谢清漪他不敢想后果。

    柳霜儿闻言,非但没有被镇住,反而发出一声短促的、夹杂着浓重鼻息与无尽怨毒的冷笑。

    她苍白的脸上肌肉神经质地抽搐着,目光却死死钉在宁珩那双闪烁、畏缩的眼睛上。

    哈……呵呵……太傅的女儿

    她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珩哥哥,你瞧瞧你这副模样!怕连肚子都填不饱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看看你自己!看看你这双腿!再看看我!我们还有什么能失去的!横竖都是烂在这里罢了!

    她猛地逼近一步,身体因激愤而剧烈摇晃,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宁珩的脸上:等死!就是在等死!或者……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被那个贱人用她的点心!用她的‘体面’!活活折磨死!你甘心吗珩哥哥嗯!

    她那声扭曲的珩哥哥叫得宁珩心头发憷。看着柳霜儿布满血丝的、因疯狂而亮得瘆人的眼睛,看着她枯槁容颜下那决绝的毁灭欲,宁珩最终沉默地垂下头,紧紧闭上了眼睛。

    畏缩、恐惧、怨愤,最后都成了默许。他逃避地往后缩了缩身子,仿佛想把自己缩进那破旧椅子的阴影里。

    柳霜儿看着宁珩这副鸵鸟姿态,脸上的恨意更浓,却不再言语。

    她的目光,冷冷地扫过院子里那堆刚劈好的潮湿柴薪,嘴角勾起一个狰狞的弧度。

    几天后,一个凄冷的夜晚。

    院西角那间原本属于柴房的、如今被隔出来给柳霜儿暂住的小屋窗棂纸上,摇曳着一点如豆的微光。

    灯火如豆,颤巍巍的,将柳霜儿映在糊窗黄麻纸上的剪影拉得细长而扭曲,像一只蛰伏在暗处、准备猎食的毒蜘蛛。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极细的缝隙,一个黑影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是宁珩从前在外院使唤、因办事不利被贬去清理马厩的混小子李四,他爹是宁府早年放出去的老仆人,这李四也是老夫人恩典才得个贱役,这次宁珩被赶出来,连带着这李四也被除了差事,正惶惶然无处可去,只能在乌衣巷附近晃荡。

    柳霜儿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板床边,脸色在昏黄跳跃的灯火下阴晴不定,像涂了一层冷蜡。

    她看着李四那张惊惶又带着讨好与贪婪的脸,嘴角的弧度冰冷而刻毒。

    李四,她开口,声音干涩嘶哑,像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想不想……重新体面地活

    李四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饿狼般的光:表……柳姑娘!小的……

    闭嘴!柳霜儿极不耐烦地打断他,眼中凶光一闪。

    她不再废话,直接探手入怀,摸出一个沉甸甸的、裹得很紧的小布包,啪地一声拍在满是油污的小几上。

    布包散开一角,在微弱的灯火下,三锭小小的、成色极差的碎银子露了出来,散发着一种冰冷又诱人的光。

    虽不多,但在这乌衣巷里,足够寻常人家半年的嚼用!

    李四的眼睛死死粘在银子上,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

    听着,柳霜儿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般寒冷清晰,府里的老规矩,你可还记得

    李四猛地抬头,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恐惧和贪婪交织。

    柳霜儿身体前倾,灯火将她半边脸照得惨白狰狞,另一半隐没在深浓的阴影里。

    她盯着李四浑浊的眼睛,嘴唇几乎没动,却吐出最阴毒的字句:

    要不了多久……这院里会走水……柴房、正房……都‘看管不严’。你只要找个顺风天儿,风急、夜深……听清楚!只认准那正房最靠东的窗缝……用这点东西……

    她点了点其中一小锭分量明显更足的银子,指尖微微颤抖,不知是兴奋还是极度的憎恨,……买上半桶猛火油……把窗缝给我浇透!

    她猛地停住,吸了一口气,目光如毒钩般锁死李四:记住!就烧她谢清漪!

    让她给我‘意外’葬身火海!等她烧成一堆焦炭,这些,她用力点了点剩下的银子,都是你的!保你从此远走高飞,后半辈子不用再舔别人吐出来的骨头渣!

    李四看着那灯光下柳霜儿扭曲的脸,又看了看小几上沉甸甸的银子,巨大的诱惑终于压倒了本就不多的恐惧和迟疑。

    他猛地抓起那包银子紧紧攥在掌心,粗糙的指节硌得银子咯咯作响,忙不迭地点头,眼中闪烁起豁出性命的凶光:……明白!表姑娘!小的……明白!小的懂规矩!您就放心吧!

    那声音嘶哑而卑亢。

    滚吧!柳霜儿嫌恶地挥手,像是驱赶一条沾满泥污的癞皮狗。

    李四如蒙大赦,揣好银子,又如鬼魅般消失在门外的浓重夜色里。

    而此刻,那扇属于谢清漪的、正对东面的破旧窗棂之后。

    屋内没有点灯。

    清冷的月光,穿过窗棂的缝隙,吝啬地洒落一束惨白的细光,恰好照亮了窗边几案上随意放着的一样小物件。

    那是一支女子绾发用的素银簪子。

    簪身做工精细,应是早年所制,只是不知曾经历过怎样的劫难,簪头几处有明显的灼烧痕迹,银饰边缘被高温熔得微微变形卷曲,一部分失去了光泽,变得焦黑晦暗。

    它静静地躺在清冷的月光里,焦黑之处吸收着黑暗,残留的银芒反射着冷光,沉默地诉说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谢清漪修长的手指无声地伸出月光的阴影,轻轻地、缓缓地抚摸过簪身上那丑陋焦黑的卷曲部分。

    指尖的触感,冰冷而坚硬,带着永不磨灭的凹凸起伏。

    月光勾勒着她倚在窗边暗影里的侧影。

    她的眼神垂落在簪子上,那双深如寒潭的眸子里,此时没有任何虚弱的伪装,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

    只有一种纯粹到了极致的冰寒与锐利。

    如同锁定猎物踪迹、耐心蛰伏的鹰隼。

    指尖在冰冷的焦痕上缓缓摩挲,那粗糙的触感仿佛勾起了灵魂深处的记忆,幻化出另一片焚身的烈焰与剧痛。

    她的嘴角抿成一条没有丝毫弧度的线,唯有眼底那抹寒光,在黑暗中,幽冷地,无声地亮着。

    像即将出鞘的刃,在月下泛着雪色。

    白日的燥热如同黏稠的油膏,顽固地淤积在乌衣巷狭窄的陋巷深处。

    风死了般一丝也无,灰扑扑的屋瓦和发黄的土墙贪婪地吸附着灼人的日光,直到夜色如墨般沉甸甸地压下来,那滚烫的余温仍未散去。

    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连墙角寻食的野狗都只是拖着尾巴,吐出猩红的舌头大口喘气。

