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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雨下得很大,像是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周明远站在星辰科技大楼的玻璃檐下,望着地面上不断炸开又湮灭的水花。手机屏幕亮起——23:47,这个时间连网约车都要排队四十分钟以上。他揉了揉太阳穴,连续七十二小时的工作让他的视神经一跳一跳地疼,像有把小锤子在敲打眼球后方。

    该死。他低声咒骂,把公文包举过头顶,意大利小牛皮瞬间被雨水浸透,留下深色的水渍。就在他准备冲进雨幕时,余光瞥见街对面一抹暖黄色的灯光。

    那是一家他从未见过的便利店。

    周明远眯起酸胀的眼睛。在这条走了五年的路上,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家店。招牌上时光便利店四个字用的是老式楷体,漆面斑驳,像是经历了数十年风雨。更奇怪的是,店门两侧各摆着一盆白海棠,在暴雨中花瓣竟然纹丝不动。

    叮铃——

    推门时带动的风铃声让他想起小时候外婆家的门铃。店内出奇地安静,空调吹出的暖风带着淡淡的檀香味。

    欢迎光临。沙哑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

    周明远这才注意到柜台后站着一位银发老人。老人穿着熨烫平整的灰马甲,胸前别着一枚枫叶形状的怀表,正在擦拭一个铜制座钟。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虹膜呈现出罕见的琥珀色,在灯光下像是两滴凝固的蜂蜜。

    暴雨预警说是百年一遇。周明远随口搭话,走向饮料柜。冷藏柜里整齐排列着各种他从未见过的饮料:印着繁体字的玻璃瓶汽水、贴着民国月份牌广告的酸奶、甚至还有用油纸包裹的盐汽水。

    老人头也不抬:比1954年那场还差得远。那年台风过境,雨水倒灌进地铁站,我在月台上捡到一只红皮鞋,里面还有体温。

    周明远的手停在半空。上海地铁一号线是1993年才开通的,如果老人说的是真的...

    您要这个吗老人突然抬头,从柜台下取出一个铁皮盒,正广和盐汽水,1982年产的最后一批。

    这...还能喝吗

    时间在这里走得比较慢。老人笑了笑,眼角堆起深深的皱纹,就像某些记忆。

    周明远鬼使神差地接过铁盒。就在老人找零时,他注意到柜台后的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站在樱花树下,阳光透过花瓣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笑起来左脸颊有个小小的梨涡。

    周明远的心脏突然停跳了一拍。

    这是...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即使过了十年,他仍能一眼认出那个笑容——林小雨,他的大学女友,他生命中最明亮的遗憾。

    老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布满老人斑的手指轻轻抚过相框:我女儿,小雨。拍这张照片时,她刚满二十一岁。

    林小雨周明远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您是...林教授文学院的林教授

    老人的手突然停在半空,琥珀色的眼睛直视着他:你认识小雨

    我们...曾经...周明远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柜台。十年前分手的画面突然清晰如昨:小雨站在雨中,头发贴在苍白的脸上,手里拖着行李箱。她说:周明远,我们到此为止吧。然后转身走进雨里,再也没回头。

    老人——现在周明远确定他就是著名的古典文学教授林默生了——从柜台下取出一个红木烟斗,慢条斯理地填着烟丝:周明远,对吧小雨的日记里提到过你。她说你像棵白杨树,看起来挺拔,其实心里住着个怕黑的孩子。

    烟斗亮起的瞬间,周明远看见老人左手掌心有一块枫叶形状的胎记——和小雨的一模一样。这个细节像把钝刀,缓慢地捅进他的记忆。当年热恋时,小雨常把掌心贴在他胸口,说要把这片枫叶印在他心上。

    她...现在还好吗话一出口周明远就后悔了。十年杳无音信,这个问题太过愚蠢。

    林教授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烟雾在灯光下形成奇特的旋涡:年轻人,你知道为什么这家店叫时光便利店吗

    周明远跟着林教授穿过一道挂着珠帘的小门,来到里间。这里的陈设像是上世纪的古董店:黄铜座钟、珐琅怀表、日晷仪、沙漏...各种计时器具摆满橡木架子。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玻璃柜里陈列的十二块怀表,每块表盖上都雕刻着不同的星座图案。

    每个人都是时间的囚徒。林教授打开玻璃柜,取出一块刻着天秤座的银怀表,但偶尔,时间会网开一面。

    周明远接过怀表,金属表面冰凉刺骨。当他翻开表盖时,秒针竟然在倒着走。

    这...

