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雪如扬絮,铁镣似冰蛇,寸寸勒紧皮肉,寒气钻心刺骨。我蜷在囚车一角,任凭它在雁塞的官道上颠簸,每一寸颠簸,都像要将我的魂魄从这残破的身躯里抖落。
三日前,安京灯山宴,十里霜灯曾照亮我的希冀,却也映出我满手的血污,以及摄政王顾昭阙眼中冰冷的杀意。
他以贼谋宫变四字,将我从云端打入泥沼。怀中,那半截鸦青色的瑶钗,断口锋利,此刻正灼痛我的指尖。我望着车外漫天飞雪,它们仿佛是万千离散的魂魄,在为我送行。
若此去雁塞,再无归期,我便将这残钗与我的枯骨一同深埋,权当是,雪掩了这薄命芳魂。
我叫裴棠,曾是景河王朝右丞相裴则的独女。如今,我是裴灯笙,一个即将踏上黄泉路的死囚。
这绝命书,便从五年前那个血色的黄昏写起吧。
1
《燕入残宫》
五年前,景河王朝建元二十年,春。
右丞相府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我从暗道逃生,眼睁睁看着父亲与兄长身首异处,那勾结外敌,意图谋反的罪名,像烙铁般烫在我心上。裴家一百七十三口,除了我,无一生还。
是谁是谁要裴家死
为了活下去,为了查明真相,我抹去裴棠的身份,更名裴灯笙,凭借幼时随隐医所学的岐黄之术,辗转投入太医院,成了一名最不起眼的医女。宫墙高耸,人心诡谲,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入宫第二年春日,安京举行春猎。皇家围场旌旗猎猎,百官勋贵云集。我随太医院的队伍侍候,远远便看见了那个被簇拥在幼帝身侧的男子——摄政王,顾昭阙。他依旧是记忆中温雅如玉的模样,只是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深处却藏着化不开的寒冰。他曾是我父亲最得意的门生,是我年少时朦胧情愫所系的昭阙哥哥。如今,他是高高在上的权臣,而我是尘埃里的孤魂。
忽闻前方一阵骚乱,有人高呼:沈都督遇袭!快传太医!
沈牧行镇北大都督,寒门出身,凭赫赫战功一步步走上高位,却也因此招致无数嫉妒与攻讦。
我提着药箱挤上前,只见他左臂中箭,鲜血染红了玄色劲装,脸色苍白,唇却抿得死紧。他身边的亲卫想拔箭,被他冷声喝止:箭簇带钩,强拔则废!
我心头一凛,此人果然沉稳。我跪下查看伤口,血肉模糊,箭羽上淬了不易察觉的幽蓝。
都督,箭上有毒,需立刻清创。我声音尽量平稳。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片刻后,微微颔首。
我屏息凝神,快刀割开皮肉,剔出箭簇,敷上解毒药粉,再细细包扎。整个过程,他未哼一声,只额角青筋微跳。
处理完毕,我起身退后。他却忽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灯笙。
裴灯笙……他低声重复,目光落在我手腕,那里不慎沾了些他的血。他抬起自己的右手,手腕上缚着一串小巧的辔铃,因他手臂受伤,此刻并未发出声响,只是静静地垂着,像沉睡的鸟雀。
多谢。他道,声音略带沙哑。
我屈膝一礼,退回人群。那串空鸣的辔铃,却在某一瞬间,仿佛在我手心轻轻作响,带来一丝微弱的,却又难以言喻的震颤。
自那以后,沈牧行常借故召我问诊。有时是操练的旧伤,有时是军旅带来的沉珂。我们谈论药理,也偶谈边塞风物。我知道他心有疑虑,也在暗中试探我的底细。而我,亦在他清峻的面容下,感受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孤独。
他手腕上的辔铃从不离身,他说,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时,坐骑战死,他取下的。马儿无声,但铃声会替它看这万里河山。
我知他意不在此,这铃声更像一种无形的枷锁,束缚着某些不为人知的心事。
安京的流言蜚语从未停歇,有人说他与北狄暗通款曲,有人说他拥兵自重意图不轨。我曾想,若他是裴家灭门的元凶,我便是拼尽性命也要与他同归于尽。可每一次相对,那双坦荡清冽的眼眸,又让我心中的怀疑摇摆不定。
情愫,便是在这猜忌与试探的罅隙中,悄然滋生的毒藤,缠绕得我几乎窒息。
2
《瑶钗初断》
转眼又是两年。景河二十二年,秋。
北狄遣使入安京,名为朝贺,实则试探虚实。摄政王顾昭阙设宴款待,并急召镇守雁塞的沈牧行回京参与议和。
朝堂之上,暗流汹涌。主战派与主和派争论不休。顾昭阙端坐御座之侧,笑意温雅,却无人能猜透他心中所想。
沈牧行一身戎装,风尘仆仆,面容更显清瘦,唯那双眼依旧锐利如鹰。他力主强硬,认为北狄豺狼之心不死,割地求和无异于饮鸩止渴。
沈都督此言差矣,吏部尚书出列,如今国库空虚,幼帝年少,再起战端,恐社稷动摇啊。
社稷动摇,非因战,而因怯!沈牧行声如洪钟。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一封密折突然呈上。拆开宣读,竟是弹劾沈牧行私通北狄,欲割让雁塞以北三千里沃土换取个人权位的罪证!
