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隔着窗台的光影夏日的黄昏,闷热粘稠得像是化不开的糖浆,沉沉地压在脖颈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重量。我家那栋旧楼狭窄的阳台,是我唯一能喘口气的角落。刚洗过的校服衬衫还湿漉漉地滴着水,水珠砸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瞬间就被蒸发干净,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小点,很快又消失不见。我小心翼翼地拎起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避开手臂内侧刚刚结痂的几道红痕——那是今天晚饭时被滚烫的粥锅沿烫的,因为弟弟嫌粥凉了,我热得不够快。
楼下客厅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弟弟林浩打游戏的嘶吼几乎要掀翻天花板:操!又死了!会不会玩啊你们这帮傻X!每一个字都像钝钉子,狠狠戳进我胀痛的太阳穴。紧接着,就是母亲那永远带着不耐烦的尖利嗓音,顺着摇摇欲坠的木楼梯爬上来,直直钻进我的耳朵里:林晚!衣服晾完没有死丫头,又在上面磨洋工!下来把浩子的脏球鞋刷了!听见没有
我用力闭了闭眼,楼下劣质烟味和剩饭菜的馊气似乎已经穿透了楼板,钻进鼻腔。胸腔里憋着一股沉甸甸的浊气,无处可去,闷得心口发疼。目光下意识地抬起,越过眼前晾衣绳上滴水的衣物,投向对面那栋整洁安静的楼房。
三楼那扇熟悉的窗户,深蓝色的窗帘半拉着。缝隙里,光线柔和地透出来,勾勒出一个清瘦挺拔的少年侧影。江屿。他正坐在书桌前,侧对着我的方向,低头看着什么。台灯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上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连带着他微蹙的眉峰,都透着一种与我这里格格不入的、近乎奢侈的宁静。
那点光,那点静,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心里那团混沌的浊气,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和更多难以言喻的酸胀渴望。
我几乎是立刻垂下了眼,视线落在自己挽起袖子的小臂上。那几道新鲜的烫伤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红得刺眼。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印。再抬眼时,我微微侧过身,让阳台角落阴影里滴水的湿发,几缕黏腻地贴在了颈侧皮肤上。动作很轻,带着点刻意的、不经意的脆弱。我甚至能感觉到水珠顺着脖子滑下,带来一阵冰凉的痒意。然后,我维持着这个姿势,低头去整理晾衣绳上其他衣物,动作缓慢得近乎凝滞。
楼下林浩的吼声又拔高了一个调门,伴随着什么东西砸在墙上的闷响。母亲尖锐的呵斥紧随其后,像两把生锈的锯子,在神经上来回拉扯。我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点细微的铁锈味。视线再次飘向对面。
那道缝隙里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他的头偏转了一个很小的角度,目光似乎……穿过了几十米的空间,落在我这边。
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紧接着又像擂鼓一样重重地撞在肋骨上。
以脆弱为饵
深夜。头顶阁楼低矮的木板天花板上,老鼠窸窸窣窣跑过的声音清晰得让人头皮发麻。一盏光线昏黄的小台灯是我唯一的光源,在摊开的数学习题册上投下一个小小的光圈。膝盖抵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下午被母亲用扫帚杆抽打留下的淤青,此刻在压迫下隐隐作痛。
楼下早已安静下来,但那片寂静之下,似乎还残留着晚餐时砸碎的碗碟声、母亲刻薄的谩骂和林浩得意洋洋的嬉笑。空气里弥漫着廉价蚊香刺鼻的烟味和角落霉变的潮气。我盯着习题册上那道复杂的三角函数题,那些扭曲的符号像一张张讥讽的脸,在眼前模糊晃动。笔尖悬在纸面上空,迟迟落不下去。不是不会,是脑子里塞满了太多别的东西,沉甸甸的,压榨着最后一点思考的力气。
就在这时,放在腿边的旧手机屏幕,微弱地亮了一下。震动声在死寂的阁楼里格外清晰。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拿起它。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
发件人:江屿。
内容只有短短三个字和一个问号:【题不会】
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指尖冰凉,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点开回复框。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把手机摄像头对准了那道让我卡壳的题目,按下了拍摄键。发送。
几乎是立刻,屏幕再次亮起:【稍等。】
时间在昏暗和寂静里被拉得无比漫长。只有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着我紧绷的脸。终于,提示音响起。不是图片,而是一段清晰的语音。我慌忙插上破旧的耳机线,指尖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僵,点了好几次才点中播放。
他的声音透过廉价的塑料耳塞传来,在深夜里有种奇异的穿透力,低沉干净,像山涧里淌过的溪水,不疾不徐地流进耳朵:这道题,关键是辅助线的位置。你看,在角C这里,做一条平行于AB的线……
