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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老公是闻名遐迩的建筑师。

    采访中提及家庭,他说:

    我不认为我是个合格的丈夫。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将感情放在事业之前。

    我只愿意用有限的时间,建造无尽的梦想。

    节目播出后,全是对他追求艺术的赞声。

    我却默默收起了自己的辞职信。

    我要离开了,永远。

    他前往米兰领奖的那些天。

    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日子。

    1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是塔吊倒塌时刺眼的阳光。

    而当我灵体飘浮,能够俯视整个工地的惨状。

    再看见救护车旁心电监护仪上,代表心跳的波形已经拉成了一条直线时。

    我便恍然意识到。

    我好像已经死了。

    钢筋混凝土砸中我的那一瞬间,我脑海里闪过的竟然不是恐惧。

    而是想起今天早上,我给顾凌霄准备的那份图纸。

    他设计的新项目,我熬了三个通宵帮他完善细节。

    明明今天上午,我还能跟他说几句话。

    他有个国际建筑大赛的评审会,是今天下午的飞机。

    于是我早上六点起来就给他整理资料。

    顾凌霄看起来这么冷淡的人,工作却异常挑剔。

    图纸要装订得整整齐齐,资料要按时间顺序排列。

    用同事的话来说就是:念姐,你都把顾总的习惯养刁了。

    对此我不置可否,毕竟细致入微地照顾了他五六年,再麻烦的事,都成习惯了。

    2

    凌霄,听说米兰那边最近在下雨。

    我给你多带了件风衣。

    薄荷糖在你背包左边的口袋里,你坐飞机总是会头疼,含一颗会好一点。

    晚上不要熬夜画图了,你眼睛最近是不是不舒服早点休息……

    是地中海气候。

    我的话骤然被人打断,怔怔地抬头,我对上他一双清冷的眼睛。

    岁月从不败美人这句话在顾凌霄身上很合适,他轮廓依旧深邃,快到三十,可岁月仿佛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所以那从学生时代就带着的疏离,也依旧可以直直抵达我的心底。

    他在纠正我第一句话的不严谨,米兰的气候不是简单的下雨,是地中海气候的季节性降水。

    可是我只是想关心他,我垂下眼睛。

    替他理了理领带。

    知道了。

    路上小心,凌霄。

    他侧身从我身边走过去,他以为我今天只是普通的上班。

    其实不是的。

    他要去大西洋的彼岸参加一场国际建筑大赛的评审。

    我也有个重要的事要做。

    是去工地做最后的竣工验收。

    项目经理说,这次验收如果出了问题,整个团队都要承担责任。

    成功率只有一半。

    3

    项目经理告知我这个工程存在安全隐患的时候。

    我在工地的临时办公室里坐了一下午。

    墙角悬挂的小电视上播放着《建筑前沿》的内容,是前几天顾凌霄受邀的那个专访。

    神情很冷的男人不想在建筑以外浪费太多时间。

    就算是被问及妻子,也只草草略过。

    我是个工作狂。

    我不懂浪漫,妻子……于我来说更多是生活伙伴。

    过结婚纪念日吗那是形式主义,与其花费时间准备那个,我宁愿多做几个方案。

    像是顾凌霄能说出来的话。

    别说结婚纪念日了,生日他都不记得。

    年轻的时候我还会提醒他,企盼他某天会捧着一束娇艳的玫瑰花来到我面前。

    可是,我从未等到过一束玫瑰花。

    能记下无数建筑数据的脑子偏偏就是不愿意记我生日的那个日期。

    到后来,我就一个人在餐桌前,点一支生日蜡烛,当过了。

    顾凌霄是冰山,融化不了,我花了六年终于承认这个道理。

    所以也就最近,我开始慢慢觉得自己该醒了。

    说是累了也好,看清了也罢。

    说来好笑的是,他是他,我是我。

    这个几年前他就摊在我面前的道理,我现在才懂。

    我把辞职申请书塞进包里,只给项目经理打了电话。

    4

    项目经理跟我很熟。

    因为顾凌霄不喜欢应酬,而且他这个首席设计师对施工细节一窍不通。

    所以大部分工地的事情,都是我在跟进。

    经理在听完我平静的汇报后,声音有些紧张了。

    小苏……

    这个项目要是出了事……

    我知道。

    我垂下眼睛,盯着脚下的水泥地面。

    我会负责的。

    他是他,我是我,况且,我出了事他又会怎样。

    他会推掉他那重要的国际评审来看我吗

    小苏。

    你要小心,那个塔吊师傅说今天风有点大。

    如果出了意外……

    我抬头看看天空,顾凌霄漠不关心的事情,为什么还要让他担心呢。

    没事的。

    经理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小苏,说实话,顾总真的不配。

    他不配你这么好的人。

    5

    我的灵体飘荡在工地的废墟上。

    看见救护人员从倒塌的钢架下抬出我的身体,项目经理蹲在一旁哭。

    他从下午就在现场指挥,一直等到晚上,可是我不争气,没能睁开眼睛。

    他哭得那么伤心,我就在他身边急得团团转,可他看不见我。

    我好想安慰他,跟小时候安慰弟弟一样让他别哭。

    经理很努力了,虽然这次的事故不是他的责任,可他还是很自责。

    我坐在他身边,抬头看夜晚的星星,像小时候一样轻声唱歌。

    他听不见,可我觉得好像这样,他就知道小苏还在他身边了。

    我是突然被一阵风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的。

    死后灵体的感官真的很奇妙,我一边能感知到工地里发生了什么。

    一边又来到了顾凌霄参会的那个会场。

    他那个评审,应该会持续一周。

    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很容易就成为全场的焦点。

    年轻,英俊,履历说得上出类拔萃。

    其实说起来,顾凌霄这个人,大概从小到大都是焦点。

    大学的时候,喜欢他的女生就络绎不绝了。

    那个年代,还保留一点纯真,就有女生明目张胆地追到他宿舍楼下。

    每次他都以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看着人家。

    穿着最普通的白色衬衫,胳膊夹着图纸,克制而疏离地垂头看人:

    不好意思,我对你没有感觉。

    话却分外不留情面。

    许多男生引以为傲的受欢迎,对他来说不过是单纯的困扰。

    他那时候,拿设计奖已经拿到手软了。

    老师的口中常常会提起他的名字,那时我是仰着头看他的学生之一,最边缘的那种。

    我只敢在路过设计院时偷偷看见他画图的身影。

    顾凌霄绝对不知道在跟他相亲之前我已经暗恋他四年了。

    我也绝对不会知道毕业两年后。

    介绍人安排的相亲对象就是他。

    我不会谈恋爱。

    这是顾凌霄见我第一面,跟我说的话。

    如果硬要说什么感情,我只对建筑有感情——总之和人无关。

    他轻皱眉头,即使这样,依旧遮不住惊人的好看。

    他简洁明了地阐述自己。

    我们不是在谈论爱情。

    我们只是在确认一个生活伙伴,你能理解吗

    其实那时候,顾凌霄说得很清楚了。

    是我觉得我可以接受,是我要跟他在一起。

    我总觉得来日方长,总觉得有天他那专注认真的目光会停在我身上。

    总觉得他——

    会喜欢上我。

    该说太天真吗,把自己日夜不停的付出,寄托在那所谓的日久生情里。

    6

    我的灵体荡到他的身旁。

    看他表情严肃地和对面的评审专家交谈。

    男人身型颀长,淡漠而优雅。

    我是不是很傻

    我手插在口袋里,望向他。

    他们说,天才看普通人就像普通人看傻子。

    另一边,我的遗体被送进了殡仪馆的车里。

    建筑大赛评审会人声鼎沸。

    凌霄,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7

    顾凌霄用手机拍了一张米兰大教堂的夜景发给我。

    当然,我再也没法回了。

    项目经理没有把我出事的消息告诉他,连发的朋友圈,都屏蔽了顾凌霄。

    这样挺好的,生时我缠了他太久,怕死了还要麻烦他,让他改签机票。

    况且,我没觉得他想要跟我见什么最后一面。

    米兰的夜景很美,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他盯着手机,在酒店的阳台上看了很久。

    我凑过去看,才恍然明白,以往,他给我发消息,我基本都是秒回的。

    他以前出差,也会随手拍几张照片给我,我就回他一个笑脸的表情包,上面写着好美啊。

    这次,他等了很久,我没回。

    苏小姐,外面风大。

    快回来,别着凉。

    年轻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是他的学生,建筑圈里这方面,有些事情心照不宣。

    女生有些亲昵地上前要给他披上外套,被他推开了。

    8

    意大利面。

    太硬。

    顾凌霄给我发餐厅的图片。

    我的遗体被推进了火化炉里。

    又下雨了。

    顾凌霄给我发他酒店窗外的景色。

    同事们参加了我的追悼会。

    明天发布评审结果。

    后天的航班回国。

    顾凌霄站在发布台上,长枪短炮对着他拍摄。

    我用我有些蹩脚的英语勉强听懂了。

    他的设计方案获得了这次大赛的最高奖项。

    他呀,站在聚光灯之下,在他擅长的领域,从不让人失望地发光发热着。

    我想,这是我爱了他那么多年的原因。

    可是那是我爱他,不是他爱我。

    四月细雨纷纷,在骨灰被安葬在一处简朴的墓园时,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9

    那天晚上评审结束,顾凌霄打我电话打到第三个都没接通的时候。

    他就把机票改签到凌晨了。

    飞机上,他一直都皱着眉,脸比平时还要冷。

    不过也对,这么多年来我对他有求必应,猛然一下联系不上,他该不习惯的。

    其实本来每次他出差回来,我都会去机场接他。

    而且我肯定提早两个小时到,就在机场等着他。

    这些也是习惯,人总是想让重要的人生活得舒适。

    可这次,他得一个人穿过空荡荡的候机大厅,然后拦一辆凌晨的出租车。

    他到家的时候,凌晨五点,先按门铃,没有人应,他用指纹锁打开了门。

    家里空荡荡的。

    一切如他走时一样,厨房干干净净,餐桌空空荡荡。

    只是,我常穿的那双拖鞋还摆在玄关门口。

    他脱下匆忙穿的外套,在没开灯的家里走动,一圈又一圈。

    卧室,阳台,书房。

    最后,他打开了洗衣机。

    什么都没有找到,他停住,掏出手机给我打电话。

    等了许久,关机。

    他深吸一口气,拇指划到列表另一个号码。

    项目经理的。

    两个人的关系其实一直都很淡漠。

    这些年,经理联系也只是找我,没想过主动联系他。

    顾凌霄更是那种态度,专心设计,意思就是别让他管现场。

    什么事

    苏念在哪

    两个人的语气都很冲,不过经理顿了下。

    然后是声很怪异的笑,形容不出来的感觉,喃喃重复了一遍。

    苏念在哪

    苏念走了。

    走去哪了

    顾凌霄的眉头越皱越深,初晨的光刚巧落到他眉心,

    我听见电话那头,经理哽咽了下的声线。

    不是走去哪了。

    是苏念出事了,顾总。

    10

    一阵很长的沉默,贯穿了电话的两端。

    从我这个角度看去,顾凌霄捏着电话的指节泛起了白。

    开什么玩笑。

    怀疑的语气。

    没当真。

    看样子,我出了事,连工地事故都没通知他这样的情况,并不会出现在顾凌霄的认知里。

    经理在电话那头哑了声,半晌,以一种解脱般的语气苦笑。

    顾总。

    我从毕业后就没跟你开过一句玩笑。

    经理挂了电话,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声响,我觉得很奇怪,顾凌霄似乎被定住那样,保持着握着手机的姿势就在那站着。

    慢慢地,他就坐在了家里的沙发上。

    顾凌霄在工作上严谨认真,私生活方面却恰恰相反,他随性到了极致。

    所以家里一直都是我在收拾,他书房里常常堆满图纸,还不允许我乱动。

    我不止一次因为这种事被他说过,现在想来,我本就不是和他很合适的那类人吧。

    他可能需要一个可以和他在建筑的海洋中畅聊的女建筑师。

    而不是一位只会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地中海气候都不知道的助理。

    光一点点漏进屋内。

    我看见他摸着沙发套的花边。

    将那已积了一点点灰尘的蕾丝。

    揉了一遍又一遍。

    11

    家里的门被打开了。

    顾凌霄猛地转头看去,动作太大,我都怕他扭到自己的脖子。

    结果,站在门外的是项目经理,他晃动了下手中的钥匙。

    顾总,你在正好。

    苏念之前放证件的地方在哪里

    得去派出所……

    顾凌霄抚摸着蕾丝边的指节不动了,僵在那里。

    注销户籍。

    电视柜里,放着我跟顾凌霄的一些证件。

    他这种东西也是拿了就乱扔的,包括一些设计大奖的奖杯,所以我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替他收着。

