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一个是你凌晨三点的永宁殡仪馆,连空气都死了。中央空调沉闷的嗡鸣是唯一活着的证明,搅动着无处不在的消毒水、福尔马林和某种更深沉的、类似陈年木头混合着腐败的甜腥气。白炽灯管悬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投下惨白的光,把所有物体的影子都拉得又瘦又长,扭曲地贴在冰冷的瓷砖地上,像一个个无声的囚徒。苏晚坐在值班室里,面前是十六块切割整齐的监控屏幕,荧光幽幽地映在她脸上,像涂了一层劣质的青灰粉底。入职刚满一周,这死寂的重量就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调出走廊尽头那个监控的回放。画面无声地流淌:空荡的走廊,惨白的灯光,冰冷的金属门——通往停尸间。一切正常得令人窒息。但就在一个小时前,那种声音又来了。不是幻觉。指甲刮过硬物的声音,细微、粘滞,像有谁在冰柜深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遍又一遍,绝望地刮着金属内壁。嚓…嚓…嚓…那声音钻进耳朵,顺着脊椎往下爬,激起一层细密的寒栗。
苏晚关掉回放,屏幕归于一片死寂的雪花点。她端起桌上早已冰冷的速溶咖啡,纸杯边缘留下她用力过猛而微微凹陷的指印。咖啡苦涩的余味在舌根弥漫,压不住心底翻腾的寒意。又是这样。监控永远捕捉不到源头,但那声音,真真切切地回荡在深夜的停尸间走廊里,如同一种恶意的低语。
她推开值班室厚重的隔音门。外面的死寂更浓重了,带着一股渗入骨髓的阴冷,瞬间包裹上来。走廊长得没有尽头,惨白的灯光把她孤零零的影子钉在冰冷的地砖上。她一步一步走向停尸间那扇厚重的金属门。越靠近,空气越冷,那股混合着消毒剂的特殊殡仪馆味道就越浓烈刺鼻。她停在门前,冰冷的金属把手像一块寒冰。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门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那刮擦声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但苏晚知道,它只是蛰伏着,像黑暗里等待猎物的东西,在某个她松懈的瞬间,就会再次响起。她深吸了一口冰冷浑浊的空气,转身离开,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敲出空洞的回音。
第二天傍晚,暮色沉沉地压下来,给殡仪馆的轮廓镀上一层不祥的暗紫。苏晚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向员工出口,准备结束这漫长压抑的一天。停车场昏黄的路灯下,守夜的老王伯正佝偻着背,慢吞吞地给一辆运送遗体的面包车熄火。老王伯在这里干了快三十年,脸上的皱纹深得像用刻刀凿出来的,浑浊的眼睛看什么都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麻木。
苏晚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王伯,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停车场显得有些突兀,昨晚…停尸间那边,又有怪声了。
老王伯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他拔下车钥匙,金属碰撞发出轻微的脆响。他慢悠悠地直起腰,那双浑浊的眼睛终于转向苏晚,里面没什么情绪,像两口枯井。他盯着苏晚看了几秒,目光沉甸甸的,然后才慢吞吞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啥声
就是…指甲刮东西的声音,苏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在冰柜那边。我查了监控,啥也没有。
老王伯布满老年斑的手在油腻的工作服上蹭了蹭,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磨得发亮的旧烟斗,不紧不慢地往里塞着劣质的烟丝。打火机咔哒一声,橘红的火苗跳动了一下,映亮他沟壑纵横的脸。他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辛辣呛人的烟雾喷出来,缭绕在他和苏晚之间。
丫头,烟雾后,他的声音更低沉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别理它。听见了,也当没听见。那东西…在挑人呢。他又吸了一口烟,目光透过烟雾,沉沉地落在苏晚年轻而苍白的脸上,一字一顿地补充道,离那扇门远点。听见没
一股寒气瞬间从苏晚的脚底板窜上来,直冲头顶。挑人挑什么人她还想追问,老王伯却已经转过身,佝偻着背,踱着步子慢慢走向他那间亮着昏黄灯光的小门房,把苏晚和一肚子冰冷的疑问留在了暮色沉沉的停车场里。那句离那扇门远点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第七个夜班。苏晚坐在值班室,墙上的电子钟无声地跳动着数字:03:47。外面死寂无声,连空调的低鸣都显得格外遥远。她强迫自己盯着监控屏幕,但眼皮沉重得直往下坠。就在这时,对讲机突然尖锐地嘶叫起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宁静。
值班室!值班室!苏晚在吗紧急情况!是调度室小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刚送来个车祸的,情况…比较特殊。家属要求天亮前必须整理好遗容,八点追悼会。只能辛苦你现在处理一下了,在…在七号操作间。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深夜独自处理车祸遗体,光是想想那可能面对的惨状,胃里就一阵翻滚。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酸涩,抓起对讲机,声音尽量平稳:收到。七号操作间,马上过去。
