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5岁那年,我遇见了他。他总说,星光穿越亿年,我们终会相遇。
可命运太残忍,他只剩365天。
沙漏开始倒流。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星河,是二十年时光。
最后一夜,他指着猎户座说:下一世,我在那里等你。
1
我从未想过,那个改变我一生的夜晚,会始于一场争执。
青峰山天文台的观测平台上,夜风裹挟着初秋的凉意拂过我的脸颊。
二十五岁的我,天文系研究生颜夏,正全神贯注地调整望远镜焦距,记录仙女座流星雨的数据。
这是导师交给我的重要课题,也是我梦寐以求的研究机会。
这个角度不对,应该再往东偏15度。
突如其来的男声吓得我差点打翻三脚架。
转头看去,一个身着深灰色风衣的男人正站在我的观测区域里,他的高级相机架在我精心标记的位置上。
先生,这里是禁止入内的专业观测区!我压低声音,却压不住怒气,您的光污染会毁了我的数据!
男人约莫四十五六岁,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一双令人难忘的眼睛——深邃得像能把星光都吸进去。
他微微皱眉,指了指自己胸前的临时工作证:我有许可。
有许可也不能——我的话音戛然而止,瞪着他相机上那支价值不菲的星空镜头,等等,您用的是f1.4的广角这种镜头会有严重边缘畸变,根本不适合天文摄影!
男人的眉毛惊讶地扬起:你知道这是什么镜头
当然!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而且您的赤道仪都没校准,拍出来全是星轨拖影。
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来,像是夜空中突然绽放的星云:看来遇到行家了。我是周暮沉,自由摄影师。
他伸出手,来拍流星雨,但设备确实出了点问题。
颜夏,天文系研究生。我不情愿地握了握他的手,立刻被他掌心的温度烫到——在这个凉夜里,他的手竟如此温暖。
正当我想继续抗议他的入侵时,天文台的警报突然响起——太阳风活动剧烈,今晚的观测必须中止。
几乎同时,远处的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压了过来。
要下暴雨了!工作人员大喊,所有人立即撤离到主楼!
周暮沉迅速收起设备,我却手忙脚乱——价值十几万的光谱仪还没装好。
就在第一滴雨砸下来的瞬间,一双大手接过我怀中的部件:我来帮你!
我们跌跌撞撞冲向最近的仓库,却在门口被工作人员拦住:主楼在那边!这里马上要锁门了!
我的设备需要干燥环境!我急得快哭出来。
周暮沉直接掏出证件:我是受邀摄影师,需要临时存放贵重器材。责任我负。
门在我们身后关闭的刹那,暴雨如注倾泻而下。
仓库里只有一盏应急灯,昏暗的光线下,我和这个陌生男人被困在满是仪器和灰尘的空间里。
抱歉连累你了。周暮沉脱下风衣挂在架子上,露出里面的深蓝色毛衣。
我检查着设备,闷声说:没关系,反正观测也取消了。
想到准备了两个月的课题就这样泡汤,鼻子突然一酸。
沉默片刻后,耳边响起他温和的声音:你知道为什么古人把仙女座叫做被锁链束缚的公主吗
我抬头,看见他正望着高处那扇小小的天窗。
雨声中,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希腊神话里,安德罗米达公主被锁在海边岩石上,等待海怪吞噬。珀尔修斯骑着天马赶来,用美杜莎的头颅将海怪石化......
然后他娶了公主,把她升上星空。我接上故事,不由自主走到他身边。
透过天窗,偶尔能看见云层间隙中闪烁的星辰。
你很了解这些传说他侧头看我,眼睛在昏暗中依然明亮。
从小就喜欢。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房间墙上贴满了星图,朋友们都笑我是星空宅女。
他笑了,不是礼貌性的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愉悦:我女儿也是。很早之前就能背下梅西耶天体表。
您有女儿我惊讶地问,不知为何心里掠过一丝奇怪的失落。
曾经有。他的声音忽然轻了,她和她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仓库里一时只剩下雨声。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假装整理设备。
他却忽然指着天窗:看,云散了。
我抬头,看见银河如练横贯夜空。
周暮沉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小型星盘,对着天窗调整:今晚虽然错过了流星雨,但能看到天鹅座γ双星,它们的轨道周期大约是......
526年。我脱口而出,然后惊讶于自己的抢答。
他眼睛一亮:没错!你知道它们的角距离吗
就这样,在漏雨的仓库里,我和这个陌生男人聊了一整夜星空。
他知识渊博得惊人,从中国古代星官讲到哈勃深场,从星等计算讲到宇宙大尺度结构。
我惊讶地发现,每当谈到特别感兴趣的话题时,这个看似严肃的中年人眼中会闪烁出孩童般的兴奋光芒。
凌晨三点,雨停了。工作人员来开门时,我们已经交换了所有关于夏季大三角的看法。
你的导师是谁收拾设备时周暮沉突然问。
陈明远教授。
他的动作微妙地顿了一下:很好的观测天文学家。
语气中有些我听不懂的复杂。
临别时,他从相机包里取出一个古旧的铜制星盘:送给你。这是我......年轻时用过的。
我惊讶地接过,星盘沉甸甸的,边缘刻着精细的二十八宿图案。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
就当是赔礼。他打断我,为我的闯入和光污染。说完便转身离去,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星盘,发现底部刻着一行小字:星辰可测,人心难量。
那一刻,我不知道这个偶然相遇的男人会成为我生命中最明亮的星辰,也不知道我们的故事会如流星般绚烂而短暂。
我只知道,当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金属时,我的心跳快得不像话。
2
回到宿舍后,我把铜制星盘放在书桌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边缘的刻痕。
星盘表面有些氧化,但二十八宿的图案依然清晰可见。
底部的星辰可测,人心难量八个字像是某种隐喻,让我忍不住想探究那个叫周暮沉的男人究竟是谁。
凌晨四点,我仍无睡意,索性打开电脑搜索他的名字。
当第一个搜索结果出现时,我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屏幕上是一张学术会议合影,年轻的周暮沉站在中间,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乌黑浓密,眼神锐利如鹰。
照片下方的说明文字赫然写着:国际天体物理学研讨会,关于脉冲星周期异常的报告。
我颤抖着手指点开更多链接,一个个网页像拼图般拼凑出令我震惊的真相:周暮沉,曾是中国科学院最年轻的研究员之一,专攻高能天体物理学,在脉冲星和伽马射线暴领域有开创性贡献。
十五年前,他的妻子和女儿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之后他便逐渐退出学术圈,转向天文摄影。
最新的一篇报道是两年前的,标题刺眼:《陨落的天才:周暮沉为何放弃诺贝尔级研究》。
文章提到他最后公开露面是在一个小型天文爱好者聚会上,展示了一组深空摄影作品。
我盯着屏幕上那张陌生的脸——严肃、冷峻,与我在仓库里遇到的温和男人判若两人。
那个会讲星空传说、眼中闪烁着星光的周暮沉,与这位陨落的天才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黑眼圈去了实验室。
导师陈教授正在调试光谱仪,见我进来,头也不抬地问:昨晚数据采集顺利吗
取消了,太阳风活动异常。我犹豫了一下,不过遇到了一位有趣的摄影师,他给了我一个古星盘。
哦陈教授这才抬头,什么摄影师会对古代星盘有研究
他叫周暮沉。
实验室里骤然安静。陈教授的手停在半空,脸色变得复杂:你遇见周暮沉了
您认识他
当然认识。陈教授摘下眼镜,慢慢擦拭,我们曾经是同学,后来他成为了天体物理学家。
他停顿了一下,他送了你什么星盘
我从包里取出那个铜制星盘。
陈教授接过去,眼神忽然变得柔和:这是他的博士毕业礼物,他妻子送的。
他翻到背面,指着一个小小的刻痕,看这里,Z.——周暮沉、温婷兰,他们名字的缩写。
他妻子......