    他个人对这个倒不在意,可我每次都喜滋滋地轻轻擦拭着。

    有什么意义。

    他不理解我为什么因为他得奖而开心,我就笑眯眯地抱住他的胳膊。

    因为你是我老公呀,老公得奖我当然开心。

    年轻时我还有向他撒娇的时候,后来,在岁月的磨砺下,我已经收敛许多了。

    顾凌霄正拿着我俩的结婚证不放手。

    结婚证上的照片也拍得并不好。

    毕竟他嘴角没上扬半分,我笑得像是那是只属于我一人的盛大婚礼。

    经理找到了我的身份证,转头看顾凌霄正拿着那两本红彤彤的本子。

    不知盯着看些什么。

    顾总,别担心。

    苏念走了,你跟苏念的婚姻关系就自然解除了。

    你不是她丈夫了,再也不是了。

    轻松吗你可以跟你带的那些年轻女学生自由发展了。

    这种明显带着冲的挖苦语气。

    顾凌霄以往听到这么说都是要翻脸的。

    可是这次,他很久没动静,不如说,他失神了许久了。

    他只是慢慢起身,然后拿起挂在沙发上的风衣外套。

    我跟你一起去。

    12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一句话。

    说实话,我其实也想过,顾凌霄在我死后会是什么表情。

    大概会一声哦知道了,然后继续投身他那改变世界的伟大设计中。

    他不爱我,这件事,我知道。

    所以我的离开于他而言大概就算是一个插曲,不大不小,恰如湖面上投进了一颗石子。

    他居然亲自来给我注销户籍,我都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他念旧情了。

    观摩自己被注销户籍,这体验还挺独特的。

    经理把一些材料交了上去,顾凌霄就坐在等候大厅的椅子上。

    饶是这样,他还是很瞩目,墨绿色的大衣,像一棵立于世的青松,人群里我总能一眼望见他。

    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那双黑色的双眸静静倒映着匆匆的人群。

    就这样,项目经理填写了我的户籍注销表,工作人员在窗口的另一头确认。

    再递过来的时候,户口本上已经多了一个盖章。

    注销。

    顾凌霄就盯着那两个字,盯了很久,很久。

    久到经理一把从他手里给抢了回来。

    过几天我来收苏念的遗物。

    谁让你收的。

    许久没说话的顾凌霄嗓音都干涩了许多。

    我是她的项目经理,我不能收吗

    我还是她丈夫。

    你是个屁。

    经理说完这句,两人都停了下来。

    其实顾凌霄依旧站在那里,但我就觉得他好像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样。

    他闭了闭眼,缓缓说:

    苏念从没告诉过我她要辞职。

    是啊。

    经理点点头。

    告诉你有个屁用。

    经理把那本盖着已注销的户口本拿走了,顾凌霄就这么一个人站在派出所的门口。

    其实我知道的,顾凌霄一直都是个过客,想要感化他这样的人,不可能。

    他永远理性,永远高高在上。

    烈日当空,他转身,走在布满蝉鸣的街道上。

    13

    我以为顾凌霄回去后该处理他那些未完成的设计了。

    结果他从进玄关开始就发呆。

    纯发呆。

    比如站在那个我在玄关处摆着的建筑模型面前,站了三十多分钟。

    这个模型是我从巴黎带回来的,最后一个零件总是装不对。

    被他揽在怀里说笨,然后他三下五除二就拼好了。

    比如坐在沙发上,盯着我俩养的绿萝,盯到太阳都下了山。

    绿萝是我之前总是熬夜,从门口花店老板那买来的。

    我总是很羡慕地看着他,问他为什么精神能这么好。

    大多时候,他都嫌弃地躲开。

    有的时候,握起我的手轻抚一下。

    夜幕降临,他也不开灯,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客厅里。

    我想,我不在,他或许还是会不习惯的吧。

    毕竟照顾了他那么多年,毕竟,苏念永远会为顾凌霄准备好第二天的图纸。

    凌晨一点,他终于有行动了。

    冲了个冷水澡,躺进被子里,夜空高高悬挂。

    顾凌霄的作息其实极其规律,十二点后睡对他来说算是少有的熬夜了,可他似乎还是没睡着。

    猛地翻坐了起来。

    月亮高挂。

    他下了床,走到阳台,我和花店老板讨价还价带回来的几盆薄荷好几天没浇水了,蔫蔫的,他蹲下,拿一旁的喷壶给它们浇了一点水。

    浇着浇着,他手抖了下。

    夜晚的小区里不剩几盏灯了,突然有只夜鸟啼叫,连成一片荒芜的寂寥。

    14

    我哪里也去不了,这些天里,我只能飘荡在顾凌霄的身边。

    一夜都没睡的顾凌霄第二天居然破天荒地将屋子给收拾了。

    设计院,公司,学生,都给他打过电话,他没什么反应。

    每次就淡淡一句:我刚丧偶。

    想我跟顾凌霄六年,他在我死后这样我反而看不懂了。

    他不会在我死后掉哪怕一滴眼泪,这是我早就明了的事儿。

    他说他不会在工作以外的事上投注感情,就是这样,说实话,我觉得他是第一个会从我离世的悲痛中走出去的。

    他或许都不会因为我走了难过。

    他的冷漠深到骨髓里,几近带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

    可现在又不像他的正常反应,比如盯着我从威尼斯旅游给他带回来的玻璃笔,盯一下午了。

    门铃响了,他慢吞吞地挪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经理,跟我们住同一个小区的同事,是我在设计院的好朋友。

    顾总,这不路过嘛。

    那个,楼下那家包子铺,给你带的。

    顾凌霄的目光有点木然地移到那个包子上,不得不说,经理不愧是了解他的人,顾凌霄有三天一夜没吃东西了,经理懂,没有我,顾凌霄连饭都不会做。

    夕阳像血一样流淌在门廊,顾凌霄侧了点身,将他引进家。

    半晌,轻缓地说:

    她的追悼会,连你都参加了。

    一句话,直接让边上的人没了声儿。

    害,顾总。

    都过去了,死者为大。

    经理在顾凌霄家陪了他一会,顾凌霄本就不爱说话,这会儿更沉默。

    低头看了看手表,不用他开口,顾凌霄就已经说:

    你赶紧走吧。

    这性格真是,不给人家留一点面子。

    幸亏经理不是计较的人,在门口告了别,要走的时候,经理突然探出了身子。

    似是犹豫很久才下定决心说出口。

    夕阳在他的身后静悄悄回响,目光似悲哀涌动。

    苏念在世时,常跟我说羡慕那些女建筑师。

    羡慕她们什么呢

    羡慕她们懂设计,能听懂那些复杂的专业术语。

    她说,如果她也脑袋转得快……

    顾总是不是就能跟她多说几句话了。

    夕阳的残红映在前人的瞳孔,顾凌霄顿在那不动了。

    顾总。

    一颗真心捧给一个人,不是为了让那个人……

    踩得稀碎的啊。

    15

    我靠在门框边,看顾凌霄还在整理我们的东西。

    干了一晚上了,不知道疲倦似的,他翻到一本相册,打开。

    里面是我整理的我俩拍的照片。

    其实很少,顾凌霄顶着那张从小招蜂引蝶到大的脸,却不爱拍照。

    许多时候都是我强行地拉着他拍。

    还有不得不被拍,比如他现下指尖摩挲的那张,我俩在长城上的那次合影。

    那次旅行没什么防护的,在他给我讲完古建筑的历史后我感动得要死,紧紧拽着他的胳膊,就被他拿一种讲了也白讲的无奈眼神看着。

    我想起来,这张照片背后还有故事。

    那大概是我跟他吵的唯一一次架,要跟他分手。

    顾凌霄一直很忙,特别年轻的时候,真的挤不出什么闲暇时光来,我真的央求了他好久,做了好多思想工作,他才答应空出几天跟我一起出趟远门。

    日子订好了,票也买好了,出发前几天起我就已经开始满心期待,结果就临出发前一天,他突然有个项目汇报,去不了,怎么也去不了。

    我确实已经挺生气的了,但也不至于歇斯底里,真正让我崩溃的是。

    他去项目汇报,也是去外地,还是跟一名女学生单独去。

    女学生家里有背景,我平日里去找顾凌霄,那女生就总打扮得花枝招展往他身前凑。

    我一来找顾凌霄,她就抓着顾凌霄问那些专业问题,一问半个多小时就过去。

    我呢,端着那份要凉了的午饭干干地等。

    我跟他说能不能推掉项目汇报,他说推不掉,

    你自己去吧。

    他边整理着图纸,边淡漠地朝我说。

    那句话他上午说的,晚上分手协议放到了他桌前。

    他终于从那堆设计图纸之中抬头看我。

    那时候,分手的情侣很少。

    可我那一刻是真想分,特别崩溃,情绪莫名被拉扯着,也有可能是我那时候工作压力太大,被情绪调动了。

    这样的赌气事,也就只有年轻时的我能干得出来了。

    可我现在居然想,当时要是真分就好了。

    当晚顾凌霄收拾好了行李,站在我房前。

    他一直都不是很爱说话,所以我现今也不知道他那个不得不去的项目汇报是怎么推掉的。

    反正第二天他跟我踏上了旅行的路途,拍下来那张照片。

    我搂着他胳膊,紧紧贴着,他依旧面无表情,一张帅脸端着冷淡。

    回来后他的事业经历了一段低潮,大概有我那么一点点责任。

    我俩在一起好像总是没有什么愉快的记忆。

    能结婚也是够稀奇。

    他翻开那张相纸,后面是我写的一句话:

    对不起,凌霄。

    我总是不知道怎么让你开心。

    他蓦地狠捏紧那张相纸。

    纸卡进肉里,直到磨出一道血痕。

    16

    顾凌霄在储物室里找到了我俩去年酿的葡萄酒,盖子上有我写的标签凌霄明年秋天再开。

    写上这行字的时候我已经准备辞职了,写上去是因为我明白他不会记得这些事情。

    他整理书房的时候露出了压在桌面玻璃下的字条。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是我写给他的,那次他有个项目出了问题,团队忙得团团转,我能给他的支持,就只有按时的三餐,凌晨温度恰好的牛奶,还有悄悄压在书底的鼓励话语。

    冰箱里我做的银耳莲子汤还静静地躺在那里,他不爱吃甜的东西,表示不加糖不喝,

    我笑眯眯哄他:

    好,好,下次给你少放点糖好不好呀。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我没可能给他做下次了。

    现在他坐在餐桌前,轻轻拧开那个被我封存的瓶塞,就着没有到期的酒,一口一口把那盒银耳莲子汤吃掉了。

    然后在十五分钟后去厕所吐了个天昏地暗。

    也是,这玩意放冰箱都半个多月了。

    顾凌霄不怎么喝酒,他自己说过酒精这种东西只会影响他思考,可是他还是把那瓶酒喝完了,他酒量肯定不好,死死撑着酒瓶,一度让我怀疑是不是我记错了日子,酒完全发酵了一样。

    他又跑去厕所吐了。

    浴室里发出巨大的声响,他一头栽倒在洗手台里,水哗哗流淌着,浇在他红透的耳尖上,他缓缓抬头,盯着镜子里的人影,

    然后突然地,毫无征兆地,挥拳,砸在了镜子上。

    顾大建筑师还挺有手劲。

    镜子裂开了,血顺着那股缝流下,他盯着里面扭曲的人影,颓然极了,我很少有机会看到这样的他,这样情绪爆发的他,以前的我无论怎么刺激,他都没有什么波动。

    无论是愤怒,抑或是表达爱意。

    好笑的是夫妻六年,原来他连爱都没有好好对我表达过。

    手上的血不再流了,他也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木然地拖了张椅子,然后来到卧室的衣橱前。

    他晃晃悠悠地爬上椅子,衣橱的最顶层放着我俩换季的被褥,我身子怕冷,有点凉我都受不了。

    年轻的时候我会朝他撒娇,从冬天的外面回来就朝他张开手臂。

    冷,抱我。

    他拒绝得干脆利落。

    开暖气。

    后来我就买了条毛毯,再也不需要他抱了,是啊,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那么热情的呢,我不记得了。