    时间是条环状河流。林教授的声音突然变得年轻,在某些特殊节点,人可以溯流而上。

    周明远抬头,震惊地发现老人脸上的皱纹正在变淡,灰白的头发逐渐转黑。不到十秒钟,站在他面前的竟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

    您到底是...

    林默生,或者按你们的说法,时间修补匠。林教授——现在应该称他为林先生了——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皮质账簿,我的工作是修复那些被遗憾撕裂的时间线。

    周明远突然注意到房间角落里立着一面落地镜。镜中的自己还是三十五岁的模样,但镜框上刻着的罗马数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倒退:XXXV、XXXIV、XXX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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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见小雨,对吗林先生的问题像把利剑刺穿所有伪装。

    周明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十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放下,可此刻胸腔里翻涌的酸涩感出卖了他。那些加班到凌晨的夜晚,那些假装不在意提起的瞬间,那些在相亲对象身上寻找相似轮廓的可笑行为——全都是徒劳的自我欺骗。

    我能...回到过去他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叶。

    林先生翻开账簿,指尖停在一页上:2013年5月18日,暴雨,小雨离开你的那天。用五年寿命,可以换三小时的重逢。

    五年换三小时周明远苦笑,这买卖可不划算。

    时间从不讲价。林先生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但记忆可以增值。有些人用一辈子也走不出三分钟的遗憾。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大,雨滴敲打玻璃的节奏与周明远加速的心跳重合。他想起分手那天,雨水是如何模糊了小雨的背影;想起自己站在公寓楼下,任凭浑身湿透也没勇气追上去;想起之后三个月,他每天给小雨发的三十七条未读消息...

    我换。他说。

    林先生取出一支羽毛笔,笔尖闪着诡异的蓝光:规则很简单:第一,不能改变已发生的事;第二,不能透露未来;第三,他顿了顿,无论看到什么,都要完整经历。

    周明远在合同上签下名字时,注意到纸面上浮现出细小的金色纹路,像是有生命般游动。林先生将天秤座怀表放在他掌心,表盘突然变得滚烫。

    想着那个时刻,越具体越好。

    周明远闭上眼睛,记忆如潮水涌来:2013年5月18日晚10:23,他加班回家,发现客厅灯还亮着。小雨坐在沙发上,脚边是收拾好的行李箱。雨水顺着窗玻璃蜿蜒而下,将街灯的光扭曲成哭泣的脸...

    怀表发出刺眼的金光。

    周明远睁开眼时,首先闻到的是茉莉花香。小雨最喜欢在客厅插新鲜茉莉,她说这味道像小时候外婆家的院子。他站在熟悉的公寓门前,钥匙还插在锁孔里——这是他二十五岁生日时小雨送的钥匙扣,上面挂着个迷你地球仪。

    小雨他的声音年轻了十岁。

    客厅里,年轻的小雨猛地抬头。即使早有准备,周明远还是被眼前的画面击中心脏——她瘦了很多,蓝条纹病号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左手还贴着输液后的胶布。最刺眼的是茶几上那堆药瓶,在暖色灯光下像一对冰冷的眼睛。

    你怎么...回来了小雨慌乱地把一张纸塞进抱枕下面,但周明远已经看到了华山医院的抬头。

    记忆的碎片突然拼合成全新图案。十年前这天,他确实注意到小雨脸色异常苍白,但当时只以为是她哭过的缘故。而现在,一切都有了解释。

    你生病了。这不是疑问句。周明远跪在小雨面前,发现她的手腕细得能看见青色血管,为什么不告诉我

    小雨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滚烫:星形胶质细胞瘤,四级。医生说...手术成功率不到百分之十。她苦笑了一下,正好赶上你升职考核,我想...

