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三岁那年,大伯家丢了准备盖房子的万元巨款。所有证据都指向独自去他家送过菜的我,尽管他家住着十几个工人。
贼娃子的污名让我在村里寸步难行,父母因此反目成仇。
十年隐忍,我成了村里第一个开豪车回来的老板。
表弟在酒桌上炫耀新女友要彩礼,我随手借给他一万现金。
当夜,大伯家再次失窃一万元。
他红着眼带全村人堵住我:除了你这贼骨头还有谁!
我笑着打开手机监控:表弟,你爸说你偷钱给女朋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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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了。
陈默的手指抚过冰凉的铁盒表面,触感粗糙,一层薄薄的铁锈沾上指腹,留下暗红的印子。盒子边缘早已锈蚀得凹凸不平,锁扣也早坏了,只用一根褪色的红塑料绳草草系着。他解开绳结,掀开盖子。一股陈年的铁锈味混着旧纸张特有的微酸气味飘散出来。
里面躺着两样东西。
一张折痕深重、泛黄的派出所报案回执单。薄薄的纸张,脆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成齑粉。上面模糊不清的蓝色复写字迹,记录着十年前那个改变一切的下午:报称失窃现金一万元整……当事人陈默(13岁)在场……无直接证据……建议调解……
另一件,是一把钥匙。黄铜质地,沉甸甸的,棱角都被磨得圆润光滑,唯独锯齿部分被薄薄的暗红铁锈包裹,透着一股被遗忘的钝感。钥匙柄上,刻着一个模糊的福字。
陈默的指尖捻起那把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瞬间刺入骨髓,勾起一段被刻意深埋、却从未真正消散的寒意。
那一天,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将至的沉闷。十三岁的陈默,瘦得像根没长开的豆芽菜,被大伯陈国富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推搡着,跌跌撞撞穿过村里祠堂阴森幽暗的门廊。身后,是黑压压一片看热闹的村民,嗡嗡的议论声如同无数只嗜血的蚊蝇,紧紧叮咬着他的后背。
跪下!对着祖宗牌位跪下!陈国富的怒吼在空旷的祠堂里炸开,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滔天的愤怒。他脸颊上的横肉因为激动而颤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默脸上。小小年纪就学会偷鸡摸狗!一万块啊!那是老子准备起新屋的血汗钱!说!钱藏哪儿了!
陈默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钻心的疼。他倔强地梗着脖子,抬起头,眼里蓄满了滚烫的泪水,却死死忍着不让它掉下来。祠堂上方,一排排黑漆漆的祖宗牌位像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无声地宣判着。
我没拿!声音嘶哑,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破音,在死寂的祠堂里显得格外单薄、刺耳。
放屁!陈国富一脚踹在他肩膀上。陈默闷哼一声,身体歪倒,额头差点撞上供桌的桌腿。除了你还有谁!你妈让你送菜过去的时候,老子刚把钱点好放抽屉里!前后脚你就到了!钱就没了!不是你偷的,难道是钱自己长翅膀飞了啊!他指着祠堂外黑压压的人群,大伙儿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祠堂门口的人群骚动起来。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此刻都变得无比陌生和冷漠。王婶抱着胳膊,嘴角撇着,声音不高不低,却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啧啧,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平时看着挺老实一孩子……旁边的李叔叼着旱烟,摇摇头:唉,老陈家造孽哟,养出这么个贼娃子……国富哥家还住着十几个帮工的汉子呢,谁有那胆子去偷可不就他一个半大孩子溜进去没人防备么……
就是就是!手脚不干净,长大了还得了附和声此起彼伏,像无数根淬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陈默的身体。
陈默猛地回头,目光在人群里急切地搜寻。他看到了父亲陈国栋。父亲佝偻着背,脸色灰败得像灶膛里掏出来的冷灰,嘴唇哆嗦着,眼神痛苦又绝望地在儿子和暴怒的兄长之间游移,最终,那目光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去,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地上有金子。母亲张桂芬则像疯了一样扑过来,被几个妇女死死拦住,她披头散发,哭喊着:不是小默!我家小默不会偷!你们冤枉他!放开我!国栋!你死人啊!你说话啊!