    夜渐深,巷尾那方破败院落更显死寂。谢清漪的东屋早早便熄了灯,纸窗紧闭,像一口深沉的古井。

    只有院落角落里堆积的潮湿柴薪,在沉闷的空气里无声散发着一股腐朽阴湿的气息,其中几堆似乎新近被人松动过,露出些隐秘的缝隙。

    更深漏尽。几片破败的云翳缓慢移过惨淡的月轮,月光变得更加稀薄,只在泥地上投下些稀碎游移的影。

    一道瘦小的黑影,像湿滑的泥鳅,悄无声息地贴近了院落东墙根的柴薪堆。

    李四那双因常年做粗活而骨节变形的手,此时却异常灵活。

    他屏着呼吸,极力控制着因紧张兴奋而急促的心跳,动作带着一种狠厉的麻利。

    黑暗中,他熟练地将一只封口不甚严实的陶罐从柴缝深处拖了出来。

    里面盛着小半罐粘稠刺鼻的液体——猛火油。

    这催命的毒汁,在闷热的夜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令人眩晕的硫磺与硝石混合般的凶险气息。

    他不敢点灯,全凭对这院子几日踩点的烂熟于心,摸索着东屋窗棂下方那道早已被蛀蚀、又被自己白日里悄然扩宽了几分的木缝。

    冰冷的油液,在死寂的夜空中发出轻微的汩汩声,被他用一根削尖的细竹管小心翼翼地注入缝隙深处。

    黏腻的黑色油液贪婪地渗入陈朽的木料,很快将靠东的半边窗框和墙角洇湿一大片浓重的黑印。

    那浓烈刺鼻的气味,被无风的闷热牢牢锁在狭小的院落里,如同即将炸开的火药桶。

    最后一滴油倒尽。

    李四迅速将陶罐塞回柴薪堆深处,胡乱盖了几根烂柴禾,如同完成使命的恶鬼,身影迅疾地消失在院门外浓稠的黑暗里,只留下身后一片被毒油渗透的死亡标记。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柳霜儿如同等待判刑的囚徒,浑身紧绷地僵坐在自己西屋的黑暗深处。

    那西屋离主屋最远,她屏息聆听着,手指几乎掐进掌心,等待着那划破长夜的一声响动。

    来了!

    嗤啦——!

    一点火星,不知从何而起,如同被幽冥吹息点燃。一簇幽蓝的小火苗猛地从东屋窗棂那道被猛火油浸透的缝隙中窜起!火蛇遇油,如同饥饿的猛兽舔舐到最鲜美的血肉——

    轰!!!

    狂暴的烈焰几乎在刹那间爆裂开来!赤红的火舌如同挣脱了地狱束缚的妖魔,张牙舞爪地攀附上整个东窗和一片墙板!那猛油为引,干透的木料瞬间就成了烈火的温床!

    灼热的气浪猛地推开沉闷的空气,发出令人牙酸的咆哮!刺目的火光瞬间映亮了半壁夜空!浓烟裹挟着热浪,翻滚升腾!

    走水了——!走水了——!!

    柳霜儿撕心裂肺的尖叫几乎同时响起,带着一种诡异的、混合着极度恐惧与巨大兴奋的扭曲声调,划破了死寂的陋巷!她踉跄着撞开自己西屋破败的房门,扑向院子里,目光死死钉住那处瞬间已成炼狱的火源!

    成了!终于成了!那贱人……她完了!

    西屋门被撞开、柳霜儿发出那声诡异尖叫的同一刹那!

    本该是烈火地狱中心的东屋里,却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没有预想中被火舌追逐、惊慌失措的尖叫。

    没有垂死挣扎的拍门哀嚎。

    仿佛一座空棺。

    谢清漪静静地坐在那张破旧的木床上。

    没有光,浓重的黑暗吞没了她的轮廓,只有窗外骤然爆燃起的橙红烈焰,如同沸腾的地狱之火投影般,在纸窗上狂乱地扭曲舞动。

    热浪透过窗棂缝隙疯狂涌入,舔舐着冰冷的空气。

    但那明灭跳跃的火光,却清晰地照亮了她倚坐床头的半张侧脸。

    她甚至未曾披衣。

    素色的寝衣贴在身上,衬得她身形越发单薄,如风雨中的白蝶。

    乌黑的长发如瀑散落在略显单薄的肩头。

    然而,在那张被窗外火焰映照得忽明忽暗的脸上,却寻不到一丝属于受害者的惊恐。

    一片绝对的平静。如同冰封的寒潭。

    她的眼神,清冷幽邃,穿透简陋的板壁,穿越门外柳霜儿那扭曲的狂喜和院外可能有的混乱,平静地望着那迅速蔓延的死亡之火。

    窗棂上舞动的火光落在她清澈的眼眸里,非但没有点燃丝毫温度,反而折射出一种更深的、宛如看穿命运棋局的冷冽与讥诮。

    嘴角,极其缓慢地牵动了一下。

    那一点微弧,在明暗闪烁的火焰阴影中,残酷而了然。

    来了。

    她无声地说。

    火光冲天,照亮了柳霜儿那张因极度兴奋而狰狞变形的脸!就在这烈火咆哮的当口——

    嗷——!

    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公鸡,猛地从柴薪堆的方向炸响!

    紧接着便是沉闷的重物撞击声、惊恐的嘶吼、还有拳脚到肉的噗噗闷响!

    什么人!

    抓住他!

    几道矫健如同猎豹的黑色身影,如同鬼魅般不知从院外何处骤然扑入!为首一人正是翠竹!

    她哪里还有平日在主子面前低眉顺眼的样子,眼神锐利如刀,动作迅捷无比!几道黑影精准而凶狠地扑向那堆柴薪,精准地揪住了一个正拼命往柴堆深处躲藏的干瘦身影!

    正是李四!他去而复返,是想亲眼看看自己的杰作燃成何等景象!

    他被两条彪形大汉死死按在地上,一只手臂被反拧到背上,发出骨骼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他疼得涕泪横流,裤裆已然湿透,带着一股臊臭。

    而另一边,几乎是同时,另一个黑影在柳霜儿惊恐转身欲逃回西屋的瞬间,如同老鹰抓小鸡般从斜刺里猛然窜出,铁钳似的大手狠狠掐住了柳霜儿带来的贴身丫鬟春杏的胳膊!

    那丫头怀中抱着的小半瓶未来得及完全处理干净的猛火油陶罐,哐当一声跌落在地,黑色的油液流了一地!

    啊——!

    春杏尖利的惨叫混在李四的哀嚎里,充斥着绝望。

    翠竹几步冲至被烈焰吞噬的东屋门前,并未如柳霜儿所想那般惊慌救火,反而深吸一口气,运足力气对着那摇摇欲坠、被高温烘烤变形的门板猛地一脚踹去!

    嘭——咔啦!

    看似结实的门板早已被悄然做过手脚的榫卯应声而裂,轰然向内倒塌,激起一片被火焰烤干的灰土!

    翠竹一步跨过门槛,迎着扑面而来的灼热黑烟,目光急切地扫向内室,声音清晰无比地穿透火舌爆裂声和打斗哀嚎:

    姑娘!人赃俱获!

    屋内,谢清漪依然静坐在那片被火光映照得诡异亮堂的床上。黑烟弥漫,她的脸在光与影的交错中却显得更加清晰冰冷。

    她的目光掠过被死死按在地上、如同两条肮脏死鱼般的李四和春杏,以及他们身边那无可抵赖的油罐证物。

    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终于变成了一丝真实的、淬着剧毒寒意的笑意。

    门外院中,柳霜儿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手段和那句石破天惊的人赃俱获吓得魂飞魄散!

    她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成惊恐的死白,身体剧烈筛糠般抖动着,她下意识地看向瘫在堂屋门口、被巨大声响惊动、正疯狂想爬出来、双眼血红暴突如同恶鬼的宁珩!

