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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原谅我提前退场,樱花凋零的声音太轻,我怕你听不见。

    开学季的喧嚣,像被强行塞进耳朵里的鼓点,震得人头脑嗡嗡作响。林薇拖着那只过分沉重的行李箱,轮子碾过水泥地,发出持续而疲惫的呻吟。行李的份量几乎压垮了她新生的雀跃,只剩下一点茫然,在陌生的人潮里浮沉。她费力地仰起头,目光掠过攒动的人头,投向道路两旁。九月的风,带着夏末残余的燥热和初秋隐约的凉意,在枝头打了个旋儿,搅动了满树的云霞,那是几株高大的樱花树。季节错乱,竟在这个时节,开得如此不管不顾,粉白的花瓣簌簌飘落,像一场温柔又固执的雪。

    一片花瓣,带着风的轨迹,轻盈地、准确地,粘在了她微微汗湿的额发上。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拂。

    同学,一个声音在她身侧响起,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花瓣……沾上了。

    林薇偏过头。一个男生站在那里,身形颀长,像一棵尚未长成但已显挺拔的树。他穿着最简单的白色棉T恤,洗得有些发旧,却异常干净。他手里拿着几本簇新的物理教材,封面上印着深奥的公式,棱角分明。他另一只手却微微向前伸着,摊开的掌心安静地躺着一片同样粉白的花瓣。他的目光,清亮而专注,越过纷扬的花雨,落在她的发梢,然后,又轻轻抬起,与她带着一丝困惑的眼神短暂地碰触了一下。那目光像是春日里初融的溪水,清澈见底,只一瞬,便温顺地流淌开去,仿佛刚才的凝望不过是她的错觉。

    哦……谢谢。林薇有些局促地道谢,抬手将那片顽固的花瓣从发间取下。指尖触碰到自己的头发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他伸手的动作,似乎是想替她拂去这个念头让她耳根微微发热。

    男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但那弧度太小,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怀疑是否真的存在过。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礼貌地微微侧身,让开被她行李箱占据的道路,然后抱着他那堆沉重的物理书,汇入了前方同样拖着行李、奔向各自未知生活的新生洪流之中。背影很快被涌动的人潮吞没,像一颗石子投入湍急的河流,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

    林薇站在原地,指尖捻着那片薄如蝉翼的花瓣。刚才那短暂交汇的目光,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可这涟漪很快就被报到处的喧嚣、学长学姐热情的指引、宿舍钥匙的交接、新室友们叽叽喳喳的自我介绍……这些巨大的、现实的浪头彻底打散了。那个白T恤的身影,连同那片花瓣带来的微妙触感,迅速沉入记忆的水底,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干净皂角气息的轮廓。他的名字她甚至没来得及问。物理系也许是吧,那几本教材上的公式符号,她一个也看不懂。

    大学的日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飞快地翻动着书页。课堂、笔记、食堂、社团活动……时间在固定的轨道上奔流。林薇很快找到了自己的舒适区,那个坐落在校园深处、有着高大穹顶和巨大落地窗的老图书馆。阳光透过玻璃,被分割成一块块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木头书架特有的、令人心安的混合气息。她喜欢占据靠窗角落的那个位置,光线充足,又能避开大部分穿行的人流。摊开一本,或者几页需要细细咀嚼的文学理论,时光仿佛都慢了下来。

    不知从哪一天起,林薇发现,斜对面的位置,固定地出现了一个身影。那个开学日有过一面之缘的男生。他总是在她之后不久到来,悄无声息地坐下,仿佛只是图书馆里一件会呼吸的、安静的陈设。他面前永远摊开着厚厚的物理书或习题集,封面是深蓝或墨绿的,印着复杂的公式和星云图。他做题时很专注,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演算着那些对林薇来说如同天书般的符号。

