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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这一生总会遇见一个人,像月亮一样,明明遥不可及,却叫你夜夜抬头仰望。

    她走了,他说再也不会爱谁。

    我以为我是例外,直到我亲手打开那只装着月光的盒子,才知道,原来我只是替她保管了三年。

    1

    她的名字不属于我

    凌晨两点,急诊室的天花板泛着灰白的光,像褪了色的梦。

    我刚处理完一个车祸病人,手还捏着沾了血的棉签,手机在白大褂口袋里震了一下。我条件反射地掏出来,一眼看到陆予川三个字,心跳却没什么波澜。

    今天是我二十八岁生日。也是我和他在一起整整三年的日子。

    可我们从没有一起过过任何一个纪念日。

    【宝贝,今晚临时有客户饭局,可能要晚点。别等我,早点休息。】

    我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几秒,轻轻笑了一下。

    护士站的小黄凑过来,带着点犹豫地问:沈医生,您今天……不是生日吗

    嗯。我回答得很平静,不过我不太过这些。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其实有点恍惚。我什么时候变得不再期待惊喜、不再对纪念日有任何憧憬了

    大概就是从他第一次说我们先把正事放第一位吧开始的那一刻。

    凌晨四点,我值完班回到家。屋子里没有灯,鞋架上多了一双男士皮鞋,客厅的桌上放着一只小盒子。

    是白色的,包得很精致,卡片压在上面——我瞬间提起一丝希望。

    我拆开盒子,是一条银色的月亮吊坠项链。那种老款式,像是几年前流行的风格。

    卡片上的字很娟秀,不是陆予川的笔迹。

    【江杳,生日快乐。】

    我愣在原地,手里的项链像烫手一样掉在地板上,发出一声轻响。

    江杳这个名字像某种禁忌,在我们之间从未被提起,却又无处不在。

    是他过去的女朋友,大学谈了七年,后来她突然出国,两人断了联系。至少陆予川是这么说的。

    我没问太多,因为爱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对过去留点宽容。

    可现在,三年后的今天,他把她的生日礼物送给了我。

    我捡起那条项链,指尖有些发冷。月亮的弧度精致,像是被反复摩挲过,链子的扣子却松得不像新买的。

    手机又震了一下。

    【钥匙在老地方,今晚我可能不回来了。】

    老地方是哪他有几个老地方哪个是给我的,哪个是留给她的

    我站在空荡的客厅里,突然觉得整座城市都寂静得诡异。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不是因为他没回来,而是因为江杳这两个字太轻易地就击溃了我三年的安全感。

