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傅承砚的白月光是我亲妹妹。她偷走我的琴谱送给傅承砚,助他登上音乐界巅峰。
我亲眼目睹他们拥吻时,失足从楼梯滚落,失去腹中孩子也失去声音。
七年后我的独奏会轰动全球,傅承砚在庆功宴上当众忏悔:
我买下你当年最爱的施坦威钢琴,只求一个赎罪的机会。
我摸着冰凉的琴键微笑,对着话筒说出七年来第一句话:
这架钢琴,我捐给儿童福利院。
---正文【1】
后台空气里浮动着松香、木头与紧绷的汗水混合的气息。再过一个小时,这方小小的、堆满乐器箱和凌乱乐谱的天地之外,那座恢弘的音乐厅穹顶之下,将坐满屏息以待的观众。而我,苏音,将在那里,用一场独奏会宣告自己的彻底归来。七年,足以让一个名字蒙尘,也足以让一段沉默酿成最汹涌的浪涛。我的指尖悬在面前这架施坦威三角钢琴光洁如镜的黑漆琴键上方,微微蜷曲,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迟疑。
无名指指根处,那道被厚重粉底精心遮掩的狭长伤痕,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看不见的针狠狠刺入。这痛感如此熟悉,昨日琴盖意外砸落时的闷响和指骨碎裂般的剧痛,瞬间穿透七年光阴的壁垒,凶狠地撞回脑海。我下意识地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缩回手,掌心紧紧攥住那根受伤的手指,冰冷的汗水瞬间沁湿了掌心。
苏老师我的助理小林,一个圆脸、眼神里总带着点怯生生敬意的年轻姑娘,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杯温热的柠檬水走近,我的失态让她瞬间顿住脚步,声音里掺进了明显的惊慌,您的手……真的不要紧吗要不…我去跟剧院经理再沟通一下推迟或者……
不用。我打断她,声音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气流,嘶哑得如同粗粝的砂纸摩擦。七年不曾真正使用声带,每一次发声都带着一种陌生而滞涩的沉重感。我强迫自己松开紧握的手指,重新将它们悬停在琴键上方。那冰冷光滑的触感,像一条无声盘踞的蛇,蛰伏着旧日的毒液。我闭上眼,深深吸进一口混杂着松香和灰尘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结冻的冰湖。能弹。这两个字,耗尽了力气,更像是对自己的宣判。
小林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水杯放在旁边的谱架上,担忧的目光像羽毛一样扫过我僵硬的手。
【2】
年七年前那场吞噬一切的噩梦碎片,总在这样毫无防备的时刻刺穿意识的屏障。那架承载着我所有少女梦想的旧钢琴,琴盖轰然砸落的巨响,混合着脚踝骨沉闷的碎裂声,还有……身体深处某种珍贵之物被无情剥离时那无声的、撕心裂肺的绝望。楼梯冰冷坚硬的大理石棱角,硌在脊骨上的剧痛,视野天旋地转,最后定格的画面,是上方楼梯转角处,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两道身影——我的丈夫傅承砚,和我的亲妹妹苏晚。他们吻得那样投入,那样旁若无人。我的世界在那瞬间彻底失重、崩塌,坠入永恒的寂静深渊。
腹中的孩子没了,喉咙里原本流动的音符也死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傅承砚和苏晚,他们踩着我的琴谱、我的梦想、我孩子的骨血,登上了名利场的顶峰。而我,苏音,这个名字连同那些曾属于我的荣光,被扫进了无人问津的角落,只余下满身看不见的伤疤和一座寂静的坟墓。
苏老师,小林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刻意的轻快,试图驱散后台凝重的空气,外面……气氛好得不得了!座无虚席!听说票开售三分钟就抢光了,黄牛价都炒到了天上呢!大家都在等着听您这‘七年磨一剑’的绝响!