    但偶尔,林薇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掠过他那张沉静的侧脸时,会捕捉到一些细微的异样。他的视线似乎并未完全胶着在那些艰深的公式上。他的目光有时会短暂地飘离,落在她面前摊开的诗集封面上,波德莱尔、聂鲁达,或者一本薄薄的顾城。那目光极轻,像羽毛拂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却又在下一秒迅速收回,重新聚焦回那些冰冷的物理定律上。仿佛刚才的失神,只是计算间隙一次微不足道的走神。

    有一次,林薇起身去书架间寻找一本参考书。当她抱着书回到座位时,目光不经意扫过他的桌面。他正迅速地将一本压在物理习题册下面的书往里推了推,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那本书的封面一闪而过,似乎是某种诗集选编,深褐色的布面,非常朴素,与旁边那些色彩鲜明的物理教材格格不入。林薇的心轻轻动了一下。一个埋头在量子力学和弦理论里的人,桌下藏着一本诗集这反差像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她坐回自己的位置,装作继续看书,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再次瞥向他。他低垂着头,耳根似乎泛起一点不易察觉的红晕,笔尖在纸上划动得更快了些,像是在掩饰某种被窥破的窘迫。图书馆里只剩下书页翻动和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一种奇异的静谧在两人之间流淌。

    日子在图书馆恒定的光线流转中悄然滑过,窗外的梧桐绿了又黄。林薇渐渐知道了他的名字—周屿。物理系,成绩拔尖,出了名的寡言。他们之间依旧没有对话,只有图书馆里日复一日的同桌关系。他总在她需要时出现:当林薇为了某个冷门诗人的生平资料在书架间茫然徘徊时,她回到座位,会发现自己要找的书已经静静躺在她的桌角;自习室暖气太足,她伏案太久有些昏沉,起身去洗手间回来,桌上那杯喝了一半的温水,不知何时被悄无声息地续满了;甚至有一次,她不小心把借阅的、极其珍稀的民国影印本诗集落在了座位上,第二天提心吊胆地跑去,发现它安然无恙地躺在原位,下面还压着一张小小的、字迹工整的纸条:昨日闭馆时见书在此,恐遗失,暂代保管。周屿。那字迹方方正正,带着理科生特有的克制,却让林薇捏着纸条,心头莫名地暖了一下。

    这些微小而持续的关照,像细密的春雨,无声地浸润着日常。林薇不是没有察觉。她有时会抬起头,迎上他恰好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依旧清亮,却不再像开学那天般仓促躲闪。它们坦然许多,带着一种温和的、沉静的力量,像图书馆穹顶洒下的稳定光线。林薇会回以一个浅浅的微笑,那笑容里混合着感谢和一丝她自己也不太明白的亲近。每当这时,周屿的嘴角也会随之微微上扬,形成一个清晰的、温和的弧度,眼神深处仿佛有星子被点亮,随即又归于专注的平静。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翻动的书页和沙沙的笔尖声中悄然滋长。林薇习惯了这种安静的存在,如同习惯了窗外的四季更迭。她偶尔会想,这大概就是大学里一种特别的情谊吧,清淡如茶,却也足够熨帖。至于更深的东西,她从未深想。那些物理课本下藏着的诗集的秘密,似乎也随着时间,被掩埋在了日常的尘埃之下。

    时间如同图书馆窗外那棵老梧桐的叶子,绿了又黄,落了又生,无声地覆盖了三个寒暑。曾经青涩的新生面孔,如今也染上了几分成熟与即将离别的复杂情绪。毕业季的空气里,混合着栀子花的甜香、离别的愁绪和对未来的躁动不安。论文答辩、散伙饭、各种名目的告别聚会,一场接着一场。

    中文系和物理系联合组织的毕业晚宴,定在离校前最后一个周末的晚上。地点选在学校附近一家颇有格调的餐厅。林薇特意换上了那条压箱底的淡蓝色连衣裙,对着镜子整理好头发。出门前,她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指尖划过微信列表里那个常年静默的头像—周屿的名字安静地躺在那里。他们的聊天记录,大多还是停留在谢谢你的书、位置帮你留了、好的这样简短的交流。她犹豫了一瞬,指尖悬停在屏幕上方,最终还是没有点开。她想,他大概会自己过去的吧像过去三年里每一次在图书馆的相遇一样,他会安静地出现在那个熟悉的位置。

