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檐下雨泠,玉碎难留书呆子苏砚在雨夜破庙捡到一枚玉瓶,瓶身刻着诡谲蟠螭。
次日满城暴雨,他推开窗,发现院里站着湿透的素衣少女。
我叫泠,她眼底映着天光,是你昨夜放出来的雨精。
书生手一抖摔了茶盏:我…我该赔多少香火钱
少女却忽然跪下:求你毁了那玉瓶。
瓶中咒术吸尽我百年道行……若此瓶不碎,江南将永溺于雨。
浓稠的夜,沉沉压在荒山小径上。没有星月,天地像被一团饱吸了墨汁的棉絮塞得密不透风。苏砚裹紧身上半旧的青布直裰,薄薄一层布根本无法抵御这刺骨的潮气和阴寒,每一阵风打在身上,都带着针扎似的冰冷。
眼前这座荒败的山神庙,墙皮剥落得如同长了癞疮,漏风的破窗纸糊在歪斜的木格子上,呼啦啦作响,听着更添了几分心惊。可瓢泼的大雨像是天河彻底倾覆,天地茫茫一片水幕,连十步之外的野径都完全隐没在喧嚣的水声里。苏砚狠狠打了个哆嗦,牙齿碰得咯咯作响,别无选择。他一脚踏进庙门那低矮的门槛,脚下立刻溅起一片浑浊的水洼。
破庙里是更浓稠的黑暗,混着泥土、朽木和一种铁锈般的怪味。隐隐约约,神案的位置残留一点微弱到几乎看不清轮廓的暗影。苏砚伸手往袖袋里摸索,指尖碰到火石和火绒的一点坚硬棱角,心头才稍定,但动作仍旧带了几分急切。他弓着腰,摸索着向泥菩萨座前那一摊冰冷潮湿的蒲团草窝里抓去,希望还有干燥的引火物。指尖触到的,除了刺手的朽草碎屑,却意外地撞到了一个冰凉坚硬、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小东西。
咦
苏砚本能地抽回手,惊疑了一下,随即又再次探过去,摸索着将那东西抓住。入手冷得渗骨,沉甸甸的。形状细长,似乎是个小小的瓶子。他来不及细看,另一只手更急切地摸索着干燥的枯草碎叶,攒了一小捧。咔嗒…噗…火星顽强地溅开,一点点微弱的橙红光晕在黑暗中艰难亮起,终于引燃了草芯,跳动的火焰勉强撑开了一小圈昏黄的光晕。就着这摇曳不定、似乎随时会被庙里湿气扼杀的火光,苏砚看向自己从草窝里掏出来的那个东西。
确实是一个小玉瓶。色泽不是清透温润的那种,反倒是一种近乎凝固油脂般、沉重浑浊的灰绿。瓶身雕琢的古朴蟠螭纹路似乎扭曲盘缠,深陷在玉石内部,带着一种生涩的劲道,乍看朴拙,可那蟠螭瞪着的凸起眼珠,被跳跃的火光映照时,恍惚间竟仿佛冷森森地转动了一下。
嘶……一股说不出的寒意贴着苏砚的脊椎爬上脑门。他猛地甩手,差点直接将这小东西扔出去。掌心那块贴着瓶子的皮肤,仿佛被冻僵了般麻木。这庙破败至此,鬼知道这突兀出现的古怪玉瓶沾染过些什么!民间那些山精野怪、古器怨物的传说瞬间塞满脑海。
窗外,雨势似乎缓了一点点,不再是那种能把整座山冲垮的狂躁,但雨声依旧沉闷绵密,催得人昏昏沉沉。苏砚盯着那瓶子,越看越觉得那蟠螭的纹路深处仿佛刻着吸食光明的诅咒。他猛地深吸一口带着腐朽湿气的冰冷空气,手指蜷了蜷,像要摆脱那种彻骨的寒意,最终还是飞快地抬手一抛!玉瓶在空中划了个短促的弧线,打着旋儿落回了神案下那片幽暗积水的角落,撞在湿漉漉的蒲团边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噗一声闷响,很快便被绵延不断的雨声淹没了。
这一抛,心里那点莫名的惊惧仿佛也随着瓶子一同被甩掉了大半。他不再看那角落,低下头,专心将能找到的最后一点干草都拢进火堆里,听着那微弱噼啪声寻求一点暖意。累极了的身体也终于向疲惫投降,他蜷缩在泥菩萨冷硬结实的腿边,靠着冰冷的塑像基座,迷迷糊糊地竟也睡了过去。
意识像是在浓雾里浮沉。苏砚猛地睁开眼,胸腔里那颗心兀自擂鼓般跳得急促。梦里那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水压感似乎还残留在四肢百骸之间,窒息的冰冷缠绕着喉咙,久久挥之不去。