死了,连同他们七岁的女儿。陈教授把星盘还给我,声音低沉,那之后,周暮沉就变了个人。放弃研究,离开学院,整天带着相机到处拍星星。
他摇摇头,可惜了,他本可以成为中国的钱德拉塞卡。
我握紧星盘,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那个在雨夜里与我畅谈星空的男人,身上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过去。
颜夏,陈教授突然严肃地看着我,别跟他走得太近。
为什么
周暮沉......心理状态不稳定。陈教授斟酌着词句,他妻子死后,他曾经......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总之,一个放弃学术的人,不值得你浪费时间。
我点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
那个在仓库里耐心为我讲解天鹅座双星的男人,怎么看都不像心理不稳定。
回到座位,我盯着星盘看了许久,突然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通过报道中提到的摄影工作室,我找到了周暮沉的联系方式,发了封邮件,以请教古代星盘使用方法为由,希望能再次见面。
出乎意料,他很快回复了,约我在大学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周六下午,我提前半小时到达咖啡馆,选了个靠窗的位置。
窗外梧桐叶开始泛黄,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很准时。
我抬头,周暮沉已经站在桌前。
今天他穿着深蓝色衬衫,没打领带,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的一小片皮肤。
身上有淡淡的雪松香气,与那晚仓库里的雨水气息截然不同。
刚到不久。我撒了个小谎,您要喝什么我去点。
黑咖啡,不加糖。他坐下,还有,别用您,我不习惯。
我端着咖啡回来时,他正望着窗外发呆,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高挺的鼻梁,微微下垂的眼角,下巴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四十五岁的男人,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痕迹非但不显老态,反而增添了几分沉稳的魅力。
星盘带来了吗他接过咖啡,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手背,触感温热。
我从包里取出星盘,他接过去,熟练地调整起来:古代中国天文学家用它测量天体高度角。你看,这是窥管,对准北极星后......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讲解时眼睛会微微眯起,像在回忆什么美好的事情。
我假装认真听讲,实则偷偷观察他手腕上凸起的骨节,和衬衫袖口处露出的半块表盘——那是一块老式机械表,表带已经有些磨损。
你在看什么他突然问。
我慌乱地移开视线:没、没什么。就是觉得您——你对这些古代仪器很熟悉。
我父亲是历史系教授,家里到处都是这种东西。他转动星盘,小时候我最喜欢用它看星星,直到遇见我妻子......她送了我一台真正的望远镜。
提到妻子时,他的声音没有波动,但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陈教授告诉我......我犹豫着是否该提起这件事。
陈明远他轻笑一声,他一定警告你离我远点,说我是什么学术逃兵,对吧
我惊讶于他的敏锐,只好点头。
陈明远一直这样,非黑即白。周暮沉啜了口咖啡,在他看来,不做学术就是浪费才华。但他不明白,有些东西比论文和职称更重要。
比如摄影
比如记忆。他放下杯子,相机能捕捉星光,那是数十亿年前发出的光。当我们看到它时,发出那些光的恒星可能早已消亡。摄影......是一种对抗时间的方式。
阳光透过咖啡杯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那个失去一切的男人,如何用相机捕捉星光来填补内心的空洞。
下周三英仙座ε流星雨极大期,他突然说,我准备去北郊的青龙湖观测。如果你有兴趣......
