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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沈聿的烟圈喷在我脸上时,所有人都等着看笑话。

    >我是年级第一的乖乖女,他是臭名昭著的校霸。

    >他恶劣地笑:好学生,闻得惯吗

    >我掏出哮喘喷雾:再抽一口,我死给你看。

    >后来他真戒了烟,翻墙去给我买最爱的薄荷糖。

    >暴雨夜背我去医院,湿透的衬衫下心跳如雷。

    >天文台顶楼,薄荷糖在舌尖化开。

    >他吻着我的眼泪发誓:等我能戒满一年,就做我女朋友。

    >约定到期那天,我冲出去救下乱穿马路的小孩。

    >车轮碾过身体时,我看见他攥着糖盒站在街对面。

    >病床上他弟弟哭着掏出染血的试卷:

    >姐姐推开我的时候……试卷上全是血。

    >后来天文台立起刻着林晚名字的望远镜。

    >沈聿站在星空下拆开我生前预定的信:

    >恭喜你呀,沈同学。

    >信纸里薄荷糖纸折的星星背面,写着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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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碑冰凉,被秋雨泡得发黑,像一块巨大的、沉进地底的方糖。雨水顺着碑上林晚两个刻字往下淌,蜿蜒曲折,像永远擦不干的泪痕。沈聿跪在湿透的草地上,黑色冲锋衣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压着他的肩背,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指间夹着的烟燃到尽头,烫了他一下,才猛地惊醒。他松开手,烟蒂掉在泥水里,嗤一声轻响,灭了。第十三次戒烟失败。他低头,从同样湿透的口袋里摸出一小盒薄荷糖,包装鲜亮得与这灰暗的雨天格格不入。他拆开,取出一粒,小心翼翼地放在冰冷的墓碑前。翠绿的糖粒,在青灰色的石面上,微弱地折射着天光。

    林晚,他喉咙干涩,声音被雨声打得零碎,第十三次了……真他妈没出息。

    雨丝冰冷,钻入衣领,却将他猛地拽回那个同样弥漫着呛人烟雾的午后。

    高二上学期,物理竞赛提高班。老旧的风扇在头顶徒劳地嗡鸣,搅动着闷热凝滞的空气。沈聿大咧咧地坐在最后一排,长腿伸到过道,像个不合时宜的入侵者。他指尖夹着半截点燃的烟,在数学老师背过身写板书的间隙,挑衅似的,朝前座那个挺得笔直的背影,缓缓吐出一口浓白的烟圈。

    烟雾带着劣质烟草特有的辛辣,蛇一样无声无息地缠上去,瞬间笼罩了前座的女孩。她纤细的肩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周围几个男生交换着看好戏的眼神,低低的嗤笑声在压抑的寂静里格外刺耳。

    沈聿身体前倾,几乎要贴上她的椅背,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劣笑意,在女孩耳边响起,压过了粉笔划过黑板的吱呀声:喂,年级第一的好学生,闻得惯吗

    教室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有厌恶,有畏惧,更多的是一种猎奇的兴奋。沈聿很享受这种注视,嘴角恶劣的弧度加深,等待着那张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出现裂痕——也许是屈辱的涨红,也许是惊恐的眼泪。他喜欢看这些好学生被撕破面具的样子。

    林晚没有回头。

    在一片屏息的寂静里,她只是缓缓地、极其平静地从桌肚里拿出一样东西。不是纸巾,不是课本,而是一个小巧的蓝色塑料喷雾瓶。她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拔掉盖子,微微侧过脸,将喷口对准自己的口腔,用力按了两下。

    嗤——嗤——

    细微的喷药声在过分安静的教室里清晰得惊人。一股带着苦味的药雾弥漫开,瞬间冲淡了烟味。

    做完这一切,她才终于转过身。那张脸干净得像初春刚化的雪,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唯独那双眼睛,像沉在深潭里的黑曜石,冷冽、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地看向沈聿,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脸上停留,而是落在他指间明灭的烟头上。

    再抽一口,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却像冰锥一样穿透了所有嘈杂,清晰地钉进沈聿的耳膜,我死给你看。

    死沈聿脸上的笑僵住了,像一张突然被揉皱的面具。他第一次注意到她过于苍白的脸色和微微急促的呼吸。哮喘他心里某个地方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有点闷,有点烦躁。他盯着她,试图从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里找出一丝伪装的痕迹。没有。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冷意。

    操!他低咒一声,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在全班惊愕的目光和老师愤怒的呵斥声中,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烟盒和打火机,大步流星地冲出了教室后门,用力甩上。砰!巨大的声响震得天花板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林晚重新转回身,挺直脊背,目光落在黑板密密麻麻的公式上,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未发生。只有她放在桌下的手,指尖冰凉,微微蜷缩着。她拿起笔,在演算纸的空白处,用力写下几个字,笔锋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道:**沈聿,混蛋!**

    下课铃尖锐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林晚收拾好书本,刚走出教学楼,一个高大的身影就斜刺里挡在了她面前。沈聿靠在爬满藤蔓的灰墙上,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校服外套随意地敞着,额发被汗水浸湿了几缕,眼神复杂地盯着她。

    喂。他取下烟,在指间烦躁地转着。

    林晚脚步不停,像是没看见他这个人。

    林晚!他提高声音,一个跨步再次拦住她的去路,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急躁,那个……你真有哮喘