我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左手无名指那道被粉底勉强覆盖的伤痕上,指腹轻轻拂过,感受着皮肤下细微的凹凸。这道新鲜的伤疤,叠加在七年前那场坠落留在灵魂深处的无数裂痕之上,是一种冰冷的提醒。提醒我,有些痛楚从未真正远离,有些背叛,早已刻入骨髓。
【3】
七点整,厚重的帷幕缓缓升起。聚光灯像巨大的、灼热的探照灯,瞬间将我笼罩其中,隔绝了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炫目的白光刺得眼睛生疼,一股巨大的晕眩感猛地攫住了我,胃部痉挛般抽搐。我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喉咙深处翻涌的恶心感。再睁开时,目光平静地投向那八十八个黑白分明的琴键。
指尖落下。
肖邦的《革命练习曲》第一个雷霆般的和弦,如同积蓄了七年的惊雷,骤然在寂静的音乐厅穹顶下炸裂开来!那不是演奏,那是灵魂的咆哮,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岩浆,终于找到了喷发的裂口!每一个音符都裹挟着风暴的力量,砸在听众的心上。左手低音区翻滚的怒涛,右手高音区迸溅的、如同刀锋般锐利的旋律,交织成一片惊心动魄的战场。我的身体随着音乐的洪流而激烈起伏,受伤的无名指每一次敲击琴键都带来钻心的锐痛,但这痛楚仿佛成了燃料,让火焰燃烧得更加疯狂,更加不顾一切。
指尖在琴键上狂奔,跳跃,砸落,像一场没有退路的搏杀。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光滑的琴键上。视野的边缘开始模糊,只剩下黑白琴键在眼前疯狂地晃动、延伸。脑海里却异常清晰,清晰地回放着七年前那架旧钢琴上被苏晚偷偷翻拍的琴谱草稿,回放着傅承砚凭借那些曲子在国际大赛上风光无限、接受采访时意气风发的脸,回放着楼梯转角处那令人作呕的缠绵……
愤怒、屈辱、丧失至亲的剧痛……所有被时间尘封却从未愈合的伤口,在这一刻被音乐这把锋利的手术刀彻底剖开。琴声时而如狂风骤雨,摧枯拉朽;时而如泣如诉,是午夜梦回时无人听见的呜咽;时而又凝聚成一种冰封千里的决绝,每一个休止符都带着斩断一切的力量。
最后一个音符,一个强而短促的、如同命运之锤敲下的和弦,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
仿佛整个空间都被这最后的强音冻结了。一秒,两秒……然后,如同积蓄到极限的火山终于爆发,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声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几乎要掀翻音乐厅的穹顶!无数人激动地站起身,掌声经久不息,汇成一片汹涌澎湃的声浪海洋。
我坐在那里,指尖还停留在最后一个和弦的琴键上,微微颤抖。身体被巨大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接近虚脱的平静感占据。聚光灯炙烤着我的皮肤,台下是无数张模糊的、激动万分的面孔。那些掌声和欢呼,隔着七年的无声岁月传来,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热烈,却遥远。
终于,我缓缓抽离手指,站起身,对着那片沸腾的声浪,微微鞠躬。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灯光刺眼,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渗进衣领,带来一丝凉意。这巨大的成功,并未带来预想中的狂喜,胸膛里仿佛被挖空了一块,只剩下巨大的回响过后的空洞和疲惫。
回到后台,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被厚重的门隔绝,瞬间跌入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小林像只受惊的小鸟般扑过来,眼圈泛红,激动得语无伦次:苏老师!太棒了!简直……简直无法形容!外面都疯了!您听到了吗
我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巨大的精神消耗和手指伤处的钝痛,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吞噬着仅存的力气。小林立刻会意,忙不迭地递上温水。我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水流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些许微不足道的缓解。
还有……那个,小林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和紧张,眼神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庆功宴……在顶楼的宴会厅。剧院方、赞助商……还有,傅承砚先生……他们都在等您了。
傅承砚。
这个名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在我疲惫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微澜,随即沉没,只留下更深沉的寒意。握着水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终于来了。这迟到了七年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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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顶楼的宴会厅流光溢彩。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炫目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槟、雪茄和昂贵香水的混合气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成功人士们脸上挂着模式化的微笑,低声交谈着。当我出现在门口时,厅内的喧闹声明显停顿了一瞬,所有的目光——探究的、欣赏的、好奇的、复杂的——如同聚光灯般瞬间聚焦在我身上。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刺穿着我摇摇欲坠的瓶颈。
我面无表情,挺直脊背,像一柄孤峭的剑,缓缓走入这片浮华的名利场。小林紧张地跟在我身后半步。
苏音!我们今晚的女神!剧院经理红光满面地迎上来,热情地张开双臂,试图给我一个拥抱。我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只向他伸出了手。经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用力握住我的手摇晃:无与伦比的演出!简直……简直是奇迹!你让这座城市今晚彻底失眠了!
