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1抢娃事件秋日晨曦,火红的太阳光芒万丈,天畔如同被抹上了金色,无数的金光倾泻而下,染在微波粼粼的江面上,宛如一幅流动的画卷,美轮美奂。
田景文放下茶杯,望着窗外京江上初升的朝阳,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感油然而生。货运营生十余年,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壮丽的水秀山川。可不知为何,惟独京华让他眷恋着迷。
您好,能拼个桌不
一个带着浓重京华口音的声音,打断了田景文的思绪。
他抬头一瞧,是位身材魁梧的男子,手里端着碗冒着热气的豆腐脑。
您请便。
田景文礼貌地把面前的碗碟往跟前拢了拢。
田景文鲜少来晨食记,主要是人实在太多了。四周闹哄哄的,跑堂的伙计扯着嗓子吆喝,蒸笼的热气混着人身上的汗味儿,熏得人脑门发胀。得亏来得早,再晚点,怕是连站的地儿都没有。
男人落座时带起一阵风,若有若无的雪松香在空气中浮动。
咦!大哥,您也爱虾仁水饺
是的。田景文夹起一块水晶虾饺,薄如蝉翼的皮裹着粉嫩的虾仁,吃过蛮多,就数他家这味最正儿。
是挺不错。那男子舀着豆腐脑,突然盯着田景文的脸瞧,大哥,听口音您不是本地人吧
噢,我是武阳人。田景文随口一答。
做啥子工作老家哪里的贵庚
田景文低头抿了口茶,暗自皱眉,这人怎么如此自来熟查户口呐
茶汤在舌根泛起一丝苦涩,他勉强咽下,抬眼道:跑货运的,路过。声音缊着抵触,每个字都带着粗粝的戒备。
男子顿觉失态,脸上笑容霎时僵住。他局促地搓了搓手指,急忙说道:大哥,您千万别误会,我不是坏人,只是……话尾突然断在空气里,像截被掐灭的烟。
田景文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难不成有人会把坏人二字刻在脑门上
鄙人修俊怀。男子突然起身,实木椅腿在地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右臂前伸,带着几丝歉意,真挚地说道:大哥,您贵姓啊
突如其来,田景文一时有些发懵,匆忙放下茶碗,掌心在叠放桌面的纸巾上蹭了蹭。田,田地的田,田景文。话音未落,手掌已被对方稳稳握住。
两只手相触的瞬间,田景文清晰地感受到,修俊怀宽厚的手掌力道沉甸甸的,却又收得恰到好处,像裹着天鹅绒的液压机,温热里带着不容抗拒的金属质感。
短暂的停顿后,田景文朝对方点头示意,随即抽回了手。
缘分啊,田大哥!咱这就算认识了哈!修俊怀笑声洪亮如钟,像是重逢多年未见的老友。他欣然抬手示意,道:快请坐!
幸会!幸会!田景文条件反射般抱拳回礼。可话一说完,他自己都愣了,如此老派的动作,可笑可笑!他匆忙扯出笑容,缓缓坐下时,右手蹭过牛仔裤,掌心的冷汗蹭了个干干净净。
奇怪了……修俊怀凑上前来,一副不罢休之势,追问:大哥,看你好生眼熟,咱们定是在哪儿见过
田景文食指摩挲着碗沿,青瓷发出细微的嗞鸣。他嘴角提起一个精确到毫米的微笑:不能吧,许是我长得太大众而已。
不对不对!修俊怀神色凛然,目光如刀锋般锐利,田大哥,您跟我家一个亲戚简直是一个模子刻……
救命啊!救命啊!有人抢小孩啦!
修俊怀话说到半,硬生生被一声凄厉的尖叫斩断。
紧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街面上传来,夹杂着粗重的喘息。田景文猛然转头,透过蒸腾的热气看见一男一女在街上追赶。
跑出没几步,女人被男人一把拽住后襟,她踉跄着护紧怀里的孩子,两三岁的娃娃吓得哇哇大哭。
救命啊!人贩子抢小孩儿啦!快来人啊!女人嗓音嘶哑。
你才是人贩子!男人额角青筋暴起,伸手就去掰孩子的小腿,泼妇,还我儿子!
人贩子田景文脑子嗡地一声,平生最恨的就是拐孩子的勾当。想到自己的身世,他更是怒不可遏。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掼,人已箭步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田景文眼角余光扫见修俊怀蹬地起身,脸上笑意荡然无存。
晨食记里瞬间炸锅,食客们一个个站起身来,或翘首张望,或推搡着涌向门口。惊呼声、碰撞声、桌椅刮擦声混作一团,活像捅了马蜂窝。
田景文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街上,一个侧身插进两人中间。他双臂如钢箍般扣住二人手腕,喝道:住手,都住手!吓着娃娃儿了!
那娃娃哭得小脸通红,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可那对男女却是充耳不闻,女人指甲在男人手臂上抓出血痕,男人则死命掰扯她环抱孩子的手指。
倏地,一道灰影从田景文余光里闪过,一位老妇豹子般扑来,五指如鹰爪般揪住女人的发髻往后就拽。
贱丕子,抢我孙子,打死你!老妇的拳头雨点般砸在女人脸上,指节撞击颧骨的声响令人牙酸。
女人吃痛松手,男人趁机抢抱小孩,粗壮的手臂力道粗鲁。眼看孩子就要脱手,女人突然抬腿,卯足劲,一脚踹在老妇的小腹上。
哎呀!老妇像麻袋似的摔了出去,后脑勺着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泼妇!看我不打死你。男人怒喝,旋即松开抢娃的手,甩出铁拳,直冲女人脑门。
怕是要出人命!说时迟那时快,田景文右手闪电般扣住男人腕骨,顺势一拧。咔吧一声脆响,男人踉跄后退,同时还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哪来的杂碎多管闲事,找死吗!男人吐着血沫子,突然一个黑虎掏心直取田景文咽喉。
住手!修俊怀的暴喝如雷炸响,蒲扇大的手掌已扣住男人肩头。只见他臂膀一沉,轻而易举便遏止了那男人的攻势。
可男人依然不管不顾,斜肩一抖,竟硬生生挣脱修俊怀的钳制。双拳化作模糊的残影,裹挟着血腥气朝田景文面门袭来,逼得他连退数步险些绊倒。
再次警告,住手!修俊怀剑眉倒竖,五指如鹰钩般勾住那男人的锁骨,男人挥出的拳头顿时僵在半空,整条手臂如遭电击般颤抖起来。
关你王八蛋的事,找死!男人奋力一搏,突然调转矛头,砂钵大的拳头如炮弹般轰向修俊怀。
当心……!田景文失声惊叫。
岂料修俊怀从容侧身向后,扎开马步,左手挥臂,肘尖顶击对方手腕。咔嚓一声,男人的拳头戛然而止。
那男人未及痛呼,修俊怀顺势左手反抓,右手挑肘回拉,那男人应力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修俊怀趁机左手翻扣,右手提压,千斤坠般压得那男人已是动弹不得。
好犀利的擒拿!田景文惊叹不已。
王八蛋,放开我儿子。那老妇如疯虎般从地上爬起,张牙舞爪直扑修俊怀。她身形虽佝偻,可这一扑却带着破空之声,显然是拼了性命。
别冲动,小心犯法!田景文箭步上前,双臂如铁闸般挡下了老妇,随即转头对围观人群朗声喊道:快,帮忙电话报个警。
打死他,打死人贩子!
杀千刀的,打断他的腿!
别让人贩子跑了!
围观的群众怒火中烧,人群不断聚集,一听是人贩子更是义愤填膺,乌泱泱地冲上来。有人抡起早餐摊点的条凳,有人撬起人行道上的砖头,几个赤膊汉子甚至解下皮带……个个都甩开了姿势就要开打。
喊杀声、起哄声,你推我盏,眼看就要失控。
退后,大家都退后,我是警察!修俊怀扯开了嗓子高声喝令,左手死死压着歹徒,右手从内袋抽出黑色证件,警徽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还得是镰刀锤子!躁动的人群听是警察,顿时有如被按下暂停键,场面很快就得到了控制。
请你配合,不要无谓抵抗。修俊怀严厉警告,那男子见势也没了刚才的气焰。
那老妇也是戾气顿消,眼神闪烁,但还是愤愤不平,那是我孙子,贱丕子抢我孙子。
修俊怀把那男子扶了起来,义正言辞地对着老妇说道:注意你的用词,孰是孰非,警方自然会调查清楚。
女士,你还不能走,你们仨待会儿都要回派出所配合调查。那女子正要转身挤出人群,修俊怀突然叫住了她。
须臾,警笛呼啸,红蓝闪烁,一辆警车停靠到了路边。
散了散了,大家都散了。修俊怀正言厉色,那气场不怒自威。
警车上下来两位穿着制服的警察,把那仨带上了警车。修俊怀与制服警察低语几句,转身走向田景文。
田大哥,您手受伤了,我给您包扎一下吧。
受伤田景文一怔,左手后知后觉传来刺痛。低头一看,左手手背竟多了一道伤口,想必是方才混乱中那位老妇人抓伤的吧。
不碍事!一点小伤,我自己处理就好。
无妨!警车配有医药箱。
修俊怀不由分说取出碘伏棉片和纱布,简单处理,很快就好。他的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手指稳稳扣住田景文的手腕。
消毒棉片触到伤口的瞬间,田景文倒吸一口冷气。他条件反射地缩回手指,却被对方稳稳托住。
谢…谢谢!田景文声音里带着未散尽的颤音。
田大哥,感谢您见义勇为!
修俊怀低头专注地包扎着伤口,余光却始终黏在田景文脸上,从微扬的眼尾到紧绷的下颌线,每个细节都在他脑海中与那张黑白照片上的影相重叠。敏锐的职业嗅觉告诉他,眼前的田景文十有八九就是自己苦苦追寻的那个人。
互帮互助,应该的。田景文话音突然一转,幸好修警官您在,不然这事可没那么轻了。
工作分内之事,不值一提。修俊怀包扎伤口手法娴熟而细致,与他粗犷的外表格格不入。
待得收拾停当,他沉思片刻,随即从内袋掏出一张烫金名片,递给田景文:田大哥,我在防拐办。卡片上边是我电话,稍后发您号码给我,等事情捋清,我知会您一声。
我公务在身,就先告辞了。
好嘞,再见!
警车的引擎声渐渐远去,田景文眉头微蹙,指尖在防拐办三个字上顿了又顿。许久,反应过来的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并若无其事般将名片收进衣袋里。
02命运多舛
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田景文的人生被劈成两半,彼时他才十三岁。
田景文跟在父亲身后,脚步虚浮。医院的走廊看不到尽头,消毒水的气味呛得他头晕脑胀。抬眸间,忽然发现父亲田志远的背影比平时佝偻了许多。
爹爹,娘亲到底怎么了父亲没有回头,只是略微放慢脚步:等医生说就知道了。
诊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穿白大褂的医生捏着眼镜腿走出来,用拇指和食指揉搓着眉心,道:林淑华家属
父亲猛地站起身,椅子颠簸发出哐啷的声响,我是她丈夫。医生,我爱人她……
肝癌晚期。医生毫不避讳,声音平稳得近乎残酷,已经扩散到淋巴系统。乐观估计,还有三到六个月。
田景文感到一阵眩晕。他看见父亲的身体晃了晃,像棵遭遇飓风的老树。肝癌晚期这些词汇在他脑海里碰撞,却拼凑不出具体的形状。
怎么可能!父亲突然吼起来,声浪震得诊室的玻璃窗微微颤动,她上周还给学生上课!不是只是有点胃痛么……
医生递过一叠检查报告。田景文瞥见那些黑白影像上布满骷髅样的阴影,仿佛贪婪的妖怪在啃噬母亲的躯体。
癌细胞生长位置特殊,早期几乎没有症状。医生解释道,现在治疗的话……
父亲急切地打断:多少钱都行!治,肯定要治啊!
医生摇摇头:治,也只能是减轻些痛苦,延长些时日……
田景文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冲出诊室,撞翻了护士手中的托盘。金属器械叮叮当当散落一地,像他此刻碎成千万片的心。
母亲病情汹涌,仅仅过了一个月,脸颊以惊人的速度凹陷下去,眼睛却反常地变大,像两口盛满苦痛的深井。
某个午后,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斜斜地切进来,落在床单上,映得母亲的手指愈发枯瘦。她靠在床头,无名指上的婚戒松垮地套着,随着她微微抬手的动作轻轻转动。
文文,来。她轻声唤道。田景文走来,跪在床边,脸颊贴着母亲的前襟。母亲的衣襟上不再有记忆里温暖的桂花香,取而代之的是苦涩的药味。他贪婪地呼吸着,仿佛要把母亲的气息永远凝进肺腑里。
咳,咳……
娘…给你织了条围巾。
母亲咳嗽了两声,从枕头下摸出一团深蓝色的毛线织物。
田景文接过围巾,指尖触到几处歪斜的针脚。以前母亲织的毛衣总是完美无瑕,可现在,粗糙的毛线摩擦着掌心,阵阵发疼。
起来,戴给娘亲瞧瞧儿。田景文缓缓起身,摊平围巾,轻轻绕在脖子上,就像小时候母亲给他系围巾时那样。
哇哦,我的文文都长这么高了,真帅气!林淑华凝视着眼前挺拔的少年,黯淡的双眼骤然亮了起来。
她轻拍床沿,声音虚弱却温柔:来…让娘好好看看……
田景文缓缓坐到床边,额头抵在母亲瘦削的肩上,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母亲单薄的衣衫。娘!他话语碎在唇边,您…一定要好起来。
傻孩子。林淑华的左手轻轻抚过他后背,娘…还有样东西要给你。说着,右手探取出一个绣着祥云图样的小布袋。
收好它!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将来…或许用得上。
田景文接过布袋,感觉有些蹊跷,可也没多想。
布袋里…是你小时候戴的手链。林淑华声音哽咽,如今我儿子的手…都长得这般大了。
她颤抖着拉过田景文的手,轻轻拢在掌心反复摩挲,眼底泛着泪光。
长大了要照顾父亲。林淑华颤抖着抬起手,仿佛耗尽所有力气。她贪婪地抚摸田景文的脸,眼中满是不舍与疼爱。
田景文哇的哭出了声,脸埋在母亲怀里,娘…您可要好起来啊……
尽管田景文万般不舍,一个半月后,母亲还是与世长辞了。
从此,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从不喝酒的他,如今整日酗酒买醉,生活已然失去了方向。他心有不甘,找算命先生卜了一卦,本意是求得指点以可解脱。然卦象却大出意料之外,卦辞断言:父亲终身无后,苦寻得养子,却是六亲缘薄,八字中带克,缠纵累祸,一门孤绝云云。
诛心的谶语,彻底碾碎了父亲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日,父亲一改往昔的暴躁,精心准备了几道菜,晨光透过窗棂在饭菜上投下栅栏般的阴影。
田景文与父亲就那么面对面地扒拉着,出奇的安静。
良久,父亲颤颤巍巍说道:文文,你是个好孩子,但你我今生无缘,我从别人手中抱养的你,你的亲生父母大体在东边,你走吧!