天光……竟是大亮了
窗外,是比昨夜更深沉的灰白。但光线是有了。
苏砚撑着冰凉的地面,试着站起来,腰腿一阵酸麻发硬。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目光下意识地向神案下那片曾抛出玉瓶的角落瞟去——
昏暗的光线下,蒲团边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昨夜那沉甸甸的、令人不安的触感,那冻得掌心生疼的古怪玉瓶,仿佛真是一个梦魇里的碎片,随着天亮彻底蒸发了。苏砚呆立了片刻,一丝荒谬混杂着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涌上来。果然是累过头了,又荒山野庙,难免自己吓自己。
他活动着手脚走出庙门,外面的景象让他一怔。
山雨是停了,可空气沉甸甸的,吸一口气都带着能拧出水来的粘腻湿意。抬头望天,不见一丝晴光,只是比昨夜稍微透亮些的、无边无际的灰白,沉沉地压着山峦和村落。更怪的是,山下那片本该炊烟升起的村落,连同通往村子的山道,全都不见了!它们被一层灰白色的、缓慢翻滚的雾气彻底吞没了,天地只剩下眼前这孤零零的山头古庙,像个被遗弃在海中的礁石。
山路泥泞不堪,每一步都深陷粘稠的黄泥之中,拔脚都格外费劲。苏砚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了许久,才终于穿破那浓稠如米的迷雾,重新看到了城墙的轮廓。
进了城门,这诡异的安静才真正叫人心底发毛。没有平日的喧嚣市声,没有小贩的叫卖,甚至没有人声。大街上空荡荡的。不是没有人,而是所有人都躲在各家门户之后,那低矮的屋檐下、紧闭的铺板门缝里,都挤着三五张惶惶不安、写着惊惧的脸,目光呆滞地投向天空。
天空压得极低,铅灰色的浓云缓缓蠕动,仿佛一锅冰冷沉重的铁水,随时会倾泻下来。雨……又在下。不再是大珠小珠的清晰水珠,而是漫天垂落的、细密到几乎分不清丝缕的水线!没有风,这雨就这么直直地从沉重的云幕里倒下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绝望感。雨水在地面汇集成浑浊的、看不见底的水流,淹没了门槛下的第一层石阶,漂着枯叶、油污和一些说不清的秽物,在空寂的街巷中流淌。偶尔几声沉闷的瓦罐碎裂声,夹杂着远处断续的、压抑的哭嚎声在雨幕里游走。
这绝不是什么寻常的秋雨!它更像是一场无边无际的水囚,将整个城池死死封住。苏砚心头莫名地揪紧,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下来。他想到了昨夜那个冰封般沉重的玉瓶,想到了瓶中扭曲的蟠螭,还有那被抛回角落的瞬间……念头一起,立刻被他强行按下。不可能!那定是自己昏沉里的胡思乱想。他加快脚步,溅起大片水花,只想尽快躲回自家那个临街小院的窄门里。
吱呀……那扇熟悉却沉重的木门被推开。
小院里的景象更触目惊心。巴掌大的地方已全然浸在浑浊的积水里,水深已没过脚踝,漫上台阶两级。角落那棵孤零零的老槐树被雨水冲刷得异常青黑,黑沉沉的叶子吸饱了水,沉甸甸垂着,像挂满了无声的哀告。院子低洼处,水流打着令人不安的小漩涡。
苏砚目光扫过这被雨水统治的小小囚笼,眉头紧锁,却突然如遭雷击般顿住!全身的血液似乎一瞬间凝固了。
水声如瀑的背景音里,一个身影静静立在那片洼地的水中,几乎完全被淹没的小腿肚上,贴着湿透的灰色下裙布料。
是个少女。
