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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杨宇飞毕业那天,怀里的那沓打印纸滚烫得像是刚从火山熔岩里捞出来。墨迹簇新,带着打印机特有的、微弱的臭氧气息,清清楚楚印着《华南地区晚二叠世腕足动物群落演替与环境响应》——这是他熬了不知多少个通宵才熬出来的古生物学毕业论文。导师的评语龙飞凤舞地写在扉页一角:思路清晰,数据翔实,有潜力。未来可期!

    这几个字,曾像钻入地层的探针,给予他触碰远古奥秘的无限信心。

    可当他走出那扇承载了四年青春与学术梦想的校门,踏入六月的滚滚热浪时,现实兜头浇下一桶冰水。招聘会上人潮汹涌,汗味、廉价打印纸味和焦灼的气息混合发酵,闷得人喘不过气。他挤过一个个摊位,胸前精心打印的简历被挤得皱巴巴。偶尔有HR的目光短暂地在他古生物学的专业栏上停留,那眼神就像地质学家在野外瞥见一块平平无奇的砾岩,毫无波澜地移开,随即涌上礼貌而疏离的程式化微笑。

    杨同学,专业方向……很特别。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翻着他的简历,嘴角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我们更需要应用型人才,比如地质工程、资源勘探这类。你的研究……深度是够的,只是……他顿了顿,将简历轻轻推回桌沿,暂时没有对口的岗位。建议关注一下研究院所,或者……深造

    那声深造飘在嘈杂的空气里,轻得如同古生物地层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瞬间就被鼎沸的人声吞没。

    宇飞!一声清脆的呼唤穿透人群的嘈杂,像一股清泉注入这焦灼的泥潭。林薇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站在不远处朝他挥手,笑容明亮得如同穿透密林的阳光。她是杨宇飞的高中同桌,更是他大学四年异地恋情的唯一坚守。四年间,攒下的火车票根塞满了抽屉,视频通话的像素见证过无数个深夜的思念。每一次相见,都如同寒武纪生命大爆发般充满惊喜和生机。她快步跑过来,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带着他挤出令人窒息的人潮。

    怎么样她仰起脸,眼睛亮晶晶地盛满期待。

    杨宇飞摇摇头,脸上努力挤出的笑容有些僵硬,像勉强贴在岩壁上的苔藓,一碰就会剥落。他把那沓沉重如山的论文和简历往怀里又紧了紧。有点……难。

    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林薇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下,旋即又像阳光穿透云层般绽开,更用力地挽紧他:不怕!我们宇飞这么棒!大不了,我养你一阵子!她语气轻快,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面包会有的,工作也会有的!咱们先去吃顿好的庆祝毕业!

    那顿庆祝毕业的晚餐,是在学校后门一家烟火气十足的小饭馆。灯光昏黄,油腻的桌面映着两人年轻的脸庞。林薇叽叽喳喳地说着她实习公司里的趣事,描绘着大城市的光鲜和可能。杨宇飞安静地听着,筷子在盘子里无意识地拨弄着几根青菜。他论文扉页上那未来可期四个字,此刻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底。未来在哪里在那些HR礼貌而冰冷的拒绝里在那些需要应用型人才的岗位要求中还是在……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曾在实验室里小心翼翼地处理过珍贵化石样本的手

    夜色渐深,送林薇回到她实习租住的小单间后,杨宇飞独自走在回自己那间廉价出租屋的路上。城市的霓虹在夏夜里流淌,五光十色,却照不进他心底那片冰冷的黑暗。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信息,字里行间透着小心翼翼的关切和难以掩饰的忧虑:飞飞,工作找得咋样了你爸老念叨,说家里今年雨水少,收成怕是不好……

    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紧抿的嘴角。那点微光,如同古生物地层中一块磷光微弱的腕足化石,转瞬即逝,留下更深的寂寥。他抬头望着那些灯火通明的写字楼,每一扇窗户背后似乎都上演着他无法企及的成功故事。高楼巨大的阴影无声地压下来,沉甸甸地覆在他的肩头,几乎要将他碾入脚下的水泥地。

    一周后,当房租催缴单第三次贴在斑驳脱漆的门板上,像一块顽固的苔藓宣告着生存的窘迫时,杨宇飞在手机上注册了外卖骑手的账号。那套崭新的、印着醒目平台Logo的蓝色外卖服,材质粗糙硬挺,带着一股廉价化纤的刺鼻气味。第一次穿上它,站在狭小出租屋那面布满水渍的穿衣镜前,镜子里的人显得如此陌生。镜面有些变形,映得他本就清瘦的身形更加佝偻,蓝色的布料包裹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别扭和屈辱。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涩,动作近乎粗暴地扣上那顶同样崭新的头盔,仿佛扣上的是一顶沉重的枷锁。