田景文如同五雷轰顶,全身止不住地颤抖,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发出了破碎的呜咽声。他曾想过最糟糕的画面,可没想到竟如此的冰冷,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不停地滚落下来。
父亲向来对他疼爱有加,墙角散落满地的玩具,身上穿过的每一新衣裳、运动鞋,件件都是父亲精心挑选。可如今……
怎么可能!我不相信!田景文歇斯底里。
父亲沉默不语,眼神空洞,像是失去了整个世界。
爹爹,您撒谎!我不走!田景文痛哭哀嚎。
父亲背过身去,就在那一瞬间,田景文瞥见他目光的决绝。宽厚的肩膀无声地起伏着,父亲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说一句话。
爹爹,我求求您,莫要赶我走!田景文绝望哀求。
可父亲毅然狠下心,一把将他拽出门外,甩出一个小包袱,最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那一刻,田景文的世界轰然崩塌!任凭他哭得死去活来,也改变不了被抛弃的事实。
田景文幻想着,父亲只是一时冲动,稍等平复就会来接他回家。
然而,命运却再一次给他沉重的一击。深夜里,父亲竟义无反顾追随母亲而去,撇下他成了孤苦伶仃的孤儿。
接二连三的打击,田景文犹如行尸走肉。父亲的葬礼,他全程木然。多亏有村里人帮着料理,父亲才得以草草下葬。
父母相继离世,田景文命中带克的流言不胫而走。他就像是坐实了罪名的罪犯,村里人无一例外对他避而远之。
田景文骤然发觉,那些曾以为牢不可破的亲情羁绊、那些曾经形影不离的挚友玩伴,全都成了过眼云烟。
他成了多余的一个,既然已无可留恋,那就离开吧。
离开之前,田景文来到父母坟前,三叩九拜之后便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个伤心之地。
田景文从村里出来,一片迷茫,就跟丢了魂似的。稀里糊涂,他走上了武京国道。看着太阳从宽敞的道路尽头冉冉升起,他恍然想起父亲说过:你的亲生父母大体在东边……
他立定了决心:既是从东边来,那便朝东边去。
田景文沿着武京国道,从武阳西晃到武阳东,一路走走停停,日复一日,漫无目的地飘着。
走到走不动为止,他想。
可命运似乎并不打算让他就这样倒下,很快他的人生又一次迎来了新的转折点。
武京国道隶属2029国道,它贯穿武阳,向西通统五,向东接京华,是几个地域间重要的交通桥梁,往来的车辆大多都从这里经过。
关宏生的家就在武京国道边上,他以家为铺,开了个修车店,主要以汽修为生,生活不富足,倒也能安身立命。
那日,田景文拖着沉重的身躯,在武京国道上踽踽独行。
烈日炙烤着柏油路面,蒸腾的热浪扭曲了远处的景色,而他却忽冷忽热,像被丢进冰火两重天。腹痛如刀绞,冷汗浸透了他破旧的衣衫。
田景文一脚轻一脚重,每挪一步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
恍恍惚惚间,前方出现了一户农家。他心弦猝然一松,整个人就像一摊烂泥,一头栽倒在路边,昏死了过去。
翌日,田景文醒来已是黄昏。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竹床上,昨日的病症已袪之八九,只是还很虚弱。此刻,他只觉饥肠辘辘,仿佛能吃下一整头牛。
这是哪儿田景文有气无力地翻身坐起,慌慌张张正想下床,厅堂外急匆匆走进来了一位与他父亲年纪相仿的大叔。
醒了!案台上有粥。关宏生语调有些冰冷,又似乎带着关切。
顾不得三七二十一,田景文如同猛虎扑食扑向案台,端起碗就往嘴里倒,咕噜噜地一饮而尽,看傻了一旁的关宏生。
田景文接连喝了三大碗,才感觉腹中着食。他退回床边,呆坐了良久才渐渐地回过神来。
关宏生见田景文恢复了些气色,开口问道:小娃儿,你从哪来你家住哪
田景文瞬间一怔,眼中光芒闪烁,嘴唇止不住地哆嗦。未及只言片语,扑通一声,他直直地跪到关宏生面前,俯身便磕起了头。
小娃儿,如此言重了,不必的。关宏生赶忙将他扶起,你这么出来,你父母可知道呀
父母田景文犹如电击,神经一绷,悲伤云涌,泪珠又一次禁不住地滑落下来。
田景文声泪俱下,一五一十地诉说起自己的遭遇。
关宏生听得是起起伏伏,少不更事的年纪承受如此之痛,实在是不易。
细细端详,眼前少年周身稚气未脱,面庞黑灰沾染,略显狼狈。可剑眉之下,双眸黑亮如寒夜星辰,坚毅凛然。他身姿挺拔,肌线紧实,举手投足间尽显阳刚之气。
如此朝气蓬勃的少年,怎么会是命中带克关宏生心中泛起一丝恻隐。心想:自己年过半百,孑然一身,若能有个人相伴也算是一桩美事。
索性,他让田景文暂且住了下来。
打那以后,一老一少同处一个屋檐下。
关宏生宽容大度,循循善诱,宛如春日暖阳,丝丝缕缕驱散少年心头的阴霾。田景文勤快肯干,孝顺懂事,弥补关宏生生为人父的缺憾。
寒来暑往,这份本不是亲情却胜似亲情的羁绊,让原本清冷的院落焕燃生机。每当夕阳西下,总能看到一老一少对坐庭前。茶香袅袅中,连飘落的梧桐叶都显得格外沁暖人心。
光阴荏苒,转眼已过十载春秋。
关宏生多年来的悉心照料与扶持,田景文铭感五内。
彼时,恰逢关宏生知命之年,田景文毅然叩拜关宏生为父,以谢再造之恩。
田景文仁孝,关宏生欣喜不已。
念及将来,关宏生不惜倾尽积蓄,为田景文盘得一辆货车,盼他能有一技之长,以待成家立业,乐享天伦。
从此,田景文便踏上了货运营生之路。
03天降奇缘
田景文自打遇见修俊怀那日起,心底关于拐卖的隐痛愈发的强烈起来。
父亲临终那句你是抱养的,就像一根生锈的钉子,二十年来一直扎在他心里,欲罢不能。
他多希望那只是父亲的谎话。可若真是抱养,那自己是被抛弃还是被拐卖亲生父母今又何在诸多疑虑萦绕心头,田景文已然不知熬过多少个夜无眠。
每当辗转反侧,他就不断地搜寻孩提时的记忆,反复拼凑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以求解开心中谜团。
怎奈岁月太过久远,大多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他隐隐约约只记得:小时候的家门前,似乎有一条宽阔的土路;院子里种着一棵像是桂花树的树,一家人曾在树下吃过月饼。这些,在他记事起住着的那个家是不存在的。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打断了田景文的思绪。
文文,快中秋节了,你现在在哪电话那头是关宏生。
我现在在凤峦,休整一夜,明日早就发车回武阳。
啥时候到邻居王婶都来了好几趟了,催你赶紧回来。
应该两三天吧,跑完这趟就顺道回家过中秋。
嗯,今天初九,三天后就是十二,那我跟王婶约好,农历八月十三日去女方家哈。
义父,这事能不那么急嘛
还急!三十好几的人了,没个婆娘哪来的家。去年相的那门亲,人家转身就嫁,你看看人家,现在都抱娃娃儿了。
不行哈,约好了,你给我准时回来,跟王婶去一趟,要是能对上眼,年底择日就把事情给办咯。
我都跟邻居说好了,两头大肥猪先留给咱们。关宏生噼里啪啦说个不停,在他眼里事已经成了一大半了,美得自己都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好吧,都听您的!
行,那你先忙吧,开车注意安全。
嗯,好的,谢谢义父!田景文匆匆挂断电话。至于成亲,他心里一直有一道坎,那就是那道命中带克的生死符,那种苦痛是他一辈子的阴影。
实在不行,到时候就说对不上眼就行了,管他呢!田景文苦笑。他随手撂下电话,翻了个身,很快便被疲惫拖进了梦乡。
翌日,阳光明媚。
田景文驾驶货车行驶在2029国道上。此趟行程他从凤峦出发,途经京华,终点是武阳,之后再折返至武阳东部的家乡百林镇。
若是赶时间,一天就能跑完全程,但他故意放慢车速,只为拖延那场避无可避的相亲。
田景文摇下半截车窗,热风混着引擎的轰鸣,一股脑儿从车窗钻进来。他哼着跑调的小曲,手指在方向盘上打着节拍,眼睛时不时瞥向后视镜。后车一辆接一辆超过去,他却视若无睹,嘴角挂着散漫的笑。
夜色渐启,田景文已经连续驾驶了四个小时,腰椎隐隐作痛。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到达京华山水物流园,不出意外,今夜他又一次在京华停留。
京华郊区的公路在夜幕中延伸,车灯穿梭,整个世界浸泡在灰朦朦的雾气里,像一幅洇了水的旧照片。
突然,前方五十米处,一辆银色小货车突然从右侧岔路疾驰而出。田景文还未来得及咒骂,右侧车道上,那辆白色轿车已急打方向,试图右闪。轮胎在沥青路面上擦出刺耳的尖啸,却终究避让不及。
砰!一声闷响,白车的左前角狠狠撞进小货车尾部,引擎盖在撞击下扭曲变形,小货车的车架也出现了明显的凹陷。
田景文迅速反应,及时向左闪避躲过一劫。
他丫的,这般开车,找死吗他额头直渗冷汗,两手下意识拿稳方向盘,缓缓减速通过路口,停靠到右侧路牙边上。
然而,就在他即将停稳之际,一阵刺耳的轮胎打滑声,混杂着引擎的咆哮撕裂夜空。
田景文心头一紧,透过起雾的后视镜,瞧见那辆肇事银色小货车疯狂加速,歪歪扭扭冲进夜幕,转眼就消失在昏暗的道路尽头。
操蛋!田景文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短促的鸣响。
肇事逃逸!他下意识地摸出手机,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又迟疑地放下:兴许白车上的人已经报警,先下车看看吧。
他扯开安全带,反手从驾驶座后拽出荧光马甲和强光手电,推门跳下车。
微凉的秋风灌进领口,他顾不上拉上马甲,拔腿就朝白车奔去。
还未靠近,微弱的呻吟声就钻进了耳朵。白车的主驾侧车门严重凹陷,挡风玻璃呈放射状碎裂,引擎盖下不时窜出几缕白烟。透过布满裂痕的车窗,能隐约看到里面有两个身影。
田景文用力拽了拽主驾车门,金属变形的嘎吱声在夜色中格外刺耳。门框扭曲卡死,纹丝不动。
他转向副驾,用力拍打车窗,手电光束在玻璃上来回扫动,能听见我说话吗需要帮忙吗
副驾驶的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女人约莫二十七八岁,凌乱的刘海被汗水黏在额头上。左眉骨处一道细长的伤口正茵茵渗血,猩红的血珠冒在惨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她双唇紧咬,齿痕深深陷进肉里,几乎要渗出血来。
救…先救张主任……她艰难地抬起手臂,指向驾驶座。
田景文手电光打过,一个中年男子被安全气囊死死抵在座椅上。他的额头有一道狰狞的伤口,鲜血顺着脸颊滑落,将白衬衫的领子染成了暗红色。安全气囊上的血迹触目惊心。
主驾门卡死了,我先帮你出来。田景文声音焦灼,你没事吧能感觉到哪里受伤吗
我…我没事,就是头有点晕。女子恍惚,颤抖的手指几次滑过安全带扣,金属搭扣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田景文俯身探进车窗,皮革灼烧的焦糊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别急,慢慢来。田景文帮女子解开安全带,把她扶出了车外,报警了吗,叫救护车了吗女子身子轻晃,摇摇头,眼眶泛红:我手机…不知道掉哪了……
田景文即刻拨打了报警电话,清晰报完坐标和伤者情况后,他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纸巾递给女子:先擦擦脸吧。
先生能听见我说话吗田景文俯身钻进副驾驶座,仔细查看着受伤男人的状况。
受伤了,左胸口有钝痛。男人呼吸急促,声音虚弱但仍保持着清醒。
我明白了。但你现在伤势不明,我们不敢冒然下手。田景文轻声安抚,救护车几分钟就到,你尽量保持清醒,好吗
男人微微颔首。确认完伤者情况,田景文退出车厢,发现站在一旁的女子仍颤抖不止。她紧咬的下唇和苍白的脸色表露着强忍的不适。你真的没事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忍不住再次询问。
我没事!女子话音刚落,突然打了个寒颤,一个喷嚏不受控制地冲出。
田景文这才注意到,在秋夜渐浓的寒意中,她只穿着单薄的衣衫。
你车上有外套吗田景文语气关切。
有一件,在后座……
田景文转身拉开后车门,果然发现一件米色风衣。他递给女子:先披上吧,别着凉了。
女子接过风衣时,两人的指尖不经意相触。她冰凉的指尖与他因紧张而发烫的掌心形成鲜明对比。一瞬间的温度差让两人都愣了一下。
谢谢!女子轻声低语,羞红着脸,迅速地接过风衣披在了肩上。
远处传来急促的警笛声,红蓝相间的光影刺破浓重的夜色。田景文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发现自己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凉飕飕地贴在背上。
他配合与赶到的交警详细说明事故经过,又协助医护人员将伤者抬上救护车。直到确认那两个人都得到妥善安置,他才默默退到人群边缘,趁着众人忙碌之际,悄然离开了现场。
不过,田景文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这次的援助会改变他的人生。
04未了之痛
修俊怀火急火燎奔进县人民医院住院部,叶宇气喘吁吁紧随其后。昨夜接到妹妹出车祸的电话时,他正在邻市出差,连夜赶回,眼底还泛着青黑。
3楼302号房修俊怀低声念叨着病房号。
头儿,等等俺!叶宇在后面小跑跟着。
走到电梯口,修俊怀突然转身,皱眉打量着两手空空的叶宇:芋头,你就准备这么两手空空地上去
要不……我去买碗营养粥叶宇挠了挠头。
修俊怀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说你是芋头还真是够迂的,就这觉悟还想追姑娘
好吧。叶宇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转身灰溜溜地出去了。
须臾,修俊怀来到302号病房门前。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时,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苹果的清香扑面而来。
顾小雯斜倚在摇起的病床上,手中的苹果啃得咔嚓作响。阳光透过半拉的窗帘,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猛地抬头,看清来人后,双眸骤然亮了起来。哥哥!她嗓音里掩不住的雀跃,所有的伤痛都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她张开双臂,像个讨糖吃的孩子般撅起嘴:再不来,我都出院啦!