走廊的灯光似乎比平时更加惨白刺眼。推开七号操作间的门,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汽油、尘土和福尔马林的味道扑面而来,像一记重拳砸在苏晚的感官上。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操作台上冰冷的无影灯已经打开,刺眼的白光集中投射下来。灯光下,那具遗体的轮廓触目惊心。覆盖的白布单被掀开一角,露出下面惨不忍睹的景象。肢体扭曲成一个违背常理的角度,多处开放性创口狰狞地外翻着,暗红的血肉、断裂的骨头碴子和沾染了污垢的衣物碎片搅在一起。脸上更是重灾区,五官几乎无法辨认,只有一片血肉模糊的塌陷和撕裂。白布单的边缘,露出的几绺染血的栗色长发,是唯一能勉强辨认出的特征。旁边的推车上,放着记录本:张雅,女,28岁。死于高速车祸,多脏器破裂,颅骨粉碎性骨折。死亡时间:约六小时前。
苏晚戴上双层乳胶手套,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死亡和创伤的气息。她拿起工具,靠近操作台。目光落在遗体身上那件被血污浸透、撕裂的米白色风衣上。口袋位置鼓鼓囊囊,形状不太自然。也许是家属遗漏的私人物品按照规定,需要登记上交。
她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探过去,避开风衣上大片黏腻的血污和破损处,轻轻拨开撕裂的口袋边缘。里面塞着一小团揉皱的纸。苏晚屏住呼吸,用镊子尖极其小心地将那团纸夹了出来。
纸团不大,边缘被深褐色的血渍浸透晕染开。她把它放在旁边干净的器械托盘上,用另一把镊子配合,极其缓慢、谨慎地将这团浸透了死亡气息的纸展开。
纸很普通,像是从廉价便签本上撕下来的。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迹歪歪扭扭,笔画粗重扭曲,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疯狂和绝望,仿佛写字的人用尽了生命最后一丝力气,指甲深深抠进了纸里。墨迹是深褐色的,干涸凝固,散发着铁锈般的腥气。
下一个是你。
这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苏晚的瞳孔。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从指尖一路冻结到心脏。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她猛地抬头,目光惊骇地投向操作台上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冰冷的无影灯光下,那张破碎的脸似乎带着一种诡异的、凝固的嘲弄。寂静的操作间里,苏晚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跳动声,咚咚咚,撞击着耳膜,几乎要冲破胸腔。
下一个是你谁的下一个张雅的还是……我的!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这四个字在疯狂地旋转、放大。不能留在这里!不能让人发现!这个念头像本能一样炸开。她几乎是颤抖着,飞快地、近乎粗暴地将那张染血的纸条重新揉成一团。冰冷的乳胶手套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在死寂的操作间里异常刺耳。她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无人,然后迅速将纸团塞进了自己白大褂的袖口内侧。粗糙的纸团紧贴着皮肤,那深褐色的字迹仿佛带着冰冷的触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臂内侧的皮肤一阵刺痛。
就在纸团被塞进袖口、紧贴皮肤的那一瞬间——
嚓…嚓…嚓…
那声音,停了。
不是渐渐消失,而是像被一把无形的利刃骤然切断。前一秒,那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还如同背景噪音般顽固地存在于停尸间方向的死寂里;下一秒,绝对的、真空般的寂静猛地降临。
这突如其来的死寂,比任何声音都更恐怖。
苏晚的动作瞬间僵住。塞纸条的手还停留在袖口,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她的心脏在短暂的停顿后,开始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和速度疯狂撞击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血液似乎全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倒流回脚底。她屏住呼吸,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危险。
操作间里只剩下无影灯发出的高频电流声,细微而恒定,此刻却显得无比刺耳。
她的眼睛,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着,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一寸一寸地抬了起来。
目光越过冰冷的器械托盘,越过染血的工具,最终,落在了操作台上。
无影灯惨白的光柱笔直地打在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
那张脸,动了。
极其轻微,但清晰无误。那颗唯一还算完整的左眼球,覆盖着一层灰白的死亡薄膜,此刻却像生锈的轴承,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白转向苏晚的方向,瞳孔的位置,一片死寂的黑暗,直勾勾地盯住了她。
然后,那张破碎塌陷的嘴唇,开始蠕动。
没有声音。没有肌肉牵动该有的细微起伏。只有那两片撕裂、沾满暗红血痂的唇瓣,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开合着。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仿佛在念诵某个无人能懂的、来自地狱的诅咒。
苏晚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喉咙,让她连一声尖叫都发不出来。她像一尊石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无声蠕动的嘴唇,看着那只死气沉沉却盯着自己的眼睛。
就在这时——
袖口内侧,紧贴皮肤的地方,一股灼热猛地爆发出来!那感觉如此剧烈,如此清晰,仿佛塞进去的不是纸团,而是一块刚从火炉里夹出来的炭块!