    餐厅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晕,映照着一张张年轻而兴奋的脸庞。酒杯碰撞的声音、笑声、大声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最后的狂欢意味。林薇和几个相熟的同班女生坐在一起,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攒动的人影中穿梭。她找寻着那个安静的身影。物理系的人聚在另一侧,几个平时和周屿同实验室的男生端着酒杯四处走动,谈笑风生。可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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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她并不在意,以为他只是迟到。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晚宴的气氛越来越热烈,有人开始发表感言,有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那个位置始终空着。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她端起面前的果汁杯,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下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荡。

    她终于忍不住,轻轻碰了碰旁边物理系一个面熟的女生:哎,看到周屿了吗他……没来那女生正和旁边的人说笑,闻言转过头,脸上带着酒后的红晕,眼神有些茫然:周屿哦,他啊……好像说是不舒服,请假了。班长在群里通知过吧他好像一直身体就不太强。她语气随意,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随即又被同伴的笑话吸引了过去。

    不舒服请假林薇怔住了。班长通知她连忙翻出那个沉寂已久的班级大群,手指快速往上滑动。果然,在满屏的聚餐地点讨论和表情包轰炸中,夹杂着班长一条简短的信息:物理系周屿同学因身体不适请假,今晚无法出席。时间是下午三点多。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闷闷的。毕业前最后一次的相聚……他竟缺席了。那个三年如一日出现在图书馆角落的人,在这个理应喧闹告别的时刻,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林薇放下手机,眼前的喧嚣忽然像隔了一层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她看着周围狂欢的人群,看着那个空荡荡的位置,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夹杂着一种被忽视的、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矫情的委屈,悄然弥漫开来。原来,他终究只是个安静的、会随时消失的同桌而已。她低头抿了一口果汁,那甜味里,竟尝出了一丝涩。

    毕业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了满地狼藉的记忆和各自奔忙的现实。林薇进了本市一家颇有名气的文化杂志社,从助理编辑做起,整天淹没在稿纸堆和选题会议里。生活被填得很满,图书馆角落那个安静的身影,连同那个缺席的毕业晚宴,渐渐被新的面孔、新的压力、新的琐碎覆盖,沉入了记忆的深潭。偶尔在深夜加班的间隙,或是路过大学附近那条熟悉的街道时,那个名字会毫无预兆地跳出来,带来一丝微弱的、带着旧书气息的悸动,但也只是片刻,很快又被生活的洪流冲散。她从未尝试联系,仿佛那段时光,连同那个沉默的人,就该被完整地封存在象牙塔的琥珀里。

    时间不紧不慢地又走了五年。

    一个秋雨连绵的周末午后,林薇的手机在包里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的是一个她几乎要遗忘的名字—沈哲。他是周屿大学时关系最亲近的室友,也是物理系少有的几个和林薇有过点头之交的人。毕业后也留在了本市,但彼此的生活轨迹再无交集。

    林薇电话那头沈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带着一种极力克制的沉重,我是沈哲。很抱歉突然打扰你……是关于周屿的。周屿林薇握着手机,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滋生。这个名字太久没有被人提起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压抑的呼吸声。他……走了。沈哲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被强行挤压出来的,上个月的事。走得……很平静。

    走了

    林薇握着手机,站在自己堆满书籍和杂志的客厅中央,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秋雨。那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猝不及防地砸进她平静的生活水面,激起的不是巨大的浪花,而是一种瞬间抽空了所有声音和色彩的茫然。走了那个在图书馆角落里,永远埋首于物理公式下、偶尔会藏起一本诗集的周屿那个在毕业晚宴上空缺了一个位置的主人他就这样……消失了

