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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沉沉压在将军府的飞檐之上。前院隐隐传来压抑的啜泣,一声声,像钝刀子割着季斯的心。他僵立在角门阴影里,一只脚刚踏过熟悉的门槛,另一只脚却仿佛被钉死在门外的寒凉中。青石板路冰冷坚硬,隔着薄底快靴硌着他的脚心,却远不及心头那股骤然升起的、带着不祥预感的寒意来得刺骨。

    管家忠伯佝偻着背从门房出来,昏黄的灯笼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他抬头瞥见门影里的人,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大,手中的灯笼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烛火滚了几滚,挣扎着熄灭,只余一缕青烟和刺鼻的焦油味。

    少…少爷!忠伯的声音劈了叉,干枯的手死死抓住门框,整个人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您…您…您怎么…他语无伦次,目光惊骇地扫过季斯沾满尘土、破损不堪的衣袍,最终落在他那条明显使不上力、微微拖着的左腿上。

    那目光里的惊惧和悲痛太过浓烈,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季斯喉头滚动了一下,想开口,喉咙却像被粗砂磨过,只发出一个嘶哑的音节:府里……何事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他一路支撑着从尸山血海里爬回来,全凭着一口回家的气吊着,此刻这口气,被忠伯的反应戳得摇摇欲坠。

    忠伯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石阶上,额头重重磕下,发出沉闷的响声:少爷节哀啊!是…是少夫人…小臾姑娘…她…她殁了!最后三个字,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带着哭腔嘶喊出来,随即瘫软下去,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呜咽。

    殁……了季斯重复着,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这两个字像两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耳膜,再顺着血液直刺心脏。他感觉不到忠伯的哀嚎,感觉不到腿上的剧痛,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的世界瞬间褪尽了颜色,只剩下忠伯那张涕泪横流的、扭曲的脸在视野里旋转、放大。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嘴,温热的液体却从指缝间争先恐后地溢出,顺着下巴滴落,在青灰色的石板上洇开几朵刺目的暗红。

    小臾……没了

    那个会在他练功受伤时,一边笨拙地给他上药包扎、一边故意板着脸数落季木头,你再这般莽撞,我下次就给你用黄连的小臾

    那个在他因笨嘴拙舌遭人取笑、独自在角落里沉默时,总能恰好出现,叽叽喳喳讲着府里新开的牡丹、厨娘新做的点心、街角杂耍的猴子,直到他绷紧的嘴角不自觉地松弛下来的小臾

    那个……他在慈恩寺银杏树下,将那只装着干枯狗尾草和贴身玉佩的香囊塞给她,说待我归来方可开启时,明明自己羞得耳朵通红,却还强装镇定,把一枚亲手缝制的平安扣塞进他掌心的小臾

    ……没了

    那个没了的念头,带着摧毁一切的巨力,终于狠狠撞碎了他强撑的壁垒。支撑身体的力气瞬间被抽空,眼前一黑,季斯像一截被砍断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前栽倒下去。身体撞击石阶的闷响,被前院遥遥传来的撕心裂肺的恸哭声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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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京城郊外,慈恩寺。春寒料峭,寺中那株百年银杏刚刚抽出嫩芽,细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新叶洒下,在青石砖地上跳跃。空气里浮动着香烛特有的气息,还有早春花苞的清甜。

    季斯一身利落的靛青箭袖常服,身姿挺拔如崖边劲松,站在树下,沉默地望着远处。他刚从演武场下来,周身还带着未散的锐气,可紧抿的唇线和略显空洞的眼神,却泄露了心底的沉重。父亲季启明在边疆重伤的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在他胸口。季家儿郎,责无旁贷。

    喂,季木头!