他的思路清晰得可怕,一步步拆解着那道在我眼里如同乱麻的难题,每一个步骤都像精准的手术刀,切中要害。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大概也坐在整洁的书桌前,台灯光线明亮,修长的手指或许正无意识地转着一支笔。
……这样,利用平行线的性质和相似三角形,答案就很明显了。懂了吗他的讲解告一段落。
耳机里只剩下一点细微的电流底噪,和他清浅平稳的呼吸声。我怔怔地盯着草稿纸上随着他讲解被我无意识画下的清晰步骤,一种混杂着羞耻、感激和更复杂算计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指尖悬在手机冰冷的屏幕上,犹豫着。
最终,我按住了语音键,将嘴唇凑近话筒。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轻、更软,带着点刻意压抑下去的鼻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嗯…谢谢你,江屿。懂了…就是…好像还有点晕,可能…今天有点累。
发送。
耳机里安静了几秒。这短暂的沉默像一根无形的弦,瞬间绷紧了我的神经。他会怎么想会觉得我笨还是……
然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透过耳机传来,似乎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很晚了,别硬撑。先休息。这种题,明天白天光线好我再给你画个图。】
紧绷的弦骤然松开,随之涌上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复杂情绪。我飞快地回了一个:【好。。】
摘下耳机,阁楼里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霉味重新包裹上来。我低头看着草稿纸上他隔着空间画下的清晰解题步骤,又抬手摸了摸颈侧,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傍晚阳台水滴留下的凉意。指尖下的皮肤,微微发烫。
隐秘的舞台
那晚之后,阳台成了我隐秘的舞台。晾衣服的时间被我刻意延长,每一次都像一场精心编排的默剧。有时是让湿透的刘海一缕缕狼狈地贴在额角,有时是故意挽起一点袖口,露出小臂上或新或旧的青紫痕迹——大多是弟弟林浩推搡或者母亲失手留下的。更多的时候,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背脊微微佝偻着,对着对面那扇窗户的方向,侧影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而江屿出现在那扇窗后的频率,明显高了起来。
暴雨突袭的傍晚,豆大的雨点砸在锈迹斑斑的铁皮遮阳棚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母亲尖利的咒骂穿透雨幕,催促我立刻去收楼下院子里晾晒的弟弟的球鞋。我冲进雨里,单薄的校服瞬间湿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狼狈地抱着几双沾满泥水的球鞋跑回来,经过阳台时,脚步下意识地顿住,望向对面。
窗帘的缝隙里,那道熟悉的身影站得笔直。隔着密集的雨帘,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湿透的、微微发抖的身上。那目光像带着温度,烫得我几乎要落荒而逃,却又像溺水时唯一的浮木。我垂下眼,抱着那堆沉重的湿鞋子,一步一步挪进楼梯口冰冷的阴影里。身后那道目光,如芒在背。
期中考试的成绩单像一张冰冷的判决书,被母亲啪地一声拍在油腻的饭桌上。
林晚!你看看你考的什么狗屁东西!数学才这么点分白瞎了老娘的饭钱!就你这样,还念什么高三趁早滚出去打工给浩子攒钱买房是正经!她尖利的声音刮擦着耳膜,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旁边林浩扒拉着碗里的肉,幸灾乐祸地嗤笑了一声。
我盯着那张成绩单上刺眼的分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数学卷子上那些被红笔圈出的错误,此刻都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自尊。不是因为不会,是考试前一晚,林浩通宵打游戏,音响开得震天响,我几乎一夜未眠。
晚饭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弟弟吸溜汤水的噪音中结束。我机械地收拾着碗筷,冰冷的水冲刷着手臂,试图冲掉那黏腻的屈辱感。回到阁楼,摊开那张皱巴巴的试卷,鲜红的叉号在昏暗灯光下张牙舞爪。
手机屏幕适时地亮起。江屿:【成绩出了】
我盯着那行字,胸口堵得发慌。指尖悬在屏幕上,良久,才慢慢敲下一行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嗯。考砸了。数学……很差。】发送。
几乎是下一秒,他的消息就跳了出来:【卷子呢拍给我看看。】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颤抖着手,把那张承载着屈辱的卷子拍了下来。照片发送过去,我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抽动。不是因为分数,而是因为那份被踩在脚底、还要被最不想看见的人窥见的难堪。
阁楼里一片死寂。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只有老鼠在角落窸窣作响。就在我几乎以为他也会像母亲一样,对我这糟糕透顶的成绩嗤之以鼻时,手机屏幕猛地亮起,伴随着急促的震动。
灼痛与温柔的博弈
是江屿的电话!