    上个月……她喃喃地重复,声音有些发飘,脑子里一片混乱,怎么会……这么突然

    电话那头的沈哲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几乎要穿透电波:不是突然。其实……他病了很久了。只是他这个人,从来不说。停顿了一下,沈哲的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情感,像是惋惜,又像是某种迟来的确认,他走之前,特别交代过我,等他走后,把他留在宿舍的一些东西……转交给你。

    给我林薇更加愕然。她和周屿,除了图书馆里那点默契的同桌情谊,毕业后便再无联系。他有什么东西需要特意留给她

    对,一个纸箱子。沈哲的声音很肯定,他说,是‘物归原主’。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你什么时候方便我给你送过去,或者你来取

    物归原主这四个字像带着钩子,搅得林薇心绪不宁。她最终和沈哲约在了第二天傍晚,一家离她住处不远的咖啡馆。

    第二天,林薇提前到了。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行色匆匆的下班人流,心里却像是塞了一团乱麻。沈哲准时出现,手里捧着一个不大的、方方正正的旧纸箱,看起来很轻。他看起来比学生时代成熟稳重了许多,但眉宇间笼罩着明显的悲伤和疲惫。

    给。沈哲将纸箱放在林薇面前的桌上,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的目光在纸箱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看向林薇,眼神复杂难辨,里面似乎藏着一丝欲言又止的叹息。都在这里了。他……整理得很干净。说完,他像是完成了某种重要的交接,没有再过多寒暄,只是轻轻拍了拍林薇的肩膀,低声说了句保重,便转身离开了咖啡馆。

    林薇独自坐在那里,目光落在那个普通的旧纸箱上。箱口用透明胶带仔细地封着,上面没有任何标记。她伸出手指,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壳,心里那种空茫的、不真实的感觉愈发强烈。物归原主她有什么东西遗落在周屿那里吗她怎么毫无印象

    她撕开封口的胶带,动作有些迟疑。纸箱里没有太多东西。最上面,放着一本厚书。深蓝色的硬壳封面,烫金的英文字母—《A

    Brief

    History

    of

    Time》。霍金的《时间简史》。林薇记得,这是周屿大三那年在图书馆最常翻看、做满笔记的书之一,书脊已经被摩挲得有些起毛。他留这个给她做什么她一个学中文的,哪里看得懂这个

    她带着满腹疑惑,轻轻拿起那本沉甸甸的《时间简史》。书刚一拿起,下面便露出了另一本书的封面。

    那一瞬间,林薇的呼吸骤然屏住了。

    那是一本诗集。深褐色的布面精装封面,没有多余的装饰,只在右下角印着几个简洁的烫金小字:《二十世纪世界诗选》。这本诗集……太眼熟了!正是当年在图书馆,她几次瞥见周屿压在物理课本下、又慌乱藏起的那一本!

    她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把这本诗集留给她还说什么物归原主她从未拥有过这本书!

    林薇放下那本《时间简史》,双手有些发颤地捧起那本深褐色的诗集。封面包裹着一种旧书特有的、略带尘埃的气息。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封面。

    扉页是空白的。再翻过一页。她的目光凝固了。

    在第二页的空白处,几行熟悉的、方方正正的钢笔字迹,清晰地映入眼帘:

    致

    林薇:

    愿这些字句,曾在你不知晓的时光里,为你遮挡过些许风雨。

    周屿

    字迹是周屿的,那工整的、带着理科生克制感的笔迹,她认得。日期标注着是他们相识的第三年春天。

    林薇的心跳像是漏掉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她的胸腔,发出沉闷的回响。她捧着诗集的手指尖冰凉。第三年春天……那正是毕业前夕。那个他缺席了晚宴的春天。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震惊和某种呼之欲出的预感攫住了她。她几乎是屏着呼吸,指尖有些僵硬地,一页一页,小心翼翼地翻动着书页。

    诗集本身是再普通不过的选集。然而,在书页的空白处,在字句行间的缝隙里,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另一种字迹!同样是周屿的笔迹,却与扉页的工整截然不同。这些字迹时而流畅飞扬,带着一种奔涌的情感;时而凝滞艰涩,笔画间透着挣扎;更多的时候,是细密而专注的抄写,仿佛要将每一滴心血都灌注进去。

    那不是笔记,不是评论。那是一首又一首完整的、崭新的诗!