一身半新不旧的素白衣衫早已被这漫天垂落的冰冷雨线彻底浸透,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单薄伶仃的身形。墨黑的长发紧贴着她苍白的脸颊,长长的眼睫上挂满细密的水珠,像初晨沾满露水的蝶翅,微微颤抖着。雨水沿着她尖俏的下巴汇成一股细流,不停地滴落。她就那样赤着脚,一动不动地站在没膝的浑水中,如同一尊从水中浮出的玉像。
她……没有伞。或者说,这漫天席地、无处可逃的雨,本身就否定了伞存在的意义。
少女慢慢转过来。她的眼睛,是这灰白死寂世界里唯一异常璀璨的光源,清澈得近乎透明,内里映着水光天色的晃动,又深邃得不见底。视线最终落在苏砚身上,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看进他脑子里那些混乱不清的角落。
苏砚只觉得后背刹那间寒毛倒竖,一股凉气穿透了他被雨水浸湿的薄衫直抵脊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姑……姑娘!何故在此这天……这雨……快、快请进……
他语无伦次,慌乱地想去开门,却发现门还开着。目光扫到门边立着的油纸伞,慌忙伸手去抓伞柄,想递过去,然而手指因为莫名的寒意和紧张而僵硬,竟握不住那光滑的竹柄。伞哗啦一声掉在门槛石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把他青色的直裰下摆又染上一片更深的斑驳污渍。
可那少女仿佛根本听不见他笨拙的邀请,也看不见他惊惶的动作。她望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映着水光的眼睛,直直地、穿透一切般地看过来。
我叫泠。她的声音很奇怪,不是他熟悉的江南女子那种清甜柔润,而更像薄瓷相互撞击后、碎裂前那一瞬间的清冽回响,带着一种非人的脆响,穿透重重的雨帘。
她的目光,缓缓地,却又无比明确地,定在了苏砚紧紧攥在袖口里的那只手上——那只因为慌乱而不自觉紧握的手。苏砚这才惊觉,自己手心似乎正攥着什么东西一个棱角分明、硬邦邦的小物件硌得他掌心隐隐作痛。他猛地低头摊开手——
是它!昨夜被他抛回破庙角落的那个青灰色玉瓶!瓶身冰凉坚硬,那条沉睡般蟠曲的蟠螭纹路,正压在他掌心汗涔涔的掌纹之中。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昨夜抛出去的东西,怎会死死攥在自己手里这念头如同冰冷的鬼手攫住了他的心脏,掐得他透不过气。
少女的声音如同细碎的冰凌,再次响起,清晰而冰冷地钻进他嗡嗡作响的耳膜里:是你……昨夜在破庙神龛下,把我放出来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砚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一片惨白。所有的惊惧、所有的不可思议在此刻轰然炸开。他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想也不想地用力甩手!
哐当——哗啦——
一声脆响!
那不是玉瓶坠地的声音。是他另一只手里紧攥着的粗瓷茶杯,下意识想端起喝口水压惊,却因这句如惊雷炸响的话语、那只冰凉怪异的玉瓶和少女穿透一切的目光,让他心神剧震,手臂全然不听使唤,直接将杯子砸在了门槛前的石阶上!温热的茶水混着几片粗大的茶梗,被浑浊的积水瞬间吞没,只有碎裂的瓷片白得刺目。
妖……妖……一个哆嗦带着牙齿咯咯碰撞的声音从苏砚喉咙深处挤出,但终究没能完整地出口。
他看着阶下水中那个单薄得随时会被雨帘冲垮的少女身影,一个书呆子脑海里根深蒂固的念头不合时宜地、荒谬地冒了出来,带着哭腔脱口而出:小生,小生……昨夜实属无心冒犯!我、我实在身无余财……敢问姑娘仙居哪座宝刹小生……砸锅卖铁,倾尽所有……也定当奉上香烛纸马,虔诚……虔诚供奉赔罪!