满朝哗然。
沈牧行脸色骤变,厉声道:一派胡言!此乃构陷!
顾昭阙接过密折,细细看过,眉头微蹙:沈都督,这密折之上,不仅有你与北狄将领的通信‘凭证’,更有……你的私印为记。
私印武将私印,从不轻易示人,更不会用于此等文书。
我混在太医院的人群中,远远看着,心如擂鼓。裴家灭门,罪名亦是勾结外敌。难道……
散朝后,我魂不守舍。这些年,我利用医女身份,暗中查探裴家旧案,搜集一切可能的线索,却始终如雾里看花。父亲的书房被封,许多机密文牒早已不知所踪。
当夜,我潜入宗人府的卷宗库,那里存放着所有朝廷大案的原始卷宗。我曾无数次想混进去,都未能成功。今日,借着北狄使臣之事,宗人府人手被调走大半,防卫松懈,竟让我寻到了机会。
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中,我凭借记忆,终于找到了五年前裴家灭门案的卷宗。颤抖着手打开,里面罗列着父亲的罪状,那些所谓的通敌书信……我一页页翻过,心越来越沉。
突然,在一份不起眼的抄录附件的末尾,我看到了一枚小小的,几乎难以辨识的印鉴痕迹。那是一个极为独特的牧字变体印章!
刹那间,我如遭雷击,浑身冰凉。
这枚私印,我见过!就在沈牧行某次换药时,从他贴身衣物中滑落的一封家书中!他说,那是他早逝的恩师所赠,独一无二。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难道裴家满门忠烈,竟真的是被他构陷他为了往上爬,不惜用我裴家的鲜血染红他的顶戴
我踉跄着奔出卷宗库,脑中一片混乱。是他,一定是他!那日春猎的相救,后来的种种亲近,都是他的伪装,他的算计!
我回到太医院的住处,从妆奁深处取出那支鸦青色的玉瑶钗。这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我曾想,若有一日能沉冤得雪,便戴上它,告慰父母兄长在天之灵。
此刻,它在我手中,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
沈牧行……我咬着牙,一字一句,带着血泪,我裴棠,与你,不共戴天!
咔嚓一声,瑶钗应声而断。两截残钗,如同我破碎的心,泣血决绝。
我将那半截有凤首的钗头紧紧攥在手心,钗尾则狠狠掷于地上。
从今往后,裴灯笙与沈牧行,恩断义绝!我定要你血债血偿!
3
《空铃为枷》
深夜,我正对着断钗发狠,窗外忽有轻微的叩击声。
灯笙,开门,是我。是沈牧行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我心中恨意翻腾,本不想理会,但他锲而不舍地低唤。我猛地拉开门,冷冷地看着他:沈都督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他见我神色不善,微微一怔,随即沉声道:今日朝堂密折,是有人栽赃陷害。那私印,是伪造的,我的真印早已在半年前失窃,我已上报兵部备案,不日便会换新印。我正在追查内奸。
伪造我冷笑,沈都督的辩解,未免太过苍白。裴家当年,也是如此‘被栽赃’的吧
他眸色一沉:裴家之事,确有蹊跷。灯笙,你信我,我若真是构陷忠良之辈,何需等到今日才被人抓住把柄
我如何信你我举起手中半截断钗,这便如我的信任,一旦断了,便再也无法复原!