    那条毛毯还藏在橱柜的里面,我每年冬天都要披的。

    他要找的原来是这个,他扯到了一个角。

    然后没有站稳。

    整个人随着紧拽的毛毯摔了下来。

    发出好大的声响,但他没什么反应似的,半晌,只是紧紧地扯住了我的毯子,好像他的手里就只有这个东西了。

    他似乎站不太起来了,于是他慢慢地,拽着那个毯子缩到了沙发的一角。

    他拿毯子裹着自己,酒劲或许该过了,他三天没有睡,吃的东西还全都吐掉了,他闭了闭眼睛,不该感到冷的人,此刻却将毯子裹得那么紧。

    那甚至有点贪恋——我的东西,他会贪恋

    我从未这么想过。

    他挣扎了好几下,摸到自己的手机,拨起一个号码来。

    是经理。

    顾总,我跟你说。

    电话那头,经理似乎早有预料。

    苏念走就走了。

    人死不能复生,你别想不开,你……

    老张。

    话语被打断。

    寂静的夜里,他仰头盯着再也不会点亮的天花板。

    问电话另一头的人。

    老张。

    ……

    她是不是讨厌我了

    我死后,他明明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啊。

    可现在为什么又要。

    抱着我的遗物。

    哭成这样

    17

    顾凌霄和项目经理因为我的遗物归属问题打了一架。

    打到了医院去。

    几个同事都来了,经理被人拉着,朝顾凌霄吼。

    你凭什么保管苏念的东西!

    从认识开始,你关心过她吗

    你尽过作为丈夫的责任吗

    就因为你不愿意被打扰,就因为你是大建筑师,对,你很有才华,你很了不起。

    你多有理想,你多伟大。

    所以呢,她不重要,现在她走了。

    你凭什么还要从我们这抢走她的东西!

    顾凌霄被同事拉着,到底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他抬手擦掉了唇边的血迹,几天时间,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瘦得那么快,夏风回转着医院的长廊,经理在身后怒骂,同事拍了拍他的肩。

    好了,好了。

    走到这一步,顾总,你怨得了谁呢。

    挺中立的一句话,顾凌霄咳了两声。

    我没想过……

    特别轻,轻到被淹没在夏风的悠扬里。

    夏日病房走廊的通路无限延长,他一定不知道,我就飘在他的身前。

    他紧抓着胸前,像是不知道为何,那里会如此难过。

    我没想过会失去她。

    18

    痛苦的人成了顾凌霄。

    而想解脱的人成了我。

    我不知道人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得飘到什么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日复一日地看着顾凌霄。

    这个在我人生六年中举重若轻的男人,死后我却再也不想见到了。

    顾凌霄把家里和自己都收拾了一下,几天没剃的胡须剃掉了,头发也重新打理起来,时光从来都如此偏爱他,漏进浴室的光打在他的侧脸,纵然颓废。

    都帅得如同另一层腔调。

    他买了一张机票,一个人飞去上海偷偷看了一个建筑展。

    里面有我生前最后完成的设计图,我临死前还在修改的那个项目。

    很小的展厅,他第一次看我的作品吧。

    很久以前我跟他说想做设计师,他不屑地看了一眼我画的草图,就说我没天赋。

    再后来我考了证书,他说做助理挺好,不要有不切实际的想法。

    所以现在,一幅巨大的设计展板前,他抬头看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他一个人在展厅待到了闭馆,然后如从未到来过般悄然离去。

    他还去了一趟我的墓前,对于我,他向来话很少。

    于是他和我墓碑上的照片也是大眼瞪小眼从白天到了黑夜,走的时候他伸手想要碰我的照片,但还是缩了回去。

    照片是经理选的,在那里我永远温和地笑着。

    回到家里,他洗了个澡,换上新年那次我强行给他买的衣服。

    他慢吞吞地把床头柜里的安眠药拿了出来。

    这几天他如果没有安眠药根本睡不着,于是拜托医生开了一些。

    他盯着手中的安眠药盒,盯了许久。

    空荡而寂静的房间里。

    像是再也找寻不到往日之人的身影。

    他把安眠药装进了背包里。

    锁上家里的门前,他忽然,毫无预兆地。

    朝着我所在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

    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了。

    19

    顾凌霄知道我的存在。

    三天后,我恍然意识到了这件事。

    因为从三天前,顾凌霄开始在本子上写一些话语。

    苏念,我不知道你在不在我身边,你或许在,或许不在。

    不过我能确信的是,如果那个理论没有错误,你就一定可以看见这句话的。

    什么意思

    我眨了眨眼睛,此时的顾凌霄登上了前往西北的火车,这台隆隆作响的机器一刻不停地往荒漠前行。

    车票上的目的地是敦煌。

    绿影在窗外如风掠过。

    随着他落笔,我也渐渐发现一件细思极恐的事。

    如果说,人死后是会有灵魂的——也就是我现在这个状态。

    那么按道理来说,每个人都会在死后成为灵魂。

    可为什么我只看到了我自己

    我为什么会存在为什么只有我存在我到底是什么

    如果我成了鬼,为什么看不见其他鬼

    难道说……

    这世界上就只有我一只鬼

    这个问题一旦产生,就会发现之前的一切都被我想得太理所当然了。

    我死后居然有意识,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奇怪的事。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一笔一画在本子上写字的男人。

    不是偶然,一切都不是偶然。

    我之所以死后还有意识,绝对不是什么灵异事件。

    是因为顾凌霄。

    这个接触着世界最前沿科技,站在建筑学术顶端的人。

    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对我的身体做过什么。

    20

    空间遵循物理定律。

    热力学第二定律告诉我们宇宙是从有序到无序的,时间只向前流动。

    花开就会花败,人死不能复生。

    火车隆隆运作着,顾凌霄靠在车厢旁。

    手不停在笔记本上写着。

    多可笑,苏念。

    我曾经对于时空重构的理论不屑一顾。

    我觉得那是那群想回到过去的疯子们的幻想。

    现如今,我却无比寄希望于曾经那个假说的可行性:

    空间信息守恒理论——

    一个边缘理论,宇宙中一切信息不会真正消失,如果意识的每个瞬间都是信息片段,那么你的存在可能被记录在某种空间结构中。

    我明明那么不相信时空重构理论,却还是趁着你五年前那次因为急性肠炎住院昏迷的时候,给你植入了我们称为意识定位的一种概念芯片。

    2019年,这项技术并不成熟,并且只有一次机会。在那之后,就因为资金不足以及无法验证性被搁置。

    它只是一个刚刚建成的理论模型,我只确定了它对受试者不会产生任何的副作用。

    我甚至都不知道它会不会成功,毕竟人不知道死去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我们无从观测,无从感知。

    或许你的一切早已随肉体消亡而消散,或许你正看着我写下这句话。

    无论如何,现如今我才明白,那时的我早已出于私心,不想让你离开我,而让你成了意识定位的载体。

    我愣在那里,觉得背后发麻。

    所以,我死后才会有意识,所以,我才会一直绑定在他的身边。

    苏念,你说。

    白色的戈壁覆盖了窗外。

    他的笔迹在最后一页停驻。

    人真的可以回到过去吗

    21

    敦煌研究院的研究员似乎很欢迎顾凌霄的到来。

    不如说,世界上几乎所有的研究机构都欢迎顾凌霄。

    藏在一片戈壁里的建筑群,据说汇聚了当今世界最顶尖的古建筑复原技术。

    他们竭尽全力为了攻克那个命题——

    人类成百上千年来都妄图解决的问题。

    无论是预见未来,还是回到过去。

    我看着顾凌霄放下行李。

    马不停蹄地投身研究中。

    看着顾凌霄面前的图纸渐渐堆成厚厚一叠。

    看着他总忘记吃饭,每天睡眠的时间总是可怜。

    他好像疯了,完全就为了验证那道问题的答案。

    每日的闲暇时间,就是拿那个本子给我写些话。

    无论是量子力学还是时空理论我都不懂。

    不过如若我存在在这里,那就说明或许他们的实验有那么一些成功的概率。

    而在这段日子里。

    看着变成这样的顾凌霄。

    时光沙沙轮转,白驹过隙,我发现我不会疲惫,也不会无聊。

    一个意识体已经不会有这种情绪了。

    我坐在一旁的书架上,盯着他思考。

    一直以来,我恨他吗其实不恨了。

    感情消磨到最后就是没有,平心而论,顾凌霄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到最后我们只是很普通的夫妻,或许爱得不那么甜蜜。

    仅此而已。

    我把我的青春,我的全部献给了他。

    可惜等到他回头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而当我知道因为我的离开他会有那么大情绪波动的时候。

    我居然一点感触也没有了。

    顾凌霄真的很厉害,他能将人一腔炽热的心脏消磨殆尽,他以为他会毫不在意。

    但结果他失算了。

    他失算了,我却无所谓了,我坐在那,像看一出戏,结局对我来说不重要。

    顾凌霄对我来说也已经不重要了。

    对于在顾凌霄身上消耗的那些时光。

    我不后悔,人的选择不是用来后悔的。

    我多希望顾凌霄能明白这个道理,然后放我走,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进行一个疯狂的实验。

    他的理论是将建筑分解成很小很小的信息片段,有些晦涩难懂,我只能尽我可能去理解。

    那很小很小的片段,已经不能称之为建筑了,那是数据,无数个数字信息,奇妙的是,每个信息都能准确地标记其空间坐标。

    那形成了一个信息流,也就是我现在的意识形态,只有这种信息流,具备在虚拟空间中重构现实的条件。

    这个实验在顾凌霄待在敦煌的第二年成功了。

    他将手指伸进机器里,机器运作,一个光滑的切面产生,却并没有产生额外的血,骨头,以及神经,他成功变成了和我一样无法被人类观测的数据。

    切割时属于顾凌霄的神经绝对刺激到他了,他疼得捂住手指跪在地上。

    但他却笑了,这些年他变得越来越神经质。

    经理带着穿越半个中国的小笼包来看过他。

    盯着面前这个头发已经长到扎起来的男人。

    经理只是发出一声叹息。

    顾总。

    没有苏念,就越来越没人管得住你了。

    我不觉得我的存在会带给顾凌霄什么。

    我能做的,只是在他累的时候想给他倒一杯热茶而已。

    这杯热茶重要吗

    经理如果能回答我的问题,一定会抓着我的肩膀点着头说重要。

    实验来到第二个阶段,是敦煌的春天。

    已经具备人为创造信息流的条件后,就剩下制造能够穿越时空的通道。

    我不懂物理,但时空隧道绝对是我那本杂志里科幻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

    其困难程度和荒谬程度就可见一斑了。

    他要人为制造时空隧道,并且用一个新的名词定义这个行为。

    叫作空间折叠。

    我看着他在笔记本上写下的话:

    在机器高压,低温,强电磁场下,将稳定时空局部扰动,利用引导装置强迫时空发生非线性弯曲,空间点被抽离出原有时间链,从而折叠成两个相互连接的入口,它不是穿越时间,而是重组了局部时空的拓扑结构。

    中国字我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我不是很能看得懂。

    总之,基于他所提出的空间折叠理论,时空并不是完全固定,而是存在微观涟漪的动态结构,在极短的时间内,空间中会出现时间起伏,在某种特定情况下,这种微小的涟漪被人为放大或操控,就可以形成连接不同时间节点的隧道入口。

    顾凌霄的实验进行得比之前还要不顺,支持他的人越来越少,因为这些年他在实用建筑领域不再活跃,甚至引来了骂名,说他开始沉迷于科幻的研究,妄想不可能的时光倒流。

    说他成了个疯子,拿自己做实验,总有天会死在那座可怕的机器上。

    事实上,他理论中时空穿越的前置条件,就是死亡。

    毕竟都被分解成信息,人早就化得比灰还要细了。

    正因如此,没有人愿意当他的实验对象。

    他会成为他制造的庞然大物的第一个实验对象。

    或许也是最后一个。

    敦煌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迎来了实验的最后一关。

    所剩无几的追随者将负责在一个观测室外监控这整场实验,他躺进了那个造型有着些许诡异的银色合金制成的舱体中。

    机器启动,没有人知道这玩意是把他分解成了无数个细小的看不见的信息片段。

    还是真的能带他穿越时间。

    或许两者都有。

    嗡嗡的运作声响彻四周,他的情况先不论,很快我便有了反应,我感觉我被什么东西拉扯,那是一种感应,那是一个漩涡,我随着它的动作旋转,却并不曾出现眩晕的感觉。

    我无法感知,却知道自己是个流体。

    无数的东西在我身边炸开,穿梭,流动。

    我被牵着,又像是在奔流,我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像是几亿万年在我的耳边呼啸而过,又像是一瞬间。