    林晚终于抬眼看他,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像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让开。

    沈聿被她看得莫名有些恼火,又有点说不清的心虚。他抓了抓头发,语气硬邦邦的:行行行,算我倒霉!以后……以后不在你面前抽了,行了吧这话说得像是施舍,又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别扭承诺。

    林晚没说话,只是绕开他,继续往前走。沈聿愣了一下,随即像条甩不掉的尾巴一样跟了上去,保持着一步的距离。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跳跃。

    喂,好学生,你说话啊

    ……

    哑巴了

    ……

    啧,真没劲!你们这些学霸是不是都……沈聿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林晚停下了脚步,目光被校门对面新开张的一家甜品店橱窗牢牢吸引。巨大的玻璃窗后,展示着一款精致的抹茶千层蛋糕,翠绿的奶油层叠,顶端点缀着一颗鲜红的,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诱人。

    沈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嗤笑一声:想吃叫声哥哥,我请你。

    林晚收回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神只是沈聿的错觉。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无聊,然后径直走向了旁边的小超市。几分钟后,她拿着一小盒包装朴素的薄荷糖走了出来,剥开一颗绿色的糖粒,放进口中。清凉的气息似乎让她紧绷的眉眼舒展了一瞬。

    沈聿看着她含着糖,腮帮子微微鼓起的样子,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奇异地平复了些。他看着她走远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甜品店橱窗里那个精致的蛋糕,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对着那蛋糕拍了张照片。屏幕的光映亮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微微上扬的嘴角。

    午休结束的铃声像是催命符。林晚抱着刚收齐的厚厚一摞物理作业本,匆匆穿过喧闹的走廊。快到教师办公室门口时,一个嬉笑打闹的男生猛地从拐角冲出来,肩膀狠狠撞在她手臂上!

    哗啦——!

    几十本沉重的作业本瞬间脱手,天女散花般砸向地面,纸张凌乱地散开、滑出,铺满了小半条走廊。

    啊!对不起对不起!撞人的男生吓了一跳,连忙道歉,手忙脚乱地帮忙捡。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她蹲下身,手指有些发颤地快速拢着那些散落的纸张,脸色比平时更白了几分。走廊上人来人往,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针一样刺过来。她能感觉到时间在飞快流逝,下一节是老班的课,迟到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比她更快地伸向地面,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鲁,但效率奇高。三两下,散乱的本子就被粗暴地摞成一堆,飞散的纸张也被一股脑儿塞了回去。那双手的主人甚至不耐烦地拨开了旁边还在帮忙捡的男生:边儿去,磨磨唧唧。

    林晚抬起头。

    沈聿皱着眉,校服袖子挽到小臂,脸上还带着点运动后的汗意,大概是刚打完球回来。他看也没看她,只是把那摞重新叠好、但边角已经有些狼狈的作业本塞进她怀里,硬邦邦地丢下一句:赶紧的,老班快到了。说完,他转身就走,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口,留下林晚抱着一摞劫后余生的作业本,站在原地,指尖残留着他塞本子时短暂的、带着热度的触碰。走廊里那些针一样的目光,不知何时,悄悄地散了。

    放学时,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林晚刚走出校门没多远,豆大的雨点就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密集的水幕。她没带伞,只能把书包顶在头上,加快脚步往公交站跑。

    冰冷的雨水迅速浸透了她的单薄校服,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更要命的是,急促的奔跑和骤然吸入的冷湿空气,像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了她的喉咙。熟悉的窒息感凶猛袭来,胸口闷痛得像要炸开,每一次吸气都变得无比艰难,带着破风箱般尖锐的哮鸣音。她踉跄着扶住路边湿漉漉的梧桐树干,另一只手颤抖着伸进书包侧袋摸索那个救命的蓝色喷雾瓶。

    指尖触到的只有课本坚硬的棱角。药呢她心里一慌,猛地想起午休收拾书包时,似乎把它拿出来放在桌上了!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冰冷的雨水和汹涌的窒息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住。绝望像这冰冷的雨水一样,无孔不入。

    就在这时,一个同样湿透的身影猛地冲到她面前,带着一股奔跑后的热气和水汽。

    林晚!沈聿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少有的急促。他浑身湿透,头发紧贴着脸颊,水滴顺着下颚线不断滚落,校服外套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少年略显单薄却紧绷的肩背线条。他一把甩掉自己头顶碍事的湿外套,几乎是粗暴地将它整个罩在了林晚头上。带着他体温的、湿漉漉的布料隔绝了部分冰冷的雨水。

    林晚惊愕地抬起头,撞进他同样被雨水冲刷得发红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戏谑和戾气,只有一种近乎凶狠的焦急。

    药呢他吼着,盖过了哗哗的雨声,目光急急地扫过她苍白的脸和痛苦起伏的胸口。

    林晚艰难地摇头,手指用力揪着胸口的衣料,每一次试图吸气都伴随着剧烈的颤抖和刺耳的哮鸣。

    操!沈聿低骂一声,眼神里闪过一丝决断。他毫不犹豫地在她面前猛地蹲下,背脊宽阔地对着她,声音在雨声中斩钉截铁:上来!快!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所有迟疑。林晚几乎是扑倒在他背上,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脖子。沈聿猛地发力站起,双手牢牢箍住她的腿弯,背着她,一头扎进了滂沱大雨中。