我有兴趣!我回答得太快,脸一下子热了起来。
周暮沉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失态,只是点点头:晚上七点,大学西门见。
那次咖啡馆见面后,我的生活似乎被分成了两部分。
白天是天文系研究生颜夏,跟着陈教授做光谱分析。
晚上则变成了周暮沉的学生,学习天文摄影和古代星象知识。
我们每周见面两三次,有时在咖啡馆,有时在图书馆,偶尔他会带我去郊外观测。
陈教授很快察觉到了异常。
一天课后,他把我叫到办公室,桌上摊着一本落满灰尘的专著。
这是我和周暮沉二十年前合写的。
他翻开扉页,上面是两人的合影——年轻的周暮沉意气风发,与现在判若两人。
颜夏,你是个有天赋的学生,我不希望你重蹈他的覆辙。
什么覆辙
情感用事。陈教授合上书,周暮沉太依赖感情。妻子死后,他放弃了一切。科学需要理性,需要超脱个人情感。
我沉默不语。
陈教授永远不会明白,正是周暮沉身上那种对星空近乎孩童般的热爱,对逝去情感的忠诚,才让我如此着迷。
周三傍晚,我在西门等周暮沉。
他开着一辆老式吉普车到来,后座塞满了摄影器材。
饿了吗他递给我一个纸袋,三明治,路上吃。
车驶出城区,夕阳将云层染成金红色。周暮沉开车很稳,手指修长,轻松地搭在方向盘上。我偷偷看他被夕阳镀上金边的侧脸,心跳莫名加速。
看前面。他突然说,眼睛仍盯着路面,我脸上没有星星。
被抓个正着的我耳根发烫,赶紧咬了一大口三明治。
青龙湖是郊区一个偏僻的小水库,四周没有光污染。
周暮沉轻车熟路地带我来到湖边一片空地,开始架设设备。
今天教你用赤道仪。他调整着三脚架,有了它,长时间曝光也不会出现星轨。
夜幕完全降临时,我们的设备都已架好。周暮沉从车里取出保温壶,倒了两杯热可可。
你经常来这里我接过杯子,温热传递到指尖。
以前常来。他望着星空,和我妻子。她是中学地理老师,比我还痴迷星空。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主动提起妻子。
夜风吹过湖面,带来湿润的气息。
我们是在天文台认识的。他继续说,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她来参观,我值班讲解。那天正好日食,我把自己的观测镜借给她......三个月后我们就结婚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听着。周暮沉讲述时眼睛一直望着星空,仿佛那里有他失去的一切。
她走后,我有五年没碰望远镜。他突然转向我,直到有一天,我在旧书里发现一张她写的纸条——暮沉,别忘了帮我看英仙座的流星雨。他笑了笑,那天晚上,我带着相机来到这里,拍下了十五年来的第一张星空。
我胸口发紧,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蔓延。
这个男人对亡妻的思念如此深沉而长久,让我既感动又莫名酸楚。
看!周暮沉突然指向天空,流星!
我抬头,一道银光划过天鹅座。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整个夜空仿佛下起了银色的雨。
我们并肩站着,被无数坠落的星光包围。
3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我,颜夏,二十五岁的研究生,爱上了一个摄影大叔。
这个认知让我浑身颤抖。
不是因为年龄差距,不是因为世俗眼光,而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即使他的妻子已经离世十五年,即使他对我如此温柔耐心,我也永远无法取代那个会在纸条上写别忘了帮我看流星雨的女人。
冷吗周暮沉注意到我的颤抖。
有点。我撒谎道。
他脱下外套披在我肩上。外套上残留着他的体温和气息,将我整个人包裹起来。
我们站得很近,近到我能闻到他呼吸里淡淡的咖啡苦香。
颜夏,他突然轻声说,你知道吗,我们现在看到的星光,有些来自已经死亡的恒星。
我抬头看他,发现他正凝视着我,眼睛比星空还要深邃。
就像有些记忆,他继续说,即使源头已经消失,光芒依然在继续传播。
夜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几缕发丝粘在唇边。
周暮沉伸手,轻轻将它们拨开。他的手指碰到我的脸颊,温暖而粗糙。
时间仿佛静止,我的心跳声大得自己都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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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以为会发生什么时,他却退后一步,转身调整相机:该换存储卡了。
我站在原地,肩上还披着他的外套,脸颊上他触碰过的地方火辣辣的。
那个瞬间的亲密像流星一样转瞬即逝,留下的只有无尽的疑问和渴望。
回程路上,我们都没再提起那个几乎发生的瞬间。
周暮沉专注开车,我假装对窗外夜景很感兴趣。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在我心里,也在我们之间。
车停在校门口时,天已微亮。我归还他的外套,手指不经意相触,两人都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
下个月有天琴座流星雨。他声音有些哑,如果你......
我去。我打断他,任何观星活动,我都想去。
周暮沉深深看了我一眼,点点头:,颜夏。不,应该说早安了。
回到宿舍,我辗转难眠。
每次闭上眼睛,都会看到周暮沉在星光下的侧脸。
理智告诉我这很荒谬——我才二十五岁,他已是大叔。
但心从不听从理智的安排。
4
手机震动时,我正趴在图书馆的桌子上打盹。
天文学史课本硌得脸颊生疼,屏幕上显示有一条未读消息。
摄影展需要星轨合成图,明晚截止。能帮忙吗——周暮沉
我猛地直起身子,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时间显示凌晨两点十七分,这条消息是十分钟前发来的。
我飞快地回复:当然可以!把素材发给我。
三分钟后,一个压缩包出现在邮箱里。
附言只有简单一句:原片未处理,共87张,需要叠加合成。
我点开第一张照片——是青龙湖的星空,银河如练,湖面倒映着星光。
这正是我们看英仙座流星雨那晚他拍摄的。
想到那个几乎发生什么的瞬间,我的耳根又开始发烫。
接下来的十八个小时里,我像着了魔一样处理这些照片。
逃了三节课,靠着五杯咖啡撑住精神,终于在第二天晚上八点完成了合成图。
当最后一张照片融入星轨序列,屏幕上呈现出完美的同心圆星迹时,我长舒一口气,点击发送。
手机几乎立刻响起。
还没睡周暮沉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带着些许疲惫的沙哑。
刚做完。我努力控制声音里的兴奋,你觉得怎么样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颜夏,他轻声说,这是我见过最美的星轨图。
简单的赞美让我胸口发紧。
我咬着嘴唇,生怕自己说出什么傻话。
你熬夜了他突然问。
没......没有啊。
你的声音听起来像三天没睡。他叹了口气,明天有空吗我想请你来工作室一趟。
有!我回答得太急切,赶紧补充,我是说,明天下午没课。
三点见。他顿了顿,还有......谢谢你。
挂断电话,我把脸埋进枕头里无声尖叫。
枕头上还残留着他外套的气息——自从青龙湖那晚后,我就再也没洗过那件借来的外套,偷偷把它藏在了枕头下面。
次日午后,我站在一栋老式公寓楼前,核对地址三次才敢按门铃。
周暮沉的工作室兼住处位于城西一个安静的小区,红砖外墙爬满常春藤,颇有年代感。
门开了,周暮沉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休闲裤,头发有些乱,像是刚忙完什么。
他身后是一间宽敞的loft,墙上挂满星空照片,长桌上摆着几台电脑和各种摄影器材。
进来吧。他侧身让路,要喝什么咖啡还是茶
咖啡就好。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目光被墙上的一张巨幅照片吸引——那是猎户座星云,红色气体云中点缀着蓝色恒星,美得令人窒息。
去年在云南拍的。他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用了窄带滤镜,突出氢原子的发射线。