    送外卖的日子,是城市迷宫里的机械奔袭,是时间被精确切割成碎片又被无情驱赶的煎熬。导航冰冷的电子音成了唯一的指引。写字楼里白领们不耐烦的催促、高档小区保安警惕审视的眼神、老式居民楼没有电梯的漫长阶梯……每一个环节都在消磨他仅存的体面。汗水浸透后背是常态,雨水灌进领口也习以为常。更冷的是某些顾客透过门缝递出外卖时,那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漠然,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会移动、会发声的货架。

    一次送餐到市中心一栋气派的玻璃幕墙大楼顶层。门牌号指向一间视野极佳的独立办公室。开门的是一位穿着剪裁考究、气质精干的年轻男人,领带一丝不苟。他接过外卖袋时,目光掠过杨宇飞胸前的工牌,又落在他额角未干的汗迹和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优越和一丝几近于无的怜悯。

    辛苦了,他的声音平稳无波,杨……宇飞他准确地念出了工牌上的名字,像是在确认一个物品的标签。

    杨宇飞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像一株在贫瘠岩缝里竭力向上生长的植物,迎着对方审视的目光,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地挤出一个字:是。

    年轻男人点了点头,眼神却已飘向办公室内巨大的落地窗外繁华的街景,那目光深邃悠远,仿佛穿透了杨宇飞这个人,看到了更宏大的商业版图。这地方视野不错,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杨宇飞说,站得高,才看得远。

    说完,门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明亮的光线和空调的冷气,只留下杨宇飞站在空旷冰冷的走廊里,额角的汗水冰凉地滑下。那句站得高,才看得远轻飘飘地砸在他心上,却比任何重物都沉。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点的鞋尖,又抬头望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成功的门,一种冰冷的绝望像藤蔓般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

    日子在重复的奔波和日益沉重的压抑中滑向深秋。城市被一层灰蒙蒙的湿冷笼罩,天空低垂,酝酿着一场更大的寒潮。杨宇飞和林薇那间小小的出租屋,也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郁气息。墙壁上淡黄色的霉斑如同某种蔓延的疾病,无声地扩大版图,空气里浮动着若有若无的、令人沮丧的潮湿腐朽味道。

    林薇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开始频繁地加班,手机屏幕亮起时,她的眼神会有一瞬间的躲闪。杨宇飞不是没有察觉,他只是疲惫得无力深究,像一块被反复冲刷的岩石,棱角正在被磨平。他依旧每天奔波,用汗水换取微薄的收入,但曾经眼中的光,正在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麻木所取代。

    那场风暴在一个周末的傍晚毫无预兆地降临。

    林薇回来了,没有加班。她站在屋子中央,小小的行李箱立在脚边,像一颗突兀的、即将引爆的炸弹。屋内光线昏暗,窗外是城市傍晚特有的混沌暮色,霓虹灯尚未完全亮起。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只有紧抿的唇线透出某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宇飞,她的声音干涩,像枯叶在水泥地上摩擦,我们分开吧。

    杨宇飞正弯腰整理堆在墙角、沾着泥水的外卖箱,闻言动作猛地僵住。他直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薇薇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干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林薇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墙角那片不断扩大的霉斑上,仿佛那里藏着答案。我说,我们分开吧。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我看不到希望了,宇飞。跟你在一起,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我不想再过这种……朝不保夕,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向他最脆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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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望杨宇飞像被这个词烫伤,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痛苦和愤怒,我每天都在拼!送外卖怎么了我在努力赚钱!为了什么不是为了我们的未来吗

    他激动地向前一步,伸手想去拉她的胳膊,薇薇,我知道现在很难,但我们会……

    够了!林薇猛地甩开他的手,动作大得带翻了旁边一把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她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泪水,但那泪水后面,是比泪水更冷的绝望和一种被逼到绝路的疯狂。努力送外卖杨宇飞,看看这间屋子!看看你自己!这就是你给我的未来吗一间发霉的出租屋一身永远洗不干净的外卖服

    她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撕裂般的哭腔,四年大学,你学了什么那些石头那些死了几亿年的虫子它们能当饭吃吗能给我们一个家吗