    他的身体滚烫,隔着两层湿透的布料,那热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对抗着侵蚀骨髓的寒意。他的脚步在湿滑的路面上奔跑,深一脚浅一脚,却异常沉稳。林晚的脸颊贴着他湿漉漉的后颈,能清晰地听到他沉重而急促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咚咚咚,震耳欲聋,盖过了呼啸的风雨,也盖过了她自己胸腔里那撕扯般的哮鸣。那心跳声带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蛮横地撞进她濒临窒息的黑暗里,像一根唯一的浮木。

    雨水模糊了视线,世界只剩下他奔跑时颠簸的节奏和耳边那如雷的心跳。林晚紧紧闭着眼,脸颊贴着他温热的颈侧,冰凉的皮肤汲取着那一点珍贵的暖意。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胸口尖锐的疼痛,但环抱着她的手臂却异常有力,像最坚固的锚。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她感觉到他冲进了一个有光亮、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地方。

    医生!哮喘!快!沈聿嘶哑的吼声在空旷的急诊大厅里回荡,带着惊魂未定的喘息。他小心翼翼地将她从背上放下,手臂还下意识地虚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刺眼的白炽灯光下,林晚终于看清了他此刻的样子。头发一缕缕狼狈地贴在额角和脸颊,雨水顺着发梢不断滴落,校服衬衫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清晰而紧张的肩背线条,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着。他看着她,那双总是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浓烈到几乎烫人的担忧,以及一丝……后怕

    护士迅速推来了轮椅。当林晚被扶着坐上去时,她冰凉的手指无意间划过沈聿湿透的手臂。他像是被那冰冷的温度蛰了一下,猛地缩回手,随即又尴尬地握紧,喉结滚动了一下,别开了视线,耳根似乎泛起了可疑的红晕。

    护士推着她往里走。林晚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沈聿还站在原地,孤零零的,像个被雨水泡透的、笨拙的雕像。水珠从他湿透的发梢滴落,砸在医院光洁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嘴唇紧紧抿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诊室门后,他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或者说……别的什么。

    那场暴雨之后,沈聿似乎真的从她眼前消失了。竞赛课上,最后一排的位置空着。走廊里,再没有那个懒散靠着墙壁的身影。连那些曾围绕着他的喧嚣和议论,也渐渐平息下去。林晚的生活重新回到了两点一线的轨道,刷题、看书、独来独往。只是偶尔,在路过校门口那家甜品店的橱窗,或是看到同学剥开一颗绿色包装的薄荷糖时,她的指尖会无意识地蜷缩一下,像被某种遥远的温度烫到。

    直到一周后,一个晚自习结束的深夜。林晚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负责锁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昏黄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明明灭灭。她走到楼梯口,正准备下楼,眼角的余光却被窗外楼下的景象猛地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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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黑的后墙根下,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动作利落地翻过墙头。是沈聿。他轻巧地落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林晚看到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一个印着那家昂贵甜品店Logo的精致纸盒。

    他回来了还翻墙出去买蛋糕林晚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地往窗边阴影里缩了缩。沈聿没有立刻离开,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起头,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隔着一层楼的距离,林晚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到路灯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颚线。他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只有胸膛微微起伏。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蛋糕盒,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通往男生宿舍楼的黑暗小径里。

    第二天一早,沈聿被教导主任在全校广播里点名批评的消息就传开了。通报里说他屡教不改,深夜翻墙外出,严重违反校纪校规,予以记过处分一次。课间操时,林晚在拥挤的人流中远远看到了他。他站在他们班的队伍末尾,微微垂着头,额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神情,整个人透着一股沉默的、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阴郁。广播里教导主任严厉的声音还在回荡,周围同学投去的目光或同情或嘲笑。林晚下意识地捏紧了口袋里那个小小的薄荷糖盒子,指尖冰凉。

    下午放学,她鬼使神差地绕到了昨晚沈聿翻墙的那个僻静角落。墙角根下,几株野草被踩得东倒西歪。她的目光扫过地面,忽然定住了。在一个不起眼的、积着些许灰尘的墙角凹陷处,静静躺着一个东西。

    是那个印着甜品店Logo的纸盒。

    它被小心翼翼地放在那里,没有淋到雨,也没有被踩踏。盒盖微微打开了一条缝,里面空空如也。蛋糕不见了。只有盒子安静地躺着,像一个无人认领的、沉默的秘密。

    林晚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空盒子,看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晚风带着凉意吹过,她才缓缓蹲下身,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个冰凉的纸盒边缘。

    周五放学铃声一响,人流像开闸的洪水涌出教学楼。林晚收拾好书包,刚走出教室门,一个高大的身影就斜靠在门外的墙壁上,挡住了半边去路。

    沈聿。他换下了校服,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额发随意地散着,双手插在裤兜里,姿态看似放松,眼神却紧紧锁住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跟我来。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林晚脚步顿住,抬眼看他,没动。

    沈聿似乎早料到她的反应,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痞气的弧度,补充道:天文台。顶楼。有事问你。他说完,也不等她回答,转身就走,笃定她会跟上来。

    林晚看着他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在原地站了几秒。风吹过走廊,带着初夏傍晚微醺的气息。她最终抬步,跟了上去。夕阳的金辉穿过长长的走廊窗户,将两人的影子一前一后地拉长。