陈国栋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依旧低着头,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呜咽,像一头濒死的困兽。他甚至不敢抬眼再看儿子一眼。
祠堂里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陈国富粗重的喘息和张桂芬撕心裂肺的哭嚎。陈默跪在冰冷的石地上,看着父亲那彻底垮塌的脊梁,看着母亲绝望的挣扎,看着大伯眼中燃烧的、将他彻底焚毁的怒火,看着周围那些冷漠、鄙夷、甚至带着一丝果然如此快意的眼神……最后一丝支撑着他的力气,被彻底抽空了。
他不再争辩。喉咙像被滚烫的烙铁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世界在他眼中褪去了颜色,只剩下祠堂牌位上那一片刺眼的、象征死亡的黑。那冰冷的黑色,像墨汁一样浸透了他的瞳孔,沉淀下来,凝固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祠堂门口,那个总是佝偻着背、咳嗽得惊天动地的工人老张,浑浊的目光透过人群缝隙,短暂地落在陈默身上,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随即被更猛烈的咳嗽淹没,他迅速低下头,淹没在灰色的背景里。
那污秽的标签——贼娃子——如同滚烫的烙铁,伴随着祠堂那场审判,狠狠烙印在陈默身上,也深深劈进了他原本摇摇欲坠的家。
父亲陈国栋,那个曾经沉默但尚算顶梁柱的男人,彻底垮了。他不敢看儿子的眼睛,更无法面对妻子的哭诉和娘家人的责难。村里任何一点关于贼娃子的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像惊弓之鸟,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然后便是无休止的争吵和摔打。家,成了弥漫着劣质酒精和绝望气息的战场。
母亲张桂芬,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她一次次徒劳地冲向陈国富家讨要说法,一次次被村里人指指点点地拉回来,头发蓬乱,眼神涣散,嘴里只会反复念叨:我儿子没偷……他不是贼……她的身体和精神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了。
终于,在一个同样沉闷得让人窒息的夏日午后,争吵达到了顶点。一个碎裂的酒瓶,伴随着父亲野兽般的咆哮和母亲绝望的哭喊,成了这个家最后的绝响。张桂芬带着一身看不见的伤和一颗破碎的心,拖着一个小小的旧帆布包,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陈家坳。她甚至没敢看躲在柴房角落里的陈默最后一眼。
陈默缩在柴堆后面,听着父亲在空荡荡的堂屋里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门框上,那道母亲离去时被狠狠带上的裂缝,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家门上,也刻在了他心上。
祠堂的阴影和家庭的破碎,仅仅是噩梦的开始。在陈家坳这个闭塞的小天地里,贼娃子的恶名如同跗骨之蛆,彻底剥夺了陈默作为一个孩子的一切可能。
学校成了新的刑场。曾经的同学伙伴,像躲避瘟疫一样避开他。他的课桌抽屉里,时常会出现死老鼠、烂菜叶,甚至污秽的涂鸦。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人和他同桌。当他走进教室,所有的喧闹会瞬间凝固,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厌恶和鄙夷。老师讲课的声音也会下意识地停顿,目光掠过他时,只剩下无奈和疏离。
就是他,偷了他大伯一万块呢!害得爹妈都散了!窃窃私语如同毒蛇吐信,在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响起。
放学路上是更漫长的煎熬。村道两旁,那些坐在门口择菜、纳鞋底的婆娘们,一看到他瘦小的身影出现,立刻会交换心照不宣的眼神,声音不大不小地议论开来。
看,贼娃子放学了。
唉,造孽啊,小小年纪心肠就这么黑。
离他远点,当心摸了你兜里的钱!