    所以你故意找茬吵架周明远的声音支离破碎,说什么我总加班不陪你,说什么看不到未来...全是谎话

    小雨的指尖抚上他的脸,冰凉得像片雪花:上周复查时,肿瘤已经压迫到视神经了。很快我就会看不清你的样子,然后大小便失禁,最后连呼吸都需要机器...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怎么能让你看到那些

    周明远的世界天旋地转。十年来,他一直活在自责中,以为是自己不够好才失去爱情。而现在真相揭晓,那份爱从未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更残酷的方式存在。

    我们可以一起面对。他抓住小雨的肩膀,去美国治疗,卖房卖车都...

    明远,小雨打断他,眼神温柔而决绝,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看的电影吗《本杰明·巴顿奇事》里说,我们注定要失去所爱之人。

    周明远突然感到怀表在口袋里发烫。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小雨的脸像是被浸湿的水彩画,逐渐模糊。

    不!等等!他拼命想抓住什么,但手指穿过了小雨的身体,至少告诉我后来...你...

    去找我爸。小雨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在等你...

    世界陷入黑暗前,周明远最后看到的是小雨左掌心那片枫叶胎记,正慢慢化作无数光点。

    周明远再次站在时光便利店里时,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柜台上的盐汽水凝结的水珠滑落,在木质台面上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迹,像是眼泪的路径。

    林先生——现在他又恢复成老人模样——正在擦拭那个天秤座怀表。表盖内侧多了一道裂纹。

    现在你明白了。老人说,声音里藏着无数个无眠之夜。

    周明远发现自己在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某种更深刻的东西在瓦解:她...什么时候...

    2013年8月14日凌晨3点17分。林教授的回答精确到分钟,最后时刻她一直念着你的名字。

    窗玻璃上的雨痕扭曲了街灯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周明远突然注意到角落里那座落地钟的钟摆停了,指针永远停在3:17。

    为什么让我知道这些他声音嘶哑,十年了,我本可以...

    继续活在自以为的遗憾里林教授从相框后抽出一封信,小雨留给你的。当年她嘱咐我在合适的时机交给你。

    信封上的字迹娟秀依旧:致我的白杨树。周明远颤抖着拆开,信纸上是小雨特有的蓝色墨水:

    明远,当你读到这封信时,说明爸爸终于等到了那个时刻。别生他的气,是我求他这么做的。记得我们初遇时你说的吗时间是最公平的暴君。但现在我要推翻它——用我的全部时间,换你永远记得:被爱过的人不会真正消失,就像枫叶落下后,树还记得风的形状...

    信纸右下角有个模糊的水渍,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林教授取出最后一块怀表——纯金表盖上刻着完整的太阳系:还剩五十七年寿命,可以换最后一次见面。不是改变过去,而是...完成告别。

    周明远望向窗外的雨。十年前那个夜晚,如果他追上小雨会怎样如果他坚持陪她治疗会怎样这些假设像雨滴落入大海,永远不会有答案。但此刻,他忽然明白林教授等待的是什么——不是改变过去的奇迹,而是直面过去的勇气。

    我换。这次他说得毫不犹豫。

    怀表第三次开启时,周明远闻到消毒水的气味。

    他站在医院走廊里,墙上的电子日历显示:2013年8月13日。远处传来心电监护仪的规律滴滴声,像是倒计时。

    307病房门虚掩着。透过缝隙,他看到小雨躺在病床上,头发因化疗几乎掉光,脸颊凹陷得像具骷髅。只有那双眼睛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正望着窗外的雨幕。

    周明远轻轻推开门。

    我就知道你会来。小雨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爸爸的魔术成功了

    周明远跪在病床前,小心避开那些管线,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那只曾经温暖的手现在轻得像片羽毛,枫叶胎记淡得几乎看不见。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的眼泪浸湿了白色床单。

    小雨摇摇头,动作微弱得几乎看不出来:正好赶上...最后一场雨。她示意看窗外,记得吗...我们第一次约会...也下着雨...