    天文台在教学楼最高的西侧,平日很少有人来,通往顶楼的楼梯间空旷而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回荡。推开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铁门,视野豁然开朗。

    整个城市的轮廓在脚下铺展,被夕阳镀上一层流动的金红。晚风毫无遮拦地吹拂着,带着自由的味道。沈聿已经走到了开阔的平台中央,背对着她,望着远方熔金般的落日。他的背影在巨大的天幕下显得挺拔而沉默。

    林晚慢慢走过去,在他身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

    什么事她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沈聿转过身,夕阳的光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裤兜里摸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

    是那家店最贵的抹茶千层蛋糕,装在精致的透明盒子里,翠绿的奶油层叠依旧,顶端的鲜红欲滴。和她那天在橱窗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林晚的目光落在蛋糕上,又抬起,带着无声的疑问看向他。

    那天晚上买的。沈聿的声音在风里显得很清晰,他看着她,眼神专注,翻墙出去买的。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坦诚,甚至有点笨拙的紧张,……处分我认了。但东西,得给该给的人。

    他往前一步,把蛋糕盒子塞进她手里。指尖不可避免地相触,他手上的温度很高,像带着火。林晚的手指微微一颤,蛋糕盒冰凉的触感传来。

    为什么她终于问出声,声音很轻,被风吹得几乎听不清。

    沈聿没有立刻回答。他移开视线,望向远方渐渐沉入城市边缘的巨大落日,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风卷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微微蹙起的眉头。他像是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声呼呼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深邃的眼底翻滚着复杂的情绪,有挣扎,有冲动,还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坦诚。

    林晚,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敲在紧绷的弦上,我……

    后面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林晚猛地侧过身,弯下腰,剧烈的呛咳让她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瞬间煞白。她慌忙去摸口袋里的喷雾,动作因为咳嗽而变得慌乱笨拙。

    药!沈聿脸色一变,之前的紧张瞬间被焦急取代。他一步上前,几乎是半扶半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支撑住,一手迅速而准确地从她校服口袋里摸出那个蓝色的喷雾瓶,拔掉盖子,动作甚至带着点训练出来的熟练,将喷口塞进她嘴里。

    嗤——嗤——

    清凉的药雾瞬间涌入喉咙,带着苦涩的救赎感。林晚急促地喘息着,贪婪地吸入那救命的药剂,胸口那令人窒息的紧箍感慢慢松缓下来。她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沈聿一直稳稳地扶着她,手臂支撑着她大部分重量。他低着头,看着她苍白的脸和紧闭的、微微颤动的睫毛,眉头拧得死紧,眼神里充满了焦灼和一种无能为力的懊恼。直到她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他才稍稍松了口气,但扶着她肩膀的手却没有松开。

    林晚慢慢睁开眼,因为剧烈的咳嗽,眼底还蒙着一层生理性的水光,在夕阳下折射出脆弱的光晕。她看到沈聿近在咫尺的脸,他眼中的担忧浓得化不开。

    吓到了她声音有些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

    沈聿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喉结又重重地滚动了一下。扶着她肩膀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仿佛这样能确认她的存在。他的目光掠过她苍白的唇,最终停留在她那双映着残阳、也映着他倒影的眸子里,里面的情绪汹涌翻腾,最终沉淀为一种沉甸甸的决心。

    林晚,他再次开口,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和不容置疑的坚定,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她心上,你听着。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积聚所有的勇气。

    我戒烟。

    林晚怔住了,湿漉漉的眼睛微微睁大,带着难以置信的茫然。

    不是暂时,是彻底。沈聿的语气斩钉截铁,眼神灼热地锁住她,一根都不碰。一天,一个月,一年……直到戒掉这个该死的习惯。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专注,像要穿透她的灵魂,等我真能戒满一年……

    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远处城市的喧嚣变得模糊不清,只有他低沉有力的声音在空旷的顶楼回荡,带着一种近乎誓言的分量。

    ……你就做我女朋友。行不行

    夕阳熔金般的光线流淌在他年轻而认真的脸庞上,将他眼底那抹孤勇映照得无比清晰。林晚忘了咳嗽,忘了呼吸,忘了手中的蛋糕盒,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这句掷地有声的宣告和他眼中那簇灼灼燃烧的火焰。风卷起她颊边的碎发,轻轻拂过微烫的皮肤。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固执地等待答案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像是要挣脱某种无形的束缚。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沈聿紧绷的肩线瞬间松弛下来,眼底爆发出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像夜空中骤然炸开的烟火,瞬间点亮了他整张脸。他猛地张开手臂,似乎想紧紧抱住眼前的人,却又在触碰到她之前,硬生生地刹住了动作,只是手臂虚虚地环在她身侧,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巨大的喜悦冲击着他,让这个平日里桀骜不驯的少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慌乱地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东西——正是她常买的那种简易包装的薄荷糖。他有些笨拙地撕开包装纸,因为激动,指尖甚至带着点微颤。翠绿色的糖粒在夕阳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他拈起一颗,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唇边。

    林晚看着他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手指,看着他笨拙又珍重的动作。一种从未有过的、温热的酸胀感瞬间涌上鼻腔,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湿意。她没有拒绝,微微启唇,含住了那颗带着他指尖温度的薄荷糖。

