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好不容易坐在Livehouse里，温文尔雅的陈教授准备开始今天的讲学，主题是《1970年代粤东山村的声音记忆》，讲到声音的传播载体——大喇叭时，我的手机突然响起，响彻整个现场。简直像极了为教授讲学设计的专属BGM，我赶紧划掉，一看，是我爸打来的电话。什么时候打不好，非要这个时候，真的丢人。紧接着，响声从流行歌曲变成滋滋滋的声音，
开了震动，旁边的师哥皱起眉头问我：谁的电话
我爸！我小声在他耳旁说。
他的五官明显舒展开来，恢复了平常的和善。我快步走向门口，接通电话，里头却不是我爸的声音。
小野，你爸喝酒了，现在在电玩城，我担心他等下直接倒在人家店里，你抓紧过来吧。林叔叔在电话那头着急得不行，我真恨自己没有一对翅膀，飞到他的身边。我迅速拦了一辆计程车，坐在车上，望向窗外，突然看到一只鸟儿扑扑双翼，送了一堆排泄物给小汽车的车顶处。
脑海里突然闪过小时候，爸爸带我去观鸟，那时的我不满足于用望远镜看，我想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飞翔，爸爸告诉我，哪怕有翅膀，没有足够大且有力的胸肌也是不够的，那时候我第一次羡慕在路边宣传游泳健身的型男，因为论实现飞行梦想，他们比我一个小孩有足够的先决条件。
我爸，一位五十岁的大叔，高大魁梧，小麦肤色，酷似演员胡兵，只是不会走模特步罢了。虽然不会走模特步，但是他很酷，因为他会开发，会写程序，还会各种乐器。
这天是周末，爸爸去电玩城打游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对电玩城的绝大多数记忆是小时候，爸爸总会带我去玩赛车和海盗彩票大冒险，我对后者的喜爱远远超过前者，它类似线下的博彩游戏，也是我最早的COSPLAY，虽然没有穿制服。投入两个币，我就是彩屏当中的海盗，我的任务就是从12个宝箱中选出最有可能的一个宝箱，猜中最高奖的宝箱究竟能赢得相对应彩票。
初中二年级过后，我就很少去了。我长大了，而爸爸反而成了一个长不大的小孩，一到周末就去电玩城，但是他有个好习惯，不会呆太久，妈妈煮好饭菜，他总能准时回到家。
爸爸的酒量不行，准确来说，一杯就倒，喝酒就会耽误事，我和妈妈最怕他喝酒。这回好了，喝酒就算了，还跑去电玩城，又准备打游戏，真的不让人省心。
计程车的师傅是个即热情又热心肠的男人，听到我担心爸爸，加快了速度，不久就到了。下了车我就冲进电玩城，周末的电玩城挤满了大大小小的人儿，无论是哪个游戏项目前，都围了一圈铁粉。
我在推塔机前发现了我那摇头晃脑的爸爸，像极了小孩都爱玩的娃娃机里头的爪子——几乎绝大多数玩家在精准抓取前都会拼命操控爪子在空中摇晃。这一操作，算得上是玩家与旁边的围观者心照不宣的礼仪了。
人生没有观众，他再怎么像摇晃的强力爪，也不会有人驻足观望。
我凑到他身旁呼唤他，他一看到我，脸上露出了笑容，突然发现爸爸苍老了，笑起来眼尾多了很多纹路，本来像两条不会相交的铁轨，但只要大笑，仿佛前方突然一个急转弯，忽然看到其实地铁APM的铁轨交叉在一起了。不知不觉，他的两鬓多了些白发。
爸爸，起来，咱们回家。我把他满满一筐的游戏币放入怀中，牵起他的手，希望他能够离开操作台。
他挣脱开来，没有半点想要挪开操作台的意思。我从旁边挪了一个凳子，坐下来，问他：爸爸，你知不知道，我听林叔叔说你喝酒了还跑到这里打游戏，我有多担心。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的脸红彤彤的，傻笑道：没事，爸爸今天就是想来打一下游戏，开心。老林瞎操心，没事没事！说完，拍拍自己的胸脯，随后又伸手在空中挥了两下。
那你为什么要喝酒呀我继续追问，空中弥漫着酒的味道，我真觉得难受。
没事，开心！开心！
真是糊涂了，像个老小孩，说完就趴在推塔机前。他一米八的大高个子，我想搀扶他下楼打车都困难，赶紧打给林叔叔来帮忙。
和林叔叔通完电话后，我正准备打给师哥，很巧的是他抢先我一步打过来了，我一拿起电话，他激动得问道：卓小野，你不是说你很期待这次的讲学吗你跑哪儿去了