偶尔有不懂事的顽童,会跟在他后面起哄,拍着手,拖着长腔喊:贼娃子,偷钱花,爹打娘跑没处爬!尖锐的童音像刀子一样扎进耳朵里。陈默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提醒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停下,一直走,走到村外那片无人的野河滩。
只有在那里,面对着浑浊翻滚的河水,他才能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嘶吼,任凭眼泪混着屈辱和愤怒汹涌而下,砸进脚下的泥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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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那早已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祠堂冰冷的石地、父亲醉醺醺的咆哮、母亲离去的背影、同学刻意的疏远、村妇恶毒的议论、顽童肆意的羞辱……以及,无时无刻不笼罩着他的、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贼名。
十年。
足以让一条野河改道,让山上的松树多添十圈年轮,让一个少年从骨髓里淬炼出坚冰,也足以让一个闭塞的山村渐渐淡忘一些旧事——尤其是当那个旧事的核心人物,以一种截然相反、光芒万丈的姿态重新出现时。
初夏的陈家坳,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成熟麦子的混合气息。蝉鸣聒噪,搅动着午后的闷热。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樟树下,常年聚着下棋、打牌、闲聊的村民。今天,树下空前的热闹,连牌桌都暂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樟树旁那条新修不久、但依旧显得狭窄的村道上。
一辆车停在那里。漆黑锃亮的车身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与周围破败的土墙、泥泞的小路格格不入。车头上那个三叉戟的银色标志,即使是最不识货的村民,也能感受到它无声散发的昂贵气息。
车门打开。
陈默走了下来。
深灰色的定制西装完美贴合着他挺拔的身形,里面是挺括的纯白衬衫,没有打领带,领口随意地松开一颗纽扣,透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从容。腕间一块低调的机械表折射着细碎的光。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地扫过眼前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些脸上此刻写满了惊愕、好奇、探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十年的风霜和打磨,早已洗去了少年时的怯懦和仓皇,沉淀下一种内敛的、岩石般的冷硬。
这……这是陈默人群中,王婶手里的瓜子掉了一地,眼珠子瞪得溜圆。
哎哟我的老天爷!真是他!这……这开的是啥车看着比村长家那辆气派多了!李叔咂着嘴,旱烟都忘了抽。
啧啧啧,了不得啊!这得是赚了多少钱在外面当大老板了
不是说……咳……有人下意识地想提起旧事,立刻被旁边的人用胳膊肘狠狠捅了一下,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脸上堆起尴尬的笑容。
陈默对这些目光和议论恍若未闻。他走到车尾,打开后备箱,拿出几个包装精美的礼盒,走向站在人群最前面、同样一脸震惊的村长陈德胜。
德胜伯,陈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沉稳的磁性,好久不见。一点小意思,给村里老人孩子的。
陈德胜看着递到眼前那印着知名保健品和进口糖果商标的礼盒,又看看眼前气度不凡的陈默,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连声道:哎哟!小默……哦不,陈……陈老板!这怎么好意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陈老板三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人群中荡开一圈圈涟漪。那些探究的目光,瞬间又多了几分热度。
默哥!一个略显油滑的声音响起。陈默的表弟陈小兵挤开人群,满脸堆笑地凑了上来,眼神热切地在那辆玛莎拉蒂上来回扫视,真是你啊默哥!出息了!太给咱老陈家长脸了!啧啧,这车,得……得好几十万吧他故意把声音拔高,像是要替陈默宣告什么。
陈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代步工具而已。小兵,长高了。他的目光掠过陈小兵一身廉价的紧身T恤和刻意弄出破洞的牛仔裤,还有他脚上那双沾着新鲜泥点的、仿名牌的运动鞋。
嘿嘿,跟默哥你这派头比,差远了!陈小兵搓着手,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和巴结,晚上有空不我爸我妈念叨你好久了,说当年……咳,都是误会!知道你回来,特意备了桌好菜,一定得给你接风洗尘!就在我家院里!
陈默的目光越过陈小兵,投向村道深处那座熟悉的、十年前翻新了一半又搁置至今的二层小楼。院墙斑驳,露出里面粗糙的红砖。他眼底深处,那片凝固了十年的寒潭,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
好。他平静地应道,声音听不出喜怒,是该去看看大伯大伯娘了。
夕阳像个巨大的咸蛋黄,沉甸甸地坠在西山头,把余晖泼洒在陈国富家那半新不旧的小院里。院子里支起了一张油腻腻的大圆桌,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比过年还丰盛。空气里弥漫着饭菜香和劣质白酒的冲鼻气味。
陈国富坐在主位,努力挺直他那有些佝偻的腰板,脸上堆着一种混合着尴尬、审视和强挤出来的热情的笑容。十年光景,他脸上的横肉松弛下垂,刻上了深深的皱纹,鬓角也染上了霜白。他旁边坐着老婆王金花,眼神躲闪,不太敢直视陈默,只是不停地用围裙擦着手。
陈小兵则异常活跃,不停地给陈默倒酒布菜,嘴里翻来覆去都是默哥出息了、给咱老陈家争光之类的话,眼神却时不时瞟向陈默放在桌边的车钥匙和那块腕表。
小默啊,陈国富端起酒杯,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当年在祠堂里的那种威严感,但语气明显底气不足,当年……大伯也是急糊涂了。那钱,丢得邪乎!你那时又正好在……唉,过去的事,不提了,不提了!你能有今天,大伯打心眼里高兴!这杯,大伯敬你!他仰头把一杯白酒灌了下去,辣得直咧嘴。
陈默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象征性地沾了沾唇,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大伯客气了。都过去了。他的目光掠过陈国富那张堆笑的脸,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旧物。
对对对,过去了!翻篇了!陈国富赶紧附和,又给自己倒满一杯,小默现在是大老板了,心胸肯定大!来来来,吃菜!