    清凉甘冽的味道瞬间在舌尖弥漫开,带着丝丝缕缕的甜意,一路蔓延到心尖。这味道仿佛有魔力,冲散了方才窒息的苦涩和喉咙的干痒,带来一种近乎眩晕的清新感。

    沈聿看着她含着糖,腮帮子微微鼓起的样子,看着她眼底尚未退去的水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软,涨得发疼。他再也忍不住,俯下身,一个带着薄荷清甜气息的吻,极其轻柔地落在她微湿的眼睫上。那吻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带着少年人滚烫的、虔诚的温度。

    别哭,林晚。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笨拙的温柔,唇瓣轻轻贴着她的眼睑,感受到那细微的颤抖,等我一年。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无比清晰。那颗薄荷糖在口中彻底化开,清凉的甜意似乎流遍了四肢百骸。

    一年之约,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无声地改变着一切。竞赛班最后一排的座位不再空缺。沈聿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不再是懒散地瘫着。他桌上摊开的,不再是一片空白或者涂鸦的草稿纸,而是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和解题步骤的笔记本。他咬着笔杆,眉头紧锁,眼神专注地盯着黑板上的力学图示,偶尔飞快地记下几笔。那股曾经萦绕在他周围的、漫不经心的戾气,被一种近乎笨拙的认真所取代。

    林晚依旧是那个安静解题的年级第一,只是偶尔,她会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演算完的草稿纸往旁边推过去一点点。沈聿的目光会飞快地扫过,然后继续埋头苦算,只是紧锁的眉头会稍稍舒展一点。

    课间,沈聿不再和那群人扎堆在走廊尽头吞云吐雾。更多时候,他一个人靠在栏杆上,手指间不再是打火机,而是换了一支笔,无意识地转着,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林晚教室的方向。当看到她抱着书本从走廊那头走来时,他会立刻站直身体,装作若无其事地望向别处,只是微微发红的耳根泄露了心事。

    他口袋里永远揣着那种绿色的薄荷糖。有时是递给她,有时是自己剥开一颗丢进嘴里,用那强烈的清凉感,压住心底深处对尼古丁蠢蠢欲动的渴望。林晚能感觉到他的变化,那曾经萦绕在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确实在一天天变淡,最终被清冽的薄荷气息彻底取代。

    那个周五下午,阳光很好。林晚被物理老师叫去办公室批改一部分试卷。等她忙完,抱着改好的卷子回到教室时,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进来,给桌椅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她的座位上,放着一个东西。

    是那个熟悉的甜品店纸盒,装着抹茶千层蛋糕。旁边,还有一小束用透明玻璃纸简单包裹着的、沾着水珠的白色小雏菊。花束下面,压着一张折起来的纸条。

    林晚放下卷子,拿起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笔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张扬,却写得异常认真:

    **第99天。今天在操场边看到这些,觉得像你。薄荷糖管够,等我。**

    没有署名。

    林晚拿起那束小小的雏菊。白色的花瓣纤弱干净,在夕阳下微微透明。她低头,闻到了清淡的、属于青草和泥土的芬芳。她轻轻抚摸着柔软的花瓣,目光落在桌上那盒蛋糕和旁边静静躺着的薄荷糖上。窗外的风吹进来,带着初夏傍晚特有的暖意,吹动了她的发丝,也吹动了心底那片柔软的涟漪。她拿起一颗糖,剥开,放入口中。熟悉的清凉甘甜弥漫开来,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多了一丝隐秘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时间在笔尖下、在翻动的书页间、在一次次无声交汇又迅速移开的目光里,悄无声息地滑向那个约定的终点。

    距离一年之约,只剩下最后一天。

    放学铃声响起,教室里瞬间喧腾起来。林晚收拾好书包,习惯性地抬头看向最后一排。沈聿的位置空着。她微微蹙眉,心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他今天似乎走得格外早。

    她独自走出校门,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校门对面那条车流繁忙的主干道时,她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马路对面那家熟悉的甜品店橱窗。夕阳的金光洒在巨大的玻璃窗上,映出匆匆的行人和川流的车辆。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毫无征兆地从人行道旁停着的几辆汽车缝隙里猛地冲了出来,像一颗失控的弹珠,直直地射向车来车往的马路中央!那是个背着大大书包的小男孩,看校服像是附近小学低年级的学生,脸上带着惊恐和不顾一切的莽撞。

    危险——!尖锐的刹车声、路人的惊呼声瞬间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四肢!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比思维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她像一支离弦的箭,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冲向死亡的身影猛扑过去!书包从她肩上滑落,里面的书本试卷哗啦啦撒了一地。

    时间被无限拉长,又压缩成一个惊心动魄的瞬间。

    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个吓懵了的小男孩推向相对安全的马路牙子方向!巨大的反作用力让她自己失去了平衡,踉跄着向后倒去。刺眼的车灯如同怪兽的眼睛,瞬间填满了她整个视野!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刹车声、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恐怖尖啸,以及周围爆发的惊恐尖叫,混杂成一片死亡的交响!