我接过咖啡,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一股微小的电流从接触点蔓延开来。
我们都迅速缩回手,咖啡差点洒出来。
抱歉!两人同时说道,然后尴尬地笑了。
周暮沉领我参观工作室,解释每张照片背后的故事。
他的声音在谈到星空时会不自觉地变得柔和,眼睛里闪烁着特别的光芒。
摄影展的主题是什么我问。
《逝去的星光》。他指向工作台上一叠打印稿,所有照片都来自可能已经死亡的恒星。它们的星光经过数千年甚至数百万年才到达地球,而当我们看到时,那些恒星可能早已消亡。
就像他对妻子的思念——源头已经消失,光芒仍在继续。
这个念头突然闯入我的脑海,让我胸口发闷。
昨天你发来的星轨图,他打开电脑,我把它放在了展览入口处。
屏幕上是我合成的作品——无数星轨在夜空中划出完美的圆弧,像是一个个同心圆组成的宇宙漩涡。
照片右下角赫然标着合成:颜夏。
这......这是我的名字我指着屏幕,声音发颤。
当然。他奇怪地看我一眼,是你的作品。
我咬住下唇,害怕自己会哭出来。
在天文系两年,我的名字从未出现在任何重要作品上,永远只是特别感谢里不起眼的一个。
颜夏周暮沉皱眉,你还好吗
没事!我使劲眨眼,就是......太高兴了。
他笑了,眼角泛起细纹:傻姑娘。对了,展览下周开始布置,你愿意来当我的助理吗工作很枯燥,主要是打标签、调灯光之类的杂活。
我愿意!我几乎是喊出来的,随即为自己的急切脸红。
周暮沉却似乎很满意这个反应:那就这么定了。现在,让我请你吃顿晚饭,作为星轨图的报酬。
午夜十二点,我正在核对展品编号,突然听到门口有动静。
谁我警觉地问,手摸向手机。
是我。周暮沉的声音,随后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怀里抱着一个大纸箱。
你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我惊讶地问。
他放下箱子,神秘地笑了笑:赶回来祝你生日快乐。
我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他有点不好意思,上次帮你查资料时看到的。他指向那个纸箱,打开看看。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箱子,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黑色硬盒。
掀开盒盖的瞬间,我捂住嘴——那是一台米德LX90天文望远镜,专业级设备,价格至少是我半年生活费。
这......这太贵重了!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不能接受!
不是礼物,他纠正道,是投资。我认为一个有天赋的天文工作者应该拥有好工具。他顿了顿,而且......我想看你用它发现新天体。
我的视线模糊了,手指颤抖着抚摸冰凉的镜筒。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望远镜,更重要的是,它代表着周暮沉对我的认可和期待。
试试他提议,今晚天气很好。
我们扛着望远镜上了天台。
周暮沉耐心地教我调整焦距和寻星镜,当木星及其四颗伽利略卫星清晰地出现在视野中时,我忍不住欢呼起来。
太清晰了!连云带都看得见!
周暮沉站在我身后,双手扶着我的肩膀帮我微调角度:现在看土星。
当土星带着它美丽的光环跃入视野时,我激动得转身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几乎贴在他胸前。
夜色中,他的眼睛比星空还要深邃,呼吸拂过我的额头。
时间仿佛静止,我们就这样对视着,谁都没有动。
周大哥......我轻声唤道。
嗯他的声音有些哑。
谢谢你。我鼓起勇气,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生日礼物。
周暮沉僵住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我以为他会推开我,责备我的越界,但他只是轻轻握住我的手,将它贴在望远镜上。
记住今晚看到的星空,他说,它们会比你我的生命都要长久。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们之间横亘着的不仅是二十年的年龄差距,还有十五年的思念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但即便如此,我依然无法控制自己向他靠近,就像行星无法抗拒恒星的引力。
6
展览开幕当天,人潮涌动。
我的星轨合成图获得一致好评,好几个参观者特意来询问制作方法。
周暮沉全程站在不远处,每当有人称赞我的作品,他就会露出那种骄傲的微笑,仿佛比自己获得认可还要高兴。
下午三点,一位银发老者来到展台前,盯着猎户座星云照片看了许久。
周暮沉,老者突然开口,还记得我吗
周暮沉转身,表情从惊讶变为尊敬:林院士!您怎么来了
听说你办展览,特地来看看。老者拍拍他的肩,十五年没见,你变了不少。
您倒是一点没变。周暮沉难得地谦逊,颜夏,这位是林院士,中国天体物理学的奠基人。林院士,这是我的助手颜夏,天文系研究生。
林院士和蔼地与我握手,然后转向周暮沉:暮沉啊,看了你的照片,我很感慨。艺术性很强,但科学价值更高。
他指着几张超新星遗迹的照片,这些对研究恒星晚期演化很有帮助。
周暮沉微微低头:只是业余爱好。
别妄自菲薄。林院士严肃地说,科学有多种表达方式。你的照片让公众理解宇宙之美,这同样重要。他顿了顿,考虑过回学术圈吗
周暮沉沉默良久,最后摇摇头:还没准备好。
林院士叹息一声,没再多劝。
临走前,他留下名片:有空来喝茶。带上你的小助手,她对恒星演化的见解很独到。
送走林院士,周暮沉显得心事重重。
我帮他收拾展品时,他突然问:颜夏,你觉得我该回去做研究吗
我停下手中的工作,认真思考后回答:我只希望你做让自己快乐的事。无论是摄影还是研究,只要你眼里有星星......就够了。
他凝视我许久,最后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自己还了解我。
这句简单的评价让我心头一热。也许,只是也许,在这个失去妻女十五年的男人心里,终于有了一小块位置,留给一个叫颜夏的傻姑娘。
展览结束后的周末,我独自在宿舍阳台上调试新望远镜。
夜空清澈,木星在镜头中清晰可见,四颗伽利略卫星排成一条直线。
按照周暮沉教我的方法,我小心记录着它们的位置变化。
手机屏幕亮起,是周暮沉发来的消息:看到木星了吗
正在看!我回复,手指在屏幕上轻颤,卫星几乎排成直线了。
好天气会持续三天,明晚可以尝试寻找M57环状星云。
我咬着嘴唇,犹豫片刻后打字:一起吗
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整整一分钟,最后只发来一个字:好。
简单的一个字却让我胸口发紧。
自从生日那晚那个脸颊吻后,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他不再轻易触碰我的肩膀或头发,目光相遇时也会迅速移开,但那种克制反而让每次偶然的接触都像通了电一样鲜明。
望远镜金属部件在夜风中变得冰凉,我摩挲着镜筒,那里曾覆上过周暮沉的手掌。
二十五岁的我,天文系研究生颜夏,爱上了一个四十五岁、心里永远装着亡妻的男人。
这个认知让我既甜蜜又痛苦。
我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我对着星空低语,却停不下来。
次日下午,我提前一小时到达周暮沉的工作室,手里提着两杯咖啡和刚出炉的牛角包。敲门无人应答,我试着拧了拧门把手——没锁。
周老师我推门而入,室内异常安静,我带了咖——
声音卡在喉咙里。
周暮沉躺在沙发上,脸色潮红,额头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的白衬衫被汗水浸湿,紧贴在胸膛上,呼吸急促而沉重。
周大哥!我冲过去,咖啡洒了一地。
手背贴上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我倒抽一口冷气。
他微微睁开眼,目光涣散:颜......夏
你烧得很厉害!家里有体温计吗
他虚弱地指了指浴室柜。
我飞奔过去,翻出一支电子体温计,回来塞进他腋下。
等待的三十秒像是一个世纪。
39.8度!我看着数字惊呼,必须去医院!