    天快亮的时候,我梦见自己站在医院楼下的咖啡馆外,看见陆予川在靠窗的位置,低头给对面的人夹菜。

    我看不清她的脸,却清楚地看见他笑得很温柔。

    和他看我的时候不一样。

    梦醒后,我才意识到那个笑容,其实我也见过。只不过是三年前,在他第一次约我吃饭时,他无意识地提起过——

    你有点像我大学时候的一个朋友。

    我那时还笑着问:前女友吗

    他没否认,只是转开话题。

    我就那么轻巧地以为,那段感情已经过去了。

    结果现在,她回来了。

    她真的回来了。

    2

    江杳归来

    我在工作群里第一次看到江杳这个名字,是一份医疗科技合作会议的名单上。

    她被列为项目方代表,备注是海外归国负责人,和陆予川所在的投资公司并列主导单位。

    那天早上我刚从夜班下楼,阳光正好落在医院门口的香樟树上,一只鸽子飞过时打翻了树枝上的晨露,滴在我肩膀上,冷得一激灵。

    我低头看手机,点开那份会议议程,眼前的那个名字,像一把剪子,斩断了我最后一点侥幸。

    江杳,真的回来了。

    她不是一个传说,也不再是我脑海里那个模糊的剪影,而是活生生地,回到了这座城市,回到了他身边。

    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低血糖林妍妍在我身边拆着牛奶,斜眼看我。

    我没事。我把手机锁屏,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如常。

    林妍妍看了我两秒,没说话,递给我一根麦片棒:吃着,别撑着。

    我点点头,接过来咬了一口,牙咬到塑料封口,才意识到我根本没撕开它。

    你是怕她回来吗她突然问。

    我抬头:我怕什么

    怕他还爱着她。

    我没有回答。

    因为有些问题,不回答就是答案。

    晚上我回家的时候,陆予川正在厨房煮面。他穿着家居服,肩膀放松,看起来像个普通人,和平日里西装革履的模样截然不同。

    你回来啦。他抬头看我,笑了笑。

    我走过去,坐在餐桌边,看着他动作娴熟地把面条捞出锅,放进碗里。

    今天不加班

    项目初期不太需要我出面,我安排好了就行。

    哦。我点点头。

    他把面放在我面前:你今天怎么突然发烧

    我心里一震:你怎么知道我发烧

    林妍给我发了条微信,说你脸色差得像鬼。

    我勉强笑了一下:没发烧,可能没睡好。

    你压力太大了。他蹲下来替我把鞋脱了,声音温柔,我说过很多次,你不用把自己逼得那么紧。

    我知道。

    我看着他,心里却突然有种奇怪的情绪在翻滚——他到底有没有发现,我今天比平时更沉默有没有察觉,我的眼神里藏着一点点试探

    还是说,他根本不觉得她的名字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

    我今天看到了一个项目名单。我开口时,故意让声音变得轻快一些,江杳也在。

    他手上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

    是吗。

    只有两个字。

    我以为他会多说几句,比如她怎么回来的,什么时候开始参与这个项目,或者哪怕只是一句别想太多。

    但他什么也没说,继续舀汤,仿佛那个名字和他无关。

    她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对吧我还是问了。

    他这次沉默了一会,才点头。

    她现在……还好吗

    挺好的。他说,听说在法国这几年做得不错。

    你们联系过吗

    有一些工作接触。他顿了顿,不多。

    我想笑,可是嘴角发涩。

    你介意吗他抬头看我,眼神真诚,我们过去已经结束了。

    我望着他,忽然想起我刚认识他那年,他跟我说:我是个很难爱上别人的人,所以一旦我选定了谁,就不会轻易变。

    他没有骗我,他确实没变。

    他从始至终都没忘记江杳。

    我不介意。我笑了笑,她又不是情敌。

    他盯着我看了两秒,没说话。

    第二天晚上,我去参加那个医疗会议。

    我穿了套灰蓝色职业装,妥帖得体,没有任何夸张配饰。我提前看完了会议资料,甚至还准备了一份备用汇报提纲。

    我在台下看着江杳走上台,气场沉静,发言清晰,表情有分寸。

    她不漂亮,但极有气质,像一幅不张扬却极具力量的素描画,所有线条都刚刚好,不多一笔也不少一笔。

    我明白了他为什么念念不忘。

    她就是那种让你想起了,就无法忘掉的女人。

    会议结束的时候,我和她在洗手间碰上。

    她转过身来,冲我笑了一下。

    沈医生

    我点头:江小姐。

    之前在陆予川朋友圈看过你的照片,今天终于见到真人了。她洗着手,语气温和,你和他,挺般配的。

    我笑了笑:谢谢。

    他是个难相处的人,尤其在情感上。她顿了顿,但能坚持三年,挺不容易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看向洗手台上的水珠,没看我。

    你们分开,是因为……他吗我忍不住问。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得很轻: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我累了。

    我不知道她是在回答我,还是在自言自语。

    她擦干手,转身出门,留下一道干净利落的背影。

    那晚我站在会议室外的天桥上,看着车流不断。手机屏幕亮了,是陆予川发的消息。

    【会议辛苦了,今晚一起吃点好的我来接你。】

    我打了几个字,又删掉。

    最后我只回了两个字:

    【不了。】

    屏幕自动黑了,倒映出我自己的脸。

    风吹乱我的头发,我忽然很想知道,如果有一天她说想回来,他会不会连我来接你都不需要我这两个字。

    他,会不会直接就去了。

    3

    我和她,谁才是真的

    陆予川最近开始频繁加班。

    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洗完澡出来常常手机不离手。我有时从他身边经过,屏幕一闪而过,是合作文件,也是江杳的名字。