    她的目光像失控的钻头,疯狂扫视着这个逼仄、破败的空间,最终死死钉在床头柜上那个小小的玻璃盒上——那是杨宇飞大二那年,用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在一个地质展销会上买到的、一枚品相极好的三叶虫化石。它静静地躺在柔软的黑色绒布上,历经数亿年沧桑,形态依旧清晰生动,曾是他们爱情的见证,是他许诺给她的一片来自远古星辰的浪漫。

    此刻,那化石在林薇眼中却成了最大的讽刺。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几步冲过去,抓起那个玻璃盒,高高举起,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决绝。

    不!薇薇!别!杨宇飞肝胆俱裂,嘶吼着扑过去。

    太迟了。

    玻璃盒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哗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小小的房间里炸开,如同世界崩塌的轰鸣。透明的玻璃碎片四处飞溅,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寒星般冰冷的光芒。那枚珍贵的三叶虫化石,瞬间裂成几瓣,散落在狼藉的地面,像被残忍肢解的古老生命。

    时间仿佛凝固了。杨宇飞保持着前扑的姿势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几片破碎的化石残骸,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碎裂的回响在他空荡荡的颅腔内反复震荡,碾碎了他仅存的、支撑着他在这冰冷现实中挣扎的最后一点东西。

    林薇也被自己失控的举动惊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不敢再看地上的狼藉,更不敢看杨宇飞此刻失魂落魄的脸。她猛地弯腰,从床头抽屉的深处,胡乱地翻出一叠信纸——那是杨宇飞在无数个思念她的深夜,一笔一划写下的情书,信纸边缘都因反复摩挲而起了毛边。

    她看也没看,双手抓住那叠承载着无数甜蜜和憧憬的信纸,用尽全身力气,嗤啦——嗤啦——!

    纸张被粗暴撕裂的声音,一声声,如同凌迟,割裂着过去所有的美好。洁白的纸片像绝望的雪片,纷纷扬扬洒落,覆盖在那些冰冷的玻璃碎片和断裂的化石上。

    这就是你的情书!你的石头!你的古生物!林薇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更像是一种绝望的控诉,它们一文不值!杨宇飞!你醒醒吧!这个时代,不需要研究石头的人!更不需要一个只会送外卖的男朋友!

    她把手中残余的碎纸狠狠摔在地上,仿佛甩掉一个肮脏的包袱,然后猛地拉起行李箱的拉杆,轮子发出刺耳的噪音。她再没有看杨宇飞一眼,决绝地转身,拉开房门,冲进了外面楼道浓重的黑暗里。

    砰!

    门被重重摔上。

    巨大的声响震得墙壁簌簌落下灰尘。狭小的出租屋里,只剩下杨宇飞一个人,像一尊被遗忘在废墟里的石像,僵硬地矗立在满地狼藉之中。碎纸、玻璃渣、断裂的化石……如同他此刻被彻底碾碎的心。世界彻底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凝固的声音。窗外,酝酿了一整天的瓢泼大雨终于倾泻而下,密集的雨点狂暴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声响,如同整个世界都在恸哭。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混杂着纸张破碎的气息和灰尘的味道,沉甸甸地灌入他的肺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杨宇飞空洞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了墙角那件挂在简易衣架上、洗得有些发白却依旧刺眼的蓝色外卖服上。那抹蓝色,在此刻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冰冷的、无法愈合的伤口。他踉跄地走过去,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他抓起那件衣服,胡乱地套在自己身上。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触感。他又抓起那顶头盔,上面沾着前几天送餐时溅上的泥点。他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扣在头上。

    然后,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模糊不清的低吼,猛地拉开那扇刚刚被摔上的门,一头扎进了门外那场狂暴冰冷的黑色暴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从头盔缝隙里灌入,流进脖颈,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街道上行人稀少,车辆开着大灯,在如注的雨帘中缓慢爬行,灯光被折射、扭曲,光怪陆离。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头盔的面罩,视线一片模糊。世界在眼前晃动、变形,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如同亿万只冰冷的虫豸在啃噬他的神经。

    废物!送外卖的废物!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在耳边炸响,是林薇最后那声嘶力竭的控诉。

    跟你在一起,看不到任何希望!又一个冰冷的声音叠加进来,是那个顶层办公室男人平淡的语调。

    站得高,才看得远……那个男人悠远的声音再次回响。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墨黑的天空,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爆开,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巨大的声浪冲击着杨宇飞的耳膜,也似乎猛地劈开了他脑中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雷声中,一个截然不同的、充满力量感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混乱的颅内轰鸣响起,盖过了所有的暴雨和惊雷:

    【站起来!杨宇飞!这点风雨算什么你可是要掌控千亿帝国的人!】

    这声音威严、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力。

    杨宇飞狂奔的脚步猛地一顿,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僵硬的脸颊不断淌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抹开糊住头盔面罩的雨水。在模糊扭曲的视野里,他看见自己头盔侧面,不知何时磕碰出的一道细小裂痕。雨水正顺着那道缝隙渗入。

    然而,在他此刻混乱的、燃烧的视界里,那道细小的裂痕却陡然放大了!它不再是一道普通的破损,它扭曲、变形、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像一条蜿蜒的闪电,更像一枚镶嵌在战盔之上的、象征着无上权力与赫赫战功的古老勋章!

    【看啊!杨董!】那个威严的声音再次在他颅内轰鸣,带着激赏和狂热,【这是您在董事局力挽狂澜、挫败那些老顽固夺权阴谋的见证!是您的勋章!属于王者的勋章!】

    一股滚烫的、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从心脏泵向四肢百骸,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冷和绝望!杨宇飞猛地挺直了腰背,一股睥睨天下的豪情在胸中激荡。他不再感到雨水的冰冷,只觉得那是为他加冕的圣水!他不再觉得奔跑疲惫,每一步踏在积水的路面上,都如同踩在云端,走向属于他的权力巅峰!

    他对着暴雨倾盆、空无一人的街道,对着那些在雨帘中扭曲变形的霓虹灯光,发出了震天的、充满力量的大笑:

    哈哈哈!风雨这点风雨就想阻挡我杨宇飞的脚步笑话!他的声音洪亮,穿透雨幕,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薇秘书!通知所有部门负责人!明天上午九点,总部顶层会议室!我要亲自部署‘未来城’的全球并购方案!让那些唱衰我们的对手,统统滚进历史的垃圾堆!

    他大手一挥,仿佛在指点江山,雨水顺着他挥动的手臂甩出一道闪亮的弧线。

    他像一个真正的、即将踏上征服之路的帝王,迈开大步,在无人的雨夜街头昂首前行。沉重的雨点砸在他的头盔和肩头,发出噼啪的声响,在他耳中却如同万众欢呼的鼓点。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卖服,此刻在他眼中,已然幻化成剪裁最完美的定制西服,笔挺,尊贵,象征着无上的权力。他沉浸在那个由绝望和疯狂共同构筑的、金光万丈的幻想帝国里,彻底与这个冰冷的雨夜隔绝开来。

    时间,这个冷酷的雕刻师,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上又刻下了三年的深痕。梧桐树绿了又黄,黄了又落。那些曾经见证杨宇飞疯狂雨夜独白的街道,依旧车水马龙,行人匆匆,没有人记得那个在暴雨中对着空气咆哮的蓝色身影。

    市中心繁华的商业步行街,永远是人潮涌动的喧嚣之地。巨大的玻璃橱窗映照着衣着光鲜的男女,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香水、新出炉的面包和咖啡的混合香气。林薇挽着未婚夫周明轩的手臂,漫步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路面上。她穿着质地精良的米白色羊绒大衣,妆容得体,脸上带着一种经过精心修饰的、属于都市成功女性的从容。周明轩,一家知名风投公司的经理,正微微侧头,低声向她介绍着旁边一家新开张的奢侈品旗舰店的背景。

    听说他们亚太区总裁亲自来剪彩……周明轩的声音温和,带着掌控一切的自信。

    林薇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掠过那些闪耀的橱窗,却无法真正聚焦。三年了,时间冲刷了很多东西,磨平了棱角,也覆盖了旧伤。生活按部就班地走向安稳和富足,这是她当初选择离开时想要的希望。然而,某些记忆的碎片,如同沉在河底的砾石,总会在不经意间被水流翻起,带来一阵钝痛。

    他们走过横跨步行街的过街天桥。天桥连接着两座巨大的购物中心,桥下是川流不息的车河。桥上行人如织,几个小贩在角落摆着廉价的手机壳和发光玩具。桥的尽头,靠近下行阶梯的地方,围着一小圈人,对着中间指指点点,间或发出几声压抑的嗤笑。

    一个异常高亢、充满激情却又嘶哑的声音穿透嘈杂的人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目光!各位股东!目光要放长远!看到那片商业区了吗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那下面!蕴藏着足以颠覆全球能源格局的钻石矿脉!我们的勘探队,已经拿到了核心数据!纯度!储量!都是史无前例的!薇秘书!把我的平板拿过来!我要亲自展示……

    林薇的脚步,毫无预兆地钉在了原地。像有一道无形的电流瞬间贯穿全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那个声音……那个无数次在深夜电话里温柔低语、又在那个绝望雨夜发出野兽般嘶吼的声音……哪怕被岁月和风霜侵蚀得如此嘶哑扭曲,她依然在第一时间就认了出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猛地挣脱了周明轩的手臂,近乎踉跄地拨开前面挡路的人,挤向那个被围观的圈子。

    是他!

