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诊断书是下午三点十七分递到我手里的。协和医院神经外科诊室,冷白的灯光刺得人眼睛发涩。空调温度开得很低,我却觉得后背黏腻腻地沁出一层汗。医生后面说了些什么,嗡嗡地响在耳边,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胶质母细胞瘤……四级……位置深……无法手术……那些冰冷的专业术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一根根钉进我的太阳穴,凿开一个名为晚期的窟窿。
沈小姐,保守治疗的话,大概……还有三到六个月。戴着金丝眼镜的主任医师语气平静,带着职业性的、近乎残忍的温和,目光却透着不容错辨的沉重,建议尽快通知家人,安排……
我没有家人。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一丝诧异。或许人在真正被宣判死刑的那一刻,反而会获得一种诡异的、悬浮般的镇定。
医生愣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神复杂地闪了闪,递过来一张名片:安宁疗护,或许……
我接过了名片,薄薄的纸片边缘硌着指尖。走出诊室大门,外面走廊嘈杂的人声、消毒水浓烈的气味、还有窗外北京盛夏白得晃眼的日光,瞬间涌过来,将我吞没。世界依旧喧嚣而明亮,像一个巨大而讽刺的背景板,映衬着我体内那个正在疯狂滋长的、名为死亡的黑暗秘密。
没有眼泪,没有瘫软。我只是攥紧了手里那个沉甸甸的旧帆布包。包里没有化妆品,没有钱包,只有一样东西——一个用暗蓝色粗布层层包裹的、书本大小的硬物。棱角硌着我的肋骨,带着一种陈旧纸张特有的、微凉而干燥的触感。
回到那个租住了不到半年的、位于南城老胡同深处的小单间,还没掏出钥匙,隔壁的房门哐当一声被粗暴地拉开。房东王胖子那张油腻的胖脸探了出来,眯缝的小眼睛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厌烦和贪婪。
哟,沈小姐,回来得正好!他堵在门口,一股劣质烟草和隔夜饭菜混合的酸腐气味扑面而来,这个月房租,拖了快一礼拜了!怎么着,当我这儿是慈善堂啊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斑驳脱漆的门框,痛快点儿!今儿拿不出来,立马给我卷铺盖滚蛋!后面排着队等房的人多的是!
胸腔里一阵熟悉的、尖锐的刺痛猛地窜上来,直冲头顶。眼前瞬间黑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眩晕感如同潮水,带着恶心的余波。我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王胖子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才重新清晰。
王叔,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胃里的翻腾和太阳穴突突的跳动,声音尽量平稳,钱……过两天,我一定……
过两天又过两天王胖子嗤笑一声,嗓门拔得更高,整条狭窄的过道都回荡着他刺耳的声音,沈未晞!你当我三岁小孩儿糊弄呢没钱是吧行啊!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扫视,最后定格在我紧紧抱在胸前的旧帆布包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贪婪,猛地伸手就朝我的包抓来!
我看你这破包天天抱着,跟抱金元宝似的!里面藏了什么好东西拿来抵债!
别碰它!
我几乎是尖叫出来,身体猛地向后一缩,死死将帆布包护在怀里,像护着刚出生的幼崽。动作太大,牵扯到脆弱的神经,一阵剧烈的眩晕和头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金星乱冒,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衫。
呵!王胖子抓了个空,恼羞成怒,脸上的横肉抖动着,抬脚就狠狠踹在我那扇摇摇欲坠的旧木门上,发出哐一声巨响,灰尘簌簌落下,给脸不要脸!抱着堆破烂当祖宗!我告诉你,就你那包里的玩意儿,扔垃圾堆都没人捡!明天!明天再看不到钱,你跟你这堆‘宝贝’一起给我滚出去!