    在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抛起、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林晚最后的视线里,定格了马路对面一个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抖的画面——

    沈聿。

    他就站在街对面,隔着一道翻滚的车流,隔着一个即将被碾碎的黄昏。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巧的、印着绿色薄荷叶图案的糖盒,盒子在夕阳下反射着刺目的光。他脸上的表情,从片刻前的期待、紧张、小心翼翼的欢喜,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无法言喻的惊恐和绝望所覆盖。那双总是带着点桀骜、后来盛满温柔的眼睛,此刻瞪得巨大,瞳孔里映着疾驰而来的车灯和她被撞飞的身影,只剩下空洞的、碎裂的灰烬。

    糖盒从他骤然松开的手指间滑落,翠绿色的糖粒,如同骤然碎裂的翡翠,撒了一地,滚落在冰冷的柏油路面上。

    黑暗彻底吞噬了她。最后的感知,是骨头碎裂的剧痛,和身体撞击坚硬地面的钝响。世界归于一片死寂的虚无。

    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呛人,无影灯惨白的光线冰冷地打在脸上。林晚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在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中飘荡。意识时而沉入冰冷的海底,时而又被尖锐的疼痛拽回一丝。耳边是模糊的、遥远的嗡鸣,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偶尔能捕捉到几个零星的词:血压……输血……多处骨折……脏器……

    好冷……身体像被碾碎了又重新拼凑起来,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剧痛。她想动一动手指,却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晚晚……晚晚!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妈!晚晚啊——!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穿透了那层模糊的屏障,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像冰冷的锥子刺进她混沌的意识里。是妈妈……她想回应,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一片混乱的嘈杂中,另一个声音闯了进来,嘶哑得变了调,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和疯狂:她怎么样!医生!她到底怎么样了!说话啊!

    是沈聿。

    那个声音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猛地勾住了她下沉的意识。她费力地想要集中精神,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

    ……情况很危险……严重内出血……颅脑损伤……正在全力抢救……医生冷静而沉重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不!不会的!她不会有事的!她答应过我的!她答应过的!沈聿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暴戾的绝望和难以置信的疯狂,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咆哮,你们救她!必须救活她!用最好的药!多少钱都行!我他妈……

    沈聿!你冷静点!这里是医院!似乎是有人拉住了他。

    接着是一阵混乱的拉扯声、压抑的呜咽声、仪器单调而冰冷的滴答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漩涡。

    林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一片朦胧晃动的白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晃动。她看到了妈妈哭得扭曲变形的脸,看到了穿着白大褂的身影……然后,视线艰难地移动,终于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沈聿。

    他站在几步开外,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塑。头发凌乱,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眼睛死死地盯着抢救室紧闭的门,眼底布满骇人的红血丝,那里面翻滚着一种林晚从未见过的、近乎毁灭的恐惧和空洞。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手背上青筋暴起,微微颤抖着。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绝望的寒气,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

    林晚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发出一个破碎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烟……

    别碰烟……沈聿……

    她想说。想告诉他,她看见了,她看见他做到了……想让他继续走下去……想让他好好的……不要因为她……再回到那个黑暗的地方……

    可她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只有唇瓣极其微弱地开合着。

    就在这时,抢救室的门猛地被推开。一个穿着沾血校服的小男孩被护士牵着,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他脸上还带着泪痕和未褪尽的惊恐,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被揉得不成样子、浸透了暗红色血迹的试卷。小男孩的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搜寻着,最终定格在沈聿那张失魂落魄、惨白如纸的脸上。

    小男孩瑟缩了一下,似乎被沈聿身上那股绝望的气息吓到,但随即,他像是认出了什么,鼓起全部的勇气,一步一步挪到沈聿面前,仰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声音带着惊惧过后的颤抖和哭腔:

    哥……哥哥……

    沈聿像是被这稚嫩的声音从地狱边缘拉回了一丝神智。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那双空洞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聚焦在小男孩脸上。

    小男孩被他看得一抖,眼泪又涌了出来。他举起那张被血浸透、字迹模糊的试卷,小小的身体因为哭泣而剧烈地起伏着,声音破碎不堪:

    对……对不起……是姐姐……姐姐推开我的……

    他抽噎着,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姐姐推开我的时候……试卷……试卷上……全是血……她……她还在对我笑……

    小男孩的话音未落,沈聿的身体猛地一晃,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刺骨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那张试卷……那张被血浸透的试卷……

    沈聿的目光死死盯在上面。暗红的、黏腻的血迹覆盖了原本的字迹,像一朵朵狰狞盛开的死亡之花。他认得那张试卷!那是昨天放学时,他特意去林晚班里,塞进她书包夹层里的!是他花了一晚上,对着她的笔记,一个字一个字模仿着,替她抄好的、弄丢的那份物理笔记!上面还笨拙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咧着嘴笑的薄荷糖图案……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猛地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那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法承受的剧痛和毁灭性的崩溃。他高大的身体沿着冰冷的墙壁,一点一点地滑了下去,最终重重地跪倒在医院冰冷光滑的地砖上。

    他佝偻着背,双手死死地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温热的液体从他紧紧捂着脸的指缝间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光洁的地面上,晕开深色的、绝望的水痕。那张染血的试卷,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强撑,将他彻底钉死在名为失去的十字架上。那个薄荷糖图案的笑容,此刻成了最残忍的讽刺。

    五年后的一个夏夜,远离城市喧嚣的山顶天文台,空气清冽得如同浸在冰水里。巨大的穹顶缓缓开启,露出深邃无垠的墨蓝天幕,其上缀满了碎钻般璀璨的星河。

    沈聿站在观测平台边缘,身上不再是少年时的校服,而是一身挺括的深色研究员制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肩背宽阔,早已褪尽了青涩。只是那侧脸的线条在星光下显得异常冷硬,下颌紧绷,眉眼间沉淀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深沉的疲惫和寂寥,像被时光打磨过的礁石。他指间夹着一支烟,没有点燃,只是无意识地捻动着。