沈牧行看着断钗,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被坚定取代:我会证明给你看。裴家之事,我亦会追查到底。三日后,断潮帮在镜川有一场交易,据说与当年裴家案的线索有关,也牵涉到此次伪造我私印的内奸。你若不信,可随我同去,亲眼一看。
镜川江南水市,江湖密道交汇之地,龙蛇混杂。断潮帮更是镜川一带势力最大的水匪,行事狠辣。
我心中一动。若他说的是真,这或许是个机会。若他说的是假……我亦不惧与他鱼死网破。
好,我跟你去。
三日后,我与沈牧行扮作行商,乘船抵达镜川。镜川水网密布,夜市繁华,灯影桨声,一派江南水乡的旖旎。但在这片旖旎之下,却暗藏杀机。
我们按照线报,来到一处名为听潮阁的酒楼。约定时间已到,却不见断潮帮的人。
沈牧行眉头紧锁:不对劲。
话音未落,四周水榭中忽然涌出数十名黑衣人,手持利刃,杀气腾腾地扑了过来!
是断潮帮的人!沈牧行将我护在身后,抽出腰间软剑,他们想灭口!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沈牧行武功高强,但对方人多势众,且招招狠辣,显然是职业杀手。我虽有些医术傍身,此刻也只能勉力自保,不拖他后腿。
激战中,我用银针刺倒一名偷袭的刺客,趁机逼问:谁派你们来的
那刺客狞笑一声:要怪,就怪你们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摄政王殿下要你们死,你们就必须死!
摄政王顾昭阙!
我如遭五雷轰顶,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怎么会是他他为什么要杀沈牧行又为什么要杀我
灯笙,小心!沈牧行一剑格开劈向我的钢刀,手臂却被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手腕上的空鸣辔铃,在激斗中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声响,像声声警钟,也像声声哀鸣。
摄政王……我喃喃道,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难道,从一开始,我就落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局顾昭阙,那个曾对我温言浅笑的昭阙哥哥,那个我一度怀疑是他构陷裴家,却又因沈牧行出现而转移了仇恨目标的人……他才是幕后真正的黑手
那所谓的旧情,不过是他引我入局的诱饵
我看着沈牧行浴血奋战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我曾那样恨他,折钗断义,此刻他却为护我而身陷险境。
我们且战且退,终于寻到一艘小船,逃离了断潮帮的追杀。
船行水上,沈牧行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如纸。我为他处理伤口,手指颤抖。
灯笙,他气息微弱,你都听到了
我点点头,声音干涩:顾昭阙……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想除去我这个眼中钉,由来已久。沈牧行苦笑,至于你……或许,他察觉到了你的真实身份,也或许,你无意中知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
我心乱如麻。若真凶是顾昭阙,那沈牧行私印之事,裴家灭门之案……一切都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顾昭阙,你究竟想做什么这天下,这人心,难道都只是你棋盘上的棋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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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灯山血宴》
镜川之行,九死一生。回到安京,沈牧行伤势沉重,不得不闭门休养。而我,则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与恐惧。顾昭阙的影子,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在安京上空。
数日后,恰逢幼帝生辰。顾昭阙下令,于宫中设灯山宴,邀百官同赏,以示君臣同乐,天下太平。
我知道,这绝不会是一场简单的宴会。
灯山宴当晚,皇城之内,万灯齐亮,层层叠叠,如星河坠地,美轮美奂。丝竹管弦之声,随风飘散。百官携家眷入宫,人人喜笑颜开,仿佛暂时忘却了朝堂的波谲云诡。
我随太医院众人侍立一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御座之侧的顾昭阙。他今日穿了一袭月白锦袍,更显得丰神俊朗,只是那温雅的笑容里,总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疏离。
宴至中途,顾昭阙忽然起身,举杯道:今日圣上万寿,普天同庆。然,国之安宁,有赖将士浴血,亦赖朝臣清明。若有蛀虫潜藏,则国基动摇。本王近日查得一桩通敌大案,今日,便要当着百官之面,将其昭告天下!
此言一出,满场寂静。
只见顾昭阙拍了拍手,数名金吾卫押着一人上殿。那人虽然被反剪双手,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
是沈牧行!