    清脆带笑的呼唤自身后响起,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漾开了他眼底的凝滞。

    季斯倏然转身。

    李须臾拎着个小巧的药篮,蹦跳着跑过来。十五六岁的少女,像春日里最鲜亮的一抹色彩。她穿着半旧的鹅黄色春衫,乌黑的发间只簪了一朵小小的迎春花,更衬得肌肤胜雪,眉眼弯弯,顾盼神飞。阳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小的扇影。

    又杵在这儿当门神小臾在他面前站定,歪着头,毫不客气地揶揄,声音清亮,寺里的菩萨都被你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吓跑啦!听说季伯伯的事了她语气一转,灵动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直直望进他眼底。

    那目光太亮,太直接,烫得季斯心口一跳。他下意识地避开,视线落在她手中挎着的药篮上,生硬地转移话题:嗯。又上山采药声音低沉,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沙砾感,还有些不易察觉的紧绷。

    对呀,小臾扬了扬篮子,里面是几株带着泥土清气的草药,爹说慈恩寺后山的野三七,药性最好。她顿了顿,向前凑近一步,带着少女馨香的气息拂过季斯的耳畔,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狡黠,顺便……也来给我们季小将军祈个福,祝他早日去边关替父分忧,立下赫赫战功!

    她离得太近,季斯甚至能看清她颊边细小的绒毛。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涌上耳根。他猛地退开半步,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勉强稳住声音,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起伏的调子:……多谢。心底却因她那句我们季小将军而泛起一丝隐秘的甜。

    小臾看着他微微发红的耳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眉眼弯成了月牙儿:木头就是木头!连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她嘴上嫌弃,眼睛里的笑意却像融化的蜜糖,甜得化不开。

    季斯看着她明媚的笑靥,心口那沉甸甸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角,渗进一丝微光。他沉默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用靛青粗布缝制的小香囊,样式普通,针脚甚至有些歪扭,一看便知出自男子之手。

    这个…给你。他将香囊递过去,动作有些僵硬,目光却紧紧锁着她,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收好。待我…归来之日,方可拆开。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沉,像在许下一个关乎性命的承诺。

    小臾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随即被一种更深、更亮的光彩取代。她没有丝毫犹豫,伸手接过。指尖无意间擦过季斯带着薄茧的掌心,两人俱是一颤。她飞快地将香囊攥紧,紧紧贴在胸口,仿佛握住了一块滚烫的烙铁。那里面装着的,是她上次玩笑般说起日后夫婿需得真心待我时,季斯沉默着、却极其认真地接过去的那根随手拔下的狗尾巴草,和他从不离身的、刻着季字的家传玉佩。她知道的。

    好。她只应了一个字,声音有些发紧,却异常坚定。随即,她也从自己随身的荷包里摸出一样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季斯摊开的大手里。

    那是一枚平安扣。材质是普通的青玉,打磨得却异常温润光滑。上面缠绕着细细密密的五彩丝线,编织出复杂而坚韧的绳结,一看便知倾注了无数心血。

    给你的,小臾的声音轻快,努力掩饰着那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亲手做的。佛祖保佑你平安,季木头…你一定要全须全尾地回来!她扬起脸,眼眶微红,却倔强地不让泪落下,嘴角努力向上弯着,我…我和爹娘,还有季伯母,都在京城等你!

    季斯握紧那枚还带着她体温的平安扣。玉石温润的触感,绳结缠绕的紧密,如同她此刻的眼神,无声地缠绕住他的心。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个沉重的点头:嗯。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要将这春日暖阳下、银杏嫩芽旁、巧笑倩兮的少女身影,刻进骨髓深处。然后,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寺门走去,背影决绝,没有回头。

    小臾站在原地,直到那挺拔如松的背影消失在寺门拐角,再也看不见。她紧紧攥着胸口那只粗陋的香囊,温热的液体终于夺眶而出,无声地滑落,砸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春风吹过,新抽的银杏嫩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为这未及言明的别离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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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边塞的风,是淬了铁砂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尘土、汗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混合的气息。营帐里,油灯昏黄的光线摇曳不定,映照着季斯疲惫却锐利如鹰的侧脸。

    他刚刚结束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甲胄上溅满了干涸发黑的血点,左臂被流矢擦过的地方,用布条草草捆扎着,渗出的血迹已经凝固。营帐角落堆着些杂物,其中几块形状奇特、色彩斑斓的边塞风石和一枚镶嵌着廉价蓝琉璃的异域小簪格外显眼——那是他上次托送军报的驿卒捎回京城的。