    杨宇飞!

    他站在天桥栏杆旁,背对着繁华的街景。头发花白凌乱,像一蓬枯草,夹杂着灰土。脸颊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布满污垢和风霜刻下的深痕。身上裹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烂不堪的棉袄,散发着刺鼻的酸腐气味。然而,就在那件污秽不堪的棉袄袖口,一个微小的反光点,像黑暗中的萤火,死死攫住了林薇的目光——

    一枚小小的、翅膀形状的银色领夹。廉价,边缘甚至有些氧化发黑。那是她高中毕业那年,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在学校门口的小饰品店买给他的。他说过,这代表他们比翼双飞的梦想。

    此刻,这枚早已被岁月侵蚀的旧物,别在他那破烂袖口上,像一个残酷而荒谬的烙印。

    杨宇飞对周遭的围观和窃笑浑然不觉。他站得笔直,头颅高昂,浑浊的双眼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光芒,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空无一人的空气。他枯瘦的双手激动地在身前挥舞、指点,仿佛面前真的伫立着一块巨大的演示屏幕,下面坐着无数屏息凝神的股东和投资人。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他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手指用力地戳向虚空,就在那个位置!地质结构图显示得清清楚楚!钻探!立刻启动钻探!资金不用愁!‘星辰资本’的周总,他忽然转向旁边一个空荡荡的位置,脸上堆起一种极其夸张、近乎谄媚又带着自矜的笑容,仿佛那里真站着一位手握重金的投资人,周总刚才已经口头承诺了!三百亿!美金!前期投入!薇秘书!合同!立刻把合同草案拿给周总过目!

    他猛地一挥手,像是在下达不容置疑的命令。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哄笑。有人举着手机录像,闪光灯不停闪烁。

    林薇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让那声惊骇的尖叫冲破喉咙。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不是悲伤,是一种被巨大荒谬和尖锐痛楚瞬间攫住的、生理性的崩溃。

    就在这时,杨宇飞的目光,毫无征兆地、精准地穿越了围观的人群,落在了林薇煞白的脸上。

    他眼中那种指点江山的狂热光芒瞬间凝固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种更加惊人的、混杂着巨大惊喜和理所当然的熟稔光芒!

    薇秘书!他猛地提高音量,嘶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更加尖锐刺耳,带着一种奇异的亢奋,你终于来了!快!快过来!他急切地朝林薇招手,枯瘦的手指像鹰爪一样勾动着,周总等着看我们的钻石矿勘探核心报告呢!这么重要的文件,怎么能迟到快!拿来给我!

    他的语气严厉,带着上位者对下属办事不力的责备,但眼神里却有一种孩子般急于展示宝贝的迫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失魂落魄、泪流满面的林薇身上。那些目光充满了探究、好奇、幸灾乐祸和毫不掩饰的鄙夷。周明轩也挤了过来,看到林薇的状态和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流浪汉,眉头紧紧皱起,脸上写满了惊愕和不解,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拉住林薇:薇薇你认识他这……

    林薇却像着了魔。她甩开了周明轩的手,一步一步,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那个沉浸在疯狂幻境中的身影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拖曳着千钧锁链。

    杨宇飞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甚至带着几分嘉许的夸张笑容,仿佛她这个秘书终于及时完成了任务。他动作急促地弯下腰,无比珍重地、小心翼翼地捧起脚边一个早已被雨水泡得发胀变形、糊满污渍的破旧硬纸箱——那分明是一个废弃的、印着某品牌矿泉水Logo的包装箱。

    他双手恭敬地将那个散发着馊腐气味的纸箱,如同捧着一件稀世国宝,郑重其事地递到林薇面前,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比认真和期待的光芒:

    杨总,您要的钻石矿勘探报告,他微微躬身,用一种极其正式、甚至带着谦卑的口吻说道,仿佛在向国王呈上权杖,都在这里了!最核心的数据!绝对保密!