    有些诗,她认得。是当年她桌面上摊开过的那些诗人的作品——聂鲁达的《我喜欢你是寂静的》,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片段,顾城的《远和近》……周屿将它们一首首,一字不落地抄录在空白处,字迹紧挨着印刷的原诗,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而更多的,是她从未见过的诗句:

    图书馆的尘埃在光柱里跳舞,你指尖翻过的书页,是我整个宇宙的潮汐。

    演算纸上的公式是冰冷的迷宫,答案只有一个方向,通往你低垂的侧影。

    樱花落尽的季节,沉默是唯一的语言,怕一开口,惊散了这偷来的时光。

    ……

    一行行,一页页。那些隐秘而炽热的句子,如同深埋地底的岩浆,此刻通过他早已冷却的笔尖,滚烫地喷涌出来,灼烧着林薇的眼睛。她的指尖划过那些墨迹,仿佛能触碰到书写时指尖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原来……原来物理课本下藏着的,不只是这本诗集,更是这样一座为她一人建造的、无声的诗歌花园!原来那些飘忽的、被她归于默契的目光背后,竟是这样深重而沉默的惊涛骇浪!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她吸了吸鼻子,胡乱用手背抹了一下,继续急切地翻动书页。那些诗句如同沉默的洪流,冲击着她,几乎要将她淹没。翻到诗集大约三分之二的地方,一张对折的、泛黄的纸张,从书页间悄然滑落,飘到了桌面上。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她放下诗集,颤抖着伸出手,捡起那张纸。纸张很薄,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和纸张久放的脆弱感。她慢慢将它展开。

    是一张诊断报告单。顶端的医院名称清晰可见。病人姓名:周屿。诊断结论那一栏,几个冰冷而残酷的印刷体汉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瞳孔: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日期。白纸黑字,刺目无比:20XX年3月15日。

    林薇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她死死地盯着那个日期,大脑一片空白。20XX年3月15日……是他们相识的第三年春天。是他们大三的下学期。樱花即将再次盛开的时节。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咖啡馆窗外。深秋的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模糊了外面霓虹闪烁的世界。她的思绪却疯狂地倒流,逆着时光的河流,冲回那个遥远的春天。

    她想起来了!

    就是从那个春天开始,图书馆角落的那个身影,变得不稳定了。他出现的次数明显减少。偶尔出现,脸色总是透着一种不正常的苍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他做题时眉头蹙得更紧,有时会长时间地按着太阳穴,或者突然伏在桌面上,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忍受某种剧烈的疼痛。有一次,他甚至在她面前毫无征兆地咳嗽起来,压抑而剧烈,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当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递过去自己的水杯:你……没事吧喝点水

    他接过水杯的手指冰凉,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他艰难地止住咳嗽,抬起眼看了她一下,那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她当时无法理解的、近乎绝望的歉意。他摇了摇头,声音嘶哑:没事……老毛病,有点感冒。然后,他很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了图书馆。那之后,他有将近两个星期没有出现。

    原来……那不是感冒。那场感冒,就是这张诊断书的开始。那个春天,当樱花树再次抽出嫩芽的时候,他身体里看不见的战争,已经打响了。而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用一本诗集,藏起所有的痛苦和爱恋,藏起那不断迫近的、冰冷的倒计时。

    泪水终于决堤,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脸颊滚落,无声地滴落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仿佛看到了那个春天的图书馆角落:他苍白着脸,忍受着化疗后翻江倒海的恶心和深入骨髓的疼痛,却固执地坐在那里,只为能多看她一眼。他颤抖着手,在诗集空白的边缘,在疼痛的间隙,写下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诗句。那些诗行,是他对抗病魔和死亡时,唯一能抓住的、关于她的星光。