我手忙脚乱地接通,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晚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深夜特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沉稳,听着,别慌。我看过卷子了,你的问题不是不会,是基础题丢分太可惜,还有后面大题步骤不规范,思路是对的,但没踩到得分点。
他的声音像一股温热的细流,奇异地冲淡了心口那块冰冷的巨石。
……我,我知道。我的声音干涩发紧,就是……
就是状态不好,压力太大了,对吧他直接接过了我的话,语气里没有半分责备,只有了然,你前面几道大题用的方法很巧,比我想到的还简洁。证明你脑子绝对够用。这次失误,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这几个字像带着魔力,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用力咬住嘴唇,尝到了更浓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那股汹涌的酸涩。
明天,他顿了顿,语气是不容置疑的笃定,晚自习后,老地方。我把我高一高二的数学笔记和错题本带给你。重点我都划好了,你照着看,比你自己瞎琢磨强。
……老地方我下意识地重复,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嗯,学校后面那堵矮墙。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我们之间早已有了某种约定俗成的秘密,等我。
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阁楼的寂静重新涌上来,却似乎不再那么冰冷沉重。我攥着发烫的手机,指尖微微颤抖,掌心一片濡湿。窗外,城市的霓虹光晕透过狭窄的窗缝,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一小块变幻的光斑。我盯着那微弱的光,一种混杂着卑劣算计和真实暖流的复杂情绪,在胸腔深处无声地蔓延开来。
寒夜中的誓言
深秋的夜风已经带上了刺骨的寒意,刀子一样刮过裸露的皮肤。我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旧外套,缩着脖子站在学校后墙根那片浓重的阴影里。四周是废弃的工地,堆着杂乱的砖块和扭曲的钢筋,只有远处昏黄的路灯投来一点模糊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断壁残垣狰狞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腐烂垃圾混合的酸腐气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脚冻得有些发麻。远处教学楼最后几盏灯也熄灭了,校园彻底沉入黑暗。就在我开始怀疑江屿是不是忘了,或者这根本就是个荒谬的玩笑时,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心跳瞬间擂鼓般加速。
一个颀长的身影利落地翻过那道一人多高的矮墙,稳稳地落在我面前,带起一阵微凉的尘土气息。是江屿。他穿着一件深色的夹克,怀里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看起来很沉的帆布包,微微喘息着,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小团白雾。
等很久了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运动后的微喘,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没…没有。我摇摇头,声音不自觉地也放轻了,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他走近一步,将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塞到我怀里。入手的分量让我手臂一沉。都在这儿了,高一高二的笔记,还有我自己的错题本,重点和易错点都用红笔标了。他语速很快,像是在赶时间,你基础不差,把这些吃透,期末肯定没问题。
data-faype=pay_tag>
谢谢…我抱着那个仿佛承载着某种希望的包,低声道谢。冰冷的布料触感透过薄薄的外衣传来,却奇异地让我感到一丝暖意。
跟我客气什么。他似乎想笑一下,但嘴角只是牵动了一下。借着远处路灯那点微弱的光线,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的脸,最后落在我的手腕上。
校服袖子因为抱着沉重的包而往上缩了一截,露出了下午被母亲用烧火钳烫到的那一小片皮肤。红肿的伤痕在昏暗光线下依旧触目惊心。
江屿的呼吸似乎猛地一滞。他没有任何犹豫,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动作快得我来不及反应。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掌心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热,与他指尖的微凉形成奇异的对比。那滚烫的体温和他指腹略带薄茧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瞬间窜过我的手腕,直击心脏。我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都涌向了被他握住的那一小块皮肤,烧灼感沿着手臂一路蔓延到脸颊。
这又是怎么弄的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感。不再是那个隔着窗户和手机、语调平缓讲解题目的优等生。此刻的他,像一头被触怒的幼兽,眼神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紧紧锁住我手腕上那道新鲜的伤痕。
空气仿佛凝固了。废弃工地的风声、远处模糊的车流声,一切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紧握着我手腕的滚烫温度,和他那双在夜色里燃烧着愤怒和某种我看不懂的焦灼的眼睛。血液在血管里奔突,撞击着耳膜,发出巨大的轰鸣。手腕上的烫伤被他指腹无意识摩挲过的地方,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麻痹感。
我想抽回手,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喉咙干涩发紧,所有事先准备好的、关于不小心碰到热水瓶的谎言,在他那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逼人目光下,溃不成军。
说话!他逼近一步,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他身上清冽的皂角气息混合着夜风的寒意,瞬间将我包围。少年身上蓬勃的热力和他眼中翻滚的怒火,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牢牢罩住。
是……是我妈……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寒风里最后一片枯叶,不小心…碰倒了火钳…
每一个字都带着耻辱的烙印。
他握着我的力道猛地收紧,却又在下一秒像是怕弄疼我似的,倏地松开。但那滚烫的触感却烙印般留在了皮肤上。帆布包从我怀里滑落,咚地一声闷响砸在地上,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江屿没有低头去看。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沉重而急促,喷出的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那双紧盯着我的眼睛里,愤怒像退潮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汹涌的东西——一种近乎灼痛的、不加掩饰的怜惜和心疼。