他骂骂咧咧地摔上自己的门,巨大的声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我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滑坐到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帆布包紧紧搂在怀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头痛和眩晕如同跗骨之蛆,一阵紧过一阵。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斜对面那家挂着博古轩鎏金招牌、门面古雅却透着几分清冷的古董店,木格玻璃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靛青色细棉布盘扣上衣的男人倚在门框边,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扳指。是店主江临。他身形颀长,面容清俊,只是眉眼间总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疏离和倦怠,仿佛对周遭一切都提不起兴致。此刻,他那双狭长好看的眼睛,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淡淡地扫过我狼狈蜷缩在地上的样子,又落在我怀里那个护得死紧的旧帆布包上。
他薄薄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同情,只有一丝洞悉世事般的、近乎残忍的凉薄。
破族谱他开口,声音不高,清泠泠的,像玉石相击,却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清晰地钻进我嗡嗡作响的耳朵里,够换我一碗馄饨钱么
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我强撑的平静。委屈、愤怒、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还有那深不见底的、对死亡的恐惧,瞬间冲垮了堤坝。我猛地抬起头,狠狠瞪向他。视线模糊,只能看到他靛青色的衣角和手里那枚温润得刺眼的白玉扳指在晃动。
江临似乎毫不在意我眼中的怒火,只是轻轻嗤笑一声,像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转身,吱呀一声,关上了那扇古雅的木门,也将他那个隔绝在尘嚣之外、弥漫着檀香和旧物气息的世界,彻底关在了门外。
过道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死一般的寂静。
我颤抖着手,一层层解开那暗蓝色的粗布包袱皮。里面露出的,不是什么值钱的古董,甚至不是一本完整的书。
那是半本族谱。
纸张是厚重的宣纸,边缘已经磨损毛糙,泛着深沉的、不均匀的黄褐色,像被岁月反复浸泡又风干。封面是深蓝色的厚纸板,曾经或许是靛蓝或石青,如今早已褪色发白,上面用遒劲的馆阁体写着四个墨色沉沉的大字:沈氏宗谱。只是宗谱二字下方,一道触目惊心的、不规则的撕裂口子,将整本书斜斜地劈开,仿佛一道狰狞的伤疤。书脊处用麻线粗糙地缝合着,线头松散,显然经历过不止一次潦草的修补。浓重的霉味和旧纸特有的、带着尘土气息的干燥味道扑面而来。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的纸张同样脆弱不堪,许多页面粘连在一起,墨迹洇染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工整的竖排小楷,记录着一代代沈氏族人的名讳、生卒、婚配、子嗣。在靠后的位置,一个名字被用朱砂小字格外清晰地标注着:沈望,字怀远,道光二十年生……营营造,精榫卯,重修宗祠……
营营造,精榫卯,重修宗祠……
我的指尖轻轻拂过那行褪色的朱砂小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又缓缓松开,带起一阵酸楚的涟漪。
爷爷临终前枯槁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腕,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气息微弱却执拗:晞儿……族谱……宗祠……守好……那是根……根不能断……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直到我把那用蓝布包好的半本族谱紧紧抱在怀里,他才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颓然松开,眼神空洞地望着病房惨白的天花板,喃喃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根
我抱着这半本残破发霉、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的根,蜷缩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族谱封面那道丑陋的裂痕上,刺得眼睛生疼。头痛如同附骨之疽,提醒着我体内那个正在疯狂吞噬一切的定时炸弹。
守拿什么守一个连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的绝症弃儿。
绝望如同深冬的寒潭,冰冷刺骨,将我缓缓淹没。
命运并未给我太多喘息的时间。王胖子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而另一场更大的风暴,早已在这片陈旧街区的上空酝酿成形。
巷子口贴出了鲜红刺眼的告示。巨大的拆字,像一张狞笑的嘴,印在冰冷的白纸上。通知单像雪片一样塞进每户的门缝里。这片承载着几代人烟火气息的老胡同,连同其中那座据说有上百年历史、早已破败不堪的沈氏宗祠老宅,都被划入了城市更新的红线范围。
挖掘机的轰鸣声开始成为背景音,从远处隐隐传来,带着一种不祥的节奏感。穿着光鲜亮丽、拿着图纸和测量仪的工作人员频繁出入,指指点点,在斑驳的老墙上画下一个个代表终结的符号。邻居们聚在巷口的老槐树下,脸上交织着愁苦、愤怒和深深的无力。
听说补偿款低得吓人!
祖祖辈辈住这儿,能搬哪儿去
那老祠堂……唉,听说当年盖得可讲究了,柱子都是整根的金丝楠……
讲究顶屁用!还不是说推就推!