与儿时如出一辙,从小到大,只要见到哥哥就藏不住欢喜。哥哥于她,就是一座踏实安稳的大山。
没大没小!修俊怀轻轻推开妹妹的手臂,目光迅速扫过她全身,最终停留在她额角那块不大的伤口上。见她中气十足,他悬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
哼!顾小雯满不在乎地靠回床头,晃了晃手中的苹果,放心吧,惊吓大过皮肉伤,今天就出院。
顾小雯!你知不知道我接到电话时,差点心脏停跳修俊怀伸手想戳妹妹的脑门,可看到她头上的那圈纱布又缩了去。
对了,张主任现在情况怎么样伤得重不重他蹙眉问道。
顾小雯抬手抚过左额,轻轻划过眉骨上方,道:额头缝了十几针,左边两根肋骨骨裂。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显然是被当时的情形吓坏了。
修俊怀坐到床边,温暖的手掌包裹住妹妹冰凉的手指,温声安慰道:万幸!静养一段时间就好,放心吧。
哥!顾小雯深吸一口气,眼神飘向远处。
你是没看到那个场面…张主任当时连话都说不完整。她的声音突然顿住,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多亏那位货车司机……说着,昨日递风衣的场景闪现而过,顾小雯不觉收紧下颌线条,浓密的睫毛快速眨动,视线仓皇地避开哥哥探究的目光。
妹妹这副模样他再熟悉不过,修俊怀眼底掠过一丝了然,那人真好,什么都好啊!他把两个好字特意拖长了音调,看着妹妹瞬间红透的耳尖,又促狭地补了句:放心,有缘自会再见的……
哥!顾小雯的脸顿时烧得如同晚霞。
咚咚咚的敲门声适时响起。
请进。他的声音洪亮有力。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叶宇捧着果篮和花束局促地站在门口,耳根泛着红晕。
哦噢,我天嘞——顾小雯瞥见那花束,惊叫了一声。她迅速拽过被子蒙头,被窝里传来闷闷的笑声。
我了个去,芋头你这是干啥修俊怀目瞪口呆地站起来,指着花束扶额长叹:姑娘挂彩,好表白是吗
叶宇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结结巴巴解释:花、花店老板说…追姑娘要送玫瑰。
天呐!你是光破案不长脑子了是吧修俊怀又好气又好笑,除了查案你还会点什么呀
别躲了,起来接花啦。修俊怀一把扯过顾小雯的被子,顺手接过叶宇的果篮。
顾小雯慢吞吞地支起身子,抿着嘴唇,腮帮子鼓得像只河豚。此刻她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笑能憋死人。
小…小雯,祝你早日康复。叶宇像递交重要证物般双手平举花束,关节都绷得发白。
完了修俊怀挑眉看着呆立的叶宇,故意问道。
难道……还要下跪么
话音未落,病房里突然陷入两秒钟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修俊怀拍着膝盖前仰后合,顾小雯把脸埋进花束里,肩膀不住抖动。鲜红的玫瑰花瓣随着她的颤抖纷纷飘落,有几片粘在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上,宛如雪地里的红梅。
等笑声渐歇,顾小雯才从花束后抬起脸,眼角还带着笑出的泪花:谢谢叶大哥!
叶宇耳根烧得通红,随手抓过床头的水壶,我…我去打水。
说话间,人已逃也似地冲出了病房。
叶宇的脚步声渐渐消失,顾小雯的神色突然黯淡下来。
哥……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娘又给我安排了相亲,就在后天。
她说啥,就照做吧!修俊怀削苹果的手一顿,神色肃穆。
我知道,可是……她的指甲陷进掌心,看她老这么为我们操心,我心好疼。
眼角的滴泪砸在雪白的被单上,洇出一个小小的圆斑。
她…她身体越来越差。
修俊怀放下水果刀,金属碰撞桌面的声音格外清晰。
要不,合适的话,你就嫁了吧!
他的眼眶赤红,吞吐着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不行。顾小雯的回答斩钉截铁,你常年奔波在外,我要是嫁了,谁来陪娘呀。
哥,我好害怕……
她突然扑进哥哥怀里,像小时候被雷声吓到那样浑身发抖。
其实,修俊怀何尝又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母亲哪天心愿未了,突然就……
母亲床头那本泛黄的日记字字泣血,蕴藏其中的那张血迹斑驳的全家福,是她一生的苦痛。每每见她站在夕阳下那落寞的身影,修俊怀心如刀绞。
娘,当年您为了我和小妹,硬是从鬼门关挣了回来,咬牙熬到今日。您的爱,我们接着,载满了五脏六腑。您的痛、您的难,从今往后,儿子替您扛着。您放心!哪怕掘地三尺,我也定要把他找回来,我们一家团圆!
这是修俊怀高考前夕写下的日记,他时刻以此警醒着自己,十五年来,从未停歇……
哥在,不怕!他轻拍妹妹的肩背,快速眨掉眼中的湿意,沉声说道:快了…很快了!
有眉目了是不是有线索了顾小雯挣开哥哥的胸膛,仰起满是泪痕的脸,追问:哥,是不是找到二哥了
嗯,前几天……
突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硬生生截断了修俊怀未竟的话语。
叶宇提着滴水的壶愣在门口,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开口:
我…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修俊怀神情顿敛,话锋一转,道:前几天你们学校那起抢娃事件,现在查到点眉目了。
哦!差点把正事给忘了。此次和张主任进城,就是为此而来。顾小雯慌忙抹了把脸。
修俊怀蹙眉亢语:光天化日在校门口抢孩子,性质太恶劣……。
我来说吧。叶宇突然插话。
一提到案子,他眼中立刻燃起自信的光芒,经过排查,嫌疑人和作案车辆都已锁定。现在重点是查清是否有同伙,争取一网打尽。局里很重视,相信很快就能收网。
叶宇眼睛亮得惊人,连嘴角都绷得紧紧的,活像个在课堂上抢答问题的小学生,既专注又透着几分憨态。
顾小雯望着叶宇那副急于表现的模样,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好的好的,明白明白!
标准的理工直男,甜言蜜语不会,查案可是一把好手。修俊怀无奈摇头轻笑,意味深长地瞥向妹妹,要不,考虑下
哥!顾小雯抄起枕头就要砸。
修俊怀敏捷地闪到门口:芋头,任务交给你,送小雯回家。
临走还不忘补一句:我去看看张主任,等我电话汇合。
话音未消,人已远去……
05缘来重逢
两天后,时间来到了农历八月十三。
正值食时。
王婶王婶,快点儿,要发车啦!
关宏生扯着嗓子朝王婶家方向喊道,声音在清晨的薄雾中格外清亮。
来啦来啦!王婶风尘仆仆地跑了过来,她家就在关宏生家后边,大声喊话,里里外外都听得见。
哇哦……王婶,相亲的是我不是你,穿那么漂亮,是不是也有目标呀王婶刚到车窗外,田景文在车上一脸的嬉笑。
哟呵,这张嘴抹了蜜似的,可怎就不见能撩得个妹子回来呢净让人操心。王婶笑得眼角堆起褶子。
那是我不想!再说地上无媒不成亲,让王婶来帮把把关,肯定错不了!
少贫嘴!王婶笑骂着甩了甩手,转头朝关宏生扬声问道:
关叔,东西都备好了吗
都照你说的备齐了,只多不少。关宏生笑着往王婶手里塞了个鼓鼓囊囊的红包,一边拉着她到车后备箱,大公鸡、大挂肉、糖、酒、茶、月饼……
嗯,满堂红,大气!王婶心中满意,眼睛笑成了两道月牙,赞道:
关叔,你就在家等着好消息吧,事儿铁定给你办成咯。
说罢,她麻利地钻进副驾驶位,中气十足地吆喝道:发车!
嗯……去的哪田景文俏皮地问道。
小子,就这么不上心是吧。
没等王婶拳头落下,田景文一脚油门,轰地一声,小车如同脱缰野马,呼地蹿上国道疾驰而去,只留下王婶京华西胜的咆哮声在扬尘中飘荡。
京华与武阳是毗邻的两座城市,两者间的风土人情几乎相差无几。西胜位于京华西部,武阳东到京华西胜也就一百六十多公里,一个时辰多点就可以抵达。
西胜坐落于高原与盆地的过渡带上,地势自西北向东南倾斜。它的外围峰峦叠嶂、石山耸立,素有石山王国之称。
真是神奇!方才的武京国道,地势开阔平坦。谁知转入西胜乡道不久,就是连绵的崇山峻岭。道路时而环绕山谷,时而盘旋山腰,开车行进其间,一路跌宕起伏,令人心惊肉跳。
导航显示,驶入西胜乡道,再走二十四公里左右就到了。其中一半是山路,田景文渐渐放慢了车速。
啊呜……迷糊了一路的王婶,伸开懒腰,打着哈欠坐直了起来。
她两眼惺忪望向窗外熟悉的山景,嘴角不由得扬起一抹笑意:
行呀小子,不用我带路,也自个儿摸到这儿来了。
老实交代,是不是偷偷来过王婶一脸坏笑,促狭地盯着田景文打趣道。
田景文满脸臊红,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不自觉地紧了紧,活像个被抓包的孩子,磕磕巴巴说道:
导…导航,跟着走的。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是来这的呢。
噗嗤一声,王婶看着田景文慌乱的模样儿,笑得东倒西歪,哎哟喂,那么大个人了,还害臊呢!