    我没有拆穿他。他也没有多做解释。

    我们之间,正在悄无声息地变得安静。

    但那种安静,不是安稳,而是像悬在空中的玻璃杯,轻轻一碰就会碎。

    我开始失眠。

    不是那种彻底清醒,而是介于梦境和现实之间的朦胧状态,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罩里的昆虫,不停拍打翅膀,发出细微却持久的声响。

    那天凌晨,我翻看朋友圈,看到他点赞了江杳的一条动态。

    配图是一本旧书,扉页上写着:江杳,愿你在月光下读懂自己。

    我反复看那张图,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种微妙的熟悉感。

    半小时后,我悄悄从床上起来,打开他书架最上层的盒子。

    那个他从不让我碰的黑色盒子,锁没上,只盖着盖子,像是他不再介意,也像是他懒得再藏了。

    我戴上手套,轻轻翻看,里面整齐放着几本旧书、一张泛黄的票根、一封没有封口的信,还有——一张和那本书一模一样的照片。

    我拿起来对比,书角上那处压痕是一样的,甚至连光线都完全重合。

    江杳晒的那本书,不是她在法国看的新书,而是——他现在手里保留的这一本。

    是他给她的。

    不是重买的,不是翻拍的,是原物。

    我心口像堵了块棉布,闷得发紧。

    原来我一直以为的他放下了只不过是他藏得太好。

    第二天我没有提这件事,照常起床、洗脸、做早餐。

    我蒸了两个蛋,切了他爱吃的小黄瓜片,用牛奶煮了燕麦粥。

    他坐在餐桌前,眉头皱着,一边看手机一边喝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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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蛋放在他面前:小心烫。

    他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我坐下来,看着他。

    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映出他眼角轻微的细纹。

    我突然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我喜欢的那个人,还是我曾经以为喜欢的那种感觉。

    予川。

    他终于抬头。

    我看着他,尽量让声音平稳:我们还好吗

    他愣了一下。

    你为什么这么问

    你最近好像……总是在看手机。

    工作嘛。他笑了笑,项目关键期。

    我点头,没有追问。

    他却像被我的沉默激起了防备,又补了一句: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我知道。

    那你呢他看着我,语气多了一丝挑剔,你最近也有点……不是很像你。

    我笑了笑:什么才是‘我’温顺、懂事、不吵不闹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

    空气里安静得连牛奶滴落在碗里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对了。他突然开口,语气尽量轻松,后天是我妈生日,你能不能一起回家吃个饭

    我愣了一下。

    陆母从来没真心喜欢过我,但也从没公开反对。

    可我们交往三年,她一次都没主动给我打过电话。

    你妈突然想见我

    她说……你是陪我最长时间的女朋友。

    不是‘最后’吗我轻声问。

    他没接话。

    那天晚上,我在林妍妍的家待到很晚。

    她家窗台种了几盆多肉,沙发上堆满杂志和快递盒,看起来乱糟糟的,但很真实。

    你到底想不想赢她问我。

    赢

    就是如果你把这段关系当成一场博弈,你到底是想争个胜负,还是早点解脱。

    我摇头:我不是在争。

    那你在干嘛

    我沉默了很久,才说: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他看见的是我,还是她的影子。

    她叹了口气,点上一支烟。

    感情里一旦开始比较,就已经输了。她说,但既然已经在局里了,你至少得让自己不后悔。

    我点点头。

    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

    我走进卧室,看见他躺在床上,手机还握在手里,屏幕没关。

    是江杳的微信头像。

    我站在原地,心里没有痛,只有一阵绵密的冷。

    像是下了很久的雨,地面已经泡烂,连痛觉都被稀释。

    我轻轻走过去,替他关掉屏幕,放下手机,钻进被窝。

    他翻了个身,下意识把手搭在我腰上,喃喃地说了一句:江杳……

    我整个人僵住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轻:……别走。

    我的眼睛睁着,瞳孔在黑暗中缓慢收缩。

    原来我连名字都没有。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林妍妍那句你到底想不想赢的真正含义。