议论声嗡嗡地钻进耳朵,像无数只扰人的蚊蝇。我抱着那半本族谱,坐在花店门口冰冷的石阶上,胃里空得发慌,头痛一阵阵袭来。花店老板娘赵姨是个心善的胖大姐,递给我一个还温热的菜包子。
未晞啊,脸色怎么这么差快吃点。她担忧地看着我,你这孩子,总抱着那本破书……听说那老祠堂是你家的祖产
我默默啃着包子,食不知味,只是点了点头。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巷子深处。那座老宅早已不复昔日光华,青砖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灰黄的土坯,木格窗棂歪斜破损,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长满了衰草。唯有大门上方那块早已褪色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沈氏宗祠四个大字的匾额,在夕阳残照下,透着一股无声的悲怆和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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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营造,精榫卯,重修宗祠……
爷爷临终的嘱托又在耳边响起,像沉重的枷锁。守我连自己都快守不住了。
江老板!一个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个跟班,径直走向斜对面的博古轩,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声音洪亮地打断了人群的议论,考虑得怎么样了我们‘宏远地产’很有诚意啊!您那铺子位置好,面积大,又是做古玩生意的,这补偿条件,绝对最优厚!他掏出一份文件,递向正倚在门框边、面无表情把玩着白玉扳指的江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江临的古董店,是这片街区唯一称得上体面的所在。他的态度,似乎成了某种风向标。
江临眼皮都没抬一下,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转动着那枚温润的玉扳指,声音淡淡的,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张经理,我说过了,不搬。
那张经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得更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江老板,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这地方,拆定了!您这店里的宝贝,磕着碰着多可惜早点搬,对大家都好。
宝贝江临终于抬了抬眼,目光掠过张经理那张油滑的脸,又淡淡地扫过周围那些或紧张或期待的脸,最后,那清冷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极其短暂地落在我怀里抱着的旧布包上,唇角勾起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我这儿的东西,碎了就是一堆破瓷烂瓦。值钱的,从来不是物件本身。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几分,至于这地方拆不拆,与我无关。但我的店,我说了算。不搬。
说完,他不再理会脸色难看的张经理,转身,吱呀一声,关上了那扇古雅的木门。留下外面一群面面相觑、心思各异的街坊,和脸色铁青的张经理。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张经理恨恨地啐了一口,目光阴鸷地扫视一圈,都给我听好了!最后搬迁期限,下个月五号!到时候还没搬干净的,后果自负!推土机可不长眼!
人群在压抑的咒骂和叹息中渐渐散去。夕阳沉下去,暮色四合,将老祠堂破败的轮廓勾勒得更加凄清。我抱着冰冷的半本族谱,独自坐在石阶上。江临那句值钱的,从来不是物件本身和他关门时那淡漠的背影,像两根细小的刺,扎在心上。
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包括这片即将消失的土地。那我呢我这半本残破的族谱,又算什么它甚至连一个完整的物件都算不上。爷爷临终眼里的光,那份沉重的嘱托,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脆弱得像一张一捅就破的纸。
头痛剧烈起来,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我蜷缩起身体,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族谱封面上,试图汲取一丝虚幻的慰藉。黑暗的潮水温柔地涌上来,意识模糊前,只有那沈氏宗祠匾额在暮色中的残影,固执地印在视网膜上。
最后通牒的日子,在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平静中,步步紧逼。
挖掘机巨大的钢铁身影已经开到了巷口,如同蹲伏的巨兽,履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穿着统一制服、戴着安全帽的拆迁队人员开始设置路障,驱赶着最后的滞留者。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王胖子早早地就把我的行李——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旧编织袋,扔在了胡同口肮脏的垃圾桶旁。那半本族谱被我死死抱在怀里,成了我唯一无法被丢弃的财产。
滚!再让老子看见你,打断你的腿!他叉着腰,唾沫横飞,像驱赶一只令人厌烦的苍蝇。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抱着族谱,像一抹游魂,在面目全非的胡同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推土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老邻居们紧闭的门窗像一只只沉默而悲伤的眼睛。最终,我的脚步停在了那座摇摇欲坠的沈氏宗祠老宅前。
两扇厚重的、漆皮剥落殆尽的木门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弥漫着陈年的尘土和木头腐朽的气息。这里,是我唯一能去的地方了。我侧身挤了进去。
里面比外面看着更加破败不堪。高大的梁柱被虫蛀得千疮百孔,蛛网如同破败的幔帐,层层叠叠地挂在角落。地面坑洼不平,积着厚厚的灰尘。只有正对着大门的影壁上,还残留着一些模糊不清的彩绘痕迹,依稀能看出山水和人物的轮廓。一种深入骨髓的荒凉和死寂笼罩着这里。
我靠着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影壁滑坐在地上,紧紧抱着怀里的族谱。头痛像钝刀子割肉,一阵紧过一阵,视野边缘开始出现闪烁的黑点,恶心感翻涌不息。身体里的力量正被迅速抽空,像沙漏里飞速流逝的沙。我知道,时间不多了。不仅是这栋老宅的时间,更是我自己的。
外面,张经理用扩音喇叭发出的、冷酷无情的最后警告声,穿透了破败的门窗:里面的人听着!最后十分钟!再不撤离,一切后果自负!