    谢清漪缓缓站起身,那素色的身影在烈焰背景中飘然若仙,却又带着地狱判官般的森冷威严。

    她走出燃烧的门框,目光冰冷地扫过院中这一张张或狰狞、或绝望、或癫狂的脸。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院角那堆尚未被完全点燃的柴薪堆上,以及被束缚跪地的李四、春杏身上。

    冰冷的指令如同断头铡刀悍然落下:

    既然火已烧起,清冷的声音在爆裂的火焰中清晰地切割开混乱,带着一种玉石俱焚、拉一切下地狱的凛冽,岂能只烧我一处

    她的目光,寒冰般地投向手足无措、彻底呆滞的翠竹,扫过瞬间明白意图而面露狠厉的粗壮家丁:

    要乱,就得乱个彻底!

    这句话如同一道催命符咒!

    翠竹眼中瞬间爆发出狠戾的光芒!她没有任何迟疑,劈手就从身旁一个按着李四的家丁手里夺过那瓶洒落地上还残留小半的猛火油!

    兄弟们!听令!动手!她嘶声下令!

    一个家丁猛地从地上抄起一把劈柴用的、沉重的旧斧!另两人则分别提起一桶浇院子的泔水混着雨水的脏水和一条浸满了油的麻布破被褥!

    翠竹抱着油罐,像黑夜里的复仇罗刹,当先冲向离主屋最近、那间柳霜儿刚刚尖叫着奔出的西屋!瓶口倾斜,残余的黑色猛火油凶狠地泼在了摇摇欲坠的门板和糊了泥巴稻草的土墙上!

    另一个大汉紧随其后,手中油浸的被褥被抡圆了,狠狠砸向西屋的破窗棂!

    轰!飞溅的油花混着干草泥皮,接触了墙板!

    与此同时,另一名提着泔水桶的家丁却如虎扑般冲向宁珩栖身的堂屋门口!

    他并未泼水,而是将这散发着恶臭的脏水混合物朝着门槛处、地上被宁珩爬行蹭出的痕迹狠狠浇去!哗啦一声污秽水渍蔓延!

    持斧的大汉如同杀神降世,高举手中那柄厚重的柴斧,一声怒吼,如同劈开混沌!斧刃带着沉重的风声和积压的所有愤恨——

    轰——!!!

    不是劈门,而是狠狠砸在了堂屋外堆放在墙角、干燥得如同火药引芯的一垛柴薪顶端!

    被高温烘烤了一整天的干柴遇到烈火油星与暴力撞击,瞬间炸燃出冲天的火焰!火星如同地狱绽放的妖花,爆裂着,四散迸溅!离得最近的堂屋门帘立刻被点燃,汹涌的火舌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疯狂地舔舐上去!宁珩刚刚爬行至门口的身影被猛烈的火焰气浪和烟尘瞬间吞没!

    11

    血泪控诉

    啊——!我的眼睛!救命——!

    宁珩凄厉如同困兽的惨嚎瞬间盖过了其他所有声音!

    他像被烫伤的蛆虫,下意识地翻滚着、本能地试图退回已被烈焰封死的堂屋深处!而那门口泼下的泔水混合液,被他翻滚的身体沾染摩擦,非但没有灭掉溅落的火星,反而在高温下迅速蒸腾起滚烫的、带着腐烂气息的剧毒白烟,如同烧开的油锅,死死封住了他向外爬的道路!

    与此同时,翠竹亲手点燃了被猛火油泼透的西屋!

    轰!轰!轰!

    如同点燃了火药库!三处火点如同三条被唤醒的恶蛟,在油助风势(虽无风,但热浪对流形成了吸吮的风箱)之下疯狂交缠蔓延!

    火!

    四面八方全是咆哮狰狞的火!

    橙红色的火舌卷着令人窒息的黑烟,贪婪地吞噬着能接触到的一切可燃之物!简陋的柴扉被烧得噼啪作响,墙板在烈焰中扭曲呻吟!

    浓烟混合着木料燃烧的焦糊味、皮肉灼伤的腥臭味、刺鼻的油味、令人作呕的泔水闷蒸味,如同一个巨大的、旋转燃烧的毒气弹,将整个院落和近邻的屋檐都笼罩其中!

    逃!快逃啊!

    走水了!乌衣巷走水了!

    火势已经彻底失控,冲天的烈焰映红了半个京城的东南隅!如同复仇的业火,终于挣脱了束缚,要将这腐朽腌臜的一切焚成灰烬!

    就在这片焚城烈焰燃至最盛、将周遭低矮房舍的瓦片都烤得滚烫爆裂、火光照亮小半个京城夜空之际!

    一道纤细得摇摇欲坠的身影,却逆着仓皇奔逃的人流,如同扑火的飞蛾般,踉跄着冲向那象征人间法度的京兆府衙门!

    是谢清漪。

    她的模样几乎让人不敢相认。发髻早被狂奔时松脱,一头乌黑长发被热浪吹得凌乱如疯,纠缠在苍白的脸侧。

    脸上沾满了烟囱灰烬和不知从哪里蹭到的污黑汗渍,只余下那双眼睛,明亮锐利得像燃烧到极致的星辰!素色的寝衣被飞溅的火星燎破了好几处,边缘焦黑卷曲,裙裾下摆在跑动中刮扯得破烂不堪。

    她就那样一路跌跌撞撞而来,赤着的脚底被滚烫的地面和碎石擦破,一步一个带血的脚印!

    她的狼狈与凄惨,远远超过了这场大火本身所能造成的任何伤害。

    府衙高大的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两只镇守的巨大石狮在身后火光的映照下,如同苏醒的洪荒巨兽,投下威严狰狞的阴影。

    那面巨大的、饱经风霜的升堂鼓,就在大门右侧,在跳动的火光辉映下,散发出某种宿命般的召唤气息。

    谢清漪没有半分迟疑。她扑倒在坚硬的鼓台下,冰冷的青砖硌着她的膝盖和手肘。

    那对纤薄的、沾满血污的双手,毫不犹豫地抓住了粗硬冰冷的鼓槌!

    积蓄了两世的怨恨、绝望、不甘、被焚身的剧痛、丧子剜心的痛楚……所有的所有,在这一刻都凝聚成焚尽苍穹的意志!

    她高高扬起沾满污迹的手!

    然后,用尽毕生的力气,带着与那场吞噬一切的烈火同源的无上决心,向着那面巨鼓狠狠砸下!

    咚——!!!

    低沉、厚重、穿透夜空、震彻灵魂!

    这声巨鼓的咆哮,瞬间压过了身后数条街外烈火的喧嚣!如同沉沦深渊的灵魂向苍天发出的泣血控诉!如同不公命运在人间法庭前敲响的雷霆战鼓!

    咚——!!咚咚咚——!!

    鼓槌如同暴雨般落下!沉重得每一声都像是砸在人心尖上!急促得如同战阵上催命的号角!带着泣血的悲怆、破釜沉舟的凛冽!

    冤枉——!!

    一声凄厉到劈开夜幕、撕裂苍穹的女声嘶吼,随着这撼动府衙的鼓声,响彻在沉寂的长街之上!

    咚!咚!咚!

    鼓声如泣如诉,如惊雷炸裂!

    民妇!谢——清——漪——!

    咚!咚!咚!