酒过三巡,气氛在陈国富刻意的热络和陈小兵的吹捧下,勉强维持着表面的热闹。陈小兵几杯白酒下肚,脸涨得通红,话也更多了。他掏出手机,划拉了几下,凑到陈默面前,屏幕上是几张浓妆艳抹的女孩自拍照。
默哥,瞧瞧!我新处的对象,城里姑娘!陈小兵喷着酒气,语气炫耀,漂亮吧可就是……咳,他搓了搓手指,做出一个数钱的动作,人家家里讲究,开口就要八万八的彩礼,说少了没面子!愁死我了!
陈国富和王金花一听,脸色都微微一变。王金花忍不住插嘴:八万八这也太多了!咱家这情况……
多什么多!陈小兵梗着脖子打断他妈,眼睛却瞟着陈默,现在娶媳妇都这样!再说了,我默哥这么大的老板在这儿坐着呢!手指缝里漏点,就够兄弟我解燃眉之急了!默哥,你说是不是他涎着脸,带着七分醉意三分试探,看向陈默。
桌上的空气瞬间安静了几分。陈国富也停下夹菜的动作,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紧张地盯着陈默的反应。王金花更是屏住了呼吸。
陈默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他抬眼,目光平静地落在陈小兵那张充满期待和贪婪的脸上,又扫过陈国富夫妇那紧张的神情。
几秒钟的沉默,在酒气熏天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漫长。
陈默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让陈小兵的心猛地一跳。
小兵要娶媳妇,是好事。陈默的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他伸手,从放在一旁椅子上的公文包里,随意地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没有半分犹豫,直接推到了陈小兵面前的桌面上。
信封没有封口,露出里面一沓沓崭新的、印着100字样的粉红色钞票。
这一万,你先拿着应应急。陈默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递一根烟,不够再说。
嘶……陈小兵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瞬间瞪得比铜铃还大,死死盯着那鼓鼓囊囊的信封,手都有些抖了。他一把抓过信封,手指贪婪地感受着钞票那厚实坚挺的质感,激动得语无伦次:默哥!亲哥!你真是我亲哥啊!太够意思了!我……我敬你三杯!不,十杯!
陈国富和王金花也惊呆了。陈国富看着儿子手里那一大叠钞票,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像是贪婪,又像是某种更深的算计。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无比真挚,甚至带上了一丝谄媚:小默!这……这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了!小兵,还不快谢谢你默哥!以后好好跟着你默哥干!
王金花也连忙附和:是啊是啊,小默真是念旧情!菩萨心肠啊!
陈默只是微微颔首,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眼底深处,那片寒潭之下,似乎有冰冷的暗流无声涌动。他眼角的余光,不易察觉地扫过堂屋那扇虚掩着的、通往里间的木门。
酒宴在一种诡异的热烈气氛中继续。陈小兵抱着那装了一万块钱的信封,像是抱着稀世珍宝,兴奋得手舞足蹈,说话的声音都高了八度。陈国富夫妇更是殷勤备至,不停地劝酒劝菜,仿佛陈默是多年未归的亲子侄。
月上中天,院子里杯盘狼藉,酒气熏天。陈小兵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口水流了一胳膊,那个装钱的信封被他死死压在身下。
陈默站起身,动作依旧沉稳,丝毫不见醉态。大伯,大伯娘,时间不早,我先回去了。多谢款待。他的声音平稳无波。
哎!好!好!陈国富连忙起身相送,脚步有些虚浮,小默慢走!有空常来!常来啊!
王金花也跟在后面,脸上堆满了笑:路上小心!小心啊!