    此刻,他正借着微弱的灯光,小心翼翼地将一张薄薄的纸铺在简易的木板上。笔尖悬在粗糙的纸面上,久久未能落下。写什么边塞的苦寒厮杀的惨烈还是……告诉她,今日在敌军一个小头目身上搜到的这枚镶着蓝琉璃的簪子,颜色像极了她春日里常穿的那件旧衫季斯的眉头拧成一个结,他素来不擅言辞,更厌恶那些文绉绉的酸腐腔调。最终,他只是用遒劲的笔力,在纸的左上角写下两个字: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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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款处,他迟疑片刻,终究没有写下自己的名字,只画了一个极其简单、甚至有些笨拙的图形——一根线条勾勒的、歪歪扭扭的狗尾巴草。这成了他所有家书唯一不变的署名。他将纸折好,连同那枚蓝琉璃小簪,仔细地包进一块干净的粗布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疲惫地靠向身后冰冷的帐壁,左手下意识地抚上胸前。隔着冰冷的铁甲和里衣,那枚青玉平安扣温润的轮廓清晰地印在掌心。每一次触摸,都像能汲取到一丝来自遥远京城的暖意和力量。冰冷的铁甲之下,心脏缓慢而沉重地搏动。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慈恩寺银杏树下,少女强忍着泪、却努力朝他扬起笑容的脸庞。

    小臾……一声低不可闻的呼唤,湮没在塞外呜咽的风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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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京城,将军府后宅的小小偏院。院中那株老石榴树正开着火红的花,灼灼耀目。

    李须臾坐在窗下的矮凳上,膝头摊着刚收到的粗布小包。她急切地解开,先拿起那枚在阳光下折射出幽幽蓝光的琉璃簪子,簪子样式新奇,带着浓郁的异域风情。她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嘴角不由自主地弯起。随即,她才展开那张薄薄的信纸。

    偌大的纸张上,只有力透纸背的两个字:安好。以及左上角那个熟悉的、歪歪扭扭的狗尾巴草图案。

    噗…小臾忍不住笑出声,指尖轻轻拂过那根草,眼中却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真是块木头…连句囫囵话都写不出。可那笑容里,分明是浓得化不开的甜蜜和安心。

    她小心地将信纸抚平,珍重地放进一个早已被塞得半满的檀木小匣子里。里面整齐地叠放着一摞同样只有安好和狗尾草的信纸,以及几块奇形怪状的风石、几片晒干的边塞特有的草叶、还有一枚小小的、磨得发亮的兽牙。

    她拿起簪子,对着铜镜,小心地簪在发髻一侧。蓝色的琉璃映着她红润的脸颊,更添几分娇俏。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絮絮叨叨地说开了,声音轻快得像檐下新来的燕子:

    ……娘说季伯母前几日又犯了旧疾,不过用了我的新方子,这两日精神好多了……前街张屠户家的花猫,又爬到咱家屋顶上偷晒的鱼干了,气得爹直跳脚……哦对了,慈恩寺那棵老银杏,今年结的果子可多了,我偷偷尝了一颗,差点没酸掉牙!……季木头,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怯和期盼,你在那边…要好好的。平安扣…要贴身戴着,不许摘下来!我…我等着你回来呢。

    阳光透过窗棂,暖暖地洒在她身上,给那枚蓝琉璃簪子和少女含笑的眉眼,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边。石榴花在窗外开得轰轰烈烈,如同她心底那份静待归期的、灼热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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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边关的深秋,寒意已浸透骨髓。枯草在凛冽的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一场决定性的战役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打响。

    季斯率领的这支精锐如同淬毒的匕首,悄无声息地刺入敌后腹地。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惨嚎瞬间撕裂了夜的寂静,汇成一片令人胆寒的炼狱交响。火光冲天,映照着一张张被血污和杀意扭曲的脸。