十分钟。
我颤抖着手,再次解开了那暗蓝色的粗布包袱皮。借着从破窗棂透进来的、昏暗的天光,我翻开了那半本残破的族谱。目光落在爷爷临终前反复强调的那一页:沈望,字怀远,道光二十年生……营营造,精榫卯,重修宗祠……
精榫卯……
我的指尖拂过那行字。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攫住了我。我不能让爷爷的念想,让沈家最后一点关于根的证明,就这样彻底湮灭在推土机下。即使它残破,即使它一文不值。
我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扁平的旧铁盒。那是爷爷的工具盒。里面没有昂贵的金粉,只有一小块他珍藏的、用来修补瓷器裂缝的天然生漆,一小袋极细的石英砂,还有一小瓶廉价的铜粉——那是他当年修补家里破碗时,模仿金缮买不起真金箔的替代品。
我没有金粉,我只有这些。
我拧开那瓶铜粉,小心地倒了一点在铁盒盖子上。又挤出一点粘稠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生漆。用一根细细的木签,笨拙地调和着。生漆粘稠,铜粉也不易拌匀,我的手指因为虚弱和紧张而不停地颤抖,混合物的颜色显得暗淡而粗糙。
外面,张经理的倒计时如同丧钟:五分钟!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剧烈的眩晕感和胃里的翻腾。颤抖的手指,拈起那根木签,蘸取了一点混合好的、粘稠的金漆。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将签尖对准族谱封面上那道最深的、几乎将沈氏宗谱的宗字劈开的狰狞裂痕!
就在笔尖即将触碰到纸张的瞬间——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木石崩裂的可怕声音,地动山摇!
老宅临巷的那面墙壁,被巨大的钢铁铲斗猛地撞开!砖石如雨点般飞溅!呛人的烟尘如同浓雾般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
我被一股巨大的气浪狠狠掀翻在地!后脑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砖地上!眼前彻底一黑,金星乱冒,尖锐的剧痛从脑后和身体各处炸开!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迅速流下,带着浓重的铁锈味,模糊了视线。
族谱脱手飞出,落在不远处厚厚的尘土里。
咳咳咳……
烟尘呛得我剧烈咳嗽,肺叶像要撕裂。我挣扎着,不顾一切地朝着族谱的方向爬去。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额头流下的血滴落在灰尘里,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
外面传来张经理冷酷的指令:继续推!动作快点!
挖掘机引擎发出更加狂暴的咆哮!钢铁巨兽再次发力!头顶传来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腐朽的房梁在巨大的震动下呻吟着,簌簌落下大片的灰尘和木屑!整座老宅如同一个垂死的巨人,在发出最后的哀鸣!
我摸到了族谱!冰冷的封面沾满了尘土。那道裂痕,在弥漫的烟尘中,像一张嘲笑的嘴。我死死攥着它,另一只手哆嗦着在尘土里摸索,终于抓到了那根掉落的木签和那个小小的铁盒盖。
顾不上擦去糊住眼睛的血和灰,我再次蘸取那粘稠的、混合着铜粉的生漆。眼前一片血红模糊,手指抖得厉害。我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稳住手腕,将沾着金漆的木签,颤抖着、却无比精准地点向那道裂痕的起点!