陈默点点头,拿起自己的公文包,转身走向停在院门外阴影里的黑色轿车。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车子启动,发动机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两道雪亮的车灯刺破夜幕,缓缓驶离。
后视镜里,映出陈国富和王金花站在院门口目送的身影。直到车灯消失在村道拐角,两人才收回目光,对视一眼,脸上那谄媚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国富快步走回院子,用力推搡着烂醉如泥的儿子:醒醒!小兵!醒醒!钱呢钱放哪儿了给我!
陈小兵被推得哼哼唧唧,迷迷糊糊地从身下抽出那个牛皮纸信封,塞到陈国富手里,嘟囔了一句:我……我的……彩礼……头一歪,又睡死过去。
陈国富掂量着沉甸甸的信封,脸上露出一丝贪婪的狞笑。他看了一眼堂屋的方向,又警惕地扫了一眼寂静的院子四周,然后对王金花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脚步放轻,迅速钻进了堂屋,反手将门轻轻掩上。
院子里,只剩下鼾声如雷的陈小兵,和满桌狼藉的残羹冷炙。月光冷冷地洒下来。
夜,死一般沉寂。
后半夜,一声凄厉尖锐、如同被踩了脖子的公鸡般的嚎叫,猛地撕破了陈家坳的宁静!
天杀的啊!我的钱!钱又没了!!!
是陈国富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滔天的愤怒,瞬间传遍了半个村子。
紧接着是王金花带着哭腔的尖叫:哪个挨千刀的贼骨头!又偷到我家来了!一万块啊!刚到手还没捂热乎啊!
这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附近几户人家纷纷亮起了灯,狗吠声此起彼伏地响起,迅速连成一片。很快,杂乱的脚步声、惊疑的询问声由远及近,朝着陈国富家的小院汇聚而来。
陈默是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母亲张桂芬带着哭腔的惊惶呼唤中被惊醒的。他租住在村西头一个远房堂叔家闲置的老屋里,离陈国富家有一段距离。
小默!小默快开门!出事了!你大伯家……又遭贼了!说丢了一万块!他……他带着人正往这边来呢!凶神恶煞的……张桂芬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恐惧。
陈默迅速起身,动作没有丝毫慌乱。他套上一件简单的T恤,打开房门。昏黄的灯光下,母亲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眼里是十年前那种熟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妈,别怕。陈默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回屋,把门锁好。外面有我。
他话音刚落,院门外已经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刺眼的手电光乱晃。
陈默!陈默你个贼骨头给我滚出来!陈国富那暴怒的咆哮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凌晨炸响,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哐当!一声巨响,本就有些朽坏的院门被粗暴地踹开!陈国富红着双眼,像一头暴怒的疯牛,第一个冲了进来,手里赫然提着一把劈柴用的旧斧头!他身后,跟着十几个被惊醒、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村民,包括村长陈德胜,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疑、紧张和一丝看戏的兴奋。
手电筒的光柱乱糟糟地打在陈默身上。
陈默!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干的!陈国富用斧头指着陈默,唾沫横飞,脸上的肌肉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在惨白的手电光下如同恶鬼,除了你这黑了心肝、从小手脚不干净的贼骨头,还有谁!啊!白天刚给你弟一万块,晚上就摸黑偷回去!你安的什么心!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跟你那个不要脸的妈一样下贱!
污言秽语如同淬毒的利箭,疯狂地射向陈默和他身后的母亲。
张桂芬躲在门后,听到辱骂,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陈默站在堂屋门口,身形挺拔,脸上没有半分陈国富预想中的惊慌、恐惧或愤怒。他平静得可怕,仿佛眼前这剑拔弩张、污言秽语的场面,只是一场与他无关的闹剧。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混乱的光影中,沉静地注视着状若疯魔的陈国富,如同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大伯,陈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和狗吠,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说话,要讲证据。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
证据!陈国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手里的斧头挥舞着,几乎要脱手而出,还要什么狗屁证据!全村人都知道,当年就是你偷了老子盖房子的钱!害得老子新房没盖成!害得你爹妈离婚!你这贼性就是娘胎里带来的!改不了!白天假惺惺借钱,晚上就原形毕露偷回去!这他妈就是铁证!老子今天非劈了你这个祸害不可!他狂吼着,作势就要往前冲。
国富!冷静!把斧头放下!村长陈德胜吓得脸色发白,赶紧和几个后生一起死死抱住暴怒的陈国富,有话好好说!不能动手!要出人命的!