    我掉入一片深渊,不停地坠落,坠落。

    顾凌霄的实验成功了吗,或许吧。

    但我无暇顾及人们的欢呼,无暇顾及他多伟大,未来将迎来怎么样的变革。

    我看见我看不见的那些漩涡。

    听见我听不见的那些低语。

    直到我的眼前一片光亮。

    我睁开眼睛。

    春风吹拂。

    光落进设计院的窗棂,手中的《建筑学报》刚好翻过下一页。

    有人在我的身边,拽住我的衣袖。

    苏念,今天是顾学长的讲座。

    晚去好像就占不到座了呢。

    22

    人流自我们的身边匆匆涌动。

    设施略有老旧,基础建设还在完善的设计院中,却常聚集勤奋,为新理想而奋斗的青年。

    朝歌轻响,人声扯回我的思绪。

    苏念,怎么了

    你不是一直很崇拜顾学长嘛,快走呀,再晚点真的没有位置了。

    顾学长。

    顾凌霄。

    听见这个名字,我恍然回过神。

    它像个白噪音,轻缓,又无法忽视。

    不过这次。

    我发现一件事。

    很直观的,听见这个名字,我的第一反应是躲避。

    我不爱顾凌霄了。

    多少年,明明暗恋了他多少年,陪了他这么久,这么久,久到建立一个家庭,久到成为对方朝夕相处,乃至家人的存在。

    在每一个被他牵动心神的日夜里痴迷。

    我恍然意识到某一天,我对他一点感觉没有了。

    原来我对他真的也会有这么一天。

    我轻轻推开了女生拉着我的手。

    朝她笑了笑。

    你去吧。

    我……想再看会书。

    至少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

    我不要顾凌霄。

    23

    门口出现了一阵骚动。

    不大不小,但正好够我从颇具年代感的期刊中抬起头来。

    有人神色匆匆。

    正常人神色匆匆地要找什么人,大多时候都会被旁人看一眼就略过。

    可那是顾凌霄。

    二十二岁的顾凌霄,白衬衫能恰到好处地衬着腰身,黑色的碎发被走路时的风撩着轻扬。

    五官深邃,比起成年后的他,尚未脱去青涩的锋锐,抿唇,生人勿近的样子。

    在那个朴实无华的年代,他走起路来都像时尚杂志里的模特。

    引着人的目光往他身上聚。

    我把脸藏到书后,希望自己不被发现。

    可惜他朝着我直直走来。

    他拽着我的手腕要吻我。

    我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这两件事大概就发生在两秒之内。

    引起旁人不大不小的一阵轻呼。

    他的脸被我扇得歪到了一边。

    额前的碎发遮住黑色的眼,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只知道他捏着我腕骨的手依旧没松开。

    苏念。

    他喊我。

    我看着他。

    放手,可以吗。

    冷淡,强硬的语气。

    我从没想过有天我会对顾凌霄用。

    我俩这样反正肯定是人群的焦点了,我不介意把一切摊开明说,

    顾凌霄,你再这么拽我。

    整个学院都会传开你骚扰女同学。

    他松开了手。

    抱歉。

    其实,要是真的算起来。

    自我死后,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跟顾凌霄说话了。

    他下意识地并拢触碰过我的食指和拇指。

    轻捻。

    苏念,我们回到过去了,我……

    我们的一切可不可以重新开始

    我很深,很深地望着他,很多事情没有办法。

    在动了感情时不知道自己动了,在想回头的时候发现回不去了。

    人们把这叫作可惜。

    顾凌霄太自傲。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总是先美好,再由摩擦产生恨意。

    顾凌霄是反了过来,他最开始不在乎我,可到最后却无比在乎我。

    可是我已经不喜欢你了,顾凌霄。

    落阳轻荡,我走过他的身边,一字一顿地说。

    24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跟顾凌霄的角色会颠倒。

    但结果就是这样。

    从前的我努力学习新技能就为了他能多跟我说一句话。

    现在的他也不遑多让。

    我猛地停住脚步,跟在我身后的男人也停了下来。

    我看着他从身后拿起一捧娇艳欲滴的玫瑰。

    他太过引人注目,比一捧玫瑰更加引人注目。

    垂着眼温润如玉的男生和鲜艳的玫瑰花。

    确实很赏心悦目。

    可看得我居然就是一点内心波动都没有。

    甚至有点烦。

    顾凌霄,你看看你。

    站在台阶上,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不觉得这都不像你了吗。

    被我拒绝了这么多次,你还没腻吗

    为什么非得纠缠我重活一世,明明有很多事可以做吧。

    何必……

    我不在乎。

    我做不到。

    我可以放弃一切。

    可没有你的日子。

    他突然停下要说的话。

    黑色的眼眸深深地望着我,

    我一秒都不想过。

    苏念。

    没有你我会死。

    他的眼睛真的很漂亮。

    像一颗黑曜石,很深,很引人瞩目。

    我突然想起曾经的我天天期盼他温润的目光会落在我身上。

    期盼他会说情话给我听。

    可为什么到了现在,我一点都不想看,一点都不想听了呢。

    风轻柔,于是花瓣被吹得飘零着。

    可我不爱你了。

    这是原因。

    我说给他听后,他眼眶猛然红了一瞬的原因。

    25

    这几天我只要一回到宿舍话题中心就成了我。

    我捧着书,任由室友在我身边叽叽喳喳。

    苏念,你成大红人了!

    快说,你到底跟顾凌霄什么情况

    你怎么跟他扯上关系的!