    那紧闭象征着人间法度的朱漆府门,在这血泪交融般的鼓点和泣血嘶鸣的呐喊中——

    轰隆一声!

    霍然大开——!

    两排皂衣衙役执水火棍,如凶神恶煞般鱼贯涌出!通明的灯火自洞开的大门内汹涌而出,瞬间将府衙前这片被天火映照之地照得如同白昼!

    公堂正上方,那块正大光明的赤金匾额,在火光与灯辉下闪烁着森然凛冽的光芒!

    谢清漪在府门大开、衙役涌出的瞬间,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生命的气力,身体猛地向前扑倒!但她双手依然死死抱着那对鼓槌!

    她沾满血污与灰烬的脸庞重重磕在府衙冰冷坚硬的门槛石上,发出一声闷响!温热的血液立刻从额角渗出,蜿蜒滑过她沾满烟灰的脸颊。

    然而,在扑倒的瞬间,在万千道惊愕的视线聚焦下,她却拼死抬起了头!

    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穿过了喷涌而出的灯光,死死盯住了那高踞公堂之上、闻鼓惊起、尚未落座的身影!她的目光燃烧着,带着焚身烈焰也无法烧毁的仇恨和玉石俱焚的决绝!

    嘶哑破裂的声音如同濒死孤狼的号泣,却又带着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穿透一切的精准,一个字一个字,钉锤般砸响在死寂的府衙阶前:

    民妇谢清漪——!!状告——

    她猛地抬起血迹斑斑的手,遥指那烈焰焚天的夜空下、乌衣巷的方向!

    宣武侯弃子宁珩!!伙同——贱妾柳霜儿——!!!

    毒杀正妻!!意图谋财害命!!!

    人赃俱获!!!

    最后四个字,如同断刃裂金!

    随着她最后一声泣血嘶鸣,那被她一路死死攥在手中的、一张染血的宣纸(人证名单)和一个沾满污渍的油罐(物证),被她用尽最后的力量,狠狠掷在府衙大堂中央冰冷光滑的金砖之上!

    哐啷——!

    陶罐碎裂的脆响!

    如同敲响了末日丧钟!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刚刚还因击鼓鸣冤而鼎沸的府衙!

    下一瞬——

    啪——!

    公堂之上,惊堂木破空炸响!威严如雷的声音轰然滚落:

    升——堂——!

    12

    泣血公堂

    京兆府衙前的惊堂鼓声,伴随着状告弃子谋害正妻的泣血控诉,如同投入京城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

    天未亮透,公堂之上已是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压下了府外的天光。府尹高踞堂上,面色沉冷如铁。

    府衙前被火焰映红过的一方天地,此刻被无数闻讯而来、密密匝匝的百姓目光填满,死寂之中酝酿着压抑的躁动,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要看清这富贵门庭彻底腐烂后的蝇营狗苟与狗咬狗的惨烈。

    惊堂木重重落下!

    带人犯——!

    沉重的铁链拖曳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伴随着嘶哑的呻吟和压抑的抽泣,两个人影被凶神恶煞的衙役拖死狗般粗暴地拽上了威严的公堂。

    是宁珩和柳霜儿。

    昨夜的烈焰与混战在他们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

    宁珩那身粗劣的衣裳被燎烧出大大小小的破洞,边缘焦黑卷曲,脸上、手臂上沾满了滚烫泥灰烫出的水泡和擦伤血迹,混合着仆倒时沾染的陈年污垢,狼狈得如同臭水沟里的癞狗。

    他只剩半截的身躯此刻更是疲态尽显,被两个衙役粗暴地架着,头颅无力地耷拉着,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向高堂之上的府尹和一旁被丫鬟小心搀扶、虽狼狈却脊背挺直的谢清漪时,骤然爆发出刻骨的怨毒与惊恐。

    柳霜儿则更惨几分。

    她的发髻彻底散了,如同疯妇,脸上糊满了灰烬和泪水冲出的道道污痕,精心涂抹的脂粉早已荡然无存,露出底下病态的蜡黄。

    几缕焦枯的头发粘在额角翻卷的水泡上,触目惊心。

    她单薄的衣裳在混乱中被扯破了好几处,更显出一种被剥光示众的凄惶。

    她缩在衙役的钳制下瑟瑟发抖,如同暴风雨中一片随时会被撕碎的枯叶。

    跪下!衙役的厉喝伴着水火棍砸在腿弯的闷响。

    呃啊!宁珩发出痛苦的闷哼,双腿尽废,跪倒的动作成了酷刑。

    柳霜儿则如同被抽了骨头,瘫软在地,只有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

    衙役们毫不留情地将物证重重摊在堂前金砖之上——残破的油罐碎片、沾满猛火油腥味的竹管、李四和春杏那被扯得凌乱的衣襟下搜出的残余银子、还有几张揉皱带血的供词(翠竹等家丁及部分邻里的指认证言)。

    更有谢清漪方才掷下的名单与人证供词。

    宁珩!柳霜儿!人证物证俱在!尔等对程谢氏所告之事,可认罪伏法!

    府尹的声音威严如铁,每一个字都裹着森然寒意。

    大人——冤枉!民女冤枉啊——!!柳霜儿的尖叫声几乎劈开屋顶,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凄厉。

    她猛地挺直了上半身,双手死死抠住身下的金砖,指甲几乎折断,眼睛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里面涌上浑浊的泪水。

    民女只是一个寄人篱下、无依无靠的孤女!那谢……那夫人是何等高贵的出身!民女岂敢有丝毫加害之心

    都是……都是世子爷!是世子爷他!他对夫人……早已生了厌弃之心!

    她涕泪横流,脸上的污垢被冲刷出道道沟壑,却字字如刀,疯狂地刺向身边最亲近之人!

    都是宁珩……是他!他许我富贵前程,威逼利诱,说我若能除了夫人这眼中钉,他便能重获自由身,也能……也能让民女做真正的侯府夫人!民女……民女是被逼无奈啊!

    他是宣武侯世子!纵然被除族,也曾是侯府独苗!他对民女有救命之恩,民女一个弱女子,岂敢违拗他的命令

    求大人明鉴!求大人饶民女一条贱命吧!

    她哭得声嘶力竭,身体因剧烈的情绪波动和恐惧而剧烈抽搐,将一切罪责都干净利落地推给了身侧残破的男人。

    仿佛片刻前在火场外那得意扭曲的疯狂,不过是宁珩操控下的傀儡。

    贱人!你放屁——!!

    宁珩如被毒蝎尾刺狠狠扎中,猛地抬起头,口中喷出带血沫的咆哮!他那双因伤势和怨毒而猩红的眼睛死死瞪住柳霜儿,恨不能生啖其肉!

    大人!休听这毒妇胡言!是她!是这心如蛇蝎的贱婢!她憎恨谢清漪已久,嫉恨她正室之位!是她自作主张!

    是她买通李四!是她要害人!我宁珩……我宁珩虽被除族,却从未有加害嫡妻之心!昨日大火之时,我更是身受重伤,动弹不得,如何能指使她!

    他急于洗刷自己那点可怜的无辜,手指颤抖地指着柳霜儿,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唾沫星子,如同垂死挣扎的困兽在互相撕咬:是她因妒生恨!是她这祸水要害人!