王婶!田景文又羞又恼,声音都拔高了好几度。
得了得了,不贫了。看到没,前面那栋红砖小楼就到。
啊就路边那栋呀导航还有五公里呢。
那是到西胜街圩,先到的姑娘家。
姑娘家的情况一路上我已跟你说了个大概,你的情况早前我也跟人家说了。远房亲戚搭的线,咱就大大方方的,权当来亲戚家串个门就好,不用紧张哈。
王婶眼力灼灼,田景文极力掩饰,但心底那点小慌乱还是被她看穿了。
嗯,听王婶的。
停停停!就是这了,这两间都是他们家。王婶朝车窗外指去。
田景文一脚刹车,车子戛然而止。他抬眸望去,红砖小楼右侧紧挨着一间青砖斑驳的老屋,一新一旧比邻伫立。那老屋的檐角已有些歪斜,墙缝间爬满岁月的痕迹,宛如一位饱经岁月沧桑的老者,正踮着脚尖眺望远方,浑浊的眼中盛着经年累月的期盼。
是同一家吗
是的。王婶笃定地回答。
好生奇怪!同一个院子,只有小楼那边围了围墙,而且只围了三面,因何留出了平房这边是空的呢
田景文迟疑了片刻,没再多琢磨,缓缓把车开进院子。
啊!田景文几乎失声。他一眼瞥见院子的中央,竟立着一棵桂花树!刹那间,一幕似曾相识的画面闪现而过,如同一道惊雷,直击内心深处那个隐秘的角落,泛起别样的涟漪。
巧合,定然是!田景文没敢再往下想。
他们出来了。王婶说道。
顺着王婶的目光望去,瓦房门檐下,缓缓走出三个人。
走最前面的,是一位与王婶年纪相仿的大婶,身形微微发福。她身后,一位年轻女子搀扶着一位年纪稍大些的老姨,两人步履稍缓,正朝着院子中间走来。
田景文将车靠边停下,还没等他有所反应,王婶即刻推开车门,像只灵巧的燕子掠出车门。她步履生风奔向那三人,藏青色的衣角在晨风里翻飞。
可算把你们盼来啦,一路奔波,累坏了吧!走在前面的大婶满脸热忱,快步上前,亲昵地挽住王婶的胳膊,回头朝年轻女子和那位老姨拢去。
哎哟喂!华姨,您身子不便,里头坐着便是,出来可让您遭罪了不是!王婶三两步抢上前去,双手稳稳托住老妇人的臂弯,力道既轻且柔,生怕碰疼了似的。
华姨笑着摆摆手,道:不碍事!活络活络,来精神。
小田,别磨蹭啦,快过来。王婶回过头大声喊道。
田景文没再迟疑,抱着两束鲜花,加快脚步,一路小跑过来。
王婶略一侧身,右手轻抬,掌心向上虚引,笑吟吟道:小田,这位是华姨。
田景文上前两步,近距离地看清了华姨的面容。他心猛地一颤,岁月镌刻使人老去,可那眉宇……
愣个啥王婶夺过那束玫瑰花,提了一声。
田景文如梦初醒,急忙弯腰作揖,双手捧着那束康乃馨递到华姨面前,姿态恭谨得近乎虔诚,道:华姨,您好!我是小田。
谢谢小田,有心啦!华姨视力模糊,双手探了探,接过花去。
身边的这位——王婶拉长了调子,眼尾含笑,玫瑰花往田景文怀里一推,正是顾姑娘。
年轻女子低垂着头,半边脸几乎埋在华姨肩上,耳尖红得透亮,看样子羞得厉害。
田景文心跳如雷,双手微微颤抖着递过玫瑰花,结结巴巴说道:顾,顾姑娘,这……这花送给你。
顾姑娘蓦然回首。她伸出的手骤然悬在半空,指尖距离花束仅余寸许。
是你
是你!
两声惊呼同时迸出。顾姑娘霎时涨红了脸,宛如熟透的苹果。她杏眼圆睁,长睫如蝶翼般急闪,一把夺过花束时,几片殷红花瓣飘然落地。
美!朴素大方的美!田景文怦然心动。眼前的顾姑娘留着利落齐肩的短发,发尾微微内扣,像是被精心修剪过。白皙的脸庞上,一双眼睛犹如清澈的泉水,透着明亮与纯粹,让人如沐春风。小巧的鼻子下,是淡粉色的嘴唇,不施粉黛,却有着自然的红润。
顾姑娘声若蚊蚋地道了声谢谢,话音未落,整个人已如受惊的蝶儿般闪至华姨身后。她将花束紧抱在胸前,半张脸藏在华姨肩后,只露出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
你们……认识王婶与周婶异口同声,两张脸上写满惊诧。
华姨眼角微动,眸中掠过一丝讶色,却又很快隐入慈祥的笑意中,提声说道:行吧,大家入屋吧,备了些粗茶淡饭,咱儿边吃边聊。
王婶搀扶着华姨在前引路,衣袖随风轻摆。众人相视一笑,纷纷跟上,只听得步履踏在青砖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渐渐没入屋内。
06往事如褶
老屋是一座极具江南韵味的小四合院。它由大门檐廊、左右两侧小厢房以及正房,四方合围,形成院落。那院落俗称天井,用作排水和采光,故小四合院亦有四水归堂之称。
田景文落在最后,抬脚跨过门槛,一股陈旧却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地面铺设的青砖,久经岁月摩挲,常有人走动的地方,痕迹深浅不一。墙面斑驳,隐约可见的符号与图案,那定是某位调皮小儿随性涂画的杰作。
恍惚间,田景文仿佛瞧见孩提时的自己在屋内嬉笑奔跑……
今天是怎么了脑袋瓜像是着了魔,幻象接连不断。更诡谲的是,那些幻象与之前极力拼凑的记忆碎片,竟有了重叠,且愈发的清晰起来。
荒唐!他在心底暗斥,拳心紧握,不过是心魔作祟罢了。
前头众人穿过天井,说笑声飘进厅堂。田景文一步一颤,待他跨入厅门时,后背的衣衫已然汗湿。
堂内家具古朴,实木八仙桌、长条木凳、板木沙发、手编竹篮……它们秩序井然,显然是被精心布置过,每一件都是擦拭入微,纤尘不染,足见主家对家的珍爱。
不曾闲聊几句,华姨便招呼众人落座了宴席。
席间,尽是话唠了些家常,相谈甚欢。不过田景文很少说话,只是有问就答的应付着。他显得有些不自在,目光自觉或不自觉,总是停留在顾姑娘身上,胸腔里像是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宴席过半,王婶按捺不住好奇,笑吟吟地探身:小田,顾姑娘,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怎么那么巧
顾姑娘纤指轻放竹筷,眼波流转间与田景文视线相触,唇角漾起温柔笑意:说来还要谢他。那日若不是……她顿了顿,将车祸时田景文挺身相救的经过娓娓道来,说到惊险处,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绣花桌布。
原来如此!周婶轻叹。
王婶拍案:这哪是巧合,分明是月老早系好了红线!话音未落,只见两位当事人耳尖俱已绯红。
田景文低头摩挲着青瓷酒盏,顾姑娘则借着拢鬓发的动作掩去眼底涟漪般的笑意。
满室暖香中,周婶忽然起身,道:诸位且慢用,华姨还备了道压轴的甜点。
不多时,她便从厨房端来甜点,笑盈盈地招呼:红糖糯米圆,华姨的拿手厨艺,大家快尝尝!
揭开盖时,红糖的焦香混着桂花蜜甜扑面而来。晶莹的圆子在青瓷碗里颤巍巍打着转,恰似此刻两颗怦然跃动的心。
啥红糖糯米圆田景文指尖微微一颤。瓷碗里,琥珀色的糖浆裹着白玉般的圆子,蒸腾的热气带着记忆里的甜香。他打小就特别爱吃,可已有多少年没尝过这滋味了!
田景文端起碗,抄起勺子,急不可耐地品尝了起来。然而,仅仅呷了一小口,他的动作骤然凝固。
这味道熟悉得令人心颤——糖汁在舌尖化开,甜中带着一丝微苦的余韵,糖浆的浓稠度恰到好处,连糯米那柔韧的嚼劲都与记忆中分毫不差。那些被时光冲淡的画面,突然间在味蕾的触动下变得鲜明了起来。
啪的一声,勺子落回碗中。田景文仓皇抬眼,目光悄然投向华姨。
不可能,断然不可能……那念头刚起便揪得心口生疼。他不敢再多尝一口,生怕那些压抑多年的思念会决堤。
今日……华姨忽然开口,浑浊的眸子映着阳光,劳烦两位婶子为小女牵线。华姨视力欠佳,眼前的景象不过是模糊的光影。她向着众人轻轻颔首,诚挚之意溢于言表。
她嗓音温缓,却字字清晰:小女和小田都是年轻人,若能结缘,就盼他们如红糖糯米圆般,甜甜蜜蜜,软软糯糯地黏在一起。说罢,眉间的褶皱也渐渐舒展开来。
话音落下,田景文不觉带腮连耳通红,余光悄悄瞥向顾姑娘,却见她低垂着眼睫,耳尖像是被晚霞浸染的薄玉,莹润里透着一抹羞意。
哈哈哈……害羞个啥,爱情一样需要勇气,对着了眼,喜欢就大胆地去追求。王婶拍腿大笑,目光望向田景文,那眼神带着坏坏的怂恿。
对对对……男欢女爱这事儿啊,最要紧的就是情投意合。周婶连忙接上话茬,脸上眉飞色舞的模样,仿佛是在昭示她当年爱得何其之勇。
气氛哄到这,总不能再做个怂包。田景文鼓足一口气,忽地站起身来,声音异常坚定,道:华姨,请允许我……
莫急莫急,小田,且先坐下。华姨打断了田景文的话。
爱情注重真心诚意,婚姻看重门当户对。咱家情况有点特殊,不说出来始终觉得是个疙瘩,今日索性交代明白,以免日后平生烦扰……华姨的面色一寸寸沉了下来。
顾姑娘一听,心中一惊,急忙抢话:娘,别说了……!
顾姑娘心里清楚,几十年前的变故,几乎要了母亲的命,苦苦支撑她走到现在,是她始终相信还有奇迹。
顾姑娘心疼母亲,不愿母亲再揭伤疤。她站起身,扑跪在华姨膝前,侧身倚进华姨怀里,娘,不说那些了……她的声音闷在布料中,带着潮湿的哽咽,我哪儿也不去,就守着您……
王婶捏着茶盏的手悬在半空,与田景文交换了个疑惑的眼神——姑娘家出嫁前恋栈娘家是常理,可这亲事八字还没一撇,怎就伤心成这样
傻囡囡。华姨的叹息带着蜂蜜般的温甜。她捧起女儿的脸,拇指轻轻拭过那泛红的眼尾,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也老大不小了,怎能不嫁呢
华姨双手扶起顾姑娘,让她坐回了原位。她捋了捋心绪,接着说道:其实,我家姑娘本名修小敏,顾姓是她自己去改过来的。她不是我亲生的,但她就是我的骨肉儿女。
哐当——周婶的茶盏跌落桌面,褐黄茶汤晃荡飞出,洒落盏边。她云里雾里地看向王婶,那神态好似在解释着什么。
各位想必都糊涂了。华姨不紧不慢地抚平衣褶,往事如衣褶子般缓缓展开:三十年前……
07银锁手链
三十年前,华程英与路婷是形影不离的发小。两人从儿时在村口老槐树下嬉戏,到少女时期共读一本,长大又在同一天出嫁,且还嫁作了邻居。她们之间,感情远超寻常的姐妹情分。
顾承屹和修封竹是异姓兄弟,两家自祖辈就有过命的交情。他们同日分别迎娶的华程英和路婷,四人亦亲亦友,情义更是非同一般。
顾承屹和修封竹家,紧挨着通往西胜街圩的要道,每日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华程英瞧着家门前熙熙攘攘的人流,提议道:不如我们搭个棚子做点小生意几人一合计,便各自在自家门前搭起棚子。修家开供销店,顾家开饮食店,生活过得忙碌而踏实。
转眼间,迎来了他们娃娃儿三岁的生日。
两家比邻而居,平日里的柴米油盐早已不分彼此,但这丝毫不减为娃娃庆生的热情。
宴席上,顾承屹与修封竹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惬意快哉!华程英一边细嚼慢咽,一边顾着身旁吃得正欢的两个小娃娃儿。瞧着两小娃狼吞虎咽的模样,她的脸上绽满了笑容。路婷则是个书迷,捧着本书,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俨然看不出,究竟是饭香还是书香。
突然,路婷合上手中的书本,一脸的感慨地说道:姐,我们做姐妹多少年了
华程英瞥了她一眼,回道:咋了你是言情看傻了,还是脑子瓦特了明知故问呐。
不是啦。路婷摆摆手,赧然一笑,我只是觉得一切仿若昨日,可我却已结婚生子,真是不敢相信。
哎呦喂,你二胎都七个月啦,大肚婆!旋即,华程英话锋一转,朝修封竹挤了挤眼,戏谑道:封竹,你也不管管,由着她天天琼瑶,沉沦在梦幻里,宠成弱智少女了都。
修封竹躺枪,哭笑不得,赶忙说道:呃…大哥,你瞅瞅你媳妇儿,老爱拿我涮开心。
开心不好吗顾承屹一本正经,又带着几分坏笑,长嫂如母,说你,有错就要认。
华程英噗哧一笑,摆出一副大姐大的样子,道:对!造反可有你苦子吃。
大哥!修封竹喊了一嗓子,我是你弟!
挨打要立正。路婷冷不丁插了一句。
大笨蛋!爹爹是大笨蛋!大娃稚嫩的童音突然炸响,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众人先是一怔,随即爆发出阵阵笑声。那笑声如同春日里和煦的风,在屋子里荡漾开来,将原本就温馨的氛围烘托得更加暖融。
唯有二娃,自打瞧见桌上那碗红糖糯米圆起,一心就只想着快些吃完碗里的饭,好尝尝那甜滋滋的糯米圆。一阵风卷残云,待得最后一口饭咽下,他便迫不及待地挥舞着小手:娘,娘,我要吃甜甜!
我也要,我也要吃甜甜。大娃也不甘示弱,胡乱扒拉碗里仅剩的两口米饭,小手紧紧攥着勺子,在半空中扑腾,生怕晚了一步那香甜就会飞走似的。
好好好!华程英忍俊不禁,赶忙接过他们的小碗。
只见她手腕轻转,木勺翻飞间,一颗颗圆润饱满的糯米圆便你推我挤地滚入碗中。红糖汁顺着勺沿滴落,在灯光下牵出琥珀色的糖丝,空气中顿时弥漫开甜糯的香气。不急不急,管够的哈,给你们盛多多的!