啊!一声短促、惊骇到极点的低呼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在死寂的操作间里显得格外凄厉。
她猛地抽回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袖口被粗暴地扯开,露出里面那个小小的、被揉皱的纸团。刚才塞进去时只是微温,此刻它却像一块烙铁,散发着惊人的高温,隔着薄薄的棉质袖口布料,烫得她手臂内侧的皮肤火辣辣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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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和灼痛的双重刺激下,苏晚的手指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颤抖,指甲几乎抠进掌心。她咬着牙,用另一只手帮忙,极其艰难地将那个滚烫的纸团从袖口内侧抠了出来,掉落在冰冷的器械托盘上,发出轻微的嗒一声。
纸团落在不锈钢托盘上,还带着惊人的余温。苏晚死死盯着它,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颤抖着伸出手,用指尖飞快地、带着一种被灼伤的恐惧,拨弄着那个小小的纸团。
纸团在光滑的托盘上滚动了一下,沾着深褐色血渍的一面朝上,那行字露了出来。
还是那歪歪扭扭、疯狂绝望的笔迹。
但字,变了。
不再是下一个是你。
深褐色的、干涸如血的字迹,赫然写着:
还剩两个。
还剩两个!
什么意思还剩两个什么是还剩两个受害者还是……还剩两个名额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苏晚的脑海,冰冷的毒牙刺入神经。她猛地抬头,惊恐的目光再次投向操作台。
无影灯惨白的光柱下,操作台上空空如也。
那具血肉模糊的遗体,消失了。
只留下白布单上一个模糊的、人形的凹陷痕迹,边缘还沾染着暗红的血污。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和汽油尘土味依旧刺鼻,仿佛在嘲笑着她所见的一切。
苏晚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工具架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工具架上的器械被震得哗啦作响。她顺着冰冷的架子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蜷缩起来,双臂死死抱住膝盖,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在死寂的操作间里异常清晰。她惊恐的目光在空荡荡的操作台和托盘上那张写着还剩两个的纸条之间疯狂游移。
那张染血的纸,静静地躺在托盘中央,像一只不祥的眼睛。
还剩两个……
这四个字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疯狂旋转、放大,带着一种冰冷的、倒计时的意味。谁还剩谁王伯那句在挑人的警告像冰锥一样刺进她的记忆。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了操作间,比之前更加厚重,更加令人窒息。空调的低鸣消失了,无影灯电流的嘶嘶声也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她狂乱的心跳和牙齿无法抑制的磕碰声。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像一只受惊的幼兽,目光死死锁定在操作台那片空荡的凹陷上,等待着,恐惧着那具消失的遗体会以何种可怖的方式再次出现。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脚步声,没有刮擦声,没有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只有那张纸条,像一枚淬毒的诅咒,静静地躺在托盘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小时。走廊外,由远及近,传来了脚步声。是那种硬底皮鞋踩在瓷砖地上的声音,笃,笃,笃……很规律,很沉稳。
脚步声在七号操作间的门外停住了。
苏晚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惊恐地看向那扇紧闭的门,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门外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
咔哒。
门锁开了。
厚重的金属门被缓缓推开一条缝隙。走廊里更明亮的光线斜斜地切了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部分光线。
是老王伯。
他佝偻着背,手里拎着一个老旧的保温桶。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在门口的光影里显得格外苍老,浑浊的眼睛扫视着操作间内部。他的目光掠过蜷缩在墙角、脸色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发抖的苏晚,掠过空荡荡的操作台和上面留下的人形凹陷痕迹,最后,落在那张静静躺在不锈钢器械托盘上的纸条上。
托盘很干净,那张染着深褐色血迹、字迹扭曲的纸条,在无影灯的强光照射下,异常刺眼。
老王伯的目光在那张纸条上停留了足足有三秒。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些纵横的沟壑如同凝固的岩石。没有惊讶,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了然。
他收回目光,看向墙角抖成一团的苏晚。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一丝怜悯一丝无奈或者仅仅是……麻木的确认
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问。
他只是慢吞吞地走了进来,将手中的旧保温桶轻轻放在操作台旁边的推车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然后,他转过身,佝偻的身影在门口的光线下拖得很长。他走到门边,握住门把手。
苏晚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她想尖叫,想质问,想冲上去抓住他问个明白——还剩两个是什么意思!张雅去了哪里!那纸条……那纸条到底是什么!