师哥，抱歉，我爸喝酒了，我来不及和你讲，我就过来了。
其实你不用搬叔叔出来的，我知道，你一直很不满意我，是我求你你才肯出来的。我王旭再怎么喜欢一个人，也不是傻子，男人的尊严我还是需要的。
师哥，你误会我了，不存在你所说的，回学校我再和你解释。
卓小野，你没什么了不起，大把喜欢我的女孩，我是傻了还是疯了，就喜欢你一人。我再也不想当你的舔狗了。
没等我回应，他就把电话给挂了。
此刻，我的眼泪实在是止不住，我尽力把头扬起来，不让眼泪滴下来，好让周围的人不要看到我的丑样子。想起自己期待了许久的讲学没能参与，师兄就是这样看待我的，真是讽刺。爸爸喝醉酒，妈妈因为前不久和爸爸吵架，赌气和小姐妹去外地游玩了，憨厚老实的爸爸没有追上去，因为他知道妈妈为了这个家操劳了大半辈子，是该时候好好休息一下了，出去看看世界挺好的。太多记忆涌上来，我只想好好歇一会儿，但是看到眼前这个长不大的老小孩，我越发感觉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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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叔叔到了，在不远处就向我招手跑来，是爸爸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我在心里早已把他当做亲人。我赶紧问他：叔叔，我爸爸喝得多不多现在不省人事了。我着急赶来，就听到他胡言乱语了几句，然后就倒了。
一大杯肯定是有的，中午喊我去吃饭，实在去不了。因为前妻终于肯带儿子回来找我吃饭了。
航航回来了呀，真好，你们很久没见了吧。
可不是嘛，本来吃完饭还想陪航航逛一下百货公司，结果你爸真的好会挑时间，一个劲的打给我，我怕他倒在半路，赶紧赶过来。不顾他还行，撑得住，哈哈，起码到人家店里了，真要倒了，人家也不会不管。叔叔这个时候还不忘损爸爸两句，确认是生死之交的兄弟啦。
叔叔，真的谢谢你，你帮了我太多。
他一个人就把爸爸搀扶下去推进车里，毫不费力。林叔叔在前面开车，讲到儿子后，他很开心和我分享，航航已经长到1米75了，看来
1米八是没问题的。
我赶紧说：那是您的基因好呀，航航随您。
我之前一直担心随他妈妈，毕竟他妈妈矮小。基因这东西，一半一半，很难说。
你对自己这点信心还是要有的啦，哈哈。
其实，我没和你讲过，青春期时候我很矮的，才1米54，我喜欢的女生1米7。现在说出来都笑死人了，我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去找她表白，你猜怎么着
我猜猜，她说，如果单论你的样貌，她是喜欢的，因为你正好长在她的审美上。但是，对不起，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们看的风景都不同，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小野啊，她要是有你的十分之一的情商就好了。她高傲得不行，话虽然没有那么难听，但也接近了。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但是话说回来，人家有高傲的资本，确实漂亮，早就润了。
您这么优秀，是她没眼光。人和人，还是要讲缘分的啦。
找到航航妈妈时候，我一度觉得出了当年那口气，毕竟她也很漂亮嘛。
你的眼光没得说，确实厉害，对了，这回航航妈妈怎么有时间带航航回来
唉，她只有没钱了才会回来找我。不知道现在她老公对她好不好，你说和谁过不是过，这后爸和前爸能比吗几十岁人，抛弃家庭，追求爱情，苦了孩子。
叔叔，你也别难过了，说不定啊，她早就后悔了，只是嘴上不服输。
还是小野懂事，对了，你爸小时候很的，我再怎么也有那个勇气去表白，他呀，面对自己喜欢的姑娘，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是嘛，怎么都没听他讲过。我感到惊讶。
你爸呀，好面子呗。