他伤势未愈,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如寒星般明亮。
沈牧行,顾昭阙声音清冷,你可知罪
臣何罪之有沈牧行朗声道。
何罪之有顾昭阙冷笑,你私通北狄,出卖军情,意图割让雁塞,此乃叛国之罪!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狡辩
他一挥手,几名所谓的证人被带上,呈上来的物证,赫然便是那份盖着沈牧行私印的密折,以及一些所谓的通信。
荒谬!沈牧行怒斥,此皆为构陷!
构陷顾昭阙转向我,目光如刀,裴医女,你身为太医院医官,却利用职权,为沈牧行遮掩伤势,更以医术为名,行医毒之事,意图在宫中散播疫病,扰乱朝纲,与沈牧行内外勾结,图谋不轨。你又可知罪
我心头一震,他竟连我也要一并除去!
摄政王殿下,我强作镇定,上前一步,指控臣女医毒并行,可有证据今日灯山万盏,若真有毒,何不一试便知
顾昭阙眯起眼睛:你想如何试
臣女愿以身试毒!我环视一周,指向最近的一盏琉璃灯,此灯灯油,可否让臣女一验
众人哗然。以身试毒,稍有不慎,便是香消玉殒。
顾昭阙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却点头道:准。
我走到灯前,取下灯罩,灯芯的火焰跳动着,散发出幽幽的香气。我深吸一口气,用银簪蘸了一点灯油,送入口中。
一股奇特的辛辣与微甜瞬间在舌尖炸开,随即,一股麻痹感从喉间升起。
灯油中,确被下了‘七日散’。我忍住喉间的不适,清晰说道,此毒无色无味,混入灯油,随香气弥漫,吸入者七日之内,便会脏腑衰竭而亡。但此毒并非无解,臣女恰知解法。
我转向顾昭阙:敢问王爷,这满城灯火,若皆有毒,是何人所为若臣女真是同谋,又岂会自揭其短
顾昭阙面色不变,只是眼神更冷:巧言令色。或许是你二人计划败露,才想以此脱罪。来人,将此二人拿下,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金吾卫如狼似虎般涌上。
沈牧行看了我一眼,眼中竟带着一丝……赞许与无奈。
我挺直脊背,心中却是一片冰凉。我救了百官,却救不了自己。顾昭阙,他根本不在乎真相,他只要我们死。
我被粗暴地押下,铁链加身。路过顾昭阙身边时,我听见他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棠儿,你总是这么不乖。这天下,不该是你这般女子能懂的。
棠儿……他有多久没这么叫过我了
我的心,像是被这声久违的称呼狠狠刺了一下,痛得无以复加。
最终,我被判贼谋宫变,押赴雁塞,与沈牧行一同,三司会审后,斩首示众。
那半截瑶钗,便是在赴雁塞的囚车上,被我藏入雪中的。
5
《雁塞雪骨》
囚车颠簸,寒风如刀。我的回忆,也随着这无尽的官道延伸。雁塞,越来越近了。那里曾是沈牧行浴血守护的疆土,如今,却要成为我们共同的埋骨之地。
停车!前方有北狄游骑!押解的官兵突然高喊。
一阵箭雨袭来,钉在囚车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紧接着,马蹄声如雷,数十名北狄骑兵呼啸而至,他们显然是冲着囚车来的,目标明确——要抢夺我们,或者,杀死我们。
押解官兵不过百人,如何是这些凶悍北狄骑兵的对手瞬间便被冲散。
一名北狄将领冲到我的囚车前,狞笑着举起弯刀:大都督的女人,随我走吧!
就在弯刀即将落下之际,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中那将领咽喉!
噗通一声,他坠下马来。
紧接着,四面八方响起号角声,无数身着景河军服的士兵从雪地中杀出,与北狄骑兵战作一团。
是都督的亲兵!有人惊呼。
沈牧行不知何时已挣断了囚车上的木栏,他一把将我拉出,塞给我一把匕首:护好自己!
他手腕上的空鸣辔铃,在激烈的动作中,发出清越急促的声响,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悲鸣。
他早已布下伏兵!