不去。他声音沙哑却坚决,抽屉......有药。
我找到退烧药和抗生素,扶他起来喝水吞服。
他的身体热得像火炉,隔着衬衫都能感觉到不正常的高温。
药片吞下后,他剧烈咳嗽起来,我慌忙拍打他的背部。
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我问。
昨......晚上。他闭上眼睛,以为......睡一觉就好。
我咬住嘴唇。
也就是说,他独自忍受了整整一夜的高烧。
这个固执的男人!
你需要换件干衣服。我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睡衣在哪里
卧室......衣柜。
他的卧室整洁得近乎苛刻,深蓝色床单平整无褶,书桌上摆着几本专业书籍和一台笔记本电脑。
衣柜里,睡衣叠得方方正正。
我取出一套,突然注意到衣柜深处有一个小保险箱,上面放着一个相框——周暮沉和一位温婉的女性抱着一个小女孩,三人笑得灿烂。
一定是他的妻子和女儿。
冰箱里几乎空空如也,只有几个鸡蛋和半颗白菜。
橱柜里有米和一些干货。
我煮上白粥,又做了简单的白菜汤,最后煎了个荷包蛋。
端着食物回到客厅时,周暮沉已经睡着了,眉头紧锁,像是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我轻轻放下托盘,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守着他。
夜幕降临时,他的烧退了一些,但仍在38度以上。
我每隔一小时换一次冰袋,强迫他喝水,监测体温。
半夜两点,他突然开始说胡话,断断续续地喊着妻子和女儿的名字,有时又夹杂着一些学术术语。
超新星......光谱不对......婷兰,别走......小雨怕黑......
我握着他的手,轻声安抚:我在这里,没事的。
凌晨四点,他终于陷入平静睡眠。
我蜷缩在沙发旁的扶手椅上,疲惫不堪却不敢合眼,生怕他的体温再次飙升。
晨光透过窗帘时,我被轻微的响动惊醒。
周暮沉正试图坐起来,脸色苍白但眼神已经清明许多。
感觉怎么样我立刻上前扶他。
好多了。他的声音依然嘶哑,你......一直在这里
嗯。我伸手探他额头,烧退了不少,但还是有点热。
他抓住我的手腕,这次很轻柔:你应该回去休息。
先吃点东西。我端来重新热过的粥,昨天几乎没进食。
他勉强吃下半碗粥和一点白菜,然后疲惫地靠回枕头上。我收拾碗筷时,他突然问:展览后的数据整理好了吗
都整理好了。我忍不住皱眉,你现在不该操心这些。
只是问问。他闭上眼睛,谢谢你,颜夏。
不客气。我轻声说,要再睡会儿吗
他微微点头。我帮他拉好被子,正要离开,却听见他轻声唤我:颜夏。
嗯
昨天......我很抱歉。
我知道他指的是认错人的事,胸口又是一阵刺痛:没关系,真的。
他沉默片刻,又说:你和她......一点也不像。
这句话不知为何让我更难受。
我匆匆点头,逃进厨房洗碗,让水声掩盖自己哽咽的呼吸。
接下来的两天,我几乎住在了周暮沉的工作室。
他的高烧反反复复,最严重的时候甚至出现幻觉,抱着我喊女儿的名字。
第三天晚上,体温终于稳定在37度左右,他沉沉睡去,呼吸平稳。
确认他无碍后,我决定整理一下这几天堆积如山的资料。
周暮沉的书房平时是禁区,但为了找一份星表,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书房比卧室还要整洁,书籍按主题和字母顺序排列,墙上挂着几幅珍贵的天文照片和学位证书。
7
我在书架上找到了需要的星表,正准备离开时,注意到书桌抽屉没完全关严,露出一角白色信封。
理智告诉我应该离开,但好奇心驱使我轻轻拉开了抽屉。
里面是一叠未寄出的信,最上面那封写着我的名字:致颜夏。
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拿起信封,犹豫再三,还是抽出了里面的信纸。
夏夏,信的开头这样写道,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或许我已经......
颜夏
周暮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吓得差点掉下信件。
他站在那儿,脸色仍然苍白,扶着门框的手微微发抖。
我......我只是来找星表。我慌乱地把信塞回抽屉,对不起,我不该......
他走过来,动作因虚弱而迟缓。
我以为他会生气,但他只是轻轻关上抽屉,然后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
那些信......他开口,又停住,像是在斟酌词句。
我不该偷看。我低着头,真的很抱歉。
不,他摇头,是我该道歉。让你照顾我这么多天。
沉默在书房里蔓延。
窗外,暮色渐沉,最后一缕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
你应该回去了。最终他说,好好休息。
你确定不需要人陪了
嗯。他点头,我好多了。
我转身要走,却在门口停住:周老师......那些信......