苏砚几乎是哭丧着脸喊出这句话,声音在哗哗的雨声里发颤,带着一种认命的绝望。他脑海里飞速盘算着自己床底下瓦罐里存下的几两赶考银子,算计着去当铺当掉身上唯一值钱的青布直裰值几个钱……只求能破财免灾,送走这来路不明、能凭空出现在自己院子里的神灵。
可阶下的水,更深了。
少女那双映着灰白天光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这番狼狈又恐慌的表演。苏砚语无伦次的声音还没落下,她那沾满雨水、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启。
她说——
然后,苏砚看到了此生最难以置信、最让他灵魂战栗的一幕。
那个自称泠的少女,湿透的白衣紧贴着瘦削的脊背。在苏砚那声带着哭腔的供奉赔罪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微微低了一下头,雨水顺着她的额发和下巴急流而下。紧接着,在他惊恐不解、茫然无措的注视下,那双赤着、踩在浑浊积水中的脚踝微动。
噗通!
沉重的闷响是膝盖猛烈撞击水面的声音,大片的脏污浊水被她下跪的力道激得飞溅起来,泼向台阶,泼湿了苏砚僵硬的布鞋和直裰下摆。
她竟在没膝的冰冷泥水中,对着他——一个身无分文、吓破了胆的穷书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脊背却挺得僵直,雨水从她低垂的脸上、脖颈上疯狂流淌。
一个念头在苏砚脑中轰然炸开:完了!这是要命的债啊!这比要香烛纸马可怕千倍万倍!这架势,分明是要索命来抵债的!他腿一软,几乎也要跟着瘫倒下去,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彻骨的恐惧。
水花四溅的哗啦声尚未平息,冰冷而清晰、带着金石碎玉般质地的声音,便刺破了满院的雨幕,穿透了苏砚脑中嗡嗡乱响的嗡鸣,每一个字都敲在他冰凉的脊梁骨上:
求公子……毁去此瓶!
跪在水中的少女猛地抬起了头,湿漉漉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种彻底破釜沉舟的决绝,直勾勾地盯着苏砚紧握的手——那藏着玉瓶的手。
瓶中暗嵌上古咒术,吸食我的道元……束缚真形……已近百年。
苏砚浑身剧烈一震,倒吸一口凉气,冰冷粘腻的空气中带着绝望与惊愕,扎得他喉咙发痛。他茫然地看着跪在浑浊积水中的泠,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那声音里的寒意仿佛能冻裂骨头。百年道行束缚真形这些只存在于乡野怪谈、志异里的字眼,此刻被一个活生生跪在面前的东西吐出,带着死寂的重量砸向他。他低头,指缝里那青灰玉瓶似乎比千年寒冰更彻骨,蟠螭的纹路隐隐透着不祥的幽光。
泠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濒临窒息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刀刃在瓷片上刮擦,用力得几乎要挤出她喉中最后一丝气息:
此瓶……一日不毁……江南烟雨……一日难歇!
她瘦削的双肩无法遏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似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对抗那无形的吞噬,声音仿佛被无数冰冷的丝线紧紧勒住、用力切割:
瓶中咒力……一日强似一日……终会将此方天地……尽数化为……
她猛地急促喘了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岸上濒死的鱼,最终冲口而出那两个染着寒冰血色的字眼——泽国!
轰——!
一道惨白的裂天闪电,毫无征兆地撕开了小院上方浓重的铅灰色天幕!惨白的光芒瞬间吞噬了一切颜色,照亮了泠脸上纵横交错的雨水,也照亮了苏砚脸上那死人般的灰败和恐惧,紧接着,一声撼动大地的炸雷在屋顶猛然爆开!整个房屋都在那狂暴的声浪中颤抖,瓦片簌簌作响,灰尘扑簌簌地落下。
屋檐下的苏砚被这近在咫尺的天威震得猛地一缩,心脏几乎跳出腔子。指间紧攥的玉瓶在这天威震荡下,竟猛地烫了一下!那不是真实的火焰灼烧之热,而是一股无法抵御的阴毒寒意,瞬间穿透皮肉,直冲骨髓!他惨叫一声,手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痉挛,五指猛地箕张开来——
那枚沉甸甸、冰得钻心的青灰色玉瓶,从他骤松的指尖倏然滑落!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粘稠。
瓶身上那条盘踞的蟠螭,在雷光短暂爆裂的瞬间,仿佛活了过来!它细密凸起的纹路,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扭动,在玉瓶急坠的弧线里闪过一瞥令人心胆俱裂的诡异幽光!