他怎么知道北狄会来劫囚或者说,这一切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血战惨烈。沈牧行的亲兵虽然骁勇,但北狄骑兵亦是悍不畏死。我看到沈牧行如一头浴血的猛虎,在敌阵中左冲右突,他身上的伤口在不断增加,但他仿佛不知疼痛。
终于,北狄骑兵不敌,开始溃逃。
沈牧行拄着刀,大口喘着气,雪地上,殷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他走到我面前,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声音嘶哑:灯笙,你安全了。
安全我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他点了点头:顾昭阙想借北狄之手除掉我,再嫁祸于我,坐实我的叛国之名。我便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所以,你自请‘叛国’之罪,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我追问。
是。他看着我,目光深沉,这是我与顾昭阙……不,应该说,是我与他之间的一场豪赌。他想以我为饵,钓出朝中与北狄勾结的内奸。而我,则想借此机会,彻底肃清雁塞周边的北狄势力,同时……护你周全。
护我周全我惨然一笑,沈牧行,在你和顾昭阙的棋局里,我裴灯笙算什么一颗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吗一个……你们争夺的筹码
他沉默了。那串空鸣辔铃在他手腕上微微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无声的叹息。
灯山宴上,你揭露灯油之毒,已让顾昭阙对你动了杀心。他不会容许一个知道太多,又不受他掌控的女子活在世上。沈牧行缓缓道,我必须带你离开安京,雁塞……看似绝路,实则生路。
我痛恨这种被蒙在鼓里,被人摆布的感觉。从裴家灭门开始,我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被无形的手操纵着,身不由己。
那你父亲的案子……
裴相之案,与顾昭阙脱不了干系。沈牧行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当年他初入朝堂,裴相是他最大的阻碍。但他行事隐秘,我至今未找到确凿证据。
我闭上眼,泪水滑落。父亲,兄长……我的仇人,竟是我曾经敬仰依赖的昭阙哥哥。而我一直误会的沈牧行,却在暗中为我,为裴家,承受了这么多。
6
《长风折翼》
雁塞关城,孤悬大漠边缘。
我们刚入关内,北狄大军压境的消息便已传来。数万铁骑,将雁塞围得水泄不通。
沈牧行临危受命,迅速整顿城防,部署兵力。他手下的将士,都是跟随他多年的百战精兵,对他忠心耿耿。
然而,城中粮草不足,兵力亦处于劣势。
坚守七日后,雁塞已是岌岌可危。
就在此时,远方尘土飞扬,一支打着顾字帅旗的新军出现在地平线上。是顾昭阙,他竟然亲率大军驰援了!
城头上一片欢腾。
然而,顾昭阙的援军并未立刻投入战斗,而是在关外十里安营扎寨。随后,一纸摄政王令传入关内:
镇北大都督沈牧行,通敌叛国,罪证确凿。今北狄围城,军心不稳,为振军纪,扬国威,着即刻斩杀叛将沈牧行,以其首级号令三军,共退强敌。钦此。
先斩叛将,再谈退敌!
王爷这是要逼死都督啊!副将们义愤填膺。
沈牧行接过王令,面色平静得可怕。他缓缓环视一周,看着一张张熟悉而焦虑的面孔,最终目光落在我身上。
诸位,他开口,声音沉稳,雁塞城在,景河在。我沈牧行一人之死,若能换雁塞军民避过此劫,换景河一线生机,死得其所。
都督不可!众人齐声劝阻。
不必多言。沈牧行解下腰间佩剑,连同那串空鸣辔铃,一并放在帅案上,我意已决。
他转身,准备出城领死。
站住!我猛地冲上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淬毒的银针,抵在他颈侧动脉,沈牧行,你要死,问过我裴灯笙没有
他身形一僵,侧头看我,眼中满是错愕与不解。
裴医女,你……
顾昭阙要你的命,无非是想彻底除去心腹大患,顺便收拢军心,独揽平叛大功。我冷声道,你想成全他我偏不让你如愿!
我转向传令的使者:回去告诉顾昭阙,想要沈牧行的命,可以。先请皇诏,赦免雁塞守军失土之罪,并保证此战之后,所有将士得到应有封赏,抚恤亦要从厚。否则,我便与沈牧行同归于尽,让他顾昭阙得到一座空城,和一支离心离德的军队!
使者大惊失色,连滚爬爬地回报去了。
城楼上,陷入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顾昭阙的亲卫队长亲自前来,带来了幼帝的赦免诏书,以及顾昭阙的亲笔信。
信中,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泣血:
棠儿,这天下,我可以不要。唯你,我不能不救。以沈牧行之命,换你安然,换雁塞不失,值了。若有来生,愿我们只做寻常百姓,远离这权欲倾轧,我再为你描眉画鬓,可好
信纸飘落,我浑身颤抖。
他以天下换我活……
可这代价,是沈牧行的命!