只是一些胡思乱想。他轻声说,别放在心上。
但我已经看到了信的开头,那些字句像烙印一样刻在脑海里: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或许我已经......
或许我已经什么离开死去我不敢问,也不敢想象答案。
回到家,我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凌晨两点,手机突然震动,是周暮沉发来的短信:睡了吗
我立刻回复:没有。
明天有空吗我想和你谈谈。
我的心跳加速:有空。什么时候
晚上七点,工作室。可能会下雨,带伞。
好。
简短的对话后,又是一片寂静。
我盯着手机屏幕,直到它自动变暗。
周暮沉想谈什么那些信他生病时的失言
还是......
我们之间那种从未言明却日益明显的情感
第二天傍晚,天空阴沉得可怕,乌云压得很低,空气中弥漫着雨的气息。
我提前半小时到达工作室,心跳如擂鼓。
周暮沉开门时,我几乎认不出他——他刮了胡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整洁的深蓝色衬衫,看起来已经完全康复。但眼睛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进来吧。他侧身让我进门,要下雨了。
果然,我刚踏进门槛,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大雨倾盆而下,敲打着屋顶和窗户,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工作室里飘着咖啡香,桌上摆着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和一盘曲奇饼干。
你做的我指着饼干问。
买的。他难得地笑了笑,我厨艺很差。
我们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雨声和偶尔的雷声填补空白。
首先,周暮沉终于开口,谢谢你照顾我。
不客气。我摩挲着咖啡杯,你......完全康复了
嗯。他点头,然后直视我的眼睛,颜夏,我们需要谈谈那些信。
我的手指僵住了,咖啡的热气熏得眼睛发涩。
你不该看到它们。他继续说,那只是......我在生病或情绪低落时写的一些东西。一种......自我排解的方式。
但有一封是给我的。我鼓起勇气说,开头写着夏夏......
他深吸一口气:那封信永远不会寄出。
为什么我问,里面写了什么
窗外电闪雷鸣,白光瞬间照亮他的侧脸,又迅速隐入黑暗。
他的轮廓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锋利。
不重要。他摇头,重要的是,我们之间......有些事需要澄清。
什么事
你对我的......感情。他艰难地说出这个词,还有我对你的......态度。
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我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腔,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不明白。我小声说,尽管我完全明白他在指什么。
颜夏,他转向我,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你二十五岁,前途无量。我四十五岁,过去......复杂。我们之间不应该有任何超出朋友的关系。
但那些信......
那只是软弱时刻的妄想!他突然提高音量,随即又压低声音,对不起......我只是不想你误会什么。
我没有误会。我放下咖啡杯,声音颤抖,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的感受。
你不明白。他痛苦地摇头,年龄差距只是最表面的问题。我的过去,我的......状况......都不允许我......
不允许你什么我追问,不允许你快乐不允许你重新开始
不允许我伤害你!他几乎是喊出来的,双手攥成拳头,我已经......我已经毁了一个家庭,不能再毁掉一个年轻人的未来!
我震惊地看着他,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妻子的死不是你的错!
那天本该我去接小雨放学。他的声音支离破碎,但她心疼我熬夜做研究,主动去了。如果我没那么沉迷工作,如果我能多分担一些家庭责任......
那只是个意外!我抓住他的手,你不能为此惩罚自己一辈子!
他猛地抽回手:你不懂。十五年过去了,我仍然每晚梦见她们。有时候在街上看到和小雨同龄的女孩,我会不自觉地跟上去......像个疯子一样。
雨水混合着我的泪水滑下脸颊。
我想抱住他,想告诉他不必独自承受这一切,但我知道此刻任何触碰都会让他更加退缩。
周暮沉,我哽咽着说,信里写了什么求你告诉我。
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夏夏,如果时光能倒流,我愿用一切换一个与你同龄的相遇。
我没有回复,只是看着窗外模糊的灯光,任泪水无声滑落。
第二天早上,门铃响起。我红肿着眼睛开门,门外站着周暮沉的助手小林,手里拿着一个纸袋。
教授让我送这个给你。小林递过纸袋,眼中带着同情,他说......你会需要这个。
纸袋里是一盒感冒药和一条干净毛巾。
还有一张字条:保重身体。——周
我苦笑着把纸袋放在桌上。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一切了——关心却克制,温柔但疏离。
他还说了什么吗我问小林。
小林犹豫了一下:他说......让你最近别去工作室了,好好准备期中考试。
我明白了。我点点头,谢谢你。
小林转身要走,又突然停住:颜夏......周哥......
怎么了
他最近病情加重了。小林压低声音,医生说他必须开始治疗,但他拒绝住院。
我心头一紧:什么病情我以为只是普通发烧
小林露出惊讶的表情:你不知道教授没告诉你他的......状况
什么状况
我......我不该多嘴。小林慌乱地摇头,你还是直接问教授吧。
告诉我!我抓住小林的手臂,他到底怎么了
小林的眼睛红了:是肌萎缩侧索硬化。教授确诊一年多了,最近病情发展比预期快......她哽咽了一下,医生说他最多只剩......一两年了。
世界在眼前旋转。
周暮沉生病了而且快要......死了
不可能......我喃喃自语,他看起来那么健康......
药物控制了一些症状,但......小林擦擦眼睛,周哥剩下的时间......可能比医生预估的还要少。
我跌坐在椅子上,脑海中闪过那些未寄出的信,闪过他推开我时痛苦的眼神,闪过他在高烧中喊出的胡话......一切都有了解释。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轻声问,更像是自言自语。
周哥不想被同情,尤其是......不想被你同情。
小林叹了口气,他很在乎你,颜夏。比在乎任何人都要在乎。
我抬头看向窗外,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击中我——那些信,那些他永远不会寄出的信,或许是他想在离开这个世界前,最后想说的话。
我要见他。我站起来,现在就去。
小林拦住我:别!教授特意嘱咐我不要告诉你......