两个小馋猫,慢一点,都吃成啥样儿了。路婷掏出手帕,轻轻擦去俩娃儿脸上沾着的饭粒,瞧着两个小家伙馋得不行的模样,似骂非骂。
修封竹和顾承屹相视一笑,酒杯在空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二人悠然小酌,目光落在两个小娃娃身上,父爱满满。家便是整个世界,他们心中不约而同地涌起一股暖流,暗自感叹,所谓幸福,大抵莫过于此吧。
今日,大娃、二娃满三岁啦。华程英边说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动作间带着一丝神秘,过生日,当然要有礼物。
哇哦……众人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是啥呀我也要。修封竹笑嘻嘻地伸出手,作势要去抓,那模样带着几分童真。
少臭美!路婷抬手拍开他的手,没你的份儿。
唉哟!修封竹佯装被打得很疼,夸张地甩着手,逗的大娃和二娃咯咯直笑。
大娃二娃,想不想要礼物呀华程英捻着小布袋,在两个小家伙眼前晃了又晃。
想!要!两个小家伙异口同声,急忙丢开手中的勺子,小手挥舞着想要夺去那神秘的礼物。
嘿嘿,大家猜猜是什么,猜中有大奖哦。华程英笑着,手捏小布袋在众人眼前快速地晃了一周,瞬间勾起了大家的兴致。
手镯。顾承屹不假思索地说道。
不对。华程英摇头。
修封竹兴致勃勃,语气笃定地说道:戒指!百分之一百。
路婷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嗔怪道:戒指只能送老婆。
大傻瓜。大娃笑得东倒西歪。
那大娃猜猜,是啥
拖拉机。大娃想都没想。
是甜甜。二娃不甘示弱,大声抢答。在他心中,红糖糯米圆就是最好的礼物。
童言无忌,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看来,你们都是大笨蛋!华程英微微躬身,双手拿着布袋伸到桌子底下,一阵捣鼓。随后暮然扬手起身,高声喊道:谜底在此!
手链!路婷脱口而出。
定睛一瞧,华程英食指扣着三条小手链。手链精巧玲珑,其挂绳是数股小羊皮所编,下方坠子是手指头般大小的银锁,配着一排小铃铛为穗,衬着烛光,熠熠生辉。
好耶!好耶!大娃二娃拍手雀跃,两双眼睛亮闪闪地盯着手链,说不出的喜欢。
一时间,掌声、嬉闹声、欢笑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暖融融的曲子,把整个家都裹了进去。华程英心满意足,只觉人生的一切付出都有了意义,一切都值得。
08骨肉割裂
翌日,朝阳冉冉。
修封竹站在自家店门檐下,身旁的路婷轻轻侧身,依偎在他肩头,左手轻抚高高隆起的腹部,轻声呢喃:我盼着她是个女儿。
如果是,再好不过,我也喜欢女儿。修封竹俯下身,侧脸贴在路婷圆溜溜的肚皮上,柔声道:囡囡,我是爹爹。
封竹,要不改明天吧。大嫂昨天有提过,今日是圩集日,人会比较多,店里都忙不过来,怕是顾不好俩娃儿。
放心吧,他俩一起玩儿,能吃能睡,不需要多操心。倒是你…都七个月大了,拖了又拖,再不检查我实在放心不下。修封竹轻手抚摸,眼中盈满怜爱,俏皮说道:你说是不是呀,小囡囡
路婷抬眸,目光落在院子中央那两个肆意玩耍的小家伙身上,又瞧了瞧自己的肚皮,道:好吧,那就去吧。
修封竹站起身锁上自家店门,朝着对门大声喊道:大哥、大嫂,俩娃儿在院子里,你们注意照看着哈,我和路婷赶车去了!
华程英朝院子瞅了一眼,知道啦,你们快去吧,别误了车。说完,转身又继续忙着招呼店里的食客。
顾承屹管伙房,华程英负责食堂,大小事都得亲力亲为,一忙起来就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
突突突……修封竹前脚刚走,一辆嘉陵摩托车风驰电掣般驶入院子,径直停到了华姐美食店门前。
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两人看着和华程英差不多年纪。男人穿着一件深蓝色衬衣,头发打理得油光锃亮,皮鞋也擦得反光,看着挺有一身派头。女人一袭红裙,波浪卷发十分惹眼,精致的妆容下,眼神里透着几分锐利,一进店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姐,我来啦!红衣女子风风火火,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大喊,那嗓门大得唯恐天下人不知似的。
华程英闻声抬眸,眼前的女子有些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红衣女子见华程英一脸茫然,迫不及待抢话,语气带有几分嗔怪:姐,你定是不认得我了吧,我是祝佳表妹呀!
表妹哪来的表妹华程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哈哈哈……是这么回事,前些日子我来过,我在边上吃面,你跟邻桌几位老乡闲聊,我才知道你娘家在古胜村。
姐,古胜村就咱家一家华姓吧
华程英一脸诧异,脑袋瓜火力全开,可也想不起眼前女子究竟是谁,嗯,确实只有我家姓华。
那就对了,我还特意回去跟我祖母确认了,我祖母和你祖父是表亲咧!
噢,是这样啊。
瞧着那女子一副热情洋溢的模样,华程英心想:表亲便是表亲吧,开门做生意,来者皆是客。
华程英笑脸相迎,招呼他俩入了座,祝表妹,你吃点啥有伊面,还有……
莫急莫急!姐,就您一个人忙啊我姐夫呢红衣女子说着,眼神透着股狡黠劲儿,滴溜溜地扫视着四周,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里头伙房忙着哩。
姐,别管我们,自家人随意。红衣女子瞥了一眼刚进门的食客,你先招呼新来的客人。
姐,外头那俩娃,是咱侄儿吧红衣女子的目光四周扫了一圈,最终落在院子外边俩娃娃身上。
哎呀,难得来一趟,都没来得及给孩子们带个礼物。一旁的蓝衣男子接上话,伸手从背包里掏出一小包的奶糖,脸上温和地笑着,昨天吃喜酒得了几颗糖,我去陪孩子们玩玩。话音未落,他嗖地起身,一阵风似的走出了门外。
使不得,不必客气!华程英箭步上前,试图拦住蓝衣男子。
姐,等招呼完其他客人,再给我们上两碗牛肉伊面吧。红衣女子拉住了华程英。
老板娘,来三碗鲜肉伊面。方才进店的几位食客,径直坐到了邻桌,带头的是位光头男子。
快点儿,我们赶时间!光头男子又补充了一句。
华程英不敢耽搁,快步走向邻桌,一边擦拭桌面,一边微笑着询问:你好!三碗鲜肉伊面,请问还需要添点啥吗
暂时不需要,我们急着赶路,快些就好。
得嘞!华程英爽快应下,转身冲伙房喊道:顾师傅,三碗鲜肉伊面,再加两碗牛肉伊面!
好嘞!顾承屹在伙房里应了一声,手中忙于颠锅挥勺,头都没回一下。
店里食客往来,人声嘈杂。华程英忙得团团转,余光不时瞥向院子,只见两个稚子正围着那位蓝衣男子嬉戏追逐,蹦蹦跳跳,乐不可支。
华程英连连摇头,心中暗自叹息:果真是有奶便是娘。两个小屁孩,跟人家才认识多久啊,就玩得这么欢。
鲜肉伊面,第一碗,得嘞!伙房里传来顾承屹洪亮的吆喝声。
华程英大步流星想去端送,忽然,院子外边传来嗷嗷的娃娃啼哭声。她心里一紧,正在犹豫看娃还是端面之际,旁边坐着的红衣女子呼地蹦起,用手往外轻轻推了下她,说:姐,我来,你去吧。
话音未落,红衣女子已疾步如飞般奔向出餐口。
华程英心中着急,不及多想,脚步匆匆朝院子外小跑出去。
娘,哥哥拉臭臭啦!二娃晃头晃脑,迈着莲藕似的小腿,一路小跑了过来。
华程英弯腰抱起二娃,捏了捏他的脸蛋,说:二娃真乖!哥哥拉臭臭,该打屁屁。
不远处,大娃嗷嗷直哭,呆愣着站在沙堆旁,两腿咧开,裤裆已经被尿渍浸湿。
嬢嬢,拉臭臭啦。大娃委屈巴巴地望向华程英。
蓝衣男子蹲在一旁,显得手足无措,只是尴尬地笑着。
哎呀,大娃成臭喵喵啦。华程英左手抱着二娃,右手拍了拍大娃身上的尘土,拉过他的小手,转身准备往里屋走。
就在这时,蓝衣男子起身迎了上来,不由分说伸出双手,做出要抱二娃的姿势,说:小宝贝,叔叔带你玩好不好叔叔还有糖糖哦。
二娃一听到有糖,扭头直扑蓝衣男子的怀里,嘴里嘟囔,我要吃糖糖。
二娃乖乖,这样不对哦。华程英轻声责备。
姐,别这么见外。你忙一天够累了,我反正闲着,搭把手的事儿。你去给大娃换洗吧。蓝衣男子一脸真诚。
这……华程英有些犹豫,她转身瞧了一眼店里忙碌的红衣女子,思量再三,还是松开了二娃,说道:好吧,那就麻烦你了。说罢,双手抱起大娃,箭步向里屋走去。
蓝衣男子抱着二娃回到沙堆,待华程英走远后,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他掏出一颗糖晃了晃:叔叔去叫阿姨,你在这等等,好不好
二娃眼睛一亮,伸手便抓:糖糖,吃糖糖。
蓝衣男子利落地剥开了糖,塞进他嘴里,捏了捏他的小脸:真乖。说完便快步往店里走去。
鲜肉伊面,第三碗,得嘞!
红衣女子闻声,赶忙去出餐口端面,送到邻桌光头男子面前,陪笑道:大哥,请慢用。
此时,蓝衣男子已悄无声息来到红衣女子身后,捏了捏她的手臂,抬高了几分音量,道:咱带二娃买身衣服吧,当姨的可不能扣扣搜搜的,像什么话。
红衣女子回过头,和蓝衣男子对视一眼,连忙回话:对哦,娃娃都长这么大了,我这当姨的真惭愧。
姐…姐…红衣女子走出店门朝里屋高喊了两声,没听到回应,又瞧了瞧伙房。
蓝衣男子见状,催促道:别喊了,姐指定不同意,咱就先暗自去买咯,有惊喜也显诚意,岂不更好!
行吧。红衣女子拽过蓝衣男子,步履匆匆地走了。
未几,顾承屹吆喝声再度响起,牛肉伊面,第二碗,得嘞!顾承屹正要把面放到出餐口,瞥眼瞧见第一碗还搁着,当即提高了音量:牛肉伊面,好了啊……
顾承屹连着嚷了几声,没人回应,转而喊道:华姐,牛肉伊面是谁的帮忙端一下。
咋回事顾承屹关掉火灶,走出伙房,连声叫嚷:华姐…华姐…
来啦来啦。华程英抱着大娃从内屋天井匆匆跑来。
牛肉伊面是哪桌的两碗都煮好了。
噢,是……华程英看向那对男女的座位,人呢适才一直在啊。
华程英四下搜寻,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老板娘,是在找你妹妹吗她刚说带孩子去买衣裳了。光头男子忍不住开了口。
我妹妹娃娃华程英心脏像被铁钳一下夹紧,慌慌张张冲出院子。目光如刀锋般飞掠一周,沙堆边的二娃不见了,那对男女的摩托车也没了踪影。
承屹!二娃——凄厉的呼喊划破长空,华程英抱着大娃跌坐在地,青石板传来的寒意直刺骨髓。她的哭声像被撕碎的布帛,在院子里支离破碎地飘荡。
顾承屹闻声冲出,围裙上还沾着面粉,一边喊道:咋了咋了二娃咋了
华程英怀里的大娃吓得嚎啕大哭。堂内食客不明所以,纷纷注目观望。光头男子察觉蹊跷,赶忙跟了出来。
华程英脸色铁青,双眼瞪得滚圆,眼神里满是惶恐。乌紫的嘴唇不停哆嗦,整个身子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喉咙里发出呜呜声,愣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光头男子见此情形,意识事态严重。他沉思一想,猛地反应过来,大声喊道:那不是你妹呀遭了,人贩子!