    周明远想起2008年夏天,他在图书馆屋檐下躲雨时遇见忘带伞的小雨。她抱着厚厚的《追忆似水年华》,刘海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他鬼使神差地说:要一起淋雨吗然后两人笑着冲进雨里,像两个疯子。

    记得。他哽咽着说,你说雨水是天空的眼泪,而哭泣不一定是悲伤。

    小雨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监护仪发出尖锐警报。医护人员冲进来时,周明远被挤到角落。在一片混乱中,他看见小雨努力朝他伸出手,嘴唇蠕动着说了什么。

    他读懂了那三个字。

    当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时,周明远感到怀表在口袋里碎裂。世界再次旋转起来,但这次他不再抗拒。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紧紧攥住那片从窗外飘进来的枫叶,仿佛抓住了整个秋天的重量。

    ---

    雨停了。

    周明远站在熟悉的街道上,晨光为湿漉漉的柏油路镀上金色。那家时光便利店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地只剩下一棵年轻的枫树,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他摸了摸胸口口袋,那里安静地躺着一片枫叶书签和一封泛黄的信。远处传来早班地铁的轰鸣,新的一天开始了。

    周明远深吸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转身走向公司大楼。这一次,他的步伐轻快而坚定,像是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路过垃圾桶时,他掏出手机,删掉了保存十年的那个号码。

    在朝阳升起的方向,一片枫叶缓缓飘落,旋转着划过完美的弧线,最终停在他的肩头,像是一个温柔的告别。

    [全文完]

    小雨的独白:写给时间的信

    (2013年8月13日,华山医院307病房)

    爸爸说,时间是可以折叠的。

    就像折纸一样,把某一天对折,让过去和未来在某一个点轻轻相触。他说,如果足够执着,有些遗憾是可以被修补的。

    但我知道,我的时间不行。

    我的时间是一条笔直的线,从确诊的那天起,它就在加速燃烧。医生说的半年,其实比我想象的还要短。肿瘤像一颗恶意的种子,在我的大脑里扎根、蔓延,每一天都在吞噬更多的东西——先是平衡感,然后是视力,最后会是记忆、语言、呼吸……

    所以,我必须提前离开。

    周明远,我的白杨树。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2008年的夏天,图书馆门口,暴雨倾盆。你站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本《时间简史》,而我抱着一摞文学理论,狼狈地躲雨。你突然转头问我:要不要一起淋雨

    我笑了,说:会感冒的。

    你说:感冒了,我负责。

    然后我们真的冲进雨里,像两个疯子。你的衬衫湿透了,头发贴在额头上,还在笑。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个会把冲动当作浪漫的人。

    后来我才明白,你只是太害怕错过。

    你总在追赶什么——赶论文、赶项目、赶deadline。你说时间是最残酷的东西,它从不停下来等任何人。所以你拼命地跑,怕被落下,怕来不及。

    可是明远,有些东西,跑得再快也留不住。

    比如我。

    我骗了你。

    那天晚上,我说分手是因为你总是加班你不在乎我。其实不是的。

    我见过你深夜伏案工作的样子,眉头紧锁,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我知道你在为什么拼命——为了我们曾经聊过的未来。那个有落地窗的房子,那只我们约定要养的柯基犬,那场你说要带我去看的北极光……

    所以我不能让你看着我一点点破碎。

    我不能让你在病床前,眼睁睁看着我的头发掉光,看着我认不出你的脸,看着我变成一具只会呼吸的躯壳。

    你值得更好的结局。

    爸爸说,他会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做些什么。他从来不相信永别这个词。他书房里那些古怪的怀表、沙漏、日晷……每一件都在试图证明,时间是可以被驯服的。

    所以,如果有一天,你走进一家奇怪的便利店,遇见一个卖时间的老人……

    别害怕。

    那只是我想让你知道——

    我从未后悔那场雨中的奔跑。

    我从未后悔爱过你。

    我只是后悔,没能好好说再见。

    ……

    (监护仪的警报声响起,视野开始模糊。最后的光亮里,我好像看到门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了进来——)

    明远……你终于来了。

    (我知道,这是时间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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