沈牧行拾起信,看了一眼,忽然笑了,那笑容苍凉而释然:灯笙,原来……我才是他用来换你的那个‘筹码’。
他猛地伸手,夺过我手中的毒针,反手刺入自己胸口。
沈牧行!我凄厉地尖叫。
他看着我,眼神温柔,手腕上的空鸣辔铃,因他身体的晃动,发出一连串清脆又绝望的声响。
灯笙……活下去……替我……看着这河山……
他倒下了,倒在雁塞冰冷的城楼上,鲜血染红了身下的雪,也染红了他手腕上那串永不离身的空鸣辔铃。
7
《十里霜灯》
顾昭阙的援军终于发动了总攻。北狄大军久攻不下,又失了锐气,在景河新军与雁塞守军的内外夹击下,溃不成军,仓皇北逃。
雁塞守住了,但城中已是一片焦土。
沈牧行的尸身,覆着他那件征战多年的玄色帅袍,静静地停放在城楼之上。那串空鸣辔铃,被我取下,挂在了城楼的旗杆上,风过处,铃声猎猎,如泣如诉,为他的英魂招魂。
顾昭阙入城,看到沈牧行的遗体,久久不语。他默默焚毁了那份赦免幼帝的诏书,也当众废除了自己的摄政王印。
此后,景河再无摄政王顾昭阙。他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苍凉,只愿这天下,能有真正的太平。
那夜,他在雁塞城头,下令点燃了万盏霜灯,白色的灯笼连绵十里,为所有在战争中逝去的亡魂照亮回家的路。
灯光下,他形单影只,一夜白头。
三日后,我携沈牧行生前拟定的《边赋十二策》返回安京。此策旨在减轻边关赋税,休养生息,强兵固边。在几位忠直老臣的支持下,新政得以推行。景河王朝,在经历了残烬乱岁的动荡后,终于有了一丝复苏的迹象。
我没有再入太医院,而是选择在城郊开了一间小小的医馆,悬壶济世,聊度余生。
七年后,景河国力渐盛,边境安宁。
一个暮春的傍晚,我来到安京城外的断潮桥。这里,是当年父亲送别顾昭阙赴任地方时的地点。
我从怀中取出一支鸦青色的玉瑶钗。它曾断为两截,如今,已被我用金漆小心翼翼地合拢,虽有裂痕,却仍是完整的一支。
我还记得,当年父亲曾半开玩笑地对顾昭阙说:昭阙啊,待你功成名就,我便将小女棠儿许配与你,这支瑶钗,便当做信物如何
那时,顾昭阙含笑点头,目光温柔地看向我。
原来,一切悲剧的源头,并非始于沈牧行,也非始于顾昭阙的野心。
我是在整理父亲遗物时,于一本夹层发黄的《南华经》中,发现了他亲笔写下的那封通敌密折的草稿,以及一枚仿刻的沈牧行私印的初胚。
父亲……他为了在权臣环伺下保全冲龄的幼帝,为了景河不至于立刻分崩离析,竟选择了牺牲沈牧行这位战功赫赫的将军,也牺牲了自己最得意的门生顾昭阙的一生清誉与前程,甚至不惜……牺牲整个裴家。
他以为,顾昭阙会明白他的苦心,会在合适的时机拨乱反正。
他算到了一切,却没算到人心易变,没算到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沈牧行因他而背负污名,至死未能洗雪。
顾昭阙因他而被推上权力的巅峰,却也失去了此生挚爱,最终以半生孤寂为代价,守护了这片他曾想掌控的天下。
而我,裴棠,裴灯笙,则在这场由至亲之人布下的宿命棋局中,爱错,恨错,挣扎半生,最终一无所有。
情深不寿,忠义错位……我喃喃念着,将那支合拢的瑶钗,轻轻抛入了奔流不息的江心。
残誓已了,枷锁已断,归途……却已无人在等。
当年灯山血宴,我以身试毒,救下百官,却无人知我心中苦痛。
如今,霜灯再起,燕歌长绝。
这乱岁已平,余生,再无人问我灯火为谁明,也无人知我瑶钗为谁沉。
我纵身一跃,投入了冰冷的江水。
那一年,雁塞的空鸣辔铃依旧在风雪中作响,安京的十里霜灯,年年为亡魂而燃。
只是,再也没有一个叫裴棠或裴灯笙的女子,在灯下徘徊,在雪中追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