啊——!
惊恐的本能让苏砚在最后一刹那猛地下探身体,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捞!指尖刚刚触及那冰冷光滑的瓶身,一道微弱的电弧却从瓶子上弹跳起来,狠狠蜇在他皮肤上!刺麻的剧痛让他手腕猛地一抖!
来不及了!下探的指尖只来得及稍稍减缓玉瓶下落的速度,根本无法阻止。青灰色的影子,沉重、决绝地向着下方坚硬的、被雨水冲刷得光滑湿亮的石阶棱角,直直撞去!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绝望的念头在咆哮:完了!瓶子要毁了!
扑向瓶子的苏砚,整个上身已经探出了门槛的遮挡,倾盆而落的冰冷雨水瞬间浇透了他从肩膀到后背的大片衣衫,刺骨的寒意激得他浑身一颤。他的眼角的余光,在混乱的一瞥间,却捕捉到了院中更为惊心动魄的景象。
就在他扑出去意图挽救玉瓶的一刹那,院中水深处跪着的泠,竟比他更快地有了反应!那张雨水纵横、毫无血色的脸庞骤然扭曲,眼中爆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混杂着巨大恐慌和最后一丝绝望希冀的光芒。她甚至没有试图站起,双腿依然跪在浑浊的泥泞中,上身却以惊人的速度猛地向前扑出!双手毫无缓冲地伸向前方那下坠的玉瓶方向,仿佛要隔着遥远的距离徒劳地抓住什么!一个微弱破碎的嘶喊从她喉咙深处挤出,被轰隆的雨声雷声吞没大半,但苏砚仍旧听清了:
别!
可这个凄厉的、包含着所有绝望与祈求的呼喊终究迟了半瞬。
噗!
一声闷响。
苏砚全力扑出的手爪,终于在那玉石即将与石阶发生惨烈碰撞的最后一毫厘,险之又险地,一把凌空抓住了下坠的瓶底!冰凉光滑的触感立刻传递过来。那要命的玉瓶并未如预想般摔个粉碎,只是被他那猛力的一捞带得在石阶边上轻轻磕了一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便已脱离了绝境。
预想中玉碎魂断的惨烈声响并未发生。苏砚半个身子都悬在雨幕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咚咚狂跳着,简直要从喉咙口蹦出来。惊魂未定,他低头摊开手心,那枚青灰色的玉瓶好端端地躺在那里,冰得刺骨,但瓶身完好无损,只在被他指尖大力捏住的部位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
雨还在下,似乎更急了,疯狂地抽打着屋檐、地面和院中的积水,哗哗声不绝于耳。苏砚猛地抬头,望向院子深处,那个叫泠的少女还僵直地跪在浑浊的水中,上身那向前扑出的姿势也凝滞在那里,雨水浇透了她周身每一寸,苍白的脸上表情极其古怪,混杂着一种瞬间卸下致命重担后的极度后怕,和被另一种更深沉绝望覆盖掉的茫然。
她伸向前方的双手缓缓地、一点一点无力地垂落下去,重新没入冰凉的积水里。那双清澈得近乎妖异的眼睛里,映着漫天雨丝和灰白天光,深处只剩下看不到底的黑暗,仿佛连最后一缕光线都被吞噬了。她嘴唇微微开合了一下,最终只无声地颤抖着,一个字也没能再吐出来。
那眼神太复杂了,复杂到苏砚那根被雨水泡得迟钝的书呆子神经,竟也被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产生了一丝并非源自自身恐惧的刺痛。
就在此时——
嘎啦——砰!
身后屋内,猛然传出一声刺耳的爆裂巨响!