    不是去抢回什么,而是证明自己不是那个谁。

    不是代替,不是影子,也不是填补空白的人。

    是我自己。

    第二天早上,我照常起床,洗漱、换衣、做早餐。

    他进厨房的时候我正切黄瓜。

    今天也要加班我问。

    嗯,下午跟项目方有个对接。

    江杳也去

    他动作停了一下,然后点头:对。

    我笑了笑:那祝你们合作愉快。

    他愣住,看向我,像是没听懂这句话的深意。

    我低头继续切黄瓜,语气温柔:我今晚不回家。

    你去哪儿

    我没回答。

    有些答案,没必要说出来了。

    4

    旧情与真相

    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窗外的树影在风中摇晃。我坐在出租车后座,看着车窗上映出自己疲倦的脸,眼神空洞,没有焦点。

    昨晚我没回家。

    没有吵架,没有摔门,也没有解释。我只是在林妍妍家沙发上坐了一夜,喝了两杯红酒,翻看自己和陆予川过往的聊天记录,一条条从头滑到尾,没有特别甜蜜的语句,更多的是我晚点回你先睡有空再说。

    回看这些日子,我惊讶地发现,我们之间的感情像一条看似流淌的河,实际上早就干涸了,只剩下惯性在推着我们继续往前走。

    医院的门口一如往常,人来人往,咖啡香与消毒水味混合成熟悉的气息。

    我刚走进急诊办公室,手机响了一下,是科室通知:我被调岗了,调到病案室,暂时离开临床一线。

    通知没有原因,只写了工作安排调整。

    我站在走廊尽头打电话给人事部,语气平和地询问原因。

    对方沉默片刻,只说:沈医生,有匿名投诉您篡改患者用药记录。医院目前正在调查,调岗是为了方便核实。

    我怔住。

    那天的病例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一个哮喘急性发作的老人,呼吸衰竭。我根据经验临时调整了药物顺序,救回了人。

    家属甚至还送了锦旗。

    我怎么会篡改记录

    谁投诉的我追问。

    对方语气明显紧绷:这个不方便透露。但我们会按程序处理,您先配合调查。

    我挂断电话,指尖发冷。

    第一反应是陆予川。

    不是他做的,而是他知道这件事,却没告诉我。

    我打开微信,发了句:医院那边出事了。

    他很快回了两个字:怎么了

    我打了一长串,刚要发送,又删掉。

    没用。他不会给我答案。

    因为他从来不是那个站在我身后,为我挡风的人。

    我没有去病案室,而是直接上楼,敲了院长办公室的门。

    院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医生,资历深,看人很准。

    他看着我,没有意外:你来了。

    我没做错任何事。我站着说,语气坚定,我要求查清楚。

    他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资料袋,递给我。

    你自己看看吧。

    我打开一看,是我那天值班的病人用药记录。

    旁边夹着一份截图,是院内系统操作记录的修改痕迹。

    上面有我的名字。

    这个时间点,我在抢救室里,根本没空动电脑。我说。

    我们会查监控的。院长点头,但这个举报人,还提供了你父亲的资料。

    我猛地抬头。

    他说你父亲有严重的精神病史,你在处理患者时可能存在判断力失误。你以前从没向医院申报这个家庭背景,这在医学伦理上,属于重大遗漏。

    我脑袋嗡地一下炸开。

    这……是谁举报的

    是陆予川名下投资公司的法务代表递交的。

    我整个人僵在原地,连眼睛都不敢眨。

    那一瞬间,我感到胃里翻江倒海。

    他怎么会……

    他怎么可能……

    你确定是他公司

    院长点头:资料上的公章是真的,不是冒用。

    我拿着那份资料走出办公室,走廊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的声音。

    我站在楼梯口,手机在手里滑了一下,掉在地上。

    屏幕摔裂,我弯腰捡起来,指尖擦过地砖,指甲劈了一角。

    手机亮起,江杳发来一条消息。

    是语音。

    我点开。

    知夏,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挺坚强的女孩。可惜你太沉得住气,也太聪明了。予川身边的女孩子,多的是愿意小鸟依人的。他喜欢安静的、懂分寸的,不会问太多、不会要求太多的女人。你懂的吧就像以前我那样。