林晚……他低声唤我的名字,声音哑得厉害,带着一种破碎的尾音。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动作缓慢而迟疑,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指尖轻轻拂过我手腕烫伤边缘的红肿皮肤。那细微的触碰,却比刚才的紧握更让我浑身战栗。
别怕。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千层浪。有我呢。
这三个字,像带着火星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不是轻飘飘的安慰,而是少年人用尽所有力气和莽撞,许下的沉重诺言。他的呼吸拂过我的额发,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他身上干净的气息。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近在咫尺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着的、浓烈得化不开的情绪,像一张巨大的网,瞬间将我捕获。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味和他身上干净的皂角香,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少年汗水的微咸气息。废弃的砖块在昏暗中沉默矗立,远处城市的喧嚣被彻底隔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骤冷的现实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里,一声尖利到足以划破夜空的怒喝,如同炸雷般在我们身后轰然炸响:
江屿!你在干什么!那声音,冰冷、愤怒、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鄙夷,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翻涌的情绪。
我和江屿的身体同时猛地一僵,触电般分开了。
我仓惶地转过头。只见矮墙的另一边,昏黄的路灯光线下,站着一个穿着得体羊绒大衣、身姿挺拔的女人。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结满了寒霜,那双锐利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死死盯在我身上,又转向江屿,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深深冒犯的冰冷厌恶。
是周雅茹。江屿的母亲,也是我们学校那位以严厉著称、不怒自威的教导主任。
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僵了。怀里的帆布包仿佛变成了千斤重的巨石,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江屿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挡在了我和他母亲之间,挺直了背脊。
妈……他开口,声音带着强压的镇定,却掩不住一丝紧绷。
你给我闭嘴!周雅茹厉声打断他,高跟鞋踩在碎石路上发出急促而尖锐的声响,几步就冲到我们面前。那冰冷刻骨的目光再次精准地落在我脸上,像手术刀一样刮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鄙夷。
好啊,真是好得很!她怒极反笑,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眼神却锐利如刀,我说你最近怎么魂不守舍,成绩都往下掉!原来是被这种货色勾了魂!她的手指,涂着精致蔻丹的指尖,直直地、轻蔑地指向我的鼻尖。
妈!你胡说什么!江屿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愤怒和急切,他再次试图挡在我身前,不关她的事!是我……
你给我让开!周雅茹猛地推开他,力气大得出奇。她一步跨到我面前,那属于教导主任的强大压迫感混合着豪门贵妇的冰冷倨傲,像一座冰山轰然压下,几乎让我窒息。她扬起手,保养得宜的手掌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裹挟着风声,带着要将我彻底碾碎的狠戾,直直朝着我的脸扇了下来!
我瞳孔骤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身体的本能想躲,双脚却像被钉死在冰冷的地面上。绝望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心脏。
就在那手掌即将落下的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江屿爆发出一声嘶吼,猛地扑过来,死死抓住了他母亲扬起的手腕!少年人的力气极大,周雅茹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手掌险险地停在了离我脸颊几厘米的地方。她震惊地瞪着自己被儿子死死钳住的手腕,随即那震惊被更汹涌的怒火取代,脸孔因愤怒而扭曲。
反了你了!为了这么个下贱东西,敢跟你妈动手!她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妈!你讲不讲理!你凭什么打人!江屿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寸步不让,额角青筋暴起,胸膛剧烈起伏。
母子俩在昏暗中无声地对峙着,剑拔弩张。冰冷的空气里只剩下他们粗重的喘息声。我像个局外人,又像是这场风暴的中心,僵硬地站在原地,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沉重的帆布包。手腕上被江屿握过的地方,此刻却像被冰水浸透,冷得刺骨。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羞辱感,伴随着更深沉的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周雅茹的目光,越过江屿紧绷的肩膀,再次落在我脸上。那目光里淬满了冰渣,带着毫不掩饰的、看垃圾一样的鄙夷。
凭什么她冷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就凭她这种家里烂泥坑爬出来的货色,也配肖想我儿子也配耽误你的前途她的视线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过我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滑过我抱着帆布包的手指,最后定格在我脸上,仿佛要将我所有卑劣的算计和不堪的身世都剥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小小年纪,心机倒深!装可怜扮柔弱,不就是想攀高枝我告诉你,做梦!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尊严上,滋滋作响。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麻木。我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指甲深深嵌进帆布包的粗糙布料里,几乎要将它戳穿。巨大的屈辱感像海啸般灭顶而来,几乎要将我彻底淹没、摧毁。
江屿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猛地转过身,面向我,眼中是燃烧的怒火和一种近乎哀求的痛楚:林晚,你别听她胡说!她……就在他转向我的瞬间,在周雅茹那淬毒般鄙夷目光的逼视下,在灭顶的屈辱几乎要击垮我的那一刻,一种近乎绝望的孤注一掷,像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我的脊椎。
钢笔坠地的转折
攀高枝心机深好,那我就让你看看,我的心机!