    原来那些缺席,那些苍白,那些欲言又止的目光,那些被他轻描淡写带过的感冒……背后竟是这样无望的深渊!而她,竟浑然不觉,只当那是疏离,是毕业季各自奔忙的前兆!巨大的悔恨和悲伤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几乎窒息。

    她颤抖着,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急切,翻开了诗集的最后一页。她要看看,那个沉默的灵魂,在时间的尽头,还留下了什么。

    最后一页,没有诗。

    只有名字。

    密密麻麻,铺满了整整一页空白。是同一个名字,一遍,又一遍,用不同的笔迹反复书写。

    林薇。

    林薇。

    林薇。

    林薇。

    ……

    那些字迹,起初还算清晰工整,越往后,越是凌乱、变形。笔画变得颤抖、虚浮,有些地方墨水洇开,形成模糊的墨团。仿佛书写者的手,已经虚弱得无法控制笔尖的走向。那是被巨大的痛苦耗尽了力气的手,是死神阴影笼罩下,仅凭意志在挣扎的手。

    而在这一片密密麻麻的、被泪水晕染开的林薇之下,在纸张最底端的角落,还有一行字迹。那字迹歪斜得厉害,几乎难以辨认,每一个笔画都透出耗尽心力的艰难,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余烬:

    原谅我提前退场,樱花凋零的声音太轻,我怕你听不见。

    樱花凋零的声音太轻,我怕你听不见……

    林薇喃喃地念出这最后一行字,每一个音节都像锋利的碎片,割裂着她的喉咙。窗外,深秋的冷雨依旧缠绵地下着,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而固执的声响。咖啡馆里流淌着轻柔的音乐,邻座情侣的低语模糊不清。世界依旧在它固有的轨道上运行,喧嚣而漠然。

    可她的世界,在翻开这本诗集的瞬间,在触碰到那张泛黄诊断书的冰冷时,在目光撞上那满页被泪水洇开的、颤抖的名字时,已经彻底崩塌了。那些图书馆角落里沉默的时光,那些他悄悄推过来的书,那杯被续满的温水,毕业晚宴上那个空荡荡的座位……所有被忽略的细节,所有被她归于默契和淡泊的瞬间,此刻都裹挟着迟来的、巨大的真相,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将她彻底吞没。

    原来,那个安静的角落,一直上演着一场惊心动魄的独角戏。他是唯一的演员,也是唯一的观众。他用沉默筑起高墙,用物理公式和偷藏的诗集作为掩护,小心翼翼地将那份滚烫的爱恋和冰冷的绝望深埋心底。他计算着时间,计算着距离,计算着生与死的概率,却唯独没有计算过,要如何让她听见,那场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盛大而无声的凋零。

    太轻了……她哽咽着,指尖一遍遍抚过那被泪水浸泡过的墨迹,抚过那歪斜的、耗尽生命的最后告白,周屿……你这个……傻瓜……

    泪水汹涌而出,再也无法抑制。她伏在咖啡馆冰冷的桌面上,额头抵着那本承载了太多秘密的诗集,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她哭得无声而绝望,像个迷路的孩子,又像一个终于看清了终点却早已错过一切的旅人。悲伤不是嚎啕,而是从身体最深处撕裂开来的空洞,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尖锐的疼痛。为那份她从未知晓的深重爱恋,为那场她缺席的、孤独而残酷的死亡抗争,更为那句浸透了无尽遗憾与温柔的告别:

    樱花凋零的声音太轻,我怕你听不见。

    窗外,城市的灯火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迷离的光海。咖啡馆里,无人知晓这个角落正在发生一场无声的海啸。只有那本摊开的诗集,那页写满名字又被泪水浸透的纸,像一个沉默的墓碑,记录着一段从未开始,却已永远结束的深情。

    雨声淅沥,世界模糊一片。林薇抬起头,泪眼朦胧中,仿佛又看到了那年开学的樱花树下,那个穿着旧白T恤的男生,捡起她发间的花瓣,目光清亮。原来,故事的开头,早已写好了结局。只是她,读得太晚,晚到连说一声我听见了的机会,都永远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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