我微微颔首,依旧沉默。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影,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身影。
傅承砚。
他站在宴会厅相对安静的一角,端着一杯香槟,正与一位头发花白的知名乐评人交谈。七年时光似乎格外厚待他。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岁月在他英俊的脸上刻下的几道浅痕非但无损魅力,反而增添了几分成熟沉稳的味道。他依旧是人群的焦点,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和掌控感。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侧过头来。
视线在空中猝然相撞。
隔着衣香鬓影,隔着七年无法丈量的时光鸿沟,隔着无声的血泪和背叛。他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审视、难以置信,以及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的、浓重的痛楚他握着酒杯的手指,指节分明地凸起,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我平静地移开了目光,仿佛只是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但脸上没有泄露分毫波澜。
【5】
苏音……一个带着哽咽的女声在身旁响起,带着一股浓烈的香水味靠近。苏晚。
她今天穿着一身艳丽的红色紧身礼服裙,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只是眼眶泛红,精心描绘的眼睛里噙着泪水,一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模样。她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我的手臂。
姐……你终于肯出现了……这些年,我和承砚哥……我们真的好想你……好担心你……她的声音带着刻意的颤抖,充满了表演的痕迹。
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的瞬间,我如同被冰冷的毒蛇舔舐,猛地后退一步,动作迅捷而决绝。冰冷的视线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直直地钉在她脸上。
苏晚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哀戚瞬间凝固,被一丝错愕和难堪取代。她精心维持的悲情面具,在我无声的、毫不掩饰的厌恶目光下,裂开了一道缝隙。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因这无声的对峙而骤然降温,附近的几位宾客投来了好奇或尴尬的目光。
傅承砚快步走了过来,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苏晚身前,隔断了我们之间冰冷的视线交锋。他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沉重的、近乎恳求的复杂意味。
苏音,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试图安抚的语调,目光却紧紧锁着我的眼睛,仿佛想穿透那层冰封的平静,看到其下的暗涌,好久不见。你的演奏……震撼人心。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艰涩,这七年……我知道,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但……
【6】
他后面的话,被淹没在宴会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开场白里。主持人显然得到了某种授意,将话题巧妙地引向了傅承砚。
女士们,先生们!今晚不仅是我们伟大的钢琴家苏音女士的荣耀之夜,更让我们荣幸地请到了另一位与我们音乐厅、与苏音女士有着深厚渊源的贵宾——傅承砚先生!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响彻整个宴会厅,众所周知,傅先生不仅是我们这座城市文化事业的坚定支持者,更是一位极具鉴赏力的音乐爱好者!今晚,傅先生更是带来了一份极其珍贵、饱含深情的礼物,要送给今晚的主角——苏音女士!