人贩子顾承屹恍然大悟,一声凄厉的二娃脱口而出。他全然顾不上瘫坐地上的华程英,一把拽过光头男子,几近崩溃地嚎叫:在哪在哪人贩子去往了哪里
光头男子竟一时语塞,颤悠悠地抬起手指了指道路西边的方向。
顾承屹心急如焚,如离弦之箭般嗖地冲了出去。没跑几步,却又猛地刹住,匆忙折返回屋,推出一辆自行车。他马不停蹄,飞身上车,奔逸绝尘朝西边追击而去……
09雾中追影
黄昏日落,夕阳余晖浸染。
修封竹和路婷从城里回来,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进院子,可刚一踏入,便察觉到了异样。
大哥他们人呢修封竹皱起眉头,率先发问。
娃娃们咧路婷也满脸疑惑,目光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搜寻着。
按往常,这个时候美食店刚打烊,大哥和大嫂应该在忙着收拾,两个孩子也会在院子里嬉戏追逐。可今天,美食店的门大开着,店内却空无一人。院子里也格外安静,没有一丝往日的热闹气息。
修封竹和路婷对视一眼,默契一致朝着顾承屹家的里屋走去。
推门而入,一眼瞧见了华程英,木然呆坐在堂屋的门槛上。
只见她脸色死灰,眼神空洞,宛如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若不是大娃酣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整个院子浑然一片死寂。
修封竹和路婷傻了,眼中满是担忧与不解,赶忙上前,大嫂,怎么了大哥和二娃呢
华程英毫无反应,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话。修封竹更急了,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大嫂,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是不是病了路婷右手下意识地护住腹部,缓缓屈膝,左手正要去摸她的额头。华程英却突然开口,语气冷淡,哦,你们回来了,我去煮吃的。说着,她双手托起怀中熟睡的大娃,递给修封竹,封竹,你来抱大娃。随后站起身,径直走进了厨房。
修封竹隐隐觉得事情不太对劲,紧跟在华程英身后,追问:大哥和二娃咧天都快黑了,他们还能去哪
你大哥去找二娃去了。
找二娃二娃去了哪
有个亲戚带二娃去玩,你大哥去接他去了,等下就该回来了。
只是去玩吗看着华程英六神无主的模样,修封竹心里愈发不安,正想再开口询问,华程英回过头,有气无力地说道:今天我有些倦,想睡了,你们自个儿煮吃吧。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入内厢房,哐啷一声关上了房门。
修封竹和路婷愣在原地,面面相觑,心中满是疑惑,却又无从得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修封竹和路婷潦潦草草煮了些简单的吃食,安置好大娃,两人便心照不宣地来到厅堂,安静地等待着顾承屹归来。
修封竹斜靠在木沙发上,双眼微闭,一言不发地沉着。一直以来,他们忙碌一天收了工,几人总是齐心协力,一同煮饭做菜,欢声笑语不断。尤其有了大娃和二娃之后,更是增添了许多生气,哭闹声、嬉闹声,处处洋溢着欢乐。而今,前所未有的反常,他心中极度的不安。
等待的时光尤为漫长,每一秒都像是被无限拉长。时间缓缓流逝,好不容易捱到了人定中。外边已是一片漆黑,可仍不见顾承屹人影。
修封竹坐不住了,侧身对身旁的路婷说道:不至于呀,我出去转转。话音未消,他咻地站起身,抄起手电筒,径直朝着院子外走去。
大哥,是你吗朦胧夜色下,修封竹瞧见院子中间的沙堆旁,有个模糊的人影。他抬手打过手电筒,定睛一瞧,是顾承屹无疑,便小跑奔了过去。
啊!待到跟前,修封竹不禁惊吓失声。
顾承屹瘫坐在沙堆旁,头发蓬乱,额门上有块火柴盒般大小的擦伤,殷红的血渍正往外渗。左手的衣袖被扯开了一道口子,手臂上的刮伤触目惊心,伤口处的泥垢已被鲜血染红。
大哥,你怎么了出啥事了修封竹急切地问道。
怎么受伤了严不严重修封竹赶忙蹲下身,慌里慌张地在顾承屹身上查看了一番。
所幸顾承屹伤势并无大碍,修封竹稍稍松了一口气,却又突然想起二娃。他急切地扫视四周,除了歪倒在顾承屹身后的自行车,周围再无其他。
大哥,你不是去接二娃的吗人呢
顾承屹就像没听见,一动不动,脸色煞白如纸,血红的双眼映透着凄切。
修封竹顿觉大事不妙,一股灼热的气血直冲脑门,大声追问:二娃到底在哪儿啊大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顾承屹缓缓回过神,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声音破碎沙哑,二娃…二娃他……
修封竹再也按捺不住,伸手一把抓住顾承屹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嘶声喊道:二娃怎么了二娃怎么了啊
顾承屹用尽全力,艰难挤出几个字:人贩子…掳…走了……
嗡的一声,修封竹脑中骤然轰鸣,仿佛被重锤击中,双腿一软,重重跌坐在地。
恰在此时,路婷也来到修封竹身后。掳走二字入耳,她手指一颤,手电筒啪嗒一声砸在地上。她惊恐地捂住胸口,整个人向后踉跄几步,险些栽倒。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修封竹目光慌乱,战战兢兢:大嫂说了,只是亲戚带去玩的……
可看到大哥气若游丝的模样,修封竹崩溃了。他面部逐渐狰狞,两个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一股滔天的杀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天杀的…畜……生!修封竹吼声如雷,声浪震得空气都在颤抖。
此刻,星星是多余的,蝉声夹杂着悲鸣,偶尔的凉风也不足以诉说那满心的哀伤。
良久,修封竹渐渐从混沌中清醒,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倒下,此刻家里最需要他。修封竹用力抹了把脸,强压悲痛,起身去扶起顾承屹,说道:大哥,先进屋吃口饭,吃完咱就去报公安。
夜幕之下,修封竹一手扶着顾承屹,一手搀着路婷,三人摇摇晃晃地回了屋里。
翌日,直至拂晓,顾承屹和修封竹才从派出所赶回,身后跟着两名公安。
公安同志是前来查勘案发现场,并进一步详细了解案件细节的。华程英作为案发时的第一接触人,人贩子的样貌、口音、特征等关键信息,都得靠她来转述。
全程,华程英出乎意料的平静,仿佛换了个人。昨日那肝肠寸断、无以自拔的模样已全然不见。
直至笔录结束,她抑气长舒,口气笃定说道:公安都来了,二娃会回来的。
修封竹看在眼里,心中纳闷:大嫂如此从容,莫不是从那悲恸中挣脱出来了吧
好生蹊跷!他心中惴惴不安。
送走公安同志,路婷也恰好备好了午餐。
餐桌边,大娃许是察觉到二娃不在身旁的异样,嘴里不停地念叨:二娃...二娃要吃饭!
路婷一听,筷子悬在半空。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抑住情绪,埋头吃着。
顾承屹不曾落座,囫囵扒了两口就撂下碗筷。他心里明白,公安那边要排查的案子多如牛毛,光靠公安肯定不够,自己更不能干等着。眼下正是追寻二娃的黄金时机,每一秒都是抢回来的希望。
大哥,等等!我也去。修封竹三两步追上来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两人匆忙推出自行车,刚到院中,门外突然响起一片车铃声。顾承屹抬头一看,蓦然愣住:村口的王铁匠、卖豆腐的老张头、李婶、杨五哥......
二十多辆自行车蜂拥而至,道路上扬起细碎的烟尘,在阳光里织成一张金色的网。
瞧着乡亲们沾满泥点的裤腿支在地上,顾承屹眼眶瞬间就红了。他们分明是撂下地里的活计赶来的,何德何能……
承屹。李村长把二八大杠往苦楝树上一靠,喘着粗气,大伙都来了,直接分下任务吧。
感谢各位叔伯兄弟……顾承屹不能自已。
都是邻里乡亲,客套话留着找着娃再说。王铁匠直来直去。
啥都甭说了!
找娃要紧!分派任务吧。
众人七嘴八舌的应和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修封竹眼圈泛红,两手摊开皱巴巴的地图,道:火车站、客运站等人流密集区域必须重点排查,眼下最紧要的是守住所有出城通道。周边的每一条道路、每一个村庄也都不能遗漏。
老刘哥和老张头对火车站情况熟悉,火车站就交给你们,记得多带两个人;西边李家堡是李婶的娘家,由李婶带着王铁匠去走访最为合适;杨五哥和几个年轻后生熟悉周边村落……
话没说完,人群已经自发分成几拨,呼啦散开,争分夺秒朝着分派的方向奔发而去。
10痛不欲生
家,变得冷冷清清。
两个店铺也不得不闭店歇业。
生活里的一切光景仿若被强行按下切换键,曾经的欢声笑语变得遥不可及。
二娃被拐第三日。
晨光熹微,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投下斑驳的光影。大娃轻挠腮帮,又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随即鲤鱼打挺般坐起。
嬢嬢!嬢嬢!大娃那带着奶味的呼唤在晨雾里荡开。
天井里,华程英正端坐洗衣盆前搓洗衣物,忽听喊声忙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沫,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堂屋,欸!来啦来啦,嬢嬢在这儿呢。
看到华程英,大娃咧着个小嘴,扭身指向二娃的枕头,嬢嬢,二娃咧
大娃总问起二娃,吃饭问,睡前问,玩着玩着突然也问。一天不见如隔三秋,可都三天了,他想极了弟弟吧!之前可是天天都在一起的。
华程英坐到床沿,右手抓过大娃的褂子,目光停在那个空荡荡的床位上,整个人陡然僵住。
嬢嬢!大娃仰起小脸蛋,等了半天没回应。他伸手拽拽华程英的衣角,歪着脑袋问道:二娃不吃饭也不睡觉,他去哪儿了
华程英恍若魂魄离体,怔怔地发愣。大娃急得直跺脚,小手不停地拍打华程英的胳膊,大声嚷嚷:嬢嬢…嬢嬢……
欸!华程英有如沉梦惊醒,手忙脚乱地给大娃套上衣服,来,穿上衣裳,当心着凉。
嬢嬢,二娃呢我想他,想和他玩。
二娃…二娃在医院治病呢。华程英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叶,医生伯伯说,要等病好了才能回家。
他在医院有好吃的,和有好玩的吗
有!多多的。华程英含混地应着。
可是,我想和二娃玩儿,去玩沙沙。
嬢嬢,你去接他回来好吗
华程英双手突然变得笨拙,衣服纽扣怎么扣都扣不好,过几天…过几天二娃就回来。
不!嬢嬢骗人,每次都说过几天!大娃带着哭腔喊道。
等二娃病好了就回来,大娃乖。华程英伸手想抱他。
不要!大娃猛地挣开,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他咬着嘴唇,固执地重复着:我要二娃…现在就要二娃……
华程英无言以对,面容平静得没有一丝的波澜,唯有泪水如泉涌般扑簌簌往下流。她几度张口,双手抬起又落下。
会回来的…二娃会回来的……她颓然垂首,口中喃喃复语。
或许是第一次见到嬢嬢落泪,又或是感应到了嬢嬢内心的伤悲,大娃吓呆了。他停止了哭闹,踮脚环抱华程英的脖子,小脸蛋儿紧贴上去,一字一顿地说道:嬢嬢不哭…嬢嬢不哭…大娃乖…大娃不闹了……
华程英紧紧搂住大娃,紧闭的双眼微微发颤。她仰起脸庞,任由泪水无声滑落,浸湿胸前的衣襟。
路婷倚在门边,心碎了一地。
二娃被拐第十三日。
夕阳沉落,暮色四合,乡亲们拖着疲惫的步子,三三两两聚回顾家小院。
不多时,人已到齐。李村长起身,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大伙儿这些天查探的情况,我都记下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却坚毅的脸,辛苦各位了!我代顾家先谢过大家!他双手合十,颔首致谢。
但承屹说了,总是这么耽误大伙儿的活计,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所以,今日之后,大伙儿先停一停吧。
找娃要紧!王铁匠快言快语,咱乡下人,粮食自产,耽误几天不碍事!
地里的活能等,孩子等不得啊。李婶附和。
是啊,咱们绝非斤斤计较之辈,互相帮衬,理所应当。
众人七嘴八舌,嘈杂声中,李村长声音提高几分,不是不找,只是换个方式,咱们先退到二线,承屹继续追寻,大家平时多多留意就好。
顾承屹眼眶泛红,本能地迈开步子上前。
乡亲们受累了…顾承屹刚开口就哽住了,嘴唇剧烈抖动,今日承蒙诸位叔伯兄弟鼎力相助,承屹铭记于心。话未说完,他已弯下腰去,朝着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华程英连忙上前搀着他的胳膊,旁侧的修封竹和路婷两眼噙泪,也跟着鞠躬行礼。
哎哟使不得!李村长一把托住承屹的胳膊,承屹,你们这是干啥!咱可不兴这个!
就是!杨五哥跺了跺旱烟杆,嗓门洪亮,承屹,你这可就生分了!
承屹!你太客气了。
乡里乡亲的,见外了不是!
众人纷纷应和。李村长抬手示意,扬声道:诸位的心意承屹都记下了。眼下不便多扰,大家也都辛苦了,请回吧。
回吧…回吧!老张头摇头长叹,转身蹒跚离去。
话已至此,众人只得默默散去。杂乱的车轮声、脚步声夹杂着叹息,渐渐消逝在暮色里。李婶落在最后,想再宽慰华程英两句,可踌躇半晌,终究只是摇摇头,推着车也走了。
院子很快便又安静了下来,只剩晚风掠过桂树,沙沙作响,像是一声声无言的叹息。
夜色启幕,唯剩顾承屹独自呆坐沙堆旁。几星碎花落他斑白的鬓角,他浑然不觉,怔怔望着沙堆上那几个模糊的小脚印出神。
他顺手捋过一把沙子,沙粒从指缝间簌簌滑落。恍惚中,二娃蹒跚扑进沙堆的欢笑声又响了起来,肉乎乎的小手拍打着沙粒,惊飞了觅食的鸟儿。那孩子最爱用泥巴糊长城、拿石子垒城堡,玩老鹰抓小鸡总是爸爸、爸爸地喊个不停……
沙堆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唯有那串小脚印,在月光下泛着微光。顾承屹早已泣不成声,心口血肉模糊,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撕心裂肺的疼。
他恨透了自己,恨自己没能护住稚子欢颜。忽然,他扬起手,狠狠地朝自己的脸上扇去,清脆的耳光声在寂静的夜色下格外的清晰。
或许此刻,皮肉之痛倒能麻痹那锥心之殇吧!一阵炊烟飘来,裹着炝锅的香气,晕染山涧,却苦了哀心人。
顾承屹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屋内,径直走向厅堂的板木沙发,整个人像散了架似的斜躺上去。
餐桌旁,路婷正低头摘着菜叶。瞧见顾承屹一身疲倦,手中的动作不由得顿了顿,轻声唤道:大哥,要不你先回屋躺会儿一下饭菜做好了,我再去叫你。
顾承屹恍若未闻,双目紧闭,胸膛微微起伏。
伯爷…伯爷…大娃见顾承屹躺沙发上,想必是闲人,便闹开了要找玩伴儿。他像只欢快的小麻雀扑了过去,伯爷,陪我玩儿!