在江屿话音未落之际,我没有看他。我甚至没有再看周雅茹那张写满鄙夷的脸。我的动作快得几乎不像自己。
我猛地将一直紧紧攥在帆布包带子上的右手抽了出来!那只手心里,一直死死地捏着一样东西——那支江屿在不久前一次偶遇时,看我笔坏了,顺手塞给我的旧钢笔。黑色的笔身,磨砂的质感,笔帽顶端有一点小小的磕痕。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只握着钢笔的手高高抬起,不是为了反抗,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以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姿态,猛地伸到了周雅茹的眼前!动作突兀而决绝。
这个动作太过意外,太过诡异。周雅茹那刻薄的斥骂戛然而止,她眼中翻腾的怒火和鄙夷凝固了一瞬,被一丝错愕取代。就连死死拦在她身前的江屿,也惊愕地转过头,不解地看向我高举的手。
就在他们目光聚焦的刹那,我紧握的手指猛地一松!那支黑色的旧钢笔,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从我的指间直直地坠落下来。
啪嗒!
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声响,在死寂的寒夜里显得格外刺耳。钢笔砸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笔身弹跳了一下,又滚落开去。笔帽和笔身分离,滚向不同的角落。而就在钢笔落地的瞬间,我紧握的拳头也完全摊开,露出了掌心——那里除了被指甲掐出的深深血痕,空空如也。
不,不是空无一物。
就在我摊开的掌心下方,随着钢笔坠落而顺势滑落的,还有一本小小的、巴掌大的硬壳笔记本——我的日记本。它没有摔在地上,而是被我失手掉在了脚边,正好摊开。
昏黄的路灯光线,吝啬地投下一点微弱的光斑,恰好照亮了摊开的那一页。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但最醒目的,是页脚空白处,一行用铅笔写下的、略显凌乱却异常清晰的字迹。那笔迹,带着少女隐秘的心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江屿说,清华的春天很美。玉兰花很大,图书馆的玻璃映着天光。他说…真想带我去看看。
那一行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死寂的寒夜里轰然炸开!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周雅茹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瞬间僵住。她刻薄的、准备继续喷吐毒液的话语,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堵在了喉咙里。她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摊开的日记本上,钉在那行清晰的字迹上,瞳孔剧烈地收缩着。脸上的血色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灰的惨白。愤怒、鄙夷、高高在上……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冲击所取代。
她扬在半空、被江屿死死钳住的手,也颓然地垂落下来,微微颤抖着。
江屿也看到了。他猛地转过头,目光从地上的钢笔,移到摊开的日记本,再落到那行字上。少年脸上激烈的愤怒和保护欲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情绪所取代——是震惊,是悸动,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痛楚和温柔交织的巨浪。他看向我,眼神复杂得如同风暴中心,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钳制着母亲的手,也无意识地松开了。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从我们三人之间穿过。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嗡嗡作响。
周雅茹的呼吸变得极其粗重,胸膛剧烈起伏着。她的目光,终于从那行字上艰难地拔了出来,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重新落回到我的脸上。
这一次,那目光里没有了刚才的鄙夷和怒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审视——像重新认识一个陌生人,带着惊疑、震动,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权衡。她的视线锐利地扫过我单薄破旧的衣衫,扫过我脸上尚未褪尽的屈辱和此刻近乎麻木的平静,最后,再次落回地上摊开的日记本,落在那行关于清华春天的、卑微却执拗的向往上。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周雅茹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手术刀,在我脸上反复刮过,最后沉沉地落回地上摊开的日记本,落在那行关于清华春天的字迹上。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东西:被冒犯的余怒、被打乱的计划、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被触动的波澜
她终于动了。
不是冲向我,而是缓缓地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与刚才盛怒截然相反的、近乎刻板的僵硬。她伸出保养得宜、戴着素净戒指的手,用两根手指的指尖,拈起了那本小小的日记本。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需要谨慎处理的物品。
她没有再看上面的字,只是啪地一声,动作不算轻柔地将日记本合拢。硬壳封面碰撞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然后,她直起身,没有看我,目光沉沉地转向自己的儿子。江屿依旧僵在原地,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眼神死死地锁在我身上,那里面翻腾着痛苦、担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坚持。
江屿,周雅茹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像法官在宣读最终判决,跟我回家。立刻,马上。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不容置疑。
妈!江屿猛地回过神,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哀求,林晚她……
回家!周雅茹厉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瞬间刺破了他所有试图辩解的话,再多说一个字,后果你自己清楚!