    季斯冲在最前,手中长枪如毒龙出洞,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片血雨。他身上的甲胄早已被鲜血染透,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胸前的青玉平安扣隔着层层染血的衣料,每一次剧烈的动作都带来微弱的碰撞感,仿佛小臾无声的叮咛,是他在这片修罗场中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终于,敌军主将的帅旗在火光中轰然倒下!巨大的狂喜瞬间席卷了季斯疲惫至极的身体。

    胜了!他嘶声高呼,声音被周围的喊杀声淹没,但那份绝境逢生的激荡却直冲头顶。

    就在心神松懈的这电光石火间,一股尖锐的破空声自身后袭来!多年血战的本能让他猛地侧身,一支淬毒的弩箭擦着他左臂的旧伤呼啸而过,带起一片皮肉。剧痛让他动作一滞,脚下踩到一块被血浸透的、滑腻无比的岩石。

    重心瞬间失控!

    身体猛地向后仰倒,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悬崖!失重感攫住了他,冰冷的恐惧瞬间淹没狂喜。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坠落中,他清晰地感觉到,胸前那枚紧贴了无数日夜的平安扣,被一根断裂的丝线猛地扯开!

    不——!季斯目眦欲裂,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枚坠落的青玉。视线里,只有那枚小小的平安扣在疾速下坠中划出一道微弱的光弧,旋即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噬。一同坠落的,仿佛还有他赖以生存的所有念想。

    冰冷的崖风灌满口鼻,身体在嶙峋的岩石上撞击翻滚,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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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将军府挂起了惨白的灯笼,在萧瑟的秋风中无力地摇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须臾呆呆地站在前厅中央。她身上还穿着那件半旧的鹅黄衫子,发间簪着那枚季斯寄回的蓝琉璃簪子,此刻却黯淡无光。她面前,站着一位风尘仆仆、铠甲染血的副将。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沉痛,双手捧着一个沾满干涸泥污和深褐色血渍的粗布包裹。

    李姑娘…副将的声音沙哑沉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人心上,季将军他…在最后那场大胜之战中,为追击残敌,不幸…不幸坠入万丈深崖…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那个染血的包裹往前递了递,这是…在崖边寻到的…将军的遗物。大军…搜寻数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节哀。

    遗物坠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每一个词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小臾的耳膜,再刺穿她的心脏。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也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然后,那擂鼓般的声音也骤然停歇,一片死寂。

    她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目光空洞地落在那沾满污血的包裹上。那粗布…是边塞军中最常见的料子。那深褐色的血渍…早已干涸发黑,刺眼得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副将后面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清了。她只是机械地、僵硬地伸出手,指尖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颤抖着,触碰到了那冰冷的粗布包裹。

    入手一片黏腻的冰凉,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和尘土的味道。

    小臾猛地一把夺过包裹,紧紧抱在怀里!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这冰冷染血的遗物嵌进自己的骨血里。她死死咬着下唇,牙齿深深陷入皮肉,尝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滚烫的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包裹上,迅速洇开深色的湿痕,却冲不淡那刺目的血污。

    她没有发出一丝哭声,只是抱着那冰冷的包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寒风里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良久,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撕裂出来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她死死咬住的唇齿,破碎地溢出:

    季…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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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夜,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李须臾小小的闺房里。桌上,一盏孤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将那枚沾满血污的平安扣和那只靛青粗布香囊,映照得如同祭坛上的圣物。

    小臾一身素白,未施粉黛,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只簪着那枚蓝琉璃簪子,此刻也黯淡无光。她端坐桌前,神色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平静得近乎死寂。那双曾经灵动如春水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干涸的绝望。

    她伸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终于解开了那只贴身珍藏了无数日夜的靛青香囊。粗布的系绳被她小心翼翼地拉开。

    没有想象中的复杂机关,只有两样东西。

    一根早已干枯蜷缩、呈现出灰褐色的狗尾巴草,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那是那年春日,她在慈恩寺银杏树下,随口说起日后夫婿需得真心待我时,他沉默着接过去的那根草。原来他一直留着,一直留着……