顾承屹没有回应,大娃不依不饶,伯爷…伯爷…
大娃!路婷压着嗓子,手中的菜梗往盆里一掷,蹙起眉头,严厉呵斥:伯爷累了,不许闹!自己玩去。
妈妈坏蛋,大坏蛋!
大娃气鼓鼓地骑上小木马来到屋角,那是他和二娃的小乐园,堆着各式各样的玩具。他一屁股坐在凉席上,双手摊开上边的那堆石子,一分为二,嘴里念念有词:大人不陪我玩,二娃,我们一起玩。
二娃一堆,我一堆,咱们一起摞城堡。
二娃一颗,我一颗,排排齐齐摞摞高。
大娃独自扮演着两个角色,左手一颗石子、右手一颗石子地摞着,一声声二娃飘在空中,连续不断地响过顾承屹的耳边,竟激起了一片梦境……
我也来摞城堡,好不好呀
好呀好呀!大娃和二娃顿时雀跃起来,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的部分石子推给顾承屹。
顾承屹盘腿坐在两孩子中间,煞有介事地研究着眼前的工程:让我看看,你们盖到哪儿了
孩子的世界总是纯真无邪,几颗寻常石子堆砌的小丘,在他们眼中便是巍峨壮丽的城堡。不过,简单至臻!此时此刻,简单的快乐比什么都珍贵。
这是我的城堡!两个孩子异口同声,骄傲地指着各自面前的石子堆。
哦!顾承屹恍然大悟般,指着石子堆旁歪歪扭扭石子条,这一定是通往城堡的大路吧
是的是的,爸爸真聪明。二娃亮晶晶的眼眸里藏不住的傲娇。
两条路…接大门…马车进城堡…走大门。大娃表达还不太利索。
那现在还缺什么呀顾承屹故作困惑地挠头。
大门!两个孩子齐声喊道,笑声清脆如铃。
那……轮到谁放石子啦
二娃!大娃机灵地抢答。
我一颗,你一颗,爸爸一颗。
欢快的童声、灿烂的笑容、小小的石子,构成了一幅温馨的画面。
三人玩得正欢,突然,二娃小手抓起石子,大把大把吞下。
肚子疼!好疼!二娃的小脸瞬间扭曲,额头冷汗直冒,呼吸急促而混乱。
二娃!不要,快吐出来!顾承屹失声惊呼,伸手去抠孩子的嘴,却只碰到冰凉的空气。
爸爸,好疼,救救我……二娃张开双臂向他扑来,却在接触的瞬间如幻影般穿透了他的身体。
爸爸在,爸爸在,不怕,二娃不怕。
顾承屹猛地转身,却见二娃头也不回地往前狂奔。他慌了,无比的慌,起身想去追,可双脚如铅,始终挪不开半步。
爸爸…救救我!二娃的呼救声在虚空中飘荡。
二娃…回来!!顾承屹拼命挣扎,眼看那小小的身影即将消失,忽地,一道滔天巨浪轰然袭来……
顾承屹猛然惊醒,额心一片冰凉。华程英正俯身守在沙发旁,眉间凝着忧色,攥在手里的湿毛巾还在滴水。
顾承屹晃了晃脑,适才的片段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二娃…二娃在哭……
他在等我…我得去…我要去救他……
他慌乱起身,却一阵眩晕,趔趄着险些跌倒。修封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大哥,你身体壮热,适才那只是梦。
松开!顾承屹猛地甩开修封竹的手,跌跌撞撞着往外冲去。可刚迈出两步,眼前便天旋地转。他下意识伸手想扶门框,却抓了个空,整个人如断了线的木偶般直直栽下。
电光火石间,修封竹一个飞扑上前将他托住,声音里带着责备:救二娃要紧,可你也得注意身体啊!
顾承屹充耳不闻,挣扎着要起身,却连指尖都在发抖,使不上半分力气。路婷挺着肚子赶来,两人合力才将他扶起,哽咽劝道:大哥,你得保重身子啊!
华程英望着丈夫瘦削的背影,胸口阵阵发疼。她太了解丈夫的倔脾气,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的驴性子。
救救救!你疯够了没有!华程英厉声喝道,抄起桌上的凉水朝丈夫脸上泼去。
哗啦——
冷水激得顾承屹浑身一颤,滚烫的皮肤腾起白雾,混沌的神智竟清醒了几分。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渍,勃然大怒:疯!我还想死!谁像你吃得香睡得甜…你、你简直铁石心肠!他怒目圆瞪,接着咆哮:都怪你!连个孩子都看不住,是你弄丢的二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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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路婷听不下去,出声制止。
华程英呆坐沙发上,低头凝视自己曾为二娃穿衣喂饭的双手,如今空空荡荡。她抱过叠放在沙发角的二娃衣物,紧紧搂在怀里。衣物上还余留着孩子熟悉的气息,她干裂的嘴唇不停开合:二娃会回来的…二娃会回来的……
回不来了…回不来了……顾承屹像头受伤的野兽冲过来,一把扯过衣物狠狠摔向墙角,顿时散落一地。
华程英木然地望着满地狼藉,无力争辩。她缓缓屈膝跪地,小心翼翼地一件件拾起。然而,不知哪根神经搭错,顾承屹又疯魔似的冲上来抢夺衣物,吼道:人都找不回,还留着这些破烂做甚!
放手!华程英突然喝道,指甲深掐布料。
顾承屹猛然发力,清晰的刺啦声划破空气,华程英半幅衣袖被生生扯裂,整个人被拽得重心前扑,手肘重重磕在凸起的砖缝上,刮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裂伤。
大哥,快住手!修封竹大吼一声,跨步上前,一把将顾承屹拽开。
顾承屹,你不是人。欺负我姐,我跟你拼命!路婷双手握拳,雨点般落在顾承屹胸口,逼得他连连后退。
华程英的衣袖洇开刺目的殷红,顾承屹却恍若未觉。他挥臂格开路婷的拳头,指着二人冷笑道:要不是那天你们非要进城……你俩就是帮凶!
蓦地,路婷倏地垂下拳头,怔了怔,转身走去,默默扶起华程英坐回沙发上。
修封竹心头亦是一震,自责之痛跃然脸庞,肃然说道:大哥!你心中有怨气,冲我,莫要为难大嫂和路婷!
是,我明白。二娃被掳,我难辞其咎。修封竹声音沙哑而沉重,若是能换回二娃,取我性命都可以。
与你们无关!华程英声音绵软无力。
修封竹闭目轻叹,旋即又徐启双眸,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大娃单薄的背影。他呼吸一滞,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看着你们这样……真是生不如死!说着,他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相片,拇指轻轻抚过二娃的笑脸,声音哽咽:这是咱家的全家福,如今缺了二娃不再完整。
修封竹抬手试去相片上的泪滴,眼中透着决绝:我们一定会把二娃带回来,让这个家,重新团圆……
屋里霎时死寂,全家福上凝固的笑容成了每个人心底最深的痛。顾承屹退开几步,后背抵上冰凉的墙面,眼中的戾气渐渐化作空洞。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颓然滑坐在地,面如死灰。
伯爷,抱抱儿。大娃呼唤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孩子泪眼婆娑地张开双臂扑来,脸上挂着豆大的泪珠,伯爷,不吵吵了,二娃会伤心的!
望着孩子怯生生的脸,顾承屹惊觉自己伤透家人的心。他抱过大娃,痛哭失声,是伯爷不好,伯爷只是…只是太想二娃了……
大娃把脸深深埋进顾承屹的胸膛,听着他剧烈的心跳,小声啜泣道:伯爷…我也想二娃!
众人听罢,心像被揉碎了一般。
11支离破碎
日子在无尽的煎熬中拖沓前行。
快两个月了,确切地说,第五十五天了。顾承屹和修封竹从未停下寻找二娃的脚步。
他们跑遍了附近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大街小巷、村镇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然而,二娃如同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直到那日,入夜。
承屹,承屹在吗
李村长手里拿着个手电筒,脚步匆忙,刚踏入院子,就大声呼喊。
来啦,来啦。修封竹出来开的门。
李村长,这么晚了,有啥事么顾承屹匆匆地迎了上来。
有个好消息!李村长涨红了脸,一口气憋在胸口,话音未落又急吼吼说道:西胜派出所传来口信,旺水公安局,逮着了一对人贩子夫妇,说与华程英描述的那对男女的特征八九不离十,通知你们过去指认。
真的那太好了!修封竹欢呼。
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的失望,顾承屹简直都不敢相信,这是近两月以来,最为振奋的消息了。
众人喜出望外,送走了李村长,几人便连夜奔袭,朝旺水赶去。
翌日,破晓前,他们赶到了旺水公安局。
五十五个日日夜夜,那对人贩子夫妇虚伪做作的笑脸、温言软语的腔调,像滚烫的烙铁在华程英脑神经上嘶嘶作响。
狗男女!她后槽牙咬得生疼,铁锈味在口腔蔓延,就算烧成灰,我也一眼认出你们!
昏黄的灯光下,刑警队走廊里弥漫着劣质烟草与消毒水混杂的气味。赵队推开辨认室铁门,锈铰链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都站好!抬头!他冲墙边一溜人影吼道。
三男三女贴着编号站成一排。男人清一色灰蓝布褂、平头。女人整齐一致的红色上衣、素面。
华程英急切地扫过每一张面孔,目光如炬,然却转瞬之间便黯淡下来,如同骤然掐灭的烛火,只剩一缕青烟。
不急,仔细看。赵队压低声音,却把仔细二字咬得极重。
华程英再次抬起眼皮,将每个嫌犯的面容反复确认后,便走出了辨认室。
确定没看错顾承屹和修封竹候在门外,得到答案的那一刻,再三追问。
华程英一言不发,脚步沉重地走出旺水公安局。
禽兽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人贩子,千刀万剐!
啊,啊……修封竹如困兽咆哮,一通乱拳砸向路边的老槐树根上。那重锤般的铁拳,砸得那树碎皮迸飞,枝桠震颤。
无奈,几人只能带着满心愤懑与不甘,黯然踏上归途。
接近黄昏时分,天际霞光正浓,远山的轮廓映得一片金红。紧赶慢赶,一行人终于回到西胜地界,穿过西岳山就算到家了。
西岳山山势陡峭,怪石嶙峋直插云霄,云雾缭绕间平添几分神秘。它是出入西胜的必经之路,当地流传着一首打油诗:天公下雨它下石,路过能停就莫急。若君已是山中过,三步两步快逃离。
西岳山的险恶,顾承屹每回经过,心中都暗暗发怵。
封竹,再快些!顾承屹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急促。他单手扶车把,另一手护着后座的华程英,埋头使劲向前冲。
嗯,知道了。修封竹冲在前头,脚下发力,蹬得自行车链条咔嗒作响。
山路崎岖环绕,短短几公里的路程,竟走得格外漫长。几人快马加鞭,却不知危险正悄然逼近。
末夏初秋,南方的天气说变就变。
不知何时,适才的风和日丽,转眼间已是乌云翻涌。远处雷声隆隆,山间劲风啸啸。
怕是要下雨!华程英心头阵阵发紧。
承屹,要不要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眼看天就要黑,深山野岭,又有哪里可躲顾承屹眉头紧锁,语气飘忽不定。
怕鬼鬼就来!就在顾承屹话音落去的瞬间,一道刺目的电光划破长空,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顷刻间连成一片雨幕。雨水打在脸上生疼,视线里只剩一片白茫茫。
山谷屏风横冲直撞,树枝断裂的咔嚓声此起彼伏。
小心!修封竹大喊,一道被狂风折断的树枝擦着头顶,砸落山谷。
山顶传来阵阵轰鸣,如同远古战神的擂鼓,在幽深的山谷间来回激荡。那轰鸣声一浪高过一浪,震得人心惶惶。
是山石滚落!修封竹心头警铃大作,扭头朝后方嘶喊:大哥大嫂,快加速!有落石!
别管我们,赶紧先走!顾承屹的回应混着风雨传来。
承屹,我帮你推车!华程英急得声音都变了调,转身就要去扶丈夫的自行车后座。
不行!你先走!顾承屹一把攥住妻子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留下淤青,你快走,我一个人扛着就能跑。
轰隆——接连几声闷响,震得地动山摇。那骇人的声响越来越近,死亡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顾承屹脸色骤变,猛地推了华程英一把:跑!快跑!别回头!
华程英再也顾不得其他,拔腿狂奔。顾承屹猛地弓腰,右手抓起自行车三角架的下车把,使劲一提,将车梁架在了肩上。他昂起头,刚要迈步开跑,忽然,眼前一个巨大的黑影自上而下,裹挟着劲风,呼啸着朝华程英砸去。
程英!顾承屹的惊叫声几乎撕裂喉咙。
千钧一发之际,顾承屹双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连人带车腾空跃起。自行车前轮精准地顶在华程英后腰,借着冲力将她猛地推出数米开外。
咚隆一声巨响,山石重重地砸了下来,把顾承屹和他的自行车一并砸倒在地,一滩鲜血迅速在泥水中蔓延开来。
华程英连忙从泥水中爬起,回头一看,顾承屹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一动不动地躺在泥水中。
承屹!华程英凄厉的哭喊声撕裂滂沱雨幕。
她连滚带爬冲去,跪在血泊中,双手捧起丈夫沾满血污的脸,全身剧烈颤抖。
承屹…承屹!华程英撕心裂肺的哭喊一声比一声绝望。
大哥!修封竹猛地甩开自行车,不顾一切地冲向顾承屹,脚下泥水四下飞溅。
顾承屹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而微弱。他眼睛微闭,血水不断从他的额头、嘴角渗出,和着雨水滑落在泥水中。
华程英想要止住那汩汩的鲜血,可却无从下手。她抚过顾承屹的脸颊,指间沾满鲜血,承屹,你别吓我!求求你醒醒……承屹!