    他枯瘦的手指,还珍重地在那个肮脏湿软的纸箱上轻轻拍了拍,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整个世界的声音在林薇耳边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到令人心碎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份不掺杂一丝虚假的、纯粹的郑重其事和期待,看着他破烂袖口上那枚刺目的银色翅膀领夹……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酸楚和悲怆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颤抖着,伸出同样无法控制的、抖得如同秋风落叶的手,指尖冰凉。她避开了杨宇飞那污黑的手,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不让自己崩溃,轻轻地接过了那个散发着恶臭、湿漉漉、沉甸甸的破纸箱。

    纸箱入手冰冷、湿滑、粘腻,那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忍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投向那个敞开的、黑黢黢的箱口。

    箱子里没有钻石矿的数据报告。

    只有一些肮脏的、看不出原貌的垃圾:揉成一团的废纸、几块灰扑扑的石头、几片枯黄的树叶、半块干硬发霉的面包……

    然而,就在这堆散发着腐臭的垃圾底部,一个灰白色的、小小的、裂开的物体,静静地躺在那里。

    林薇的瞳孔骤然收缩!

    呼吸瞬间停滞!

    那是一只三叶虫的化石。

    小小的身体清晰地裂成了三瓣。每一道裂痕都如此刺眼,如同三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记忆深处——那个潮湿发霉的出租屋,那个绝望的雨夜,那声刺耳的碎裂,那漫天飞舞的纸屑……所有的画面,排山倒海般呼啸而至!

    正是当年,她亲手摔碎的那一枚!那个承载着他们最初心动、被许诺为来自远古星辰的浪漫信物!它竟然在这里!在这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箱底!被他如此珍而重之地收藏着,当作价值连城的钻石矿报告!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林薇死死咬住的牙关,逸了出来。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刷而下,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她死死抱着那个肮脏冰冷的纸箱,身体抖得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几乎站立不住。巨大的悲恸和荒谬感将她彻底淹没,让她无法思考,无法呼吸。

    杨宇飞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崩溃。他依旧沉浸在自己恢弘的帝国蓝图里,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满足和功成名就的得意。他挺直了佝偻的背,清了清嗓子,对着面前并不存在的股东们和周总,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诸位!有了这份核心报告,‘宇飞国际’称霸全球资源市场,指日可待!下一步,我们要……

    他枯瘦的手指再次有力地挥向虚空,指向城市天际线那些遥不可及的摩天大楼,浑浊的眼中燃烧着永不熄灭的、属于他幻想帝国的熊熊火焰。他苍老嘶哑的声音,在都市鼎沸的喧嚣和路人冷漠的注视中,固执地回荡着,描绘着一个只存在于他破碎精神世界里的、永不落幕的黄金帝国。

    林薇抱着那个冰冷肮脏的纸箱,箱底那碎裂的三叶虫化石硌着她的手臂,如同一个冰冷的、来自远古的嘲讽。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虚空中指点江山的身影,那佝偻却又努力挺直的背影,那在寒风中飘飞的花白乱发,还有袖口那枚倔强闪烁的廉价领夹。

    她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抱着那个沉重的、散发着恶臭的纸箱,像逃离地狱般,跌跌撞撞地冲下天桥的台阶。高跟鞋敲打在大理石阶上,发出慌乱而急促的脆响,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碎裂的心尖上。泪水疯狂涌出,模糊了前方的路,也模糊了身后那个仍在激情演讲的、孤独而疯狂的世界。

    周明轩愣了一下,急忙追了上去:薇薇!等等!那是什么东西快扔掉!脏!

    他试图去拉她,去夺那个污秽不堪的纸箱。

    林薇却像护着什么绝世珍宝,更紧地抱住了纸箱,猛地甩开他的手,嘶哑地喊出声,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别碰!别碰它!

    她头也不回,径直冲向街边一辆等待的出租车,拉开车门,几乎是把自己和那个箱子一起摔了进去。

    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而喧嚣的世界。司机被她的状态吓了一跳:小姐,你……

    开车!快开车!林薇把脸深深埋进那个散发着馊腐气味的纸箱边缘,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压抑到极致的哭声终于变成了绝望的嚎啕,在密闭的车厢里回荡。冰冷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箱子上污浊的纸壳。箱底,那裂成三瓣的古老生命,静静地躺在黑暗中,如同一个永恒的、沉默的伤口。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飞速流转变幻,汇成一片模糊而冰冷的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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