    我全然不知!大人……对!是她的丫鬟春杏!春杏也是她的人!她们都是串通好的!我……我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公堂之上,府尹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

    堂外百姓一阵哗然!这等昔日高高在上的贵人,如今为了活命,竟如市井泼皮般互相攀咬揭短,将最后的遮羞布都撕扯得粉碎!

    前两日的烈火焚宅、昨夜的那场人为炼狱,与此刻这满地污垢的互相构陷相比,竟都显得苍白!

    13

    狗咬狗

    翠竹搀扶着谢清漪,她的脸色因公堂的阴冷和体内的伤势而愈发苍白,双唇几乎无一丝血色。

    看着堂下这场狗咬狗的低劣戏码,她那双一直清冷的眼底,终于浮起一丝不加掩饰的疲惫与彻底的厌恶。

    她轻轻挣脱翠竹的搀扶,上前一步,对着堂上的府尹,竟盈盈福下身去。

    这举动让喧嚣的公堂为之一静。

    大人,谢清漪的声音清冽如冰破寒泉,在满堂的污浊中显得格格不入,妾身……深知柳氏身份有疑,其言行反复,恐有内情未明。

    她微微顿了一下,仿佛在为接下来的话积蓄力量,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宁珩那骤然僵住的身体。

    前番皇觉寺大火,柳氏被困殿中,我夫君……宁珩不顾己身安危,冲入火场相救,此情当时感动京中无数人。

    她娓娓道来,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针,妾身彼时亦感其‘情深义重’。然而……她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加重几分,柳氏入府以来,于其来历身世始终语焉不详。

    妾身近日辗转查证,其所称表亲关系……或有不实之处!更令人费解者……

    她那双幽冷的眸子,陡然转向堂下早已因这皇觉寺三字而面色骤变的柳霜儿:

    那夜皇觉寺大火之起因……亦绝非寺中僧人所说的灯油走火那么简单!此中疑点重重!若是寻常走水,身为‘弱质女流’的柳氏,又岂能在世子这般‘重伤’之下,毫发无损!她特意加重了重伤二字,目光锐利地刺向柳霜儿。

    府尹眼神猛地一凝!柳霜儿的来历与皇觉寺大火!这两点如同两根冰冷的钢针,扎穿了他心中盘桓的迷雾!

    他之前只当是宅门内斗,如今看来,其下暗流涌动,牵涉更广!

    大人!柳霜儿脸色霎时死白如鬼,浑身筛糠般剧烈抖动起来,夫人!夫人血口喷人!民女……民女……

    住口!府尹一声厉喝,目光如电,在柳霜儿和宁珩灰败的脸上扫过,皇觉寺一案,牵扯甚大,疑点未明!其女柳霜儿,来历不明,或涉作伪!更有谋害主母嫌疑确凿!押入死牢!严加看管!待本官详查审结!另行判决!

    至于宁珩——府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秤砣落在宁珩身上,纵火谋害嫡妻,证据确凿!然其已然残废,且有纵火是否由其亲令之疑窦未彻清!

    他顿了顿,看着宁珩眼中那丝劫后余生的微弱光芒熄灭,才沉沉宣判:

    依律,杖四十,徒一年!然其身罹重伤,命在旦夕,暂且记下刑罚!待其残躯稍愈,再行执刑!

    这缓刑,比立刻执行更毒辣,如同在他脖子上悬起一把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钝刀!

    另——程谢氏谢清漪,受此无妄灭顶之灾!夫婿歹毒,悖逆人伦!自请义绝,其情可悯!本府判——准予义绝!自此之后,恩义两绝,生死无关!

    咚!

    惊堂木落下。

    尘埃落定。

    恩断义绝。

    板子最终没有落下。那所谓的四十杖,对于一个双腿尽毁、又在昨夜烈火烟熏中毁了眼睛(被高温毒烟灼伤)、已然只剩半口气的废人而言,不过是空悬的诅咒。

    宁珩和柳霜儿像两条真正的死狗,被如狼似虎的衙役拖着,丢回了那已经化为一片焦土、仍在袅袅冒着青烟的乌衣巷废宅。

    曾经勉强遮挡风雨的几间破屋,昨夜那一场泼油助燃的意外走水后,如今只余下几段冒着黑烟的焦黑梁柱骨架,歪斜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穹。

    满地是湿冷的灰烬、烧酥的泥块、融化的瓦砾和扭曲变形的锅盆瓢勺。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泔水被烧干后留下的恶臭,以及皮肉烧灼特有的那股令人作呕的微腥。

    宁珩被粗暴地扔在一堆尚有湿气、勉强避开了直接焚烧的、沾满了烂泥与炭灰的草席破絮上。

    他全身滚烫,意识在剧痛与高热侵蚀下混沌不清,只能发出断断续续、毫无意义的呻吟。

    身上被燎伤和擦伤的地方溃烂肿胀,渗着黄水。柳霜儿则被两个健妇死死按在另一边的灰烬地上,双臂反剪,嘴里塞了麻核,只能徒劳地扭动呜咽,眼中是彻底的绝望和怨毒。

    午后的光景,带着秋意深浓的惨淡,穿过焦梁骨架的缝隙投下破碎的影子。

    几名家丁簇拥着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片劫后的废墟之上。

    是谢清漪。

    她换了身素净至极的青衣,长发简单挽起,不饰钗环。

    方才公堂上的苍白早已褪去,只余下一种冰玉般的冷冽光泽。

    纤尘不染,与周遭的断壁残垣格格不入。

    她挥了挥手。翠竹和两名健壮家丁立刻上前,如同铁桩般死死按住了还在挣扎的柳霜儿,又有人踢来一条破板,垫在宁珩那块污秽草席旁。

    谢清漪就在那块破板上款款坐下。

    她微微垂眸,看着眼前这滩蜷缩在泥灰里蠕动喘息的人形烂肉,如同观赏一件早已失去价值的残破器物。

    她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

    宁珩。

    声音清冷得像初冬落下的第一片雪花。

    宁珩混沌的意识被这冰冷的声音刺穿一道裂口。

    他艰难地转动着血肉模糊、被烟熏得半瞎的眼睛,试图在一片模糊的光影中聚焦,终于捕捉到那个居高临下、纤尘不染的身影。

    是你!又是你!谢清漪!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拉动的声音,无尽的怒火、怨毒、绝望混杂着那点被打断脊梁的卑微祈求,在胸肺间翻搅冲撞!

    她微微抬手。一个家丁立刻会意,将从府衙带出、一直妥善保管的一个油纸包递到她手中。

    谢清漪看也不看,手腕一抖!

    啪嗒!

    那厚厚的、扎得严实的油纸包,不偏不倚,正正砸在了宁珩布满灼伤水泡和污泥血污的脸上!

    呃——!

    剧痛让他瞬间痉挛,但他更被那砸脸的羞辱激得几乎要弹跳起来!他用仅能活动的手去抓挠掉落在颈间的油纸包,粘稠的脓血蹭在上面。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濒死野兽,喉中发出嘶声力竭的咆哮:

    谢清漪!!你究竟还想怎样!你还想怎样折磨我!你这毒妇!你这……啊——!

    吼声因剧痛戛然而止。

    那油纸包摔落过程中散开了。几张写满密麻蝇头小楷的纸张掉落出来。

    但压在最上面的,是几片被精心装裱过、画得栩栩如生的炭笔小像!那画风与当世不同,却清晰无比地映出了宁珩曾经引以为傲的俊颜!与他怀中的……柳霜儿!