    我听完,没回应。

    只是反复播放这段语音,像是在确认每一个字。

    江杳说的是实话。

    我不是不懂,是我一直以为自己懂分寸就能赢得尊重。

    可结果却是,我什么都没得到。

    那天下午,我去了陆予川的公司。

    前台告诉我他正在楼上开会。

    我坐在大堂等了两个小时,直到他下楼,看到我,有点意外,又有点心虚。

    你怎么来了他走过来,压低声音,我们现在不太方便谈……

    为什么我看着他,为什么你要把我父亲的病史交出去

    他脸色一变,四下看了眼:这不是我亲自做的,是法务部对接项目资料的时候发现的……

    你知道。我打断他,你知道,却没拦住。

    他没有说话。

    我笑了。

    所以我父亲是我人生的污点是你眼中不能说的秘密我拼了命做医生,救人无数,到最后被你们一句‘精神病家属’盖棺定论

    知夏,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我盯着他的眼睛,我从来没这么清醒过。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我转身离开,步伐坚定,背脊挺直。

    那晚我回到家,把那条月亮项链放进盒子,封上。

    我换了新的锁芯,把属于他的那把钥匙丢进下水道。

    第二天,我向医院正式递交了调职申请,转入外省的公立医院,任职时间:两周后。

    没有提前告知任何人,包括他。

    我以为他会找我,至少问一句:你是不是在逃

    可他什么都没说。

    我搬家的那天,天灰蒙蒙的,下着小雨。

    林妍妍帮我提行李,一边抱怨:你到底图他什么

    我也想知道。我撑着伞说。

    火车站的人声鼎沸,广播反复播放着发车提醒。

    我站在检票口回头望了一眼,心里一片空白。

    陆予川没有出现。

    江杳也没有。

    他们谁都没来。

    也许,在他们眼里,我早就应该消失。

    我走上站台,坐进车厢,靠着窗,看着城市一点点倒退,离我越来越远。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

    那个总被叫错名字的人,不值得再回头了。

    5

    不属于任何人

    我以为离开那座城市,我就能和过去断得干净。

    可人带走了,心里的某些东西却像根倒刺,越是不碰,它越发肿胀疼痛。

    到南方的那天刚好是清明前夕,城里下了整整一夜的雨。出租车驶出高铁站的时候,我打开车窗,一股潮湿夹着泥土味的风扑进来,像是城市在低声喘息。

    新医院比我想象中更陌生也更冷清。我在分配文件上签了名,护士长帮我安排了单人值班宿舍,一张床、一张桌子、一盏不太亮的灯。

    她客气又机械地说:这边节奏没你原来医院那么快,但人情关系复杂些,沈医生,有什么不适可以和我说。

    我点点头。

    她没问我为什么来,也没问我从哪儿来。就像这个地方,从来不需要了解谁的过去。

    晚上十一点,我接到一个急诊通知。

    三岁男童高热惊厥,母亲在车上用冰块猛敷头部,孩子送到时体温骤降,嘴唇发紫。

    我没有犹豫,立刻进行紧急处理,气管插管、抗惊厥药物、静脉扩容,一套流程下来,孩子恢复了呼吸,但依旧昏迷。

    我站在抢救室外,母亲瘫坐在地上大哭,喊着:是不是我害了他我以为这样能降温快一点……

    护士想去安慰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我走过去,蹲下身,把一杯热水递给她:你没有害他。是你及时送来,他才保住命。

    她抬头看我,眼里通红,喃喃说:医生,你真好。

    那句话像钝刀一样,一点点割开我胸口最坚硬的地方。

    这一年里,我听过无数夸奖,却从没像现在这样想哭。

    不是委屈,是释然。

    我不是谁的替代,也不再是那个懂分寸的人。

    我就是我,沈知夏,一个医生,一个有血有肉、有伤有痛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孩子是市教育局局长的外孙。第二天我被叫去办公室,站着接受一通赞赏式批评。