    另一件,是半块温润的白玉佩。玉质上乘,刻着繁复的云纹,边缘断口嶙峋——这正是季斯从不离身的那块家传玉佩的另一半!玉佩的断口处,被人用极其精细的刀工,新刻上了四个清晰的小字:

    吾妻小臾。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玉石,那四个刻骨铭心的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她的眼底,烫穿了最后一丝强撑的理智。

    吾妻…

    小臾喃喃念出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万钧之力砸在她早已破碎的心上。原来…原来他早就认定了!在她懵懂不知、在他沉默不语的那些岁月里,他早已将这最重的心意刻在了家传的信物之上!他让她等,等她亲手拆开这份沉默的承诺…

    可他……回不来了。

    那个会在她叽叽喳喳时无奈抿唇的季木头,那个笨拙地给她寄石头寄簪子的季木头,那个把平安扣看得比命还重的季木头…被她亲手推开的季木头…没了。

    巨大的悲恸如同滔天巨浪,终于彻底冲垮了堤坝。小臾猛地伏倒在冰冷的桌面上,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她紧咬的唇齿间溢出,越来越大,最终变成撕心裂肺的恸哭。眼泪汹涌而出,浸湿了衣袖,滴落在干枯的狗尾草和刻着吾妻小臾的玉佩上。

    不知哭了多久,哭声渐渐低弱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是一片枯寂的死水,再没有一丝波澜。

    她平静地拿起桌上的笔,蘸了墨。在洁白的宣纸上,落笔异常清晰,一笔一划,仿佛用尽毕生气力:

    父、母亲大人膝下:

    女儿不孝。

    季斯既以吾妻相称,生未同衾,死愿同穴。黄泉路冷,女儿……先行一步,候他归来。

    不孝女,须臾绝笔。

    墨迹未干,她已放下笔。目光落在桌上那只小小的白瓷酒壶上。壶身冰冷,里面盛着她从父亲药柜深处取出的东西。

    她伸出手,指尖不再颤抖,稳稳地执起酒壶。冰凉的瓷壁贴着掌心。她拔开壶塞,没有一丝犹豫,仰起头,将壶中无色无味的液体尽数倾入口中。

    苦涩辛辣的滋味瞬间弥漫开来,灼烧着喉咙,一路向下,燃起燎原的痛楚。

    小臾踉跄一步,跌坐在妆台前的绣墩上。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如纸、却带着奇异安宁的脸。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发间那枚蓝色的琉璃簪子,拂过冰冷的镜面,仿佛在触碰镜中那个再也不会归来的人影。

    意识开始模糊,视野被浓重的黑暗迅速吞噬。身体里的力量飞快流逝,剧烈的绞痛翻江倒海。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摸索着拿起桌上那半块刻着吾妻小臾的玉佩,用尽最后力气,紧紧、紧紧地攥在滚烫的心口位置。

    季…木头…一声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呼唤,如同叹息,消散在死寂的空气里。

    攥着玉佩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铜镜里,那双曾经盛满整个春天光彩的眼眸,缓缓阖上。唯有发间那枚蓝色的琉璃簪子,在昏黄的灯下,折射出最后一点幽微冰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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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京城的初冬,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将军府后园角落,一座新坟。黄土尚新,墓碑冰冷,只简单地刻着爱女李须臾之墓。坟前没有香烛纸钱,只有一束早已枯萎发黑的野花,在寒风中瑟缩。

    季斯一身素色布衣,左腿明显跛着,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他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原本锐利的眼眸此刻如同两口干涸的枯井,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死寂的灰败。短短数月,青丝竟已掺杂了刺目的霜白。

    他一步步挪到坟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终于站定,目光死死地锁住那冰冷的墓碑,还有墓碑上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

    没有哭嚎,没有质问。

    他像一尊骤然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石像,直挺挺地、重重地跪了下去!