    而在那些炭笔小像旁,还有几张泛黄却异常清晰的票据——赫然是几张京畿最大当铺天德典开出的死当票据!

    14

    悔恨轮回

    当物名目赫然在列:翡翠点翠凤尾钗一支、羊脂玉连环佩一对、累金丝镶红宝璎珞项圈一挂……价值惊人!落款日期:皇觉寺大火前的两日!落款人赫然:柳霜儿!

    最后飘落的一张薄纸上,几行墨迹如鲜血般刺目:

    ……闻兄将携嫂至皇觉祈福,恐嫂遇水则厄,妹心实忧之。寺中后殿偏东角梁柱,年久虫蛀处已深……若遇祝融,顷刻间崩……

    ……事成后,所得金银细软,柳某七你三……望兄莫忘践诺,将妹与旧日情郎远遁江南之盘缠……

    字迹有些匆忙潦草,但那纸笺的暗纹和最后的署名落印……正是柳霜儿私密印记!

    字字如刀!

    皇觉寺火起!当票!远遁江南!旧日情郎!

    嗬……嗬嗬……

    宁珩那只未被烟完全灼伤、尚能模糊视物的左眼,骤然间被那小像、当票,尤其是那张密信彻底攫住了心神!

    他的身体猛地僵直!那只沾满污血脓液、指甲崩裂的手,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颤抖如风中落叶,却无比精准地抓向了那张飘落的密信!

    那封信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球,贯穿他的颅骨!

    皇觉寺的火……是她点的!

    那所谓的情深似海、奋不顾身的相救……竟是早有预谋的做戏!

    那日他眼中谢清漪冷漠无情、见死不救的放开……竟是成全了一场针对她的、由他亲自点燃的死亡陷阱!

    而她柳霜儿……她所谓的腹中孩儿!

    她所谓的对富贵前程的期盼!全他妈的是骗局!

    她早就想卷了巨财,和旧日的野男人远走高飞!皇觉寺那场差点葬送他和谢清漪性命的大火,根本就是她金蝉脱壳的计划!甚至……甚至她可能连带着也想烧死谢清漪,铲除障碍!

    噗——!

    一口暗红的血,猛地从宁珩口中喷出!星星点点溅满了面前散落的、染血的纸片!他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灵魂!

    支撑起上半身的胳膊瞬间脱力,猛地砸落回污秽的草席烂泥里!头颅撞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嗬嗬……嗬嗬嗬……

    那不是咆哮,是彻底绝望破碎后气管里被血沫和怨毒堵死的悲鸣!那仅存的左眼,骤然炸裂出前所未有的暴戾血红!

    那已经不是人类的愤怒,而是彻底被愚弄、被背叛、连最后一点遮羞布都被撕碎后,地狱深处爬出的毁灭之魔的狂怒!

    他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爆裂凸出!脸上、颈上所有青筋和血管都在这一瞬间疯狂贲张暴凸!狰狞如鬼!

    他用尽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艰难地、一点点抬起那个沾满血、泥、灰烬和唾液,如同鬼爪般颤抖的手,用那根被折断指甲、血肉模糊的食指,笔直地戳向被按在地上、同样看清了纸上内容、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柳霜儿——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刮擦铁皮的破响,他想怒吼,想质问!想将这贱人千刀万剐!

    为什么——!!

    就在谢清漪冷冷地凝视着这幅由她亲手揭开的、充斥着背叛与绝望的地狱图卷,准备欣赏这对狗男女彻底反目成仇、自相残杀的最后结局时——

    异变陡生!

    那双怒睁到极致、布满无尽怨毒与狂怒的猩红眼球,在与谢清漪那冰冷的目光短暂相接的刹那,突然——

    宁珩的身体猛地震颤了一下!如同被九天神雷迎头劈中!

    他口中嗬嗬的、刮擦铁皮般的暴怒破响戛然而止!

    他那狂怒到几乎爆裂、死死钉在柳霜儿身上的目光,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扭转,骤然回到了谢清漪脸上!

    他原本因暴戾扭曲到极致的面部肌肉,竟诡异地僵直、凝滞了一瞬!

    下一瞬,一股难以言喻的、庞大到恐怖的错愕和彻骨的迷茫,如同决堤的海啸,轰然冲垮了所有怨毒与狂怒的壁垒!

    那眼神!

    那冰冷、陌生、决绝、了无牵挂,如同在看世间最卑贱污物的眼神!

    嗬……呃……宁珩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呛音。

    他那凸出得吓人的眼球,死死盯住谢清漪冰冷的面容。

    浓密的睫毛剧烈地眨动着,仿佛要甩掉眼前的幻影。

    暴戾的猩红如同退潮般急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幼兽般的、纯粹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困惑与……惊恐

    清……漪……

    干裂染血的嘴唇极其艰难地蠕动了一下,逸出两个极轻、却带着巨大惊惧和茫然的气音。

    他像是第一次看清这片废墟,第一次看见自己这双空空荡荡的下半身!那目光一寸寸地向下移,死死盯住那条沾满烂泥污血的、毫无知觉的裤管,又极其缓慢而僵硬地抬起头,再次死死盯住谢清漪的脸!

    这是……何处

    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极其怪异的生疏和初生婴儿般的惶然,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传递过来的回声。

    最后,那被错愕和未知恐惧填满的目光,茫然地环顾这片烧成焦土的狼藉,掠过了被按在地上、面无人色的柳霜儿,又死死锁回谢清漪眼底!

    喉咙剧烈地上下滚动着,如同渴水濒死之鱼。

    巨大的困惑几乎要撑爆他残存的意识,最终化为一句夹杂着极端痛苦与更庞大迷惘的、撕心裂肺的哀鸣:

    我的腿……皇觉寺的火……清漪!

    他像是骤然忘记了昨夜的一切,忘记了刚刚看到的密信,忘记了柳霜儿这张脸!那目光穿越了生死,穿越了无尽悔恨,直直钉回最初的原点!

    你……没拦我吗!

    你为何……不拦我!!

    那声音撕裂到极致,不似人声,带着泣血的颤抖和穿越两世的、铭刻灵魂的痛悔!

    15

    疯魔残躯

    那声穿越两世的、泣血的质问——你为何不拦我!,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断壁残垣间漾开冰冷的涟漪。

    柳霜儿被堵着嘴,在灰烬地上猛地一颤,眼中全是茫然惊恐,不知这个瘫在泥里的废人又在发什么疯。

    谢清漪却连指尖都未曾动一下。

    她看着宁珩那双瞬间被错愕和庞大迷惘取代了疯狂血红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前一刻还燃烧着撕碎柳霜儿的狂暴怒焰,此刻却像是狂风骤雨刮过后突兀暴露出的、深不见底的空洞河床,一种不属于此时此地的痛苦、难以置信与……一种迟来的、浸透骨髓的悔恨,在那浑浊的瞳孔深处剧烈翻涌、碰撞!

    那是属于上一世那个意气风发的世子,在那个被她强行拖离火场、逃出生天后的某个绝望午夜,在得知他心尖上的淼淼和她腹中他的孩子葬身火海时,发出的撕心裂肺的诘问!

    他……竟真的在这一切地狱之后,回到了那个命运的岔口!带着前世他以为的深情与悔恨,落在了这具由她亲手推入深渊的、烂透了的残躯之上!