场面一片混乱。
就在这混乱的顶点,陈默动了。
他迎着陈国富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向前踏了一步。这一步,让喧闹的人群下意识地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陈默缓缓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动作从容不迫。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然后,将手机屏幕转向陈国富,也转向所有围观的村民。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一个监控软件的画面。画面被分割成几个小格,其中最大的一格,赫然是陈国富家堂屋靠近里间门口那个角度!画面清晰度极高,连墙上糊的旧报纸上的字迹都隐约可见。
时间显示,就在几个小时前,陈默离开后不久。
画面里,堂屋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陈国富那张写满贪婪和紧张的脸探了进来,警惕地左右张望。接着,王金花也挤了进来,反手关上门。两人快步走到靠墙的一个老旧五斗柜前。
陈国富从怀里掏出那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正是陈默给陈小兵的那个!他蹲下身,熟练地拉开五斗柜最底下的一个抽屉,将信封塞了进去,还用几件旧衣服盖好。王金花在一旁紧张地搓着手,嘴里似乎还在低声念叨着什么。做完这一切,两人又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堂屋。
整个偷藏过程,在手机屏幕的监控画面里,清晰得纤毫毕现!甚至连陈国富脸上那压抑不住的得意笑容,都拍得一清二楚!
时间流逝,监控画面快进。
到了后半夜,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溜进了堂屋。是陈小兵!他显然还没完全醒酒,脚步有些踉跄。他径直走到五斗柜前,蹲下,拉开那个最底下的抽屉,扒开旧衣服,准确地摸出了那个牛皮纸信封!他脸上露出一丝得逞的笑,迅速将信封塞进自己怀里,然后弓着腰,像只偷油的老鼠,溜出了堂屋。
整个偷窃过程,同样被高清摄像头完整记录!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小小的院落。
所有的喧嚣、狗吠、议论,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陈国富脸上的狂怒和狰狞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凝固,随即像碎裂的石膏面具一样片片剥落,只剩下极致的、无法置信的惊恐和灰败。他死死盯着陈默的手机屏幕,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来,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手里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砸起一小片尘土。
王金花更是面无人色,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在地,眼神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围观的村民们,表情更是精彩纷呈。震惊、错愕、恍然大悟、鄙夷、幸灾乐祸……各种情绪在那一张张被手电光照亮的脸上交替闪过。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钱,是陈国富自己藏起来的!而偷走钱的,正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宝贝儿子陈小兵!
陈默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面如死灰的陈国富,扫过瘫软在地的王金花,最终,定格在人群中一个闻讯赶来、挤在角落里、同样脸色煞白、眼神躲闪的年轻人身上——陈小兵。他显然也被他爸的吼声惊醒了,此刻正试图缩进人群深处。
表弟,陈默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却带着一种冰锥刺骨的寒意,监控录得很清楚。你爸刚才当着全村人的面,说你偷了那一万块,急着拿去给你新交的城里女朋友付彩礼呢。
轰!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陈国富。他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异的呜咽,一股腥甜直冲喉头,噗地喷出一口血沫,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爸!陈小兵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再也顾不得躲藏,连滚爬爬地扑过去。
国富!
快!掐人中!
送卫生所!快啊!
院子里瞬间又乱成一团。
陈默站在原地,冷眼旁观着这场由他亲手导演、此刻却已彻底失控的闹剧。十年淤积的沉渣,在这一刻被彻底搅动、翻涌上来,带着腐臭的气息。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投向东方天际那一抹即将刺破黑暗的鱼肚白。
手机屏幕上,监控画面依旧定格在陈小兵偷钱后溜走的瞬间。高清摄像头那冰冷的电子眼,忠实地记录着一切。
十年磨砺,锈蚀的刀锋只为这一刻的寒光乍现。
院内的混乱达到了沸点。陈国富瘫在地上,口角挂着血沫,双目紧闭,面如金纸。陈小兵抱着他爹,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只会干嚎爸你醒醒啊。王金花瘫在一边,拍着大腿呼天抢地:作孽啊!报应啊!我的钱啊……几个胆大的村民七手八脚地抬起陈国富,慌慌张张地往村卫生所的方向奔去,沉重的脚步声和杂乱的呼喊声迅速消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