    他身后不远处,一台崭新的、泛着金属冷光的巨型望远镜静静矗立。镜筒指向深邃的猎户座星云。望远镜银白色的基座上,一行清晰的铭文在星光下反射着微光:**林晚天文望远镜。捐赠者:沈聿。**

    夜风穿过山谷,带来松涛的低吟,也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一个年轻的助手拿着一个快递文件袋,快步走到他身边,语气恭敬:沈工,有您的国际快件,寄件人署名……很奇怪,是‘薄荷糖’。

    沈聿捻动烟支的手指骤然停住。

    他缓缓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迟缓。目光落在那个普通的牛皮纸文件袋上,瞳孔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瞬间点亮,又迅速被更深的惊涛骇浪淹没。他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文件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沉默地接过,挥了挥手。助手会意,悄然退下。

    平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及头顶那片亘古沉默的浩瀚星海。他走到望远镜旁的金属工作台前,将那个轻飘飘的文件袋放在冰凉的台面上。星光清冷地洒落。他盯着寄件人栏那三个手写的字——薄荷糖,看了很久很久。笔迹清秀,熟悉得刻骨铭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山间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刺痛感。他撕开封口,动作很慢,仿佛在拆开一个尘封了千年的秘密。

    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个小小的、被仔细压平折叠过的透明塑料糖纸。翠绿色的薄荷叶图案依旧鲜亮,像一枚凝固在时光里的标本。

    糖纸被折成了一颗立体的五角星。棱角分明,透着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的手工感。

    沈聿的呼吸停滞了。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捏起那颗小小的薄荷糖纸星星。星光落在糖纸光滑的表面上,折射出细碎流转的光晕。

    他轻轻翻转这颗脆弱的星星。

    在星星背面的折痕处,一行细小娟秀的、属于林晚的字迹,清晰地映入他骤然收缩的瞳孔:

    **恭喜你呀,沈同学。**

    **明天见。**

    时间,在这一刻轰然碎裂。

    明天见……

    这三个字像带着倒刺的冰锥,裹挟着五年前那个血色黄昏所有的温度、气味、声音和绝望,狠狠凿穿了他用五年时间筑起的、看似坚固的堤坝!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刺眼的车灯,听到了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看到了糖盒脱手、翠绿的薄荷糖撒了一地的瞬间……看到了病床上她苍白得透明的脸,听到了小男孩染血的哭诉……看到了自己跪在冰冷地砖上,世界崩塌成一片死寂的废墟……

    巨大的、迟来了五年的悲恸,如同沉寂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强装的平静!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裂!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冲上眼眶,视野瞬间模糊、扭曲。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那颗小小的、脆弱的薄荷糖纸星星,被他死死地攥在掌心,锋利的折角深深硌进皮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但这身体的痛楚,远不及心口那灭顶般的万分之一!

    他高大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狂风暴雨中一片即将碎裂的枯叶。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下颌的线条绷紧到极致。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凉的金属工作台边缘!冰冷的触感从额头蔓延至全身,却丝毫无法熄灭那从灵魂深处席卷而来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了沉重的束缚,狠狠砸落在银白色的工作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水痕。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无声无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山风呜咽着掠过空旷的观测平台,吹动他额前散落的发丝。头顶,浩瀚星河无声流转,亿万星辰冷漠地注视着人世间这渺小到近乎尘埃的悲欢。

    沈聿依旧死死地低着头,额头抵着冰冷的金属台面,宽阔的肩膀在星光下剧烈地、无声地起伏、颤抖。紧握的拳头压在台面上,青筋暴起,指缝间露出那一点点被揉皱的、翠绿色的糖纸残骸。

    一片死寂的绝望中,他另一只一直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伸进了制服裤子的口袋。

    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坚硬的长方体轮廓。

    是一盒未拆封的烟。

    那冰冷的触感,像一道骤然劈下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此刻身处的地狱!

    他答应过她的。戒烟。一年,十年,一辈子……他用尽力气去戒,去摆脱那该死的依赖,只为了走到她面前,堂堂正正地说一句我做到了。他以为他成功了,用望远镜把她的名字刻上星空,以为这就是赎罪,以为这就是新生……

    可兜兜转转,五年后的今天,在这片以她名字命名的星空下,在她说着明天见的糖纸面前,在他以为自己早已摆脱的深渊边缘……他口袋里,竟然还揣着一盒烟!