那冰冷的威胁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江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看着母亲那不容置喙的、仿佛淬着寒冰的眼神,又猛地转头看向我。那眼神里充满了无措、不甘和深深的痛楚,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我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唇被自己咬破的地方,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带着铁锈般的苦涩。我微微垂下了眼睑,避开了他眼中那几乎要将我灼伤的痛苦。
最终,江屿的肩膀颓然地垮了下去。他深深地、无比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然后,他转过身,脚步沉重地走向他的母亲。
周雅茹没有再看我一眼。她手里捏着我的日记本,像捏着一件战利品,或者一件罪证。她利落地转身,高跟鞋踩在碎石路上,发出冰冷而规律的笃、笃声,朝着停在不远处阴影里那辆黑色轿车走去。江屿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单薄和萧索。
很快,轿车发动,引擎声低吼着,车灯划破黑暗,绝尘而去。
废弃工地的寒风重新灌满这片空地,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我像一尊石像,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脚下,是摔裂的旧钢笔,笔帽滚在一边。怀里,还抱着那个沉甸甸的、装着希望的帆布包。
冰冷的空气像无数细针,刺穿着裸露的皮肤。脸上被寒风吹得麻木,只有嘴唇破口处传来一丝细微的、持续的刺痛。那点痛,奇异地让我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瞬。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带着灰尘的水泥地,捡起那支摔裂的黑色钢笔。笔身的裂痕很深,墨囊似乎也摔坏了,握在手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破碎的质感。
然后,我直起身,没有再看那辆轿车消失的方向一眼。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那个装着笔记和错题本的帆布包,仿佛那是最后的浮木。转过身,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朝着家的方向,朝着那个只有咒骂和冷眼的阁楼,沉默地走去。
寒风吹在脸上,一片湿冷。我抬手抹了一把,指尖一片冰凉的水渍。
以尊严典当青春
第二天放学,我刚走出校门没多远,就被一个穿着得体、面容严肃的中年女人拦住了。不是周雅茹,是她身边那位我偶尔见过的、沉默寡言的司机。
林小姐,他语气平板,没有任何起伏,周主任请您去一趟。
他示意了一下停在路边的那辆低调的黑色轿车。
心脏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躲不过。我攥紧了书包带子,指节泛白,沉默地跟着他上了车。车厢里弥漫着皮革和一种淡淡的、冷冽的香氛味道,与我家阁楼的霉味天差地别。
车子没有开去江屿家那栋漂亮的房子,而是停在了市中心一家格调冷清的咖啡馆外。司机引我进去,径直走向最里面一个隐蔽的卡座。
周雅茹已经坐在那里了。她面前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没有动。桌上还放着一个薄薄的文件袋。她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没有化妆,脸色依旧带着一丝疲惫的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那种教导主任特有的、锐利而冰冷的审视感。没有昨晚的盛怒,却更让人感到无形的压力。
坐。她抬了抬下巴,示意我对面的位置。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我依言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指甲无意识地掐着掌心。目光低垂,盯着光洁桌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服务生端来一杯温水放在我面前。周雅茹没有动她那杯咖啡,只是用指尖轻轻点了点桌上的文件袋。
林晚,她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冰冷,昨晚的事,我不想再提。你是什么心思,你自己清楚,我也清楚。她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落在我脸上。我依旧垂着眼,没有回应。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我只有江屿一个儿子。她的声音陡然加重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的未来,容不得半点差错,更容不得任何……不必要的干扰和拖累。
干扰和拖累这两个词,像冰锥一样刺进我的耳朵。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见我一动不动,她继续说了下去,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像在宣读一份判决书:
我可以让你继续念完高三。学费、资料费、必要的生活开销,我会负责。她说着,将那个薄薄的文件袋推到我面前,这里面是一张卡,密码是江屿的生日。足够你用到高考结束。里面还有一份协议,需要你签个字。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她。她的眼神依旧冰冷,但里面没有了昨晚那种赤裸裸的鄙夷,只剩下一种高高在上的、冰冷的交易感。
条件只有一个。她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那冰冷的枷锁,从今天起,断绝和江屿的一切联系。不准见面,不准通话,不准有任何形式的往来。彻底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并且,她补充道,声音更冷,高考结束,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必须立刻离开这座城市。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江屿面前。