    你是新人,做得不错,但这边水深,凡事别太出头。主任低头翻资料,我们听说你是从陆予川那边的医院调来的

    我一怔。

    他抬头:你认识他

    认识。我点头,但已经没关系了。

    主任点点头:那就好。

    出了办公室,我拨通了林妍妍的电话。

    她在那头咬着薯片:你终于想起我了活着没

    活着。

    没被气死没被想念折磨死

    都没有。

    那说明你真的放下了。

    我笑了。

    不过你微博上那张图被转了几千次你知道吗你怎么火的我都不知道。

    什么图

    就你抱着那个小男孩下楼梯那张。护士拍的,说你当时一边处理抽搐一边背孩子跑楼,她说你像个真正的英雄。

    我突然想起那天自己的呼吸节奏、掌心的温度、脚下楼梯的质感。

    是的,我没有想过自己成为什么人,但那一刻我只想救人。

    那晚我坐在宿舍的床上,翻着那张照片,屏幕上有评论:

    这才是我心中最美的医生。

    这样的女人,比任何爱情都让人敬佩。

    我没有点赞,没有回复,但我的心却安静了下来。

    这一年我过得很慢。

    我开始种花、画画、下班后一个人看电影。也有几个同事追我,我礼貌拒绝了。我说,我现在不需要感情。我只想慢一点、轻一点地活着。

    直到有一天,医院接到一个医疗项目合作会的邀请,说是由北方几家知名医院和一家投资公司牵头筹办,地点就在本市。

    我没多想,接了任务,成为会议的执行医生代表之一。

    会议当天,我在会场门口迎接外宾。

    远远地,一辆熟悉的黑色车停下,陆予川从车上下来,身边跟着几个西装革履的项目负责人。

    他低头和旁人讲话,神情专注,一如往常。

    我站在队伍末尾,没出声。

    直到他转过头,看见我,脚步顿了一下。

    他走过来,声音低哑:你来这了

    嗯。我点头,刚好调来这里工作。

    他看着我,好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先开口:江杳呢她不来吗

    他摇头:她……已经离开了。回国外发展了。

    哦。我垂下眼睫,挺好的。

    他点点头,又沉默了一会儿。

    那晚你走之后,我去了车站。

    我抬头。

    但你已经不在了。

    是啊。我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来。

    他喉结动了动,却没有为自己辩解。

    知夏,我……他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我轻声打断他:不用说了。你不是坏人。我也不是受害者。我们之间没有谁对谁错,只是,有些人,终究错过了。

    他看着我,眼神泛红。

    会议正式开始,我转身回到岗位上。

    整个过程中我没有再看他一眼。

    结束时他站在门口,没有说再见。

    我也没有回头。

    太阳刚好升起来,阳光铺满整个街道。

    我走出会场,背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风很轻,吹动我发尾的那一瞬,我突然明白了。

    我不属于陆予川,也不属于江杳的影子。

    我不属于任何人。

    我只属于我自己。

    6

    归来的不是我

    城市的天气开始转热,医院急诊科的走廊总是混着汗味、药味与焦灼的情绪,日夜不分。

    我从没想过还会和陆予川正面相遇,更没想过我们之间的联系会以合作项目的名义继续。

    他没再主动联系我,但每次例会,他都会提前到场,坐在会议桌对角线的位置。每次我发言,他都会认真听,却从不插话。像是刻意保持距离,又像在为过去的沉默找补一种静默的尊重。

    偶尔我看向他,他的眼神也总是恰好落在我脸上,然后迅速收回。

    两个人像站在同一张地图的不同坐标上,看得见彼此,却再也走不到交点。

    这本该是我想要的疏离和平,但有些情绪,就像深埋的针,只要不碰,它就不疼。一旦风吹草动,连呼吸都会带出刺痛。

    那天例会结束,他走在我身后,会议室人群熙熙攘攘,我回头看了一眼,他眼里有些犹豫。

    我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直到电梯门快关上时,他伸手拦了一下,站在我身边,沉默着。