但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和那纸条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老王伯没有回头。他佝偻着背,缓慢而坚定地拉上了厚重的金属门。
咔哒。
门锁再次合拢的声音,在死寂的操作间里,显得格外清脆,也格外冰冷。
隔绝了走廊的光线,也隔绝了外面那个看似正常的世界。
操作间里只剩下苏晚,和托盘上那张写着还剩两个的纸条。无影灯惨白的光,像审讯室的聚光灯,将她和那张不祥的纸,牢牢地钉在了这间冰冷的、弥漫着血腥与死亡气息的房间里。
门锁合拢的咔哒声,像一枚冰冷的图钉,将苏晚死死钉在了冰冷的瓷砖地上。老王伯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缝外,连同那一点来自走廊的光亮,也被彻底吞噬。厚重的金属门隔绝了内外,将这个弥漫着血腥、福尔马林和无形恐惧的空间,彻底封成了一个绝望的囚笼。
操作间里只剩下她粗重、压抑的喘息,以及无影灯那令人烦躁的高频电流嘶嘶声。惨白的光线无情地笼罩着一切,将空荡的操作台、凌乱的推车、蜷缩在墙角的她,以及托盘中央那张染血的纸条,照得纤毫毕现,无处遁形。
还剩两个。
那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在她混乱的视野里灼烧。恐惧不再是潮水,而是凝固的、沉重的冰,塞满了她的胸腔和四肢百骸。她想动,想尖叫,想砸门,但身体背叛了她,只剩下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牙齿撞击的咯咯声在死寂中清晰得可怕。
视线无法控制地再次投向操作台。那白布单上的人形凹陷,边缘暗红的污渍,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嘴。张雅…张雅去了哪里那张破碎的脸,那无声蠕动的嘴唇…它们现在在何处在这间密闭的房间里在冰柜深处还是…就在自己身后
这个念头像毒蛇的獠牙,狠狠刺入她的神经。苏晚猛地、几乎是痉挛般地回头——
背后只有冰冷的墙壁,和那个巨大的、装满各种器械和药剂的金属工具架。架子投下的阴影浓重如墨,仿佛随时会从中爬出什么。
没有。暂时没有。
但恐惧并未因此减少分毫。老王伯临走前那沉默的、了然的眼神,比任何尖叫都更让她心胆俱裂。他知道!他一定知道!他知道那刮擦声是什么,知道挑人意味着什么,知道这张纸条…甚至知道还剩两个代表什么!他那深不见底的麻木,是对这种恐怖习以为常的证明。他不是救星,他是这片死亡之地的守墓人,而他刚才的眼神,更像是在确认一件既定的祭品。
别出声…
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带着哭腔,是她自己的声音。老王伯最后的动作是关上门,锁死。他留下她,只留下一个保温桶…那保温桶里是什么是汤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敢想。目光死死盯住那扇厚重的金属门。门把手,冰冷光滑,离她只有几步之遥。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冲过去!拧开它!逃出去!离开这个鬼地方!
求生的本能像电流般猛地窜过脊髓,短暂地压倒了恐惧的麻痹。苏晚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双腿还在剧烈地颤抖,但她强迫自己迈步,踉跄着扑向那扇门。
冰冷的金属把手入手,刺骨的寒意让她一个激灵。她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拧动、下压!
纹丝不动。
门把手像是焊死在了门上。她用肩膀去撞,发出沉闷的咚声。厚重的金属门如同叹息之墙,冰冷而坚固地矗立着,连一丝缝隙都没有松动。绝望像冰冷的铁钳,再次狠狠夹住了她的心脏。老王伯不仅锁了门,他甚至可能在外面做了什么手脚,彻底封死了这扇门!
放我出去!开门!开门啊!