    多么绝妙的讽刺。

    谢清漪清冷的眼底没有半分波澜,只余下一片无动于衷的冰湖。她没有回答,甚至吝啬于一个解释的眼神,只是缓缓站起身,拂了拂衣角并不存在的尘埃。

    宁珩却仿佛被这无声的静默彻底击碎了残存的理智。

    啊——!!!

    一声非人般的、混杂着剧痛与庞大混乱的嘶嚎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他像是被无形的剧痛撕扯,身体在污秽的草席上剧烈扭曲翻滚,双手疯狂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脸上的伤口、还有那空空如也的裤管!口中爆发出完全混乱、颠三倒四的尖锐呓语:

    柳霜儿!!毒妇!毒妇啊!!你竟敢——你竟敢放火!放火烧清漪!放火烧……咳咳咳……淼淼!杀了她!!快来人!给本世子拿下这个……这个冒牌货!!

    下一瞬,他又像一头重伤濒死的幼兽,涕泪横流地蠕动着,向着谢清漪远去的模糊背影伸出污浊的手,声音瞬间切换成哭嚎哀求:

    清漪!别走!是我错了!是珩哥哥错了!求你……别离开我!别扔下我一个人……火……火好大……好疼啊……救命——!

    转眼,目光瞥见地上散落的柳霜儿当票,眼中又迸出极致怨毒的光,嘶吼着:银子!银子都给奸夫了!烧了!该把你们都烧成灰——!!

    再回头,看见被按住的柳霜儿,那眼神又变了,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声音陡然轻得像情人呢喃:

    ……淼淼别怕……我在这里……他们害不了你……我们……我们去江南……

    癫狂的嘶吼、崩溃的哭求、怨毒的诅咒、混乱的柔情……在他脸上和破碎的语言中毫无征兆地反复切换冲撞!

    他时而力大无穷地试图挣扎爬起去抓柳霜儿,时而又蜷缩成一团痛哭失声。

    那具残破的身体在焦灰泥泞中反复翻滚扭动,留下道道污秽的痕迹,如同一条真正陷入绝境的、被无数灵魂撕扯的恶蛆。

    柳霜儿看着这个彻底丧失了人形的疯子,看着他眼中时而如择人而噬的毒蛇般盯着自己,时而又溢出一种她从未得到过的、却令她浑身冰凉的柔情蜜意(对着淼淼)……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纯粹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个人……彻底疯了!那她之前奉若神明的世子……那个她以为能依靠的富贵前程……全是镜花水月!全是她的一场幻梦!她眼中最后一点光彩也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死灰。

    宁珩这具残躯支撑着他毫无意义的疯言疯语,却也如同一具行走的、不定时引爆的证词库。

    几日后,当京兆府的皂吏再次踏入这片劫后余生的废墟,盘查那场几乎烧掉半条乌衣巷的恶意纵火案细节时,宁珩披头散发地蜷缩在唯一一个尚能避雨的墙角。

    火火……哈哈哈……他突然冲着两个前来问话的捕快傻笑,手指胡乱地指向天空,……后殿……东角……柱子……柱子蛀空了!柳……柳霜儿!是她!她点的!烧死了……烧死了我的孩子……不不不!烧死了谢清漪!也不对……啊!!我的腿!!

    他语无伦次,眼神混乱。

    但那句柱子蛀空了、柳霜儿点的却无比清晰地钻入了捕快耳中!

    他们奉命查证,很快在皇觉寺后殿倒塌的废墟深处,找到了被油料浸泡过、中心处被人为蛀空、塞了易燃物残迹的半截焦黑梁柱!更是挖出半片未烧尽的、带有柳字花押的衣角残片!

    铁证如山,勾连上了柳霜儿当日口供中最大的疑点——一个弱质女流如何能在那样凶猛的大火中毫发无损答案只有一个——放火者,自然知悉哪里是生门!

    那几张从宁珩手中截获的、柳霜儿亲笔字迹的当票票据和密信草图,亦被当作关键佐证呈堂!

    数罪并罚,其心可诛。

    秋日刑场的风,刮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寒。

    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被反缚双手推上断头台的柳霜儿,早已麻木得像一具行尸走肉。

    她甚至没有看头顶那把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的鬼头刀,目光空洞地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逡巡,直到落到刑场边缘栅栏外一个突兀的身影上。

    宁珩。

    他被一群哄笑着、用石子砸他取乐的顽童驱赶着,狼狈地趴在一辆简易得几乎散架的破旧木轮车上(翠竹贴心留下的礼物),那双曾经灼热的眼睛如今只剩下彻底疯傻的浑浊和迷茫。

    污脏的脸上挂着涎水和泥垢,却固执地、一点点用仅剩的、扭曲畸形的手臂扒拉着地面,艰难地、徒劳地试图向前挪动那破车。

    就在刽子手验明正身,高举屠刀,监斩官即将掷下火签的那一刻——

    淼淼——!别怕——!!

    一声嘶哑破风般的尖锐吼叫猛地从刑场边缘炸响!如同夜枭啼血!宁珩挣扎着用尽力气半直起身,朝着断头台的方向伸出那只污浊不堪、指甲外翻的手,眼中爆发出一种混合着疯狂与无限眷恋的、令人作呕的深情光芒:

    珩哥哥在这里!珩哥哥……珩哥哥来救你来了!!!

    话音未落,他身下那辆破车的一个轮子陡然深陷在坑洼不平的泥地,失去平衡!

    噗通!

    连人带车重重栽倒在泥泞之中,啃了一嘴污秽的黑泥!

    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哄笑声、嘘声!仿佛在看一出滑稽剧。

    柳霜儿最后的麻木,也在宁珩那句深情喊叫和栽倒的狼狈中,被碾碎成更深、更冰冷的嘲讽与绝望。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在哭。没有再看那个泥坑里蠕动的身影。

    斩——!!

    火签落地!监斩官冰冷的声音宣判了结局。

    鬼头刀带着沉闷的风声呼啸落下!

    血光冲天!

    宁珩在泥坑里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被泥水呛住般的呜咽,眼神彻底空洞。

    尘埃终于落定,血债以血偿。

    太傅府门前,朱门大开。

    两鬓染霜的谢太傅强板着脸孔,背着手站在阶前,一副不成器女儿终于迷途知返的严肃模样。

    然而当那抹清瘦的青色身影在丫鬟搀扶下踏上青石台阶的瞬间,老人微侧过脸,用袖角极其迅速地拂过眼角,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只是被风沙迷了眼。

    谢夫人早已泣不成声,扑上前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动着,仿佛拥住了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府内温暖如春的气息,隔绝了外界的寒风。

    时光静静流淌,伤口在亲情的浸润下悄然结痂。一场初冬的小雪过后,天空洗练出澄澈的蓝。

    一辆青帏素锦的马车缓缓驶离太傅府。车厢内陈设雅致,小小的鎏金熏笼燃着暖融融的瑞脑香,隔绝了车外的寒意。

    谢清漪斜倚在绣着缠枝莲纹的软枕上,穿着一身崭新的月白云锦襦裙,领口袖缘用银线绣着疏落有致的寒梅。未施脂粉,却因心境开阔而透出一种难得的莹润光泽。

    她手中捏着一页描金撒花的崭新花笺,上面墨迹未干,写着几味新得的珍本香方。

    翠竹捧着一个小巧的填漆食盒,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里面盛着两块新做的栗粉糕,热腾腾的香气混合着瑞脑香,暖融融地弥漫开来。

    车轮碾过京城繁华的长街,发出单调而安稳的辘辘声。

    蓦地!