    原来,他从未真正走出来。

    那场车祸碾碎的,不止是林晚的生命和他许诺的未来,更是他灵魂中最后一点得以支撑的光明和希望。所谓的戒断,所谓的成就,不过是在无边黑暗的废墟上,搭建起的一座摇摇欲坠、自欺欺人的沙堡。而此刻,这座沙堡,在明天见这三个字和口袋里的那盒烟面前,轰然倒塌,露出了底下深不见底的、名为永失所爱的绝望深渊。

    沈聿猛地攥紧了口袋里的烟盒!塑料包装发出濒临碎裂的、刺耳的咯吱声!他整个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的封锁,变成一声破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被山顶凛冽的夜风撕扯得支离破碎,消散在浩瀚而冷漠的星空之下。

    他佝偻着背,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金属台面,他攥着那颗糖纸星星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森白,脆弱的糖纸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几乎要被捏碎在那滚烫的掌心。

    明天见……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一遍遍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五年前那个血色黄昏所有的细节,带着腥甜的铁锈味和轮胎摩擦的焦糊气息,排山倒海般将他淹没。小男孩染血的试卷,急救室门上刺目的红灯,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嚎……还有他自己,跪在冰冷地砖上,世界分崩离析时那灭顶的、无声的嘶吼。

    他猛地直起身!动作因为巨大的痛苦而显得僵硬踉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掌心那颗被揉皱的、翠绿欲滴的糖纸星星。林晚清秀的字迹在星光下显得那么温柔,那么残忍。一股毁灭的冲动瞬间攫住了他——撕碎它!连同这该死的明天见,连同这五年行尸走肉般的新生,一起撕得粉碎!

    手指神经质地收紧,糖纸发出濒临碎裂的呻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口袋里的坚硬触感再次灼烧了他的神经。那盒烟。它冰冷的存在像一个恶毒的嘲弄,嘲笑着他所有徒劳的努力,嘲笑着这建立在流沙之上的戒断成功。

    呵……一声短促、沙哑到极致的冷笑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带着无尽的悲凉和自厌。

    他缓缓松开了紧攥的拳头。那颗小小的、被蹂躏得有些变形的薄荷糖纸星星,沾着他掌心的汗水和一丝几不可见的血痕(是被折角硌破的),静静躺在他宽大的掌心,微弱地反射着星空的冷光。他不再看它,另一只手却像被某种本能驱使,伸进了口袋。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光滑的烟盒塑料包装。他停顿了一秒,随即像是下定了某种残酷的决心,猛地将它掏了出来!

    不是他常抽的那种廉价牌子。是一盒包装低调奢华的进口香烟,深蓝色的盒身,烫着银色的暗纹。崭新的塑封膜在星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他盯着它,眼神空洞,仿佛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凶器。然后,他抬起手,用牙齿狠狠咬开了塑封膜的一角!动作粗暴,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快意。嗤啦一声,在寂静的山顶显得格外刺耳。

    塑封膜被撕开、丢弃。烟盒盖被他用拇指啪地一声弹开。里面,二十根过滤嘴洁白整齐的烟支,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散发着淡淡的、诱人堕落的烟草醇香。

    沈聿伸出两根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残忍,从整齐的队列中,抽出了第一根烟。

    细长的烟支被夹在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间。他低头看着它,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有挣扎,有痛苦,有汹涌的恨意——恨这该死的烟,恨这该死的命运,恨这永远无法兑现的明天见,更恨……那个永远被困在五年前、无法真正走出来的自己。

    他拿起工作台上一个银色的、造型简约的打火机——那是他获得研究员资格时,研究所发的纪念品,上面刻着星云的图案。拇指擦过砂轮。

    嚓——

    一簇幽蓝跳跃的火苗,在他眼前燃起。微弱的光芒照亮了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眼底那片荒芜的死寂。

    火苗凑近烟支的末端。

    烟草丝被点燃,发出细微的嘶嘶声,一点猩红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如同地狱睁开的眼睛。

    沈聿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

    动作熟稔得仿佛从未间断过这五年。灼热的烟雾带着久违的、近乎呛人的辛辣感,猛地灌入他的喉咙,冲进肺叶!那瞬间的刺激让他控制不住地弓起背,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胸腔,震得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角。他扶着冰冷的金属台面,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就在这痛苦的痉挛中,一种久违的、麻痹般的暖意,却顺着烟雾侵蚀的路径,缓慢地、顽固地蔓延开来,试图抚平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和空洞。那是一种饮鸩止渴的慰藉,明知是深渊,却让人忍不住沉溺。

    咳嗽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粗重的喘息。沈聿抬起手,用指腹狠狠抹去眼角生理性的泪水。他直起身,再次看向指间那一点明灭的猩红。烟雾缭绕上升,模糊了他冷硬的侧脸轮廓。

    他没有再吸第二口。只是任由那根刚刚点燃的烟,夹在指间,静静地燃烧。灰白色的烟灰一点点积聚,变长,然后无声地断裂,飘落在银白色的工作台面上,留下一个个微小而肮脏的印记。

    他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在星光与烟雾中的绝望雕像。目光越过燃烧的烟支,越过工作台上那颗被遗弃的、沾着血痕的薄荷糖纸星星,投向远方。

    投向那片以林晚命名的、浩瀚而冷漠的星空。

    夜风呜咽着卷过观测平台,吹散了上升的烟雾,也吹动了工作台上那张轻飘飘的快递单。寄件人栏,薄荷糖三个字在风中微微颤动。

    烟,在指尖无声地燃烧。灰烬,不断飘落。

    如同那场盛大而无声的祭奠,终于,在五年后的这个夜晚,以最惨烈的方式,划下了它真正的句点。没有救赎,只有永恒的沉沦,在星光的见证下。

    烟灰堆积,火星明灭。

    那颗薄荷糖纸折的星星,静静躺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背面朝上。

    恭喜你呀,沈同学。

    明天见。

    清秀的字迹旁,沾着一点暗红的、早已干涸的血渍。

    像一颗永远无法结痂的朱砂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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