聚光灯应声而动,精准地打在了宴会厅中央那块巨大的、覆盖着深红色丝绒布的区域。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傅承砚在主持人热情的手势邀请下,缓步走向场中央的麦克风。他步履沉稳,但每一步都似乎踏在无形的弦上,带着一种沉重的仪式感。他站定,目光扫过全场,最后深深地、深深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沉甸甸的,承载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有愧疚,有追忆,有痛苦,甚至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期盼。
各位,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低沉而富有磁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今晚能站在这里,站在苏音女士复出音乐会的庆功宴上,于我而言……百感交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勇气,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冰冷的面容。
七年前……发生了一些事。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一些……让我追悔莫及,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事。因为我的愚蠢、我的懦弱、我的……辜负,让一个才华横溢的灵魂承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让她……失去了太多珍贵的东西。
宴会厅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忏悔意味的独白所吸引。八卦和探究的目光在我、傅承砚以及一旁脸色煞白的苏晚之间来回逡巡。
这七年,傅承砚的声音哽了一下,他微微侧过头,深吸一口气,再转回来时,眼底竟泛起了清晰可见的泪光,每一天,每一刻,忏悔和痛苦都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离开过我。我寻找过,用尽一切办法……却始终找不到她。直到今晚……他再次看向我,声音里充满了浓重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悲怆,苏音,我知道,再多的道歉也无法弥补过去的万分之一。再多的痛苦,也无法抵消你承受过的绝望之万一。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块覆盖着丝绒布的巨大物体,眼神变得无比复杂,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沉重。
我唯一能做的,或许是……试图找回一点过去。他抬起手,指向那块丝绒布,我知道,你曾经多么珍视它,它承载着你最初的梦想和纯粹的热爱。七年前……因为我的错,它离开了你。
【7】
话音落下,他猛地抬手,用力扯下了那块厚重的深红色丝绒布!
巨大的红绸如同瀑布般滑落。
灯光下,一架堪称艺术品的施坦威D-274三角钢琴静静矗立在宴会厅中央。它通体是极其罕见的深海蓝色,如同凝固的夜空,琴身上镶嵌着无数细碎的天然水晶,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而璀璨的星辰光芒。它完美,昂贵,无懈可击,如同一个被精心修复的、关于过去的奢华幻梦。正是七年前,在我怀有身孕、满心欢喜地规划着未来时,曾无数次拉着傅承砚的手,驻足在琴行橱窗外,痴痴凝望的那一款。那时,他拥着我,笑着说:等我们的小家安顿好,等我们的孩子出生,我一定把它买来,放在阳光最好的房间里送给你。
记忆的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狠狠刺入心脏。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橱窗玻璃上倒映着我们依偎的身影,他手指的温度,他承诺时眼底的温柔……和后来楼梯拐角处那肮脏的背叛画面疯狂交织、撕裂!
我站在原地,身体像被瞬间冻结的冰雕。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指尖冰冷麻木。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的光芒刺得眼睛生疼,宴会厅里那些或好奇、或同情、或看戏的模糊面孔,在视野里扭曲晃动。胃里翻江倒海,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痛楚。
傅承砚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哀求的颤抖,透过麦克风,穿透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清晰地砸在我的耳膜上:苏音……这架琴,它一直在等你。就像我……这七年来,从未停止过对你的忏悔和等待。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赎罪的机会。好吗他殷切地望着我,那眼神里混杂着痛苦、期盼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脆弱。
赎罪机会
这两个词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孩子冰冷的身体、喉咙里被生生扼杀的尖叫、楼梯转角处那两张忘情拥吻的脸……七年的沉默、七年的流放、七年在绝望深渊里独自舔舐伤口的日子……岂是这一架冰冷昂贵的钢琴可以衡量的岂是他一句轻飘飘的赎罪可以抹平的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杂着深不见底的悲哀和荒谬感,瞬间冲垮了所有的麻木与眩晕。这怒火是如此纯粹,如此冰冷,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等待着我的反应,等待着这场盛大忏悔剧的结局——是痛哭流涕的原谅,还是冷漠的拒绝