很难相信，高大的他，在中学时候看到女生那个害羞的样子。从我懂事起，他就是一个全能老爸，深沉内敛，文质彬彬。
到家了，给爸爸喝蜂蜜水，他倒头就睡。
我终于可以歇一会儿，我把头发散落下来，准备去洗个脸。这时候，我的电话响起，终于从包里掏出来，一看，是个陌生电话，哦，那不用理会，现在骗子特别多，多留个心眼总没有错。
紧接着，这个号码再次打过来。一接通，那头是个男生的声音。请问是卓小姐吗终于打通你的电话了，我是海尔冰箱的，你在家吗你周二约了我们今天给您送的。
什么冰箱，搞错了吧。我反复和小哥确认，他准确说出我的名字，说还有十分钟就到我们小区了。我还摸不着头脑，我家有冰箱啊，怎么回事。
这周不是情人节，师哥更不会送冰箱。那会是谁呢
没多久，两位小哥就出现在我家门口，我再三确认，小哥说卓先生留的就是你的电话，我才意识到，应该是爸爸买的。
喝酒真的耽误事儿啊，肯定是爸爸趁我们不注意时候偷喝酒，拿起手机一顿乱按，没想到这么滑稽的事情出现在我家。
我问小哥能否拒收，小哥惊愕地看着我，有些口吃地说道：不，不是，美，美女，说抬都抬上来了，不要开玩笑啊。你要不喜欢可以放在闲鱼上面卖的，不要让我们哥两个今天白干好吗
我一脸茫然，接着他的话说：卖给谁呢要不我卖给你吧。
小哥直直站着，挠挠后脑勺，尴尬的微笑。
汗水从他的额头处滑落到眉毛，眼睛一眨，晶莹的汗珠就掉入眼睛里。
我从冰箱里取出两罐可口可乐，准备递给他，他连忙招手，说不用了，还有很多张单等着他们去送。当他转身的瞬间，我发现他衣裳背后全部湿透了，他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留下我和这个高高的未拆封的冰箱，站在原地。
次日清晨，爸爸终于醒了，他来我的房间，唤我起床。
闺女，闺女，快点醒醒，带你去看个好东西。他激动地说。
我睡眼朦胧，被他拉到客厅，他一边指着那个包装完好的冰箱，一边哼着当当当当.......的音乐，主动为这个和他一样高的大家伙配上一段欢迎它到来我们家的音乐。
我定睛一看，就是这个冰箱！
爸爸！老卓！不是我说你，你还真像一个老小孩！
你要是想给咱们家换冰箱，你就换一个大一些的奢华低调风的双开门大冰箱。谁家正常人放两个冰箱呀
他正准备解释，我完全不给他机会，扯高嗓门继续说道：你女儿我现在虽然说是在实习，但是我也很忙的，好不好我周三和周五要在报社帮忙，其余时间要给学生做辅导。和家教没什么区别的呀，你真行，又买一个冰箱，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家是开培训班的呢，夏天冰冻一些饮料什么的给学生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爸爸突然大笑起来，要不是顶着一张老帅哥的脸，你一定会觉得这这是一位大高个傻子。
对，我闺女说的对！要买也肯定是买双开门大冰箱！主要是这冰箱吧，一分钱不用花，不用白不用。
老卓，你可真行！人家看你是老鲜肉送给你的呗！我半信半疑地说，要知道爸爸可是中奖绝缘体，这一中就中个大冰箱，真难以置信。
呵呵，还不相信，喏，你看！他把手机相册给我看，是所有中奖者的合影，爸爸站在C位，捧着特等奖奖杯。
哟，现在的电玩城也玩起刮刮乐了还是你又充值了砸金蛋砸中的
爸爸有些得意地说：再猜，太小看你爸爸啦！
原来，这是彩票天梯争霸赛，爸爸拿了反斗乐园的广州赛区第一呢。
可以啊，爸爸，你也太牛了吧。
不厉害怎么当你的爸爸呢。他憨憨地笑了。
等等，爸爸，是彩票机不是推塔机吗
不是，怎么了他明显觉得我大惊小怪。
哦，没什么，我就随便问问。
打我小学起，每回爸爸带我玩推塔只限定50个币，我以为是他担心我玩物丧志，后来我长大了才慢慢意识到，他对自己也是这样要求。
他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再碰这些玩意儿了，奇怪的是从一个月前，又重拾起了这项爱好。我回忆起物流小哥说的周二预定的，又想起这段时间我爸爸几乎不用加班，早早就回到家中，我越发觉得好奇。
我越发觉得好奇，我走回房间准备给电话给林叔叔，约他出来打听下我爸爸最近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我还是觉得有些担心。