    拒绝顾凌霄。

    室友撞了撞我的肩膀,

    这也太酷了。

    有可能顾凌霄那时候在大家的认知里。

    主动追人的概率比有人证明出哥德巴赫猜想的概率都要小吧。

    不过比起这些,我都回到了过去。

    顾凌霄真的不重要了。

    我把书合上,跳下床。

    朝她们招了招手。

    先不说这个。

    有没有兴趣创业

    创业

    我点了点头,摊开手中的杂志给她们看。

    咱们现在用的软件,都是国外的对不对。

    无论是设计软件,还是建模程序……

    但如果我告诉你们,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国产软件会迅速崛起,你们信不信

    我想要开发一个软件,专门用来做建筑设计。

    软件开发,建筑算法这些词,在现在这个年代几乎很少有人提起。

    少年时对于未来蓝图的构想总是充满疯狂。

    而未知,有着其独特缱绻的诱惑力。

    何况我现在手握未来。

    可以确信的是,这辈子,我的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所以比起纠纠缠缠的情爱,果然。

    走那从未走过的道路更加的有吸引力。

    星光在我的眼里熠熠生辉。

    那天晚上,女寝的灯光一直亮到了天明。

    我的一切重新开始了。

    这辈子。

    不会有顾凌霄。

    番外:不思量

    (男主视角)

    刚入初夏,这几天总连绵着下大雨。

    顾凌霄站在设计院的对面,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

    那微微还透着亮光的窗户里大概在进行一场庆祝活动。

    可手里被仔细包装的礼物。

    捏了许久,却再也没有送出去的理由。

    他知道,即便送了出去,下场也会是躺在垃圾桶里。

    今天是苏念生日。

    他颠倒时间线,带着她回到过去的第一个生日。

    苏念拒绝他的第108天。

    说实话,他知道自己会落得这个下场吗

    他知道的。

    只要脑袋一动起来就会发现自己做得有多错误。

    可是有的感情为什么能藏得那么深。

    有的人为什么可以走那么远,不回头。

    他回到了过去,过去却给了他最狠厉的惩罚。

    其实很多时候,他只要往前一步就不会是这个下场。

    ——从前她过生日的时候认真地陪她过就好了。

    ——她扬起脑袋兴奋地朝他说话时多朝她笑一笑就好了。

    ——她冬天怕冷的时候要是可以抱住她就好了。

    如果这样的话,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讨厌他了。

    是不是就不会连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不愿意告诉他。

    就这么简单,他本来可以拥有她的。

    他多自傲,他明明有那么多机会。

    为什么丢掉了呢。

    为什么忽视了呢。

    心又开始痛了,他抬手按着那里。

    好后悔。

    那种延绵不绝的感觉刺激着心脏。

    一种无比想要逃离时光的感觉包裹着他。

    我真的错了。

    你能不能回来,求求你。

    可是那场暴雨里他像一个游魂。

    他只能抬着头看那微微泛着暖光的窗户。

    一如曾经。

    他和她的每一个生日,每一个纪念日。

    他冷淡地掠过。

    自诩清醒地觉得那是形式主义——

    形式主义,现如今如果可以跟她多待一秒,再形式他都愿意。

    晚风绻着雨挤进领口。

    他仰头怔怔地望着那盏再也不会为他而亮的窗口。

    可至少还好。

    他回到从前了。

    他至少还能看着她,而不是一张照片。

    一些回忆。

    一场场冰冷的梦魇。

    秒针划过刻度。

    三,二,一——

    他默念,轻声地祝她他从未说出口的生日快乐。

    天黑了。

    灯熄灭后,她也不见了。

    他是被巨大的响声弄醒的。

    缓了好久。

    他才意识到,巨大的响声是他自己摔到地板上的声音。

    骨头很痛,使不上力,站不起来。

    人老了就是这样。

    什么毛病都开始有。

    又做梦了。

    他告诉自己。

    做梦的时间可不可以再长一些。

    他又告诉自己。

    他索性躺在地上,想睡,可是睡不着了。

    他望着天花板,夕阳渐渐划过那斑驳的痕迹,直到有人敲门。

    他根本站不起来,不过他知道敲门的人有钥匙。

    过几分钟,门被人打开了。

    经理拄着拐杖走进来,在屋里找寻他。

    最后在地上发现了躺着的他。

    顾总。

    顾总!

    死了……!

    经理把拐杖扔一边来看他。

    不过他睁开了眼睛。

    你怎么躺这了

    经理自己一把年纪,还要来扶他。

    他听着自己嘶哑的声线从喉咙里溢出来。

    我得去找苏念。

    她今天出门买菜,下雨了,我要接她回家。

    苏念走了,顾总。

    经理知道他又来了,见怪不怪地提醒他。

    你是不是又不吃医生给你开的药。

    她没走!

    可他却听不见经理说话了。

    自顾自地念叨着。

    我,我找到了穿越过去的方法。

    我找到她了!我……

    她只是变成意识体跟在我身边,然后我带她回到过去了。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她没死,我找到她了,我找到她……

    他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

    被经理按着。

    顾总。

    我告诉你,现在是2049年。

    苏念走了二十多年了,你没穿越回去。

    你在想什么呢,现代物理普遍认为时间只是一种概念,过去本就不存在!

    我们永远都无法穿越时空!你永远都回不到过去!

    你……!

    他捏着对面老头的肩膀,

    你怎么会不明白。

    顾凌霄一下卸了力一般。

    拿一双浑浊的双眼望着他。

    顾凌霄在摇头,说不,我明明已经找到回到过去的方法了。

    是啊,做梦就是你穿越回去的方法。

    顾总,你真的很可悲。

    二十多年了,你怎么都走不出来。

    既然如此,之前的六年为什么不陪她好好过。

    我后悔了。

    顾凌霄只是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是啊,可你回不到过去,无论你是不是最负盛名的建筑师。

    经理把带来的包子放在了他的桌子上。

    散步顺便来看看你。

    说真的,你是不是该请个护工来看着你了。

    你也一把年纪了,顾总。

    门被合上了,顾凌霄坐在摇椅上盯着那袋包子。

    他越来越偏爱长久的静默。

    思绪却随着夏光轮转。

    他好像又能看见了。

    看见十几年前,被蝉鸣编织的夏天。

    明明今天早上,苏念的状态还好,能跟他说几句话。

    晃着手中的袋子。

    凌霄,我们小区下面新开了家包子铺诶。

    你尝尝,好不好吃

    他看着她,哭得歇斯底里。

    那条她曾披过的毛毯被他用得处处起球他都不舍得扔。

    现在他连哭都哭得很难听了。

    为什么要哭呢。

    他只是想到。

    好多好多年前的那个相亲。

    他本可以拒绝。

    只是因为他看见了她。

    只是因为是她。

    只是因为茫茫人海中,只有她。

    让他抬起了眼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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