她终于哭喊出来,声音嘶哑变形,带着极致的恐惧和绝望,拳头疯狂地砸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发出空洞而绝望的砰砰声。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她自己的耳膜生疼,却像泥牛入海,没有引来任何回应。走廊外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整个殡仪馆都沉入了坟墓深处,只剩下她这个被遗忘的活祭品在徒劳挣扎。
砸门声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她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下去,全身的力气再次被抽空。逃不出去。她被关在了这里,和那张纸条,和那消失的遗体,和那个还剩两个的死亡预告关在了一起。
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落向操作台。那个老王伯留下的旧保温桶,突兀地立在推车旁。在无影灯惨白的光线下,它那斑驳的漆皮和磨损的边缘,都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送一个保温桶进来给谁给她还是…给它
一个更恐怖的联想瞬间攫住了她:张雅的遗体消失前,口袋里塞着纸条。那这个保温桶…里面装着的,会不会是…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头深深埋了进去。黑暗和自身微弱的热量带来了一丝虚假的慰藉。不能看,不能听,不能想…她只想把自己缩进一个看不见的壳里。
然而,死寂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恐惧无限拉长。无影灯的光线似乎变得更加刺眼,电流的嘶嘶声也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钻入她的脑海,折磨着她的神经。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轰鸣。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凝固的寂静逼疯时——
一种新的声音出现了。
极其细微,极其粘滞。
不是刮擦金属的声音。是…摩擦声。像是某种沉重的、潮湿的东西,在缓慢地拖行。声音的来源…似乎很近。
苏晚猛地抬起头,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疯狂的频率撞击着胸腔。她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绷紧到了极限。
嚓…沙…嚓…沙…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感。它似乎…来自操作台的下方或者…是隔壁
不!不对!
苏晚惊恐的目光猛地投向操作间天花板角落!那里,有一个方形的金属通风口栅栏!那是连接整个殡仪馆通风系统的入口!
声音,就是从那个通风口的金属栅栏后面传来的!
嚓…沙…嚓…沙…
缓慢,沉重,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粘滞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拖着湿漉漉、沉重的躯体,在那狭窄、黑暗的通风管道里,一点一点地…爬行。方向,似乎正朝着七号操作间!
苏晚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几乎冲破喉咙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僵直,连颤抖都停止了。她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只有眼珠还能转动,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住那个通风口的栅栏。
别出声…
脑海里那个微弱的声音在尖叫。
通风口栅栏的缝隙后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但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嚓…沙…
每一次摩擦声,都像一把钝刀,在苏晚紧绷的神经上来回切割。有什么东西…正在黑暗中,向着她…爬过来!
是张雅吗是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正拖着她破碎的身体,在管道中蠕动还是…别的什么被挑中的东西
还剩两个…
纸条上的字迹在她眼前疯狂闪烁。那东西在靠近!它要来确认下一个名额了吗
汗水混合着冰冷的泪水,顺着苏晚惨白的脸颊滑落。她蜷缩在冰冷的门边,后背死死抵住唯一的屏障,眼睛因为瞪得太大而布满血丝,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着那个通风口,看着那黑暗的缝隙。
突然!
那持续不断的摩擦声,毫无征兆地停住了。
就像之前的刮擦声一样,戛然而止。
绝对的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充满压迫感。仿佛整个通风管道里的东西,都屏住了呼吸,在黑暗中…等待着。
苏晚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连呼吸都停止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耳朵里是血液奔流的轰鸣。
然后——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撞击声,从通风口的金属栅栏处传来。
苏晚的视线瞬间聚焦。
只见那冰冷的、布满灰尘的金属栅栏边缘,一根细小的、扭曲的、沾着暗红污渍的…手指尖,从栅栏的缝隙里,缓缓地、试探性地…伸了出来。
那指尖微微弯曲,指甲盖破碎翻卷,皮肤呈现出死尸特有的青灰色,上面沾满了管道里的污垢和…干涸的血迹。它就那样突兀地探出黑暗,暴露在无影灯惨白的光线下,像一只来自地狱深渊的、无声的邀请函。
苏晚的瞳孔放大到了极限,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冻结灵魂的恐惧。她死死盯着那根探出的手指尖,身体因为极致的僵硬而微微摇晃。
通风管道深处,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似乎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极其满足的…叹息。那叹息声若有若无,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愉悦感,仿佛猎人终于锁定了无处可逃的猎物。
还剩两个…
那根沾着血污的指尖,在惨白的灯光下,微微地…勾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