这时候，小红书突然弹出来一个推送：赢接未来游戏厅寻觅文案策划&活动策划，有梦又敢想敢做的你，还等什么
有意思，我点开链接，大概浏览了下，才知道家门口的商业广场里准备开业一个名为赢接未来的游戏厅，下个月就是父亲节了，准备搞一场盛大的活动，正在招募贤才，想在这一片区打响名声。
我在心里感叹，真不容易啊，最近外卖平台在商战，现在家门口的两家电玩城也要商战起来，短期来看是消费者获利，但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道理，大家都明白，很多时候，图一新鲜，图一开心。又感叹现在的大数据真是厉害，把这消息直接推送给我了。
林叔叔约我在爸爸母校附近的咖啡厅见面，叔叔告诉我，爸爸在一个多前，公司资金链断裂，开不下去了，把员工裁了，爸爸开发的产品已经量产，现在公司不打算研发了，研发部不管年长的还是年青的通通逃不过被裁员的命运，爸爸是研发总监，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就转身投入虚拟世界中，常常一呆就是一个下午。
爸爸他是一个字都不提，每天乐呵呵的像个没事人一样。
你爸嘱咐过我，不能和你说，千万不能让你担心。他知道你工作也忙。
都这样了，还这么倔强。
我在心里暗下决定：我一定要出人头地，让爸爸过上无忧无虑的退休生活，不要让爸爸再为我担心。
可是，叔叔，我爸爸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有时候看到他，觉得他好不争气。我无奈地摇摇头。
小野，我就想到你肯定担心。那我就和你说了吧。林叔叔语重心长地说。
小时候，我和你爸爸家里都很穷，偏偏我们俩在念初中时候，发了疯一样着迷打电玩，九十年代正是游戏厅的黄金时代。那时候你爸把你爷爷给的伙食费攒着，就是为了凑够买50个币，真真正正挺直腰板能在机室里玩。
我瞬间明白为什么爸爸每回只给50个币给我玩了。我爸爸最喜欢的除了拳皇就是推塔了吧。
你爸每回都攒了好久好久，每回都是差一点。那个币塔总是推不下来。最惨的就是有一回，我们年级一个‘小霸王’知道了你爸爸和他喜欢同一个女生，他居然狠到放学后把女生叫出来游戏厅，看你爸玩推币塔那窘迫的样子，那种差一点成功的痛苦的感觉，然后骂很难听的话羞辱你爸，当着那个女孩的面。仗着自己有些小钱，买了好几百个币，哄女孩开心。你爸只能气得握紧拳头，然后我就拉他回家了。
没想到你和老卓还有这样的故事，你们真是难兄难弟啊。我逗逗林叔叔，他也笑了，还说我是小白眼狼。
你爸几十岁人了，最忘记不掉的一句话—差一点成功和没成功是一样的，都是失败，就是Loser！
该死，我初中时候也讲过类似的话给我爸爸，我一度觉得他小家子气，这么记仇，没想到他内心里还是当年那个小孩。
后来，我陪林叔叔在他们的母校周边转了两圈，那围墙上开满了玫红色的三角梅，漂亮极了。
我心中突然有个想法，我赶紧打开小红书，联系负责人，赢接未来这个项目我接定了，我志在必得，希望可以在父亲节给我的老情人一个惊喜。
我的心里乐开了花，我已经替爸爸幻想好他的美好退休生活啦。林叔叔看到我露出笑容，问我在偷着乐什么。我将食指放在唇上，做嘘的手势，和叔叔说：不告诉你，保密。
阳光下，我仿佛看到那个拼尽全力却屡屡失败的少年，背上书包，握紧拳头，一步一步艰难往前挪走，我窥探了他内心那个灼人的秘密，而我想让这阳光更猛烈些，把少年的内心照耀到柔软下来，我也即将准备用一个秘密去让少年内心的秘密更新迭代。
币塔推不下来，不可怕，只要我们慢慢积累，自然能推倒。变老不可怕，只要我们还有一颗年轻的心，一切都不晚。
小时候，每当看到老婆婆老爷爷，都觉得他们很可怜，老迈，驼背，步履蹒跚。现在我觉得他们很幸福，老伴在身旁，孙子在前头欢快奔跑，两岸清风，徐徐吹来。我一边说，一边让林叔叔看在我们前面的这一景象。
我也跑了起来，今晚带老情人去推币塔，他一定会很开心的，谁让他是电玩城MVP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