暗沉的、带着廉价金属光泽的金漆,缓缓注入那道代表断裂与创伤的深沟。同时,额角温热的鲜血,正一滴滴落下,砸在刚涂上去的漆上,砸在沈氏宗谱那四个饱经沧桑的烫金大字上。
血与金交融,在破败的族谱封面上,在摇摇欲坠的祖宅废墟里,晕开一片惊心动魄的暗红与微弱的光泽。
就在这一刻!
一道刺眼的白光,猛地从破墙的大洞外射了进来!正正地打在我沾满血污、尘土,却死死护着族谱,正颤抖着进行那徒劳而悲壮修补的身影上!
快看!里面还有人!
一个年轻而充满惊愕的声音在挖掘机的轰鸣间隙响起,穿透了烟尘!
我的天!她在干什么那是什么东西
另一个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
在拍!在拍!直播信号接上!
一个激动到破音的声音嘶喊着!
那白光,是手机直播的补光灯!
混乱中,不知是哪个闻讯赶来的自媒体,还是某个大胆的街坊,在推土机肆虐的现场,将镜头对准了这片废墟的中心——对准了濒死的我,和那本同样濒死的族谱!
直播画面瞬间通过网络传递出去。标题被飞快地打上:废墟中的修谱人!
最后的守护者!
推土机下的血与金!
画面剧烈晃动,烟尘弥漫,光线昏暗。但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一个瘦弱苍白的女孩,额头淌着血,蜷缩在断壁残垣中,怀里紧紧护着一本破旧的蓝皮书。她的手指颤抖着,正蘸着一种暗金色的粘稠东西,无比专注、近乎虔诚地涂抹着书上一道巨大的裂口!而她额角流下的鲜血,正不断滴落在书页上,与那暗金混合!
这画面太过震撼!太过悲怆!像一副末日图景中唯一亮着微光的祭坛!
住手!你们他妈的在拍什么!关了!把那女的给我拖出来!
张经理气急败坏的咆哮在挖掘机的轰鸣中显得格外刺耳。
混乱加剧!拆迁队的人试图冲进来抢夺手机,阻止直播!拿手机直播的年轻人一边躲闪一边对着镜头嘶喊:他们在阻止!他们要毁掉那本书!老铁们快看!那到底是什么书啊!能让这女孩命都不要了守着!
是族谱!是我们沈家宗祠的族谱!是能救这条街的族谱!!!
一声嘶哑到极致的怒吼,如同受伤的野兽咆哮,猛地撕裂了所有喧嚣!盖过了推土机的轰鸣!
一道靛青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混乱的人群外冲了进来!是江临!
他平日里的清冷疏离荡然无存!他双目赤红,头发凌乱,脸上沾着尘土,靛青色的盘扣上衣被刮破了一道口子。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不顾一切地撞开两个试图阻拦他的拆迁队员,直冲到那巨大的破墙洞口,冲着外面无数的镜头,冲着直播的手机,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都他妈给我看清楚了!那是沈家的族谱!是道光年间重修沈氏宗祠的唯一凭证!那里面——
他猛地抬手,指向被烟尘笼罩、蜷缩在废墟中的我,指向我怀里那本染血的族谱,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和愤怒而剧烈颤抖,带着破音,——那里面夹着当年官府核准的地契文书!是能证明这祠堂、证明这条街历史价值!能让它免于被强拆的最后证据!!!
放屁!
张经理脸色煞白,跳着脚尖叫,什么狗屁地契!早八百年就没了!那书都烂成渣了!江临!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给我抓住他!
拆迁队员再次扑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江临猛地从自己拇指上,褪下了那枚他从不离身、温润剔透的白玉扳指!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高高举起那枚价值不菲的古玉,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然后,狠狠地将它砸向脚下裸露的、坚硬的水泥碎块!
啪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碎的碎裂声!
温润的白玉瞬间四分五裂!碎屑飞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近乎自毁的一幕惊呆了!连张经理都张大了嘴巴,忘了叫喊。
江临弯下腰,在一片死寂中,颤抖着手指,从那些温润的碎玉中,捡起了一片薄薄的、只有指甲盖大小、颜色明显不同的、泛着古旧黄色的纸片!
他高高举起那片小小的纸片,对着直播镜头,对着所有惊愕的面孔,声音嘶哑却如同惊雷炸响:
看清楚!这是什么!
这就是道光年间的地契!当年官府核发的原始文书!就藏在这枚祖传玉扳指的夹层里!世代相传!