如果你现在去,他会知道是我说的。
那我该怎么办我几乎是在恳求,假装不知道眼睁睁看着他独自面对这一切
给他时间。小林轻声说,周哥很固执,但也很脆弱。他需要自己做好准备......向你敞开心扉。
8
得知周暮沉的病情后,我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三天。
手机拿起又放下,信息写了又删,最终只发出简短的问候:身体好些了吗
他的回复同样克制:好多了,谢谢关心。专心准备期中考试。
我盯着这行字,仿佛要看穿屏幕背后那个男人的真实状态。
渐冻症......一年寿命......这些词在我脑海中盘旋,像一场永远不会醒的噩梦。
第四天清晨,一通电话把我从混沌中惊醒。
来电显示是小林。
颜夏!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周哥昨晚住院了!呼吸衰竭,现在在ICU!
我猛地坐起,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膛:哪家医院
二十分钟后,我冲进医院大门,头发凌乱,外套扣子都扣错了。
小林在ICU门口等我,眼睛红肿。
医生在里面,她抓住我发抖的手,说是病情突然恶化......
透过玻璃窗,我看到周暮沉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脸色灰白得像纸。
一位医生正在检查监护仪上的数据,表情凝重。
我能进去吗我声音嘶哑。
小林摇头:家属才能进。
我不是家属。我苦笑,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就在这时,医生走了出来。
他看了看我们俩:你们是周教授的......
朋友。小林说。
同事。我同时说道。
医生推了推眼镜:周先生的情况不太好。ALS已经影响到呼吸肌,这次虽然抢救过来了,但......
他停顿了一下,按照病程发展,他大概还有......一年左右的时间。
一年。
十二个月。
五十二周。
三百六十五天。
这些数字在我脑海中炸开,每一个都像刀子剜在心上。
我扶住墙壁才没有跌倒。
不过,医生继续说,周先生希望见一位叫颜夏的小姐......
我猛地抬头:我!我是颜夏!
医生有些惊讶:他说你是他的......朋友
是的!我急切地点头,我能见他吗
十分钟。他需要休息。
消毒水的气味充斥着ICU。
周暮沉在听到脚步声时微微转头,看到是我,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他的嘴唇干裂,呼吸罩在脸上留下深深的压痕。
你来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呼吸机的杂音。
我在床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
那只曾经稳定地调整望远镜的手,现在微微颤抖着,皮肤下凸起的骨节格外明显。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直接问道,眼泪已经滚落。
他闭上眼睛,喉结滚动:不想......让你担心。
傻瓜!我哽咽着骂他,大傻瓜!
他嘴角微微上扬:是啊......我是个傻瓜。
监护仪的滴答声填补了沉默。
我抚摸着他的手指,每一处关节,每一条纹路,想要永远记住这触感。
颜夏,他突然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在天文台。你闯进我的观测区。
你气得......像只炸毛的小猫。他轻笑,随即引发一阵咳嗽。
我慌忙扶他坐起些,轻拍他的后背。
等他呼吸平稳,我鼓起勇气开口:周暮沉,我有话要对你说。
嗯
我爱你。这三个字终于冲破了所有枷锁,我不在乎你还有多少时间,我只在乎能爱你多久。一星期也好,一年也好......请让我陪着你。
他的眼睛瞬间湿润了,呼吸变得急促。
监护仪上的曲线剧烈波动。
你不......不应该......他艰难地说。
不应该爱上病人不应该爱上比我大二十岁的男人我苦笑。
我很快......连拥抱你都做不到......
那就现在拥抱我!我俯身轻轻环住他的肩膀,小心避开各种管子,趁你还能抱我的时候。
他的手臂慢慢环住我的后背,力道很轻却让我感到无比安全。
他的心跳透过病号服传来,稳定而微弱,像远处渐渐消逝的鼓声。
我也爱你。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颤抖,从你在雨夜里......为我辩护的那一刻起。
我收紧手臂,泪水浸湿了他的肩膀。
这一刻我等了太久,却是在最残酷的背景下得到。
答应我,我抽泣着说,不要再推开我了。
他的手指轻轻梳理我的头发:我答应你......虽然这对你不公平。
爱情从来不讲公平。我抬头看他,只有愿意不愿意。
他凝视我许久,最后轻轻吻了我的额头。
这个吻如此轻柔,却比任何激情都更深刻。
医生进来打断了我们,提醒探视时间到了。
临走前,周暮沉叫住我:工作室的书架......最上层有个木盒。帮我拿来好吗
我点点头,在他唇上留下一个轻吻:明天见。
木盒比想象中精致,红木材质,表面雕刻着星图。
我小心地把它带回病房。
周暮沉的气色比昨天好些,已经换到了普通病房。
打开它。他示意我。
盒子里是一个古老的铜制沙漏,做工精美,两端装饰着星座图案。
沙粒是罕见的深蓝色,流动时闪烁着细小的光点,宛如微型星空。
这是......
十八世纪的天文沙漏。他接过沙漏,轻轻翻转,天文学家用它计算星辰轨迹。
蓝色的沙粒开始流动,在阳光下闪烁着神秘的光芒。
真美。我惊叹道。
时间就像这沙漏,他注视着流动的沙粒,我们只能珍惜每一粒沙。
我握住他的手,沙漏在我们之间静静流淌:那我们就珍惜每一粒。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像普通情侣一样相处——如果忽略医院的环境和随时可能恶化的病情。我每天下课后直奔医院,带着他喜欢的书和音乐。
周末时,我们会一起看星空纪录片,或者只是安静地依偎着,看窗外的云卷云舒。
周暮沉的精神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他会给我讲年轻时在天文台的有趣经历;坏的时候,他连翻书页都困难,只能听我读书给他听。
一个月后,医生同意他出院回家休养,但需要定期复诊。
我搬进了工作室的客房,以便随时照顾他。
你不必这样。周暮沉坐在轮椅上说——他的腿部肌肉已经开始萎缩,你的学业......