空气仿佛凝固了。咖啡馆里轻柔的背景音乐,此刻听起来异常刺耳。我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已经深深陷进了肉里,却感觉不到疼痛。断绝联系消失离开这座城市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眼前闪过江屿昨晚那痛苦绝望的眼神,闪过他隔着窗户望过来的目光,闪过他指尖拂过我手腕烫伤时的温度……那些短暂偷来的、带着算计却又无比真实的温暖碎片,此刻都变成了锋利的玻璃,在心底狠狠搅动。
周雅茹的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我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至于江屿,她端起那杯一直没有动过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动作优雅,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他下周就会启程,去英国。手续已经办好了。
英国……下周……
这两个词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最后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粉碎。原来,在我签下那份冰冷的协议之前,退路早已被斩断。他离开,已成定局。我的消失,不过是这场交易里一个顺水推舟的注脚。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悲伤和荒谬感瞬间席卷了我。原来如此。所谓的让你念完高三,所谓的资助,不过是为了更彻底地、更名正言顺地将他从我身边剥离。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他光明前途上的污点,必须被彻底清除。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指。指甲掐进掌心破皮的地方,渗出一丝微弱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胸腔里翻涌着冰冷的浪潮,几乎要将我淹没。愤怒吗屈辱吗或许有。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看穿、被当成棋子随意摆布的无力感,以及一种沉入深渊般的冰冷绝望。
许久,久到周雅茹的耐心似乎快要耗尽时,我才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伸向了桌上那个薄薄的文件袋。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牛皮纸袋表面,像碰到了一块寒冰。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打开了它。
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张崭新的、泛着冷光的银行卡。还有一张薄薄的A4纸,抬头是冷冰冰的协议书。条款简洁到残酷,核心只有两条:接受资助直至高考,以及,彻底消失。
周雅茹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了然于胸的冰冷。
我从书包里摸索出那支摔裂的旧钢笔。裂痕很深,握在手里有些硌人。拧开笔帽,笔尖似乎也摔歪了,在纸上划动时,带着艰涩的阻力和断断续续的墨痕。
我低下头,目光落在协议书的签名处。那空白的一栏,像一个等待吞噬的黑洞。
笔尖悬在纸面上空,微微颤抖。眼前闪过阁楼冰冷的灯光,母亲刻薄的咒骂,弟弟得意的嘴脸,还有……江屿在矮墙下紧握我手腕时,那滚烫的温度和那句沉重的别怕,有我呢。那温度仿佛还残留在皮肤上,此刻却成了最锋利的讽刺。
林晚!周雅茹的声音带着一丝警告的冷意,敲碎了我短暂的恍惚。
笔尖终于落下。
林晚两个字,写得异常缓慢、用力。笔尖划破纸面,留下深深的凹痕。墨迹因为笔尖的损坏而显得格外粗粝、扭曲,像两道丑陋的伤疤,刻在那份冰冷的协议上。
最后一笔落下,我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手臂颓然地垂落在身侧。那支破旧的钢笔从无力的指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光洁的地砖上,滚了两圈,停在周雅茹锃亮的皮鞋旁边。墨色的污渍,在浅色的地砖上晕开一小团刺眼的黑。
周雅茹的目光扫过地上的钢笔,又落回那份签好的协议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拿起协议,仔细地看了看我的签名,然后动作利落地将其重新装回文件袋。整个过程没有再看我一眼。
卡你收好。她将文件袋放进自己精致的皮包里,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恢复了那种教导主任式的公事公办,记住协议内容。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拿起桌上的账单,转身离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冰冷、规律,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咖啡馆轻柔的背景音乐里。
我依旧僵坐在卡座里,像个被遗弃的木偶。桌上的温水早已冰凉。脚边,是那支摔得更歪、沾满了灰尘的黑色旧钢笔。咖啡馆里温暖的灯光和舒缓的音乐,此刻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只有掌心被指甲掐出的伤口,传来一阵阵迟钝的、真实的刺痛。
窗外,城市的霓虹开始次第亮起,将冰冷的玻璃染上光怪陆离的颜色。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桌上那张冰冷的银行卡。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
我紧紧攥住了它。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破皮的伤口里,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
这痛楚,奇异地让我麻木的神经,苏醒了一丝。
重逢
四年后的深秋,城市华灯初上,将巨大的玻璃幕墙映照成一片流动的光海。金茂大厦顶层的宴会厅,锐锋科技的上市庆功酒会正觥筹交错。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香槟气息、女士香水的甜腻和男士雪茄的醇厚,混合成一种属于成功与欲望的独特味道。
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指尖捏着一支细长的香槟杯,冰凉的杯壁贴着指腹。身上剪裁精良的黑色丝绒长裙,勾勒出与四年前那个阁楼少女截然不同的利落线条。颈间一条设计简约的钻石项链,在璀璨的水晶灯下折射出冷冽的光芒。
林总,恭喜啊!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凑过来,脸上堆满殷勤的笑,您可是咱们公司最年轻的高管!这庆功酒会,您可是绝对的主角!