苏砚像被惊雷抽打般猛地回头。只见屋内角落里,那尊尺许高的泥塑山神像,那张原本透着笨拙威严的脸,竟在刚才那道裂天霹雳的余威下,从顶门到下颚,清晰地爆开了一条扭曲的、贯穿的巨大裂纹!细碎开裂的纹路蛛网般向周遭蔓延。一块巴掌大的泥块碎片,正从那崩裂的豁口处剥落,砸在墙角的污水里,溅起一小片肮脏的水花。
山神裂了。
苏砚猛地低头,死死盯着掌心中那只湿冷沉重的青灰玉瓶,瓶身上的蟠螭纹路此刻在昏暗中沉默着,却比先前多了一分说不出的狰狞森然。一股比雨水更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掌心蔓延至全身,冻彻骨髓。掌心里的玉瓶仿佛不再是冰冷的死物,它沉重如一团凝聚了不祥诅咒的实质,蟠螭的每一道刻痕都在无声叫嚣。方才那差点脱手的一摔,似乎没留下痕迹,又似乎彻底激活了什么,指间的寒气冻得他指节僵硬发木。
山神像爆裂的闷响,震得房梁簌簌落下灰尘,更让他耳中嗡鸣,脑子像被什么钝物狠狠砸过。院中那少女……不,那精怪……那双瞬间失焦后陷入死寂深渊的眸子,此刻如同烙印般烫在他的记忆里。一种模糊却冰冷刺骨的念头如毒藤般爬上来:她方才扑出的姿态,那句破碎凄楚的别——真的,是在畏惧玉瓶碎裂吗还是一种……彻底的、无望的恐惧
苏砚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发痛。他猛地扭过头,重新看向院子深处浑浊的积水。那个白色的身影依旧在那里,跪着。雨水如同鞭子,抽打在她蜷缩的肩背上。
砸了它……
少女沙哑破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绝望穿透了漫天水声,狠狠撞入他耳中,求求你……砸了它……
她缓缓抬头,那张湿透的脸上已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雨水冲刷着,像随时会碎裂凋零的纸偶。她的眼神空洞,视线越过苏砚,落在他紧握着玉瓶的手上。
……不然,所有水汽……都将被吞噬一空,再无晴日……
雨水流进苏砚的眼睛,刺得他几乎睁不开。可少女后半句话里蕴含的信息如同冰锥:江南……会死。
我……苏砚喉咙被堵住,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他低头,看着自己不受控制般,用力攥紧的拳头。玉瓶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皮肉里,留下红紫的印记,带来一阵尖锐的钝痛。那寒意顺着血脉侵向心脏,冻得他灵魂都在发抖。毁掉它
一个念头伴随着剧烈的挣扎猛地浮现在脑海:砸了它瓶子没了,这……这雨精……是不是也就……
苏砚猛地又抬起头,眼神惊恐又复杂地看向跪在泥水中的少女。那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湿透的额发紧紧贴着,墨色更衬得她眉眼单薄,身形纤弱,仿佛一阵稍大的风雨就能将她彻底吹散。
如果瓶子毁了,这依附它而现形的精怪……是不是也要跟着……魂飞魄散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他混乱惊惧的心脏深处。
我……
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难听,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摩擦,我若是……若是砸了它……你……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把后面那几个饱含寒意、却又带着尖锐询问的字眼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难以言说的沉重:
你……会如何
轰隆——又是一道闷雷滚过天际,声音似乎更加遥远了些,却带着更深的、难以预测的余威。瓢泼的雨水如同无数根冰冷的线,抽打着屋檐、台阶、院子里的每一寸土地。苏砚维持着那个倾身扑在雨中的姿势,后背湿透,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和鬓发蜿蜒流淌。他紧紧地、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力度攥着那枚冰凉渗骨的玉瓶,指节因用力而惨白,手背青筋在微微颤抖。玉瓶那蟠螭的纹路硌着他的指根,尖锐的凸起像是有生命似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针刺般的阴毒寒意,沿着骨头缝往身体里钻。