我可以兼顾。我蹲下来平视他,而且我想这么做。
他叹息一声,抚摸我的脸颊:我欠你太多。
那就用剩下的时间好好爱我。我握住他的手,这就是我要的全部。
随着病情发展,周暮沉渐渐无法使用相机和望远镜,但他开始整理多年的研究笔记,打算出版最后一本专著。
我成了他的助手,记录口述,整理资料,有时也提出自己的见解。
这里,我指着一组数据,如果考虑星际尘埃的影响,脉冲周期可能会有微小变化。
他惊讶地看着我:你是对的......我怎么没想到这点。
因为你太专注于理论模型了。我笑着亲了亲他的鼻尖,而我是个实践派。
他拉我入怀,额头相抵:我的小天才。
那一刻,我几乎忘记了病痛和即将到来的永别,只感受到纯粹的幸福。
秋天来临时,周暮沉的手部肌肉严重退化,写字变得困难。
我们发明了一套方法——他口述,我记录,然后用投影仪将文字投到天花板,他再口述修改。
这样像不像在看星空某天夜里,他望着满天花板的文字问我。
像。我躺在他身边,只是这些星星会讲故事。
他转向我,眼中盛满柔情:最美的星星在这里。他轻点我的鼻尖。
我鼻子一酸,钻进他怀里:周暮沉......
嗯
你会害怕吗我小声问,当那一天......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怕死亡......只怕留下你一个人。
我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襟:我会好好的......我保证。
我知道你会。他亲吻我的发顶,因为你比你自己想象的更坚强。
那晚,我们在投影文字的星空下相拥而眠,像宇宙中最后两个相依为命的星体。
十二月初,周暮沉的呼吸再次出现问题,不得不回到医院。
医生调整了药物,但私下告诉我,病情发展比预期更快。
可能......不到半年了。医生低声说。
我站在走廊上,浑身发抖,直到护士递来一杯热水才回过神。
回到病房,周暮沉正在小憩,眉头微蹙,像是在梦中也在与病痛抗争。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决定不告诉他医生的最新判断。
圣诞节前夕,医院允许我们短暂外出。
我租了辆轮椅,带周暮沉去了城市最高的观景台。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看星星吗我蹲下来为他整理围巾。
青龙湖。他微笑,你为我做了星轨图。
夜空中繁星点点,寒风刺骨,但我们都不愿回到温暖的室内。
周暮沉仰头看着星空,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的光芒。
猎户座出来了。他指着东南方,看到那三颗连成一线的星星吗那是猎户的腰带。
嗯!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下面的星云用望远镜能看到吗
可以......如果......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呼吸变得急促。
我慌忙拿出随身携带的氧气面罩给他戴上。
我们回去吧。我担忧地说。
他摇摇头,坚持再看一会儿。
最终我们妥协,转移到观景台角落的玻璃房内,那里有暖气,也能看到星空。
颜夏,他突然说,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我走后......完成我们的观星计划。去智利的天文台,看南半球的星空。
我咬住嘴唇,强忍泪水:我们一起计划好的......应该一起去。
我会以另一种方式陪着你。他轻抚我的脸,每当你看到星空,那就是我在看你。
我终于崩溃,趴在他膝头大哭:我不要......我不要你走......
他抚摸着我的头发,轻声哼起一首古老的儿歌: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他面前彻底崩溃。
新年过后,周暮沉的情况急转直下。
说话变得困难,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但他坚持完成了专著的手稿,命名为《星光永寂:恒星演化的最后阶段》。
很适合我,不是吗他虚弱地开玩笑。
胡说。我强颜欢笑,你才不是恒星,你是......是超新星,爆发后变成中子星,永远存在。
他笑了,眼睛却渐渐失去神采:我的小天文家......永远这么浪漫。
二月十四日情人节那天,我买了一小束满天星放在病房窗台上。
周暮沉已经无法坐起,但意识还算清醒。
礼物......他示意床头柜的抽屉。
里面是一个小盒子,装着一枚银戒指,上面镶嵌着深蓝色的宝石,在灯光下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
这是......
亚历山大变石。他费力地解释,会随光线......改变颜色......像星星......
我小心地戴上戒指,尺寸刚好合适:什么时候量的我手指
你睡着时......他微笑,用绳子......
我俯身亲吻他干裂的嘴唇:这是我收到过最美的礼物。
那天晚上,周暮沉的呼吸突然变得极其微弱。
医生进行了紧急抢救,暂时稳定了情况,但明确表示随时可能。
颜夏......他在呼吸面罩下微弱地呼唤。
我在这里。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一直都在。
沙漏......
我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从包里取出那个天文沙漏,放在他手中。
他的手已经几乎无法握住东西,所以我帮他扶着。
剩下的时间......他艰难地说,交给你了......
不!我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你不能......不能就这样......
颜夏......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清明,我爱你......永远......
我也爱你。我哽咽着说,永远永远。
他微微一笑,目光越过我看向窗外:看......星星......多美......
我转头看向窗外——阴云密布,根本看不到一颗星星。
但当我转回来时,周暮沉的眼睛已经闭上,监护仪上的心跳线变成了一条直线。
尖锐的警报声中,医生和护士冲进来进行最后的抢救。
但我知道,他已经去了那个我们约定好的地方——猎户座的星云里,等待下一次相遇。
我没有崩溃,没有尖叫,只是静静地拿起那个沙漏——里面还有一半蓝色的沙粒没有流完。
我把它贴在脸颊上,感受最后的温度,轻声哼起那首他最喜欢的儿歌: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葬礼很简单,按照周暮沉的意愿,只有几个亲近的朋友参加。
他的骨灰被撒在了青龙湖畔,那个我们一起看过流星雨的地方。
三个月后,我站在智利阿塔卡马沙漠的天文台前,手中拿着两本护照——一本是我的,一本是周暮沉的。
工作人员看到空白的签证页时,疑惑地看着我。
我丈夫......他没能来。我用简单的西班牙语解释,癌症。
对方了然地点点头,在我的护照上盖了章。
那晚,我在世界上最清澈的夜空下架起了周暮沉送我的望远镜。
南半球的星空如此陌生又美丽,麦哲伦云像两片发光的薄纱悬挂在天幕上。
观测日志上,我工整地写下两个人的名字:颜夏&周暮沉。
在他名字旁边,我画了一颗小星星。
沙漏被我放在望远镜旁,蓝色的沙粒静静流淌,记录着没有他的时间。
我抚摸着那枚亚历山大变石戒指,它在星光下闪烁着幽蓝的光芒,就像周暮沉眼睛里的星空。
我来了,我对着星空轻声说,按照约定。
夜风拂过沙漠,像是远方的回应。
我调整望远镜,对准了猎户座星云。
那里,据古老传说,是新星诞生的地方,也是我们下一世相遇的约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