沈家宗祠!受律法保护!你们强拆!就是违法!就是毁坏文物!!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挖掘机引擎低沉的嗡鸣,像垂死野兽的喘息。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聚焦在江临手中那片泛黄的、小小的纸片上!聚焦在他那张因激动而扭曲、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脸上!聚焦在直播屏幕上那放大的、清晰的古旧文字和模糊的朱红官印上!
张经理的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最后变成一片死灰。他嘴唇哆嗦着,指着江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关……关机器!快!关掉挖掘机!
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带着巨大的恐慌。
巨大的挖掘机,那不可一世的钢铁巨兽,在众目睽睽之下,发出几声不甘的闷哼,引擎的轰鸣声终于……缓缓熄灭了。
烟尘,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缓缓沉降。
废墟的中心。
巨大的撞击和失血让我的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在彻底熄灭的边缘飘摇。世界褪去了颜色,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像隔着一层厚重的、吸饱了水的棉花。只有身体深处传来的、一波强过一波的冰冷和虚弱感无比清晰,正贪婪地吞噬着仅存的温度。
江临那声嘶力竭的吼声,如同穿透浓雾的惊雷,在我混沌的意识里炸开了一道短暂的缝隙。地契……宗祠……能救……
这些破碎的词语,像黑暗中迸溅的火星,灼烫了我即将沉沦的神智。
爷爷浑浊却执拗的眼神,族谱封面上那道狰狞的裂口,还有……还有那半块东西……
我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挣扎着,在身下冰冷粗糙的砖石和厚重的灰尘里摸索。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带着熟悉棱角的小物件。冰冷,却莫名地让人感到一丝……安心。
我颤抖着,几乎用爬行的姿势,朝着洞口那片刺眼的白光、朝着那个模糊的靛青色身影挪动。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都耗费着生命沙漏里仅存的几粒沙。额角的血混着汗水,流进眼睛里,视野一片猩红模糊。
终于,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他沾满灰尘的裤脚。
江临猛地低下头。
隔着朦胧的血色和弥漫的烟尘,我看到他脸上那狂怒的、玉石俱焚的神情尚未褪去,眼底深处却瞬间涌起巨大的、难以名状的惊痛。那双总是清冷疏离的眼睛,此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震颤着,翻涌着惊涛骇浪。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像破旧的风箱。我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将那只紧握着某样东西的、沾满血污和泥灰的手,颤抖着、却无比固执地举到他面前。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抬起的动作耗尽了我所有的氧气,眼前阵阵发黑。
他僵住了。所有的动作,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那一刻。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只血污狼藉、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手。
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了下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幻梦。他伸出同样沾满灰尘、指节修长却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掰开了我冰冷僵硬的手指。
我的掌心,静静地躺着半块木头。
那木头颜色深褐,纹理细密,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润光泽。形状非常奇特,一端是规则的方形凸起,打磨得光滑圆润,另一端却是一个参差不齐的断裂面,断面处木质纤维清晰可见。在凸起的那一面上,用极其精细的刀工,阴刻着两个娟秀而清晰的小楷字:
未晞。
江临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那两个字上!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所有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他认得这木头!这是顶级的紫檀木!是古建筑中极为精巧、用于梁柱关键部位连接的榫卯构件!他更认得这刀工!这风格……和他珍藏的那半块……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时间在他眼中被无限拉长、扭曲!周围所有的喧嚣——直播的嘈杂、人群的惊呼、张经理气急败坏的嘶吼——都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世界,只剩下掌心这半块染血的紫檀榫卯,和那刻入木髓的未晞二字!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地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如同世界崩塌般的惊骇、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排山倒海、几乎将他瞬间淹没的剧痛!