    电梯下降的每一秒都像一场倒计时。

    知夏。他说。

    我没看他,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还好吧

    我点头。

    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

    你没做错什么。我平静地说。

    可我失去了你。

    电梯到了一楼,门开,我走出去。

    没回头,也没回答。

    我知道,那句失去,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而是他不懂珍惜。

    人生很多关系的结束,不是因为伤害太深,而是那种长期的失望像水,一点点渗透,直到心里再也找不到原谅的理由。

    我再见江杳,是在医院附近的商场里。

    她穿着白色风衣,剪了短发,正和一位年轻男医生并肩走着,笑容清浅,整个人看上去比以前轻松很多。

    她看见我,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很快变成温和的礼貌。

    我们擦肩而过,她主动停下来。

    沈医生。她朝我点头,好久不见。

    江小姐,好久不见。

    她看着我,似乎真的很欣慰地笑了笑:你现在看起来,比以前更自在。

    我也笑:你也是。

    我们没有再多说一句。

    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不是敌对,只是被同一个男人的过往和沉默共同推入了一场无形的战场。

    她离开了,我留下。

    但归来的,并不是过去那个我。

    医院的改革项目最终评审通过,我因为抢救小儿病例时的冷静处理和全程带教工作获得了先进个人表彰。

    领导让我准备一次内部讲座。

    我挑了一个下雨的傍晚,在学术厅演讲。

    讲的是一例精神分裂患者在发作期的处置流程,最后我加了一段关于共情的阐释。

    我说:有时候我们认为的冷静,是患者和家属最需要的安全感。但真正的安全感,并不是你永远都不会犯错,而是你在错中还能选择善意和尊重。

    讲完的那一刻,掌声响起,我看到台下有陌生医生在点头,也看到一位老太太含泪鼓掌。

    我知道,她是我曾经救过的老人家属。

    而我没有想到,后排角落里,陆予川也在。

    他没上前,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我,直到人群散去。

    我走下台阶,他站起身,终于鼓起勇气走到我面前。

    你现在很好。他声音低沉。

    谢谢。

    如果那时候,我懂得你有多重要……

    可惜你不懂。我轻声打断他,不是不爱,是不懂。也许你以为懂了,其实从来没懂过。

    他点头,眼里闪过隐忍的情绪:我最近辞职了。

    我有些诧异。

    我在公司待了八年,像上发条的钟。后来我突然发现,我拼命守住的那个位置,早就不再属于我自己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你过得真的很好。我为你高兴。

    我也是。我轻声道,为自己。

    他低下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纸盒,递给我。

    我没接。

    他说:是那个月亮项链,我修好了……不想还你,只是……觉得它该在你手里结束。

    我看着那个盒子,没动。

    良久,我说:谢谢。它已经结束了。

    他说:你知道吗,我常常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穿着白大褂,头发乱糟糟的,站在抢救室门口问我‘你是不是病人家属’,我那时就想,你挺可爱的。

    我笑了一下:你说过。

    我还记得你喝醉那晚,抱着我说,你从来没觉得自己比谁差。

    我点头:我确实不差。

    他看着我,眼里有太多话想说,却终究只剩一句:再见,沈知夏。

    我说:再见,陆予川。

    他走了,身影在雨中慢慢淡去。

    我没再回头。

    当晚我写下讲座总结,在最后一段,我这样收尾:

    人的一生,总要有几次破碎,才能明白自己是怎样的人。过去是过去,归来不是为了拾起旧梦,而是为了在废墟上重建自我。

    那天晚上,窗外雷声滚滚,我坐在灯下读完最后一个病例,关掉台灯。

    屋里一片黑,我闭上眼,发现这一次,我终于睡得很沉。

    7

    曾是月光

    春末夏初,医院后院的樱桃树结了果子。

    枝头低垂着一串串青涩的小果,护士们在午休时轮流去拍照,说等它们红透了就摘下来泡酒。

    我坐在办公室里批病例,一抬头就能看见窗外阳光打在叶片上的光斑晃动,像是某种温柔的提醒。

    这个城市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公交卡每周都要充值,家附近的早餐铺老板娘见我来都会主动加一个鸡蛋;早高峰时我知道哪条小路能绕开堵车;夜班回来路过那家灯还亮着的便利店,我会顺手买瓶温牛奶带回宿舍。