他的眼睛睁得极大,带着一种茫然又骇然的血丝,死死地钉在院子中央的少女身上。等待着她的回答——一个似乎不言自明,却又无比渴望着得到否定的可怕答案。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单薄的身体。苍白的素衣紧贴着皮肤,早已没有了半分遮蔽的作用,薄得像一层透明的蝉翼,勾勒出内里伶仃的、仿佛随时会被这浩大水势冲垮的骨架轮廓。水线从她湿透的额发汇聚,顺着惨白的脸颊、尖细的下颌线条急急滚落。她维持着那个扑救未遂后僵硬跪坐的姿态,陷在浑浊积水中的双腿被一片灰黄暗影缠绕,分不清是泥污还是绝望本身的颜色。
听到苏砚那干涩嘶哑、蕴含着巨大惊惧和最后一丝挣扎确认般的问话,少女的头颅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不是因为摇头,更像是被那沉重的问句压得脖颈难以承重。她脸上那种濒临碎裂的死灰色,似乎又加深了一分。
她没有立刻回答。那深潭般沉寂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苏砚话音的落地,瞬间破碎、塌陷了下去,彻底失去了支撑,只剩下一片被雨注穿凿过的、荒凉的废墟。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时间在滂沱的雨声中仿佛凝滞了一刻。终于,她再次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脸。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滴落,如同泪珠。她的视线,带着一种平静到令人心悸的穿透力,直直地投向僵在门口、狼狈不堪的书生。
嘴角牵动了一下,像是要弯起一个弧度,又像只是被冰冷的雨水拉扯出的扭曲,最终只剩下一种空寂的漠然。
会死。两个字。比冰凌更冷,比金石碰撞更脆,没有起伏,没有悲喜。像在陈述一个被千万次确定过的事实。烟消云散……不复归处。声音很低,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苏砚早已冰冷的听觉上,滋滋作响。
可……她的嘴唇再次微启,那细微的变化却仿佛耗尽了身体里仅存的热气,声音陡然弱了下去,带上了气丝游走般的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微弱得像在风中飘摇的残烛,瓶中咒……一日强似一日……
她猛地顿住,剧烈地喘息,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扼住她的喉咙,胸腔费力地起伏,才勉强挤出最后半句:江南……万万千千……生灵……不能……陪我……同葬……
哗啦啦的雨声里,少女的声音微弱几不可闻,却字字清晰,像淬了冰的针扎在苏砚耳膜上:我若死……能阻此滔天之祸……她停顿了一下,似乎艰难地积聚起最后的气力,那空蒙的眼睛里,竟倏然爆出一星近乎燃烧般的微光,亮得惊心动魄,死死锁住苏砚的双眼,声音猛地拔高了一截,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撞击着他:我……死!又有何妨!!
轰隆——!
像是被那句死又何妨所激怒,又一道暴烈的闪电悍然撕裂了沉沉欲倾的苍穹!惨白的光如同神罚之鞭,狠狠抽打在湿透的屋檐和苏砚惨白的脸上!强光闪过的一刹那,他清楚地看到,掌中紧握的玉瓶上那条雕琢的蟠螭……竟似乎动弹了一下!那细小鼓凸、原本如同冰冷石刻的眼珠位置,一道细如发丝、却透着污浊血色的幽光极快地一闪而逝!紧接着便是近在咫尺的、震得整座小屋簌簌发抖的暴雷!
苏砚被强光和炸雷震得猛地闭眼,浑身剧颤。一种无法言喻的、狂暴而尖锐的恶意混杂着冰冷的吸力,瞬间从玉瓶中爆发出来,疯狂地通过他紧攥瓶身的手掌,窜向他的头脑深处!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钻入了他的颅骨!
啊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叫从苏砚喉咙里迸出。
在这剧痛与混乱交加的瞬间,他根本握不住那骤然变得滚烫(却并非灼热,而是一种吞噬灵魂般的阴毒)的瓶子!
手爪猛地一松!
那枚牵系着生死、倾覆着天地的青灰色玉瓶,从他痉挛般张开的手指间,再一次……沉重地……朝着下方湿滑冰冷的石阶——坠落!
这一次,苏砚的身体因电击般的剧痛而僵直麻痹。他看到了瓶子坠落的弧线,那蟠螭的眼睛里红芒诡异地残留在他视网膜上,身体却像被冰冻住了,连一丝指尖的颤动都无法做到!
只能眼睁睁看着。
耳边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轰鸣,少女那句死又何妨在撕扯着他所有的认知:她不怕死!她是……愿以己身,填此浩劫!
而自己……他此刻唯一能动的念头……竟然是……抓住它!
那玉瓶在空中翻滚着,小小的、沉甸甸的一团灰影,带着毁灭一切的凶兆,也带着一个精魂孤注一掷的救赎。这一次的下坠,快得令人窒息。
眼看瓶底即将狠狠地撞上石阶最坚硬的棱角——
一道白影!一道快如电闪、撕裂厚重雨幕的白影,挟带着一溜冰冷水花,如离弦之箭般从浑浊的积水中暴起!