你……你是……
后面的话,被堵死在他剧烈颤抖的喉咙里。
而我,在他那惊痛欲绝的目光中,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终于彻底消散。意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着无边的黑暗深渊急速坠落。
爷爷……族谱……我守住了……
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黑暗温柔地、彻底地包裹了我。
世界归于沉寂。
一个月后。
曾经弥漫着尘土、血腥和推土机轰鸣的废墟,已然变了模样。断壁残垣被小心地清理、加固,破损的梁柱得到了支撑,瓦砾堆被移走,露出了老宅原本大致的格局。虽然依旧破旧,却不再是彻底的废墟,而像一位历经劫难、伤痕累累却终于得以喘息的老者。
那块刻着沈氏宗祠的旧匾额,被仔细地清理干净,重新悬挂在修葺过的大门上方。尽管字迹依旧模糊,却透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庄重。门口那盆曾被刘婆婆视若珍宝、在风雨中飘摇的蓝色无尽夏绣球花,如今被移栽到了宗祠大门旁一个用青砖新砌的小花坛里,沐浴着初夏温暖的阳光,开得正好,蓝得纯粹而宁静。
街坊们自发组织起来,义务帮忙清理、搬运材料。王姨的大嗓门指挥着,李叔的儿子和几个小伙子在架子上修补着残缺的屋檐。空气里不再是绝望的尘埃味,而是新木料、泥土和阳光混合的气息,带着一种新生的、忙碌的生机。
江临站在宗祠修缮现场临时搭建的工棚里。他依旧穿着素色的盘扣上衣,只是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倦怠疏离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专注。他面前的长条木案上,铺着几张泛黄的、小心翼翼拼接好的图纸,上面用精细的墨线勾勒着复杂的斗拱、梁架结构。正是他从老宅废墟中找到的、当年沈望主持重修宗祠时的部分营造图样。
他的目光,却久久地落在图纸旁,并排摆放的两样东西上。
左边,是那本沈氏宗谱。封面那道曾被我用廉价铜粉和生漆、混着自己鲜血修补过的巨大裂痕,如今被更加细致地处理过。专业的古籍修复师清理了污渍,加固了纸张,那道裂痕处,覆盖上了真正的、薄如蝉翼的24K金箔。暗金的线条沿着伤痕的走向蜿蜒,在古老的蓝色封面上,形成一道华丽而悲怆的金缮疤痕。它不再仅仅是修补,更成了一种铭记,一种将破碎转化为独特美学的见证。阳光透过工棚的塑料顶棚落下来,那道金痕闪烁着内敛而坚韧的光芒。
右边,是两块深褐色的紫檀木榫卯。一块稍大,是江家世代相传的那半块,另一块稍小,带着清晰的断裂面,上面阴刻着未晞二字——正是我从废墟中递出的那半块。
此刻,这两块分离了不知多少岁月、分属于沈家与江家的榫卯构件,被严丝合缝地拼合在了一起。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契合声。
断口处,木质的纹理、年轮的走向,完美地延续、融合,仿佛它们从未分离。两块木头合二为一,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结构精巧的燕尾榫。在榫卯光滑的结合面上,当两块木头紧密咬合后,原本被断裂面分开的两个字,也终于完整地显现出来——
江临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抚过那光滑冰凉的紫檀木表面,抚过那完整显露的刻痕。
未晞。
怀远。
沈未晞。
江怀远。
那是道光年间,主持重修这座宗祠的沈望(字怀远),为纪念其早夭的爱女沈未晞,亲手制作、刻名,并嵌入宗祠主梁之上的信物。也是江家先祖,当年参与营造的匠师首领,所持的另一半信物与承诺。象征两家共同守护宗祠的契约与情谊。
时光流转,战火离乱,人事全非。沈家凋零,江家远迁,这契约的信物也随之流散,深藏于各自后裔手中,蒙尘百年,几乎被彻底遗忘。直到命运将两个背负着各自伤痕与秘密的后人,再次推回到这座即将倾覆的祖宅前,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完成了这场跨越百年的拼合。
江临(江怀远的后人)静静地站在那里,指尖停留在那光滑温润、完美契合的榫卯上,停留在那两个并排的名字上。工棚外,街坊们劳作的谈笑声、锤子敲打的叮当声、风吹过新栽花苗的沙沙声,隐约传来。阳光透过顶棚,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也照亮了他眼中翻涌的、极其复杂的光——有巨大的痛楚,有沉甸甸的了悟,有穿越时空的宿命感,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无声的悲伤。
他慢慢抬起头,目光穿透工棚敞开的门,望向宗祠大门旁那盆在阳光下盛放的蓝色绣球花。
花团锦簇,生机盎然。
一阵微风吹过,蓝色的花瓣轻轻摇曳。
真好。
他极轻地、几乎无声地,叹息般吐出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