我微微侧身,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疏离而礼貌:王总过奖了,是团队共同努力的结果。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背景的喧嚣,带着一种久经锤炼的沉稳。
哪里哪里,林总太谦虚了!
王总还想再奉承几句,目光却忽然被门口的方向吸引,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夸张的惊叹,嚯!快看!那位就是总部新调回来的江总监吧真是……气度不凡啊!听说在伦敦分公司那边可是立了大功……我的心脏,在听到那个姓氏的瞬间,毫无预兆地、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指尖的香槟杯微微一晃,金黄的液体在杯壁上漾开细小的涟漪。
顺着众人的目光,我缓缓转过身。
宴会厅入口处的水晶灯下,人群自发地让开了一条通道。一个穿着深灰色高定西装的男人正走进来。剪裁完美的西装勾勒出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身姿挺拔如松。四年的时光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打磨出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和沉稳内敛的气场。他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深邃的眉眼在璀璨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疏离,正微微颔首,与迎上前的公司高层握手寒暄。唇边带着礼节性的笑意,却并未真正抵达眼底。
江屿。
真的是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又瞬间压缩。周遭所有的喧嚣、恭维、灯光、人影,都急速地褪色、模糊、虚化,最终沦为一片混沌的背景。只有水晶灯下那个挺拔的身影,清晰地烙印在视网膜上,带着一种近乎灼痛的真实感。
四年。一千多个日夜。阁楼的灰尘,矮墙下的寒风,钢笔坠地的脆响,协议书上扭曲的签名,银行卡冰冷的棱角……无数的画面碎片在脑海中疯狂闪回、碰撞,最终定格在眼前这张成熟而陌生的脸上。
胸腔里像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冲撞,带着尖锐的棱角,刮擦着血肉。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畔轰鸣。
我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瞬间翻涌的所有情绪。再抬眼时,脸上已只剩下无懈可击的、属于林总的平静和从容。只是握着香槟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指节微微泛白。
我看着他被几位高管簇拥着,一路应酬着走向大厅中央。他的目光偶尔扫过全场,沉稳而疏离。四年英伦生涯的淬炼,让他身上那种天生的优越感沉淀得更加内敛而强大。他不再是那个会在矮墙下为我愤怒、为我心疼的少年,他是锐锋科技海外归来的新锐总监,前途无量的江屿。
而我,是刚刚晋升、手握实权的项目总监,林晚。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巨大的、流光溢彩的、充斥着虚伪寒暄的名利场。
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看着他与旁人谈笑风生,看着他脸上那完美却疏离的公式化笑容……一股压抑了太久、沉淀了太久的暗火,混合着冰冷的嘲讽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尖锐渴望,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瞬间燎原。
我深吸一口气。那昂贵的、混杂着香槟和香水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冰冷的刺激感。
很好。
我微微仰头,将杯中剩下的小半杯香槟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烧般的刺激。然后,我随手将空杯放在路过的侍应生托盘上。
高跟鞋清脆的声响,敲击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我挺直背脊,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甚至称得上明艳的笑容,径直朝着那个被众人环绕的中心,朝着江屿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人群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无形的气场,交谈声不自觉地低了下去。目光,或好奇或探究或惊艳,纷纷聚焦过来。
我目不斜视,高跟鞋踩踏地面的声音,稳定而富有节奏,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终于,我停在了江屿面前,距离恰到好处,正好挡住了他原本的去路。他身边那位正在滔滔不绝介绍公司情况的副总,声音戛然而止,有些错愕地看着我。
江屿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惊讶是震动还是别的什么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那丝波澜迅速平复,被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内敛的审视所取代。他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有些特别的陌生人。
江总监,我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短暂的寂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慵懒和一种不容忽视的锋芒。我微微歪头,唇角的笑意加深,明艳得近乎张扬。同时,脚下那尖细的、足有八厘米高的鞋跟,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又蓄谋已久的力道,精准地、不轻不重地碾上了他锃亮昂贵的黑色皮鞋鞋尖。
皮革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久仰大名。我迎着他骤然深邃、如同风暴凝聚的目光,红唇轻启,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后半句,带着淬了冰又燃着火的笑意:
当年借您的那支笔……拖了这么久,也该连本带利,好好算一算了,您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