    我开始过上那种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平静而丰盈。

    林妍妍从北方过来看我,说我脱胎换骨。

    你以前看起来就是一块玻璃糖纸,晶晶亮亮但随时可能碎。现在你像什么你知道吗

    像什么

    像老酒。颜色深、味道浓,闻着就醉。

    我笑了:你这是夸我成熟了

    夸你长心眼了。她伸了个懒腰,顺便提醒你一件事,你微博又被挂热搜了。

    什么

    你上个月那个精神分裂案例发的总结日志,被某医学公众号全文转发了,现在传疯了。有好几个平台找你邀稿,还有一个视频平台想跟你约一场访谈。

    我顿了顿,没反应过来。

    你火了。她认真地说,这次不是情感八卦,也不是救人现场,是你自己,是你的专业。

    我愣了一下,眼睛有点涩。

    她看我没反应,嘴角一歪:你怎么不开心

    我低头笑了笑:我不是不开心,只是……有点突然。

    太久没有这样因为自己的努力被看见,而不是因为别人的名字被注目。

    我不是谁的替身,不是感情战场上的失败者,也不是一段关系的遗憾注脚。

    我就是我,是一个被需要、被认可、被尊重的沈知夏。

    我答应了访谈,时间定在医院礼堂。

    主持人是一位温和睿智的女性,采访风格克制得体。她问我:你觉得,在你生命最黑暗的那段时间,支撑你走过来的是什么

    我想了想,说:大概是,每一次我在手术室看到病人睁开眼睛,每一次家属说‘谢谢你’的时候。我知道我是有用的,是不可替代的。

    她点点头,又问:如果你现在回头看那段曾经让你伤得最深的关系,你还会觉得遗憾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会。人总是会遗憾。但不再执念。

    那你现在还相信爱情吗

    相信。

    为什么

    因为人会变得更好。我顿了顿,包括我自己。

    访谈播出后,我收到了很多私信。

    有人说她在感情里失去了自己,看了我走出来的经历后也开始重新投简历;有人说她是心理咨询师,也曾因为母亲的精神病史遭到偏见,看到我那篇文章哭了一晚上。

    还有一条私信,来自一个陌生账号,头像是白色月亮。

    只有一句话:

    谢谢你,曾是我的月光。

    我没有回,但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很久。

    那晚我一个人走去医院后院。

    那棵樱桃树果子已经转红,一颗颗亮得像小灯泡,枝头垂得低,我轻轻一抬手就能摘下几颗。

    我摘了两颗放进口袋,慢慢走回宿舍。

    途中经过那个医院老楼的门廊,是我初来时接第一个夜班的地方。

    天色微暗,夕阳余晖将整个过道染成金色。

    我站在那里,忽然记起一件早已遗忘的小事——

    刚和陆予川在一起那年,我曾偷偷在备忘录里写下一句话:

    希望他哪怕一秒钟,是因为我心动。

    而现在,我终于不再在乎他是否为我动过心。

    我只在乎自己是否始终为自己活着。

    那天晚上我写下一封信,没有寄出。

    只是写给那个曾经的自己。

    亲爱的沈知夏:

    谢谢你在最难的时候没有放弃,哪怕满身是伤,也不肯变得刻薄冷硬。你哭过,恨过,碎过,但你没变成另一个人。你还是你,只是更坚韧,也更自由了。

    从今以后,不必再做谁的影子,也不用再仰望谁的月亮。你,就是自己的光。

    信纸折好,放进抽屉。

    我抬头看着镜子里那张安静的脸,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一句话:

    月亮不会奔你而来,光会。

    我想,我已经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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