傅承砚屏住了呼吸,眼神死死锁住我,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审判。
我懂了。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我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架在灯光下璀璨夺目、如同深海星辰的施坦威钢琴。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叩、叩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如同倒计时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停在钢琴前,深海蓝的琴身倒映出我苍白而毫无表情的脸。我抬起手,没有看傅承砚一眼,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光滑的琴盖表面。水晶镶嵌的星辰在指腹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触感坚硬、昂贵,像一座精心打造的华丽牢笼。它试图打捞起沉没的旧梦,却只让我触摸到更深、更刺骨的虚无和讽刺。
【8】
七年前那个在橱窗外憧憬着阳光、孩子和琴声的女人,早已连同她腹中的骨血,一起摔死在了冰冷的楼梯底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宴会厅里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远处香槟塔气泡细微的破裂声。
我微微侧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那些或期待、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面孔,像一幕无声的哑剧。最后,我的视线落在了宴会厅入口处,一直紧张地攥着双手、焦急地望着我的小林身上。
我朝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小林愣了一下,随即像接到了某种神圣指令般,猛地反应过来。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的怯懦和紧张,只剩下一种被巨大任务点燃的、近乎悲壮的决心。她挺直了背脊,迈着异常坚定的步伐,穿过鸦雀无声的人群,一步步走向场中央的麦克风。
她的脚步同样清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走到麦克风前,站定。小小的身躯在巨大的聚光灯下显得有些单薄,但她的眼神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种凛然的光。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忠诚。
然后,小林开口了。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宴会厅的每一个角落,年轻,清亮,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宣告:
各位来宾,苏音老师让我代为转达她的决定。
她微微停顿,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尤其是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如纸的傅承砚,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苏音老师决定,将这架施坦威钢琴,无偿捐赠给市儿童福利院‘阳光之家’。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宴会厅陷入了一种真空般的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震惊、茫然、难以置信、随即是恍然大悟后的极度错愕和……一丝看透真相后的复杂唏嘘。
傅承砚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惨白得如同宴会厅里冰冷的石膏柱。他挺拔的身形猛地一晃,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踉跄着后退了半步,手中的香槟杯啪地一声脆响,摔碎在光洁的地面上,金黄色的酒液和碎片四溅开来,如同他瞬间崩塌的、精心构建的赎罪幻梦。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震惊、难以置信、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彻底击垮的绝望疯狂交织、碎裂,最后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空洞和灰败。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苏晚则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抽气,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她精心描画的脸彻底扭曲,涂着鲜艳蔻丹的手指死死掐进了掌心,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不敢置信。
小林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平静,却字字如刀:捐赠手续将由苏音老师的律师全权办理。苏音老师希望,这架承载过音乐梦想的钢琴,能在‘阳光之家’找到它真正的位置,为那些需要光明和快乐的孩子们,带去美好的旋律和希望。
不……傅承砚终于从巨大的打击中找回了一丝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充满了绝望的挣扎。他猛地向前一步,似乎想冲过来抓住我,苏音!你不能……这不是……这不是我……他想说这不是我的本意还是想说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他的话语破碎不堪,眼神里是彻底的崩塌和溺水般的无助。