大哥…大哥!修封竹嘶吼着,十指如钩深深扎进石块边缘,拼了命想要掀开巨石。啊……!他骤然发力,双臂因过度发力而剧烈颤抖。一次、两次…任凭修封竹爆发全身力气,可那巨石却纹丝不动。
山顶上,轰隆声依旧不断,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块,顺着陡峭的山坡疯狂滚落。撞击声、碎裂声交织在一起,宛如死神的狞笑。
咳…咳咳…顾承屹突然剧烈咳嗽,鲜血从嘴角喷涌。他艰难地睁开眼,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妻子的手:程英…走…快走……
我不走!华程英紧紧抱住丈夫,泪水混着雨水滚落,要走一起走!
顾承屹气息奄奄,声线断断续续:封竹,带…带你嫂子…快走……
大哥!坚持住!修封竹疯狂地刨挖石块,十指早已血肉模糊。碎石簌簌落下,砸在他的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嘴里不停地呼喊着:大哥…大哥……
刹那间,头顶炸开一道震耳欲聋的咔嚓声,修封竹猛地抬头,瞧见一个庞然黑影撞击在山腰的大树上,树干应声断裂。然而,那黑影并未停止,而是受力诡异地改变了轨迹,翻滚着向他们飞速袭来。
大嫂!修封竹一声暴喝,纵身弹射而起,拽过华程英手臂,用尽全力往外推去——电光火石间,黑影袭来,修封竹的身影倏地被吞没!
封竹——!山谷里久久回荡着华程英那声绝望的哀嚎。
12骨肉团圆
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
娘……!顾小敏轻声打断,众人也渐渐从沉重的思绪中醒来,面容哀动。
华姨,您可得保重身子啊。王婶的帕子早已湿透,声音有些卡顿。
是啊,华姨,身子骨要紧啊。周婶应和道。
田景文悄悄别过脸去,躲开众人的目光,指尖迅速抹过眼角,生怕一不小心被看穿。想及自己同样遭过拐卖,那种伤痛真是一辈子的阴影。他不由得在心里默祈:爹,娘,你们现在过得好吗
娘,我还不想嫁人。顾小敏挪开椅子,坐到华姨身旁,挽过华姨的手,侧过身,头轻轻依偎在华姨的肩上,我只想好好陪着你。
相亲是母亲一手安排。早些年,母亲就一直催促她快些出嫁成家。可是,她不想,她好害怕!
自打记事起,顾小敏就没见母亲笑过,那张总是木然的脸,无喜无悲。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是母亲生性冷漠。直到那个雨夜,她撞见母亲伏案笔记,面无表情,眼泪却簌簌地往下掉。
终于有一天,那时顾小敏正读小学六年级,她联合哥哥,两人偷偷打开母亲床头的盒子,翻读了母亲那厚厚的日记本……
那时起,修婉晴知道了自己有个二哥,在多年前不幸被拐走了;那时起,她知道了生父和伯爷多年前早已离世;那时起,她知道了母亲实是伯娘,亲生母亲早在生下她不久,就随父亲去了;那时起,她明白了母亲多年来承受了多少的不容易;那时起,她懂得了,自己、大哥,还有失散多年的二哥,成了母亲生命的寄托。
母亲饱尝骨肉分离之痛,历经至亲永诀之殇。她并非生性冷漠,而是命运无情褫夺了她的一切,包括人之常情的喜怒哀乐。那些寻常人间的烟火温情,于她不过是记忆里渐熄的余烬,唯余心野茫茫,荒芜寂寂。
打那以后,顾小敏和哥哥便开始变着法子给母亲找些麻烦:考试故意不及格、新衣故意划破、兄妹俩演绎互殴……所有的一切,只是想让母亲分心,不再深陷在那段悲伤里。
顾小敏最后一次偷看母亲的日记,已是六年前。母亲的日记停更在八年前的九月十一日——那一天,正是她大学毕业,第一天踏入工作岗位的日子。
顾小敏清楚地记得,母亲在日记里最后写道:至爱亲友们,今天实乃可喜可贺,敏儿参加工作了!日子过得还挺好,大娃争气,工作忙碌得很,每个月回来两趟都是挤出来的。这几年,我的身体越来越差,眼睛模糊得连字都看不清了,想来这该是我最后一次写日记了吧。如今就盼着大娃和敏儿各自成家立业,事情就算圆满了,哪天去见着你们我也无愧于心了!至于二娃,也不知道他成没成家,希望他过得好好的吧。从前,我一直坚信他会回来的,可我已经等了整整廿五年了,只怕是等不到他了……
顾小敏深知不能婚嫁,至少当前还不能。因为她好害怕一旦结婚,母亲心愿一了,念想一断,人会垮去……
傻囡囡!华姨拢过顾姑娘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摩挲,我老了,你能陪我一辈子呀!
是的!顾姑娘蜷在华姨的怀抱里,像只撒娇的猫咪似的,语气透着执拗,我就是要陪你一辈子!
净说傻话!华姨佯装生气地拍了下她的手背,眼角的尾纹轻皱,你大哥不成亲,你也跟着胡闹,传出去那不得叫人笑话……
娘!顾姑娘仰起脸,杏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樱唇微微嘟起,长幼有序。哥哥娶了嫂子……她故意拖长声调,指尖绕着衣带打转,到时,我保证风风光光出嫁,不再让您操心!
顾姑娘,其实出嫁与陪伴你娘亲并不冲突。不明就理的王婶堆起满脸笑容,朝田景文的方向努了努嘴,接着说道:我看小田就挺好,为人踏实肯干,最重要的是懂得疼人。说着,她放眼四周,突然又拍着大腿,道:你们相遇本就缘深,再说啊,顾姑娘俊俏贤惠,配上这么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那可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嘛!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田景文手机铃声响得可真是时候!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在众人目光灼灼的注视下,仓皇站起,草草欠身便夺门而去。
你好!修警官。
田大哥,你好!跟你说下那日抢孩子事件的调查结果。
哪个是人贩子田景文急忙追问。
都不是,他们几个本是一家人,夫妻闹离婚,互相争夺孩子抚养权给闹的。
喔,原来如此。幸亏不是人贩子,瞎胡闹!田景文仿佛担石下身,轻松了不少。
田大哥,你人在哪明天有空吗修俊怀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急切。
修警官,是有什么事吗
其实…嗯,有些事想跟你当面聊聊。修俊怀的语气有些迟疑。
警察找我有事田景文心里直打鼓,半开玩笑说道:我是犯法了吗说话间,田景文正跨出大门向院子走去。
不不不!田大哥你千万别误会!修俊怀急忙解释,只是私下有点事想和你聊聊。就明天吧,我过去找你。
明天那么急眼瞧着可就要到中秋节了!田景文愣神,正斟酌着该如何回话时,忽地,眼前一道黑影闪过。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与来人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
两人本能地后退了半步,抬眸对视间,双双惊得目瞪口呆,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
修警官!
田大哥!
短暂的沉默,两人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儿
修警官…顾…噢不,修姑娘!田景文茅塞顿开。
妹妹…相亲!修俊怀恍然大悟。
两人相视一笑。
忽然,修俊怀不由分说,一个大步上前,一把将田景文拽入怀中。他双臂如铁箍般收紧,骨节勒得发白,沙哑哽咽道:十五年了……好苦啊……
胸膛相贴,田景文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急促的心跳。那震动透过衣料传来,连同微微颤抖的呼吸,灼热又压抑。
来,跟我来!修俊怀突然狠狠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粗重,像是要把所有未尽的言语都砸进这一掌里。未等田景文回应,他已松开怀抱,一把攥住对方手腕,拽着人往院外的路边跑去。
站在一个至高点,修俊怀喘着气:你看——他指尖划过眼前的景致,这院子…这桂花树…还有这老宅子,你可还认得
田景文怔怔望着,心头涌起莫名的悸动。刚来到,踏进院子时,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此刻愈发强烈,几乎要冲破胸腔。可记忆却像蒙着一层雾,怎么也……
这是你的家啊!修俊怀嘶吼呐喊,积压已久的苦楚在这一刻彻底决堤。他声音颤不成调,像是被人掐住喉咙,是咱儿的家!!
他悲喜交加,通红的眼眶噙满泪水。
这一刻,修俊怀等了整整十五年。
记忆里,嬢嬢每隔三五年就要换种院里的桂花树,问她为什么她说长太大就走样了。嬢嬢总是把屋前屋后收拾得干干净净,却极力反对大修大补。问她为什么她说动作太大就不是原来的样了。
后来,修俊怀在嬢嬢的日记里得到了答案——她是怕那个远行的人回来时,认不得家门。他深刻理解了:思念沉默无声,却是震耳欲聋的含义。
第一次翻看嬢嬢的日记,全家福上隐约的血迹,如同炽热弧光,深深刺痛修俊怀的眼睛。背面镌刻着的两行钢笔字:二娃会回来的、找回二娃,一家团圆。那是嬢嬢深藏一生的执拗,是父亲用生命写下的执念。
高考志愿,修俊怀毅然放弃他偏爱的师范,改报公安。为的就是找回二娃,一家团圆,他决心不让二娃会回来的的执拗落空。
十五年的光阴,起初剜心刺骨,后来熬成习惯的隐痛,最终凝成一块冷硬的痂。所幸苍天不负,修俊怀心中的铁石今时轰然剥落。
他狠狠抹了把脸,指节带出一道泪痕,破涕说道:等等,给你看样东西。
修俊怀在背包里翻找着,手指因急切而微微发颤。
田景文好奇晃眼,却意外瞥见亲子关系鉴定报告字样的白纸黑字。他眉头一皱,随即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难不成……我真就是……田景文只觉得四肢百骸窜过一股强流,耳膜嗡嗡震响,连呼吸都凝滞了。
半晌,修俊怀从背包深处探出一个小巧的靛蓝布袋,因年代久远而褪成了灰白色。他颤抖的双手与缠绕的绳结搏斗许久,才从里面取出一条泛着柔和光泽的银锁手链。
啊……!田景文惊呼哽喉,鼻子反酸,瞬间泪目。他摸向自己衣袋,也掏出了一个布袋。打开时,一条一模一样的手链!
修俊怀只是瞥了一眼,嗖地拽过田景文的手,拼了命地朝里屋奔去……
王婶周婶,你们的心意我都明白,只是……
屋内,顾小敏还在固执己见,忽见两道身影挟着风声闯入。她怔了怔,轻声唤道:哥!
小田……王婶与周婶四目相对。
大娃回来了。华姨抬眸,眼睫轻颤,却只捕捉到两道朦胧的身影。
修俊怀顾不得屋里坐有宾客,拽着田景文冲到华程英跟前。扑通!他膝盖直直撞在青砖地板上,惊得满堂寂静。
颤抖的双唇未曾开启,却先呛出了一声呜咽,嬢嬢……他手指死死攥住田景文的衣袖,二娃……二娃回来了!每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撕出来,带着血丝,混着十五年积压的泪。
华程英心头猛然一颤,手中的青瓷茶盏应声坠地,碎瓷片、茶汤四下飞溅。
二娃那不就是我二哥顾小敏霍然起身,目光盯在田景文手中那条银锁手链上。她飞速转身,从绣花背包里取出自己的那一条,眼圈不觉泛红。
娘……!顾小敏扑跪母亲身旁,碎玉似的哭声迸溅开来,是二哥!二哥回来了……
华程英双手剧颤,艰难抬起,循着修俊怀的声线探去。沉重的喘息声像破了洞的风箱,一声急、一声缓地抽噎着。
华姨……不,是母亲!那鬓角的白发像泛光的秋霜,灼痛了田景文的双眼;那岁月的皱纹像纵横的沟壑,一深一浅地,刻入田景文的心窝;刹那间,记忆中母亲那慈祥的笑容,清晰浮现眼前。
田景文双腿一软,膝盖重重砸在坚硬的青砖上。他不停抽动的双唇开合了数次,半晌,终于从喉间挤出一声破碎的呼唤:娘……!!
娘……!顾小敏握过华程英苍老的双手,轻轻引向田景文的方向。
娘!田景文向前跪行了两步,青砖上拖出两道浅浅的血痕。
终于,等了三十年,整整三十年,一万多个日日夜夜,母亲的掌心再一次触碰到了孩子的脸。
华程英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田景文的脸庞。一下又一下,那是她在用心感受自己的孩子长大后的模样,感受自己的骨肉在离开母亲的几十年里过得好不好!许久,记忆里的轮廓渐渐清晰,丈夫年轻时那朝气蓬勃的笑颜,豁然眼前。
华程英只觉胸腔如遭重击,一股撕裂般的剧痛袭来。她面容瞬间扭曲,嘴巴大张着,喉间不受控制地迸出啊啊——的破音。
突然,她扬起右手,不轻不重,啪的一声打在田景文脸上。指尖,痛得真真切切!
她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田景文紧紧搂进怀里,歇斯底里地呼唤:儿啊!……我的……儿啊!
娘……!田景文哭喊着回应,泪水浸透母亲的衣衫。修俊怀与顾小敏也呼唤着扑上前来,四人紧紧相拥,骨肉相贴温暖着彼此。
王婶与周婶早已哭红了双眼,不过那眉眼间的忧色很快褪去,喜色渐上眉梢,还是喜上加喜……(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