    吁——!车夫发出一声急促的喝斥!紧接着是马匹受惊的嘶鸣!

    马车剧烈摇晃了一下!翠竹眼疾手快扶稳了食盒,自己也差点撞到车壁上。

    怎么回事她皱眉掀开车帘一角。

    小姐恕罪!是个不知死活的疯乞丐!猛地从巷口窜出来扑车!车夫的声音带着后怕和愤怒。

    马车前围拢了些许看热闹的行人,指指点点。

    翠竹探身望去,脸色骤变!

    只见车轮前半丈开外的泥泞地上,一个半瘫在破得几乎散架的木轮椅上的人正剧烈地喘着粗气。

    此人须发纠结如同枯草,脸上沟壑纵横,黑泥污垢几乎糊满了每一寸皮肤,唯有一双眼睛浑浊不堪,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混杂着疯狂与执拗的光芒,死死地盯着翠竹身后那扇深垂的车帘!

    竟是宁珩!

    不知他从哪个腌臜角落爬了出来,身上那件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破袄沾满污渍,下身空荡的裤腿上蹭满了泥水和冻硬了的秽物。

    他竟然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撞上了太傅府的马车!

    16

    尘埃落定

    滚开!要死的疯子!

    府中护送的精壮护卫早已上前,横眉怒目,抬脚作势要狠狠踹向那辆破轮椅和轮椅上污秽不堪的人。

    宁珩却对护卫的呵斥置若罔闻!他像是看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眼中爆发出病态的亮光!他用那双沾满污泥、指甲开裂化脓的污黑双手,死死攥住了车厢门框下端坚硬的横木,指甲抓挠着清漆,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清漪!清漪!

    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却饱含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急切与癫狂的温柔!头不断撞在车厢硬木上,是我!是我啊!宁珩!你看看我!

    护卫一把抓住他污糟不堪的后衣领,试图将他拖开,却感觉那脏污的布料在自己手里滑腻黏稠。

    他忍不住一阵反胃,手下力道更重。

    宁珩像条濒死的鱼被强行提起上半身,双腿的空荡无力地在泥地上拖行。

    他惊恐万分,喉咙里爆发出更为凄厉的嘶叫,双手死死抠着门框不肯松开,血脓从破损的指甲与开裂的皮肤处渗出,糊在清贵的漆面上:

    清漪别躲!别走!是我!霜儿死了!那个祸害死了!柳霜儿那个毒妇被砍头了!害我们的人都没了!!都没了啊!

    他脸上挤出一个扭曲的、自认为宽慰的笑容,露出发黑的牙齿,好了!都好了!没人能碍着我们了!我们回家!回侯府去!

    混乱的记忆在他残缺的脑海里猛烈对撞。

    前一秒还喊着要去救刑场上的淼淼,此刻却又将淼淼恨毒唾骂成祸害毒妇。

    他挣扎着在护卫的钳制下想要向车厢内伸出污秽的手,眼中爆发出一种垂死者抓住浮木般的渴望:

    清漪!你看!我是宣武侯世子!我宁珩是世子啊!我们回去!老夫人……父亲……他们会重新认我们的!爵位……前程……富贵……都是你的!都给你!只要你……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们回家!求你……我们回家好不好!

    那半祈求半宣告的嘶吼,带着浓厚的病态执念和彻底虚妄的承诺,在繁华的长街上空回荡。

    围观的百姓早已认出了这个曾经名动京城、如今却比阴沟老鼠还污秽的疯子,眼中无不充满了极致的轻蔑与嘲讽。

    呸!疯成这样就该锁起来!

    侯府他还做着世子梦呢!

    丧家犬都不如!

    护卫再也无法忍耐,粗壮的手臂一用力,狠狠将他那双抓在门框上的污黑手指一根根掰开!那指甲瞬间崩裂翻卷!护卫像是扔一袋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厌恶地将他连同那辆破轮椅狠狠推搡出去!

    咚!

    连人带车再次翻倒在冰冷的泥泞之中。新鲜的伤口撞上冻硬的泥块,疼得他发出更加惨烈的哀嚎。

    翠竹唰地放下了厚重的车帘,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污秽与绝望。她脸色微微发白,担忧地看向身后。

    马车内,瑞脑的暖香依旧平稳地流泻。谢清漪自始至终未曾抬眼看向车窗外那场喧闹。

    那场惊心动魄的嘶吼哀求、那声名爵位的幻梦宣誓……都如同拂过车窗的尘埃,未能在她眼中掀起一丝涟漪。

    她甚至阖上了双眼,长长的睫羽在脸颊上投下两弧静谧的阴影。那捧着花笺的手依旧稳稳地落在膝上。

    车厢的摇晃早已停止,车轮重新转动,发出规律而平稳的轻响。

    翠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绪。谢清漪这才缓缓睁开双眼。

    那双清澈的眼底,是亘古冰川沉静后的澄澈,无恨无怒,亦无一丝悲悯。

    她从描金花笺上收回目光,优雅地捻起食盒里一小块热气微散的栗粉糕。细白的手指轻捻着精致的点心,如同拈花般自然。

    递向一旁犹自怔忪的翠竹。

    回府吧。

    声音清越淡然,仿佛只是告别了一处短暂休憩的茶寮,而非斩断了一场跨越两世、焚尽身心的孽缘。

    车轮辘辘,碾过京城初冬坚硬的石板路,平稳地驶向前方。车外,初雪已霁,天空湛蓝如洗。

    被推搡在泥泞里的宁珩仍在挣扎着试图爬起,那身污秽的破袄裹着残躯在寒风中徒劳地蠕动。

    他朝着马车远去的方向,伸长着那只污黑淌脓的手,不断嘶喊着破碎的、无人能懂的呓语,如同诅咒,又似挽歌:

    清漪……等等我……我的世子妃……

    侯府……世子……我是世子……世……

    喧嚣的长街上,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三两顽童追着马车扬起的微末尘埃嬉笑奔逐,将那一声声凄厉的嘶喊与马车留下的清贵辙痕搅作一团,最终化作背景里模糊不清的杂音。

    车窗的素锦帘子微微拂动。

    一缕初冬午后稀薄的阳光穿透车厢轻纱,柔柔地照亮了谢清漪的半张侧脸。

    乌发如云,簪一支温润无瑕的白玉兰簪,雪肤映着青缎,是劫波渡尽后焕然新生的光。那双低垂着翻阅花笺的眸子,平静无波。

    深渊已平,唯余一片开阔澄澈的静水,倒映着崭新的未来。

    而车后巷口的泥泞中,那个曾煊赫一时的身影,终于在那辆象征着阶级与天堑的华丽马车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时,彻底脱力。

    最后一缕象征着昔日荣光的残破魂魄,也仿佛随着远去的车轮,被彻底碾碎成泥,混入污秽的冻土之中,不见天日。

    他那余生所能期盼的,不过是地狱深处绵延无尽的,清醒地知晓自己是谁、为何沦落至此、却永远无法挣脱的梦魇轮回。

    那将是比刀斧加身、烈火焚骨,更为残忍的刑罚。

    烈火焚身,尚有尽头。

    穷尽此生,生不如死。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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