【9】
我缓缓地转过身,终于,第一次,真正地、正面地迎上了傅承砚那双写满崩溃和哀求的眼睛。七年的时光,七年的沉默,七年的痛楚,在这一刻凝聚成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然后,我微微侧身,靠近了小林手中的麦克风。
喉咙深处,那块沉睡了七年、被绝望和伤痛封死的坚冰,在巨大的情绪冲击和冰冷的意志驱动下,终于发出了细微的、几乎令人无法察觉的碎裂声。一股带着铁锈味的、陌生的气流艰难地涌过干涩灼痛的声带。
我开口了。
声音是嘶哑的,低沉的,如同沙漠深处干涸了太久的地泉重新渗出第一缕浑浊的水流。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粗糙的摩擦感,如同砂砾滚过玻璃,却奇异地穿透了宴会厅里死寂的空气,清晰地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中:
善物,我的目光掠过那架价值连城却冰冷刺骨的深海蓝钢琴,最后定格在傅承砚那张彻底失魂落魄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冰冷的嘲讽,该配善人。
说完这七个字,如同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也耗尽了我对这个男人、对这场闹剧、对这不堪回首的七年最后一丝牵扯。喉咙深处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虚脱的轻松感,也随之弥漫开来。
我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理会身后那片死寂之后瞬间爆发的、压抑不住的巨大议论声浪。我挺直了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脊背,像一个刚刚从战场上归来的、疲惫却终于卸下所有重负的士兵,转身,一步一步,朝着宴会厅那扇巨大的、通往外面世界的玻璃门走去。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身后那片巨大的混乱和傅承砚失魂落魄的凝固身影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决绝。
【10】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夜晚微凉的风立刻涌了进来,带着城市特有的喧嚣和尘埃的气息,拂过我滚烫的脸颊和僵硬的身体。身后那场金碧辉煌的、充斥着虚伪忏悔和巨大讽刺的闹剧,被隔绝开来,声音变得模糊而遥远。
我沿着灯火通明却行人寥寥的街道边缘,漫无目的地走着。城市的霓虹在视网膜上晕开模糊的光斑,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带着一种大战过后的余悸和近乎麻木的疲惫。指尖,尤其是那道新鲜的伤痕,依旧残留着施坦威琴键冰冷坚硬的触感,还有……傅承砚最后那绝望崩溃的眼神带来的、一丝极其微弱却挥之不去的刺痛。
不知走了多久,一阵断续的、严重走调的琴声飘了过来,笨拙地撕扯着夜的寂静。我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街角一盏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外套的流浪艺人,正专注地对付着一把破旧的小提琴。琴身斑驳,琴弦看起来也松松垮垮。他闭着眼,身体随着自己制造出的、几乎不成旋律的噪音而夸张地摇晃着。拉的是……贝多芬的《月光》第一乐章。那本该是月光流淌、宁静忧伤的旋律,在他手下变得支离破碎,荒腔走板,带着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悲壮感。
我站在原地,静静地听着。
那刺耳、滑稽、完全不成调的琴声,像一个巨大的、粗糙的橡皮擦,蛮横地擦过我被施坦威的冰冷和傅承砚的绝望所占据的脑海。奇怪的是,这噪音并没有让我烦躁,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平静。
七年前,就是这首《月光》,是我耐心地、一个音符一个音符教给傅承砚的第一支曲子。那时他笨拙的手指按在琴键上,偶尔弹错,会孩子气地懊恼,然后转过头,对我露出一个带着点讨好、又无比明亮的笑容。那个笑容里,曾经承载着我以为的全世界。
如今,那纯净的旋律被时间、被背叛、被这流浪艺人拉得面目全非,像一面被狠狠摔碎的镜子。
听着这荒腔走板的嗓音,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关于《月光》的温柔记忆,那些伴随着傅承砚笨拙琴音的心跳和甜蜜,忽然变得极其遥远,极其模糊。它们被这现实的、粗糙的噪音覆盖、冲刷,最终……似乎也真的褪去了那层令人心碎的光晕,变得……不再那么痛了。
【11】
一种极其缓慢的、如同冰河解冻般的释然,开始从心底最深处,一丝丝地渗透出来。
我走了过去,停在那位沉浸在自己音乐世界里的流浪艺人面前。他浑然不觉,依旧闭着眼,与那把破旧的小提琴激烈地搏斗着。
我从手包里拿出钱包,里面只有几张零散的纸币。我俯下身,将其中一张面额最大的,轻轻地放进他脚边敞开的、同样破旧的琴盒里。
纸币落下的声音很轻,但他似乎感觉到了。琴声戛然而止。他猛地睁开眼,有些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惊讶和一丝茫然,看向我,又看向琴盒里的钱。
我没有说话,只是在他抬头看向我的瞬间,对着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是难以察觉地,弯了一下唇角。
那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笑容,只是一个极其短暂的、肌肉牵动的弧度。
然后,我直起身,不再停留,继续沿着路灯昏暗的光带向前走去。
脚步似乎比刚才轻快了一些。城市浑浊的风吹拂在脸上,带着尘埃和远处食物的气息。我抬起头,夜空是城市常见的灰紫色,被霓虹染得发亮,看不见星光。
只有一弯清冷的、薄薄的弦月,孤悬在天际,洒下朦胧而淡薄的光辉。
那月光无声地流淌下来,落在我空空如也的双手上。手上什么也没有了。没有琴谱,没有孩子,没有沉重的爱恨,也没有那架冰冷华丽的施坦威。
只有月光,干干净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