    膝盖砸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骨头碎裂的声音。

    他佝偻着背,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双手死死抠进身下冰冷的泥土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湿冷的泥污。那泥土的寒意,顺着指尖,一路冻僵了他的血液,冻僵了他的心脏。

    喉头剧烈地滚动着,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一股浓烈的、无法抑制的铁锈腥气猛地冲上喉咙。他猛地弓起身体,一口滚烫的鲜血终于再也压不住,哇地一声喷溅在冰冷的墓碑底座和枯黄的草叶上!

    暗红的血,在灰黄的泥土和枯草间洇开,像一幅残酷而绝望的祭图。

    他剧烈地呛咳着,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更多的血沫。身体因极致的痛苦而蜷缩痉挛,额头抵着冰冷刺骨的墓碑,那刻痕硌着他的皮肉,却丝毫感觉不到疼。

    小臾…嘶哑破碎的声音终于从染血的唇齿间挤出,带着灵魂被撕裂般的颤栗,我…回来了…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我…回来…娶你了…

    他回来了。带着满身伤痕,带着瘸了的腿,带着九死一生的侥幸,带着迟到的凯旋。

    可他的小臾,那个会笑会闹、会对着他寄回的石头和簪子絮絮叨叨、会把他笨拙的安好信视若珍宝的小臾……没了。

    她等到了他的死讯,等到了那枚染血的平安扣。她拆开了他留给她的归来之约,看到了那根干枯的狗尾草,看到了他刻在玉佩上、无声却最重的承诺——吾妻小臾。

    然后,她穿着素衣,戴着那枚他送的蓝琉璃簪子,以他未亡人的身份,饮下了那杯苦酒。就在他拖着这条残腿、日夜兼程赶回的前一天!

    一步之差,阴阳永隔。

    他回来了,却永远失去了归处。

    季斯蜷缩在冰冷的墓碑前,额头死死抵着那刻骨铭心的名字,染血的双手深深插在泥土里,指节扭曲。身体里翻涌的剧痛和铺天盖地的绝望,终于化作无声的、撕裂般的呜咽,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破碎在凛冽的寒风里。那声音低沉喑哑,不成腔调,却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心胆俱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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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日子如同屋檐下融化的雪水,缓慢而冰冷地流逝。将军府那场巨大的哀恸,渐渐被京城新的喧嚣覆盖。

    季斯彻底变了。朝廷的封赏诏书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昔日锐气逼人的小将军,脱下了冰冷的甲胄,换上了洗得发白的粗布青衫。他拖着那条跛了的腿,沉默地走进了李郎中那间弥漫着药草苦涩香气的小小医馆。

    李晫看着眼前这个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眼神沉寂如古井的青年,看着他跛着腿却固执地深深躬下身去,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痛的叹息,伸手扶住了他颤抖的手臂。

    孩子…苦了你了…李晫的声音苍老而沙哑,眼中是同样的、无法愈合的伤痛。

    季斯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里,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空洞:岳父…请…教我。

    从此,京城少了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将军,多了一个沉默寡言、跛着腿的年轻郎中。他学得近乎疯狂。辨认药草,不眠不休,直到每一种植物的根茎叶脉都刻进脑海;背诵典籍,字字泣血,每一个方剂都像是在咀嚼过往的苦痛;练习针灸,指尖因无数次捻针而磨出血泡,结痂,再磨破……仿佛只有这种肉体的疼痛,才能稍稍麻痹心底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的巨大空洞。

    他尤其擅长处理各种外伤。那些狰狞的刀口、深可见骨的创伤、溃烂流脓的疮疡……当他的手沾满血污、冷静而精准地清理、缝合、包扎时,旁人都能感受到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触碰到那些皮开肉绽的伤口,都像是在触碰自己那颗被生生剜走了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心。

    夜深人静,医馆后的小屋里,油灯如豆。季斯枯坐桌旁,面前摊开的不是医书,而是那半块刻着吾妻小臾的玉佩,和一根早已脆弱得必须用锦囊小心保存的、干枯的狗尾草。他一遍遍摩挲着玉佩冰冷的边缘,一遍遍看着那根枯草,直到东方泛白。

    他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沉默地履行着对生者的责任:精心侍奉因丧子之痛而迅速衰败的双亲,直至他们相继在病榻上合眼;照料同样被哀伤击垮的乳母夫妇,为他们养老送终。他做得无可挑剔,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精准的傀儡。

    当最后一位老人——李郎中,在一个飘着细雪的清晨安详离世后,季斯独自一人,在空旷的医馆里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他锁上医馆的门,背起一个简单的行囊,里面只装着那半块玉佩、那根狗尾草,和一壶最烈的烧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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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章

    又是初冬。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寒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那座孤坟周围。

    坟茔周围,不再是光秃秃的黄土。数不清的狗尾草,在寒风中摇曳着灰白色的、毛茸茸的穗子。它们一丛丛,一片片,如同苍白的火焰,在坟前坟后静静燃烧。这是季斯用了几十年时间,亲手种下的。从最初稀稀拉拉的几株,到如今几乎覆盖了整个坟头,每一根草,都承载着他无处诉说的思念和刻骨的荒凉。

    坟前,一个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老人,靠着冰冷的墓碑席地而坐。正是季斯。风霜彻底侵蚀了他的容颜,深深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记录着漫长而孤寂的岁月。那条跛了的腿,如今更是僵硬不便。

    他颤巍巍地拿起手边那壶陈年的烧刀子。酒液浑浊,散发着浓烈呛人的辛辣气息。他拔开塞子,没有用杯,仰起头,对着壶嘴,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火辣滚烫的液体如同烧红的刀子,一路割喉而下,瞬间点燃了沉寂已久的脏腑。剧烈的灼痛让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弯下了腰,浑浊的老泪混着口水狼狈地流下。但那股灼烧的痛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活着的知觉。

    他喘息着,用枯瘦的手背抹去脸上的涕泪,浑浊的目光落在墓碑上那个早已刻入灵魂的名字上。

    小臾…他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像破旧的风箱,京城…东街口…新开了家…蜜饯铺子…桂花糖…甜得发腻…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如同梦呓,比不上…你小时候…偷拿给我的…那颗…

    慈恩寺…那棵老银杏…前年…被雷劈了…枯了一半…今年…竟又抽了新枝…你说…怪不怪…

    我…把岳父的医馆…盘给…王家小子了…那孩子…心善…诊金收得低…你…放心…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仿佛她只是出了趟远门,此刻正坐在他身边,歪着头听他讲。

    寒风吹过,坟头枯黄的狗尾草穗子簌簌作响,灰白色的绒毛漫天飞舞,如同下了一场无声的雪。

    季斯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那半块温润的玉佩和那个装着干枯狗尾草的锦囊,将它们并排放在墓碑前。玉佩上吾妻小臾的刻痕,在冬日惨淡的日光下,依旧清晰如昨。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漫天飞舞的、灰白色的狗尾草绒花,嘴角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枯槁而无比温柔的弧度。

    小臾……他再次举起那壶烈酒,对着墓碑,如同对着久别重逢的故人,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带着尘埃落定的释然:

    五十年前…欠你的…那杯合卺酒…

    我…来…补…上…了…

    说罢,他仰起头,不再迟疑,将那壶辛辣刺喉的烧刀子,对着口中,尽数倾倒而下!酒液汹涌地灌入,溢出嘴角,打湿了花白的胡须和前襟。

    他猛烈地呛咳着,身体因剧烈的痛苦而痉挛,却依旧死死地攥着那空了的酒壶,像是攥着最后的凭依。意识在灼烧和窒息中迅速模糊、消散。

    浑浊的目光,最后定定地、无比眷恋地锁在墓碑的名字上。那只枯槁的手,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缓缓抬起,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那冰冷的刻痕。

    指尖,在距离墓碑寸许的地方,终于失去了所有力气,颓然垂落。

    寒风卷过坟头,漫天的狗尾草绒花飞舞得更急,如同无声的挽歌,覆盖了老人安详合目的脸庞,也覆盖了墓碑前那半块刻着吾妻小臾的玉佩。灰白色的绒花落在玉佩上,落在锦囊上,落在老人霜白的鬓角,像是岁月尽头,一场迟来的、温柔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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