是泠!
她竟是……不!并非跃起!更像是跪在积水中的双膝猛地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像拉满的弓骤然释放,上半身连同双臂以一种极其诡异、超越常理的伸展速度,再次不顾一切地向前猛扑!这一次,她的身体几乎完全离开了跪坐的污水区域,带着一股冰冷的、湿透衣衫的气息,破开了雨幕与距离!
那单薄得如同风中秋叶的身影,带着一种要将自己彻底摔碎的决绝姿态,扑向坠落的玉瓶!
不——!
一声近乎嘶哑的厉喝从苏砚喉头发出。但那声音更像是意识深处的轰鸣,在出口瞬间便被震耳欲聋的雷声彻底吞没。他眼睁睁看着那白色的身影在最后关头,精准地用双手交叠护住了玉瓶砸向石阶棱角的那一面!没有骨头碎裂的刺耳声响,只有一声沉闷的、肉体与坚硬岩石猛烈撞击的闷响!
嗯……极压抑的痛哼被强压在唇齿间。少女整个身体都砸在了冰冷的石阶与浑黄的积水中,手腕紧紧蜷缩,护在身体下方。水花被巨大的冲击力激得飞溅开来,泼洒在苏砚呆滞的脸上、身上。
苏砚被这惨烈的一幕激得全身神经一震!那份身体被撕裂冻结的麻痹感奇迹般地松动了一丝!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他如同溺水之人扑向浮木般,再次不顾一切地向前猛扑出去,用尽全身力气探手抓向那坠地之处!
砰!
他的身体重重摔倒在湿滑冰冷的阶前积水中,狼狈不堪。膝盖和手肘传来一阵钻心的钝痛。但他的手指,在泥水里疯狂摸索着——碰到了!冰冷光滑的瓶身!
他心中一喜,死死攥住!再猛地抬起手!那枚不祥的青灰玉瓶依旧躺在他泥泞的手心。刚才那一声撞击闷响……是瓶子砸在了少女的手腕骨上!
顾不上满身狼狈污浊,苏砚死死攥着玉瓶,猛地抬头向阶前望去。泥水迷了他的眼,他胡乱抹了一把。看清眼前景象的刹那,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刚才扑出接瓶的少女此刻蜷缩在他腿边的泥水里,上半身微微支撑着,手臂保持着那个环抱护持的姿态,低垂着头,墨色的长发彻底湿透,覆盖在脸颊上,剧烈地喘息着,肩膀难以遏制地痉挛颤抖。她用来硬生生承接玉瓶坠落的左臂前袖口完全被撕裂,露出一截纤细得不盈一握的手腕。而就在那腕骨上方寸许的地方,皮肤上清晰地印着一道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撞痕!淤血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那薄得能看见青色血管的皮肤下迅速弥漫开来,像一块沉甸甸的死斑!
显然,瓶子虽然被她护住了要害,没有撞在棱角上粉身碎骨,但下坠的力量却毫无保留地贯穿了她的手腕!
你……苏砚大脑一片空白,语塞了。他死死攥着那沾了泥水的玉瓶,目光死死锁在她淤痕狰狞的手腕上。心口像是被塞满了冰冷的、带着棱角的碎石子,每一次跳动都磨得生疼。他无法理解,无法理解这种……自毁式的……保护
少女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她的动作牵扯了伤处,一阵剧烈的颤抖掠过全身。她猛地抬头!沾满泥水的湿发粘在脸上,但那双眼睛,如同被雨水冲洗过千万遍的黑曜石,在苏砚狼狈的脸上和他紧握着玉瓶的双手之间急切地逡巡了一圈,仿佛在确认那灾祸的源头是否还在。当看清苏砚手指间那完好无损的瓶身时,她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巨大而沉重的紧绷感……极其短暂地、松动了那么一刹那。那瞬间掠过的放松和庆幸,比她手腕上那道紫黑的瘀痕更刺痛苏砚。
瓶子……没事……她喉咙里挤出的声音破碎而微弱,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战栗喘息,眼神近乎贪婪地看着那冰冷的、青灰色的东西。可随即,她猛然意识到什么,挣扎着的动作立刻顿住,再次死死盯住苏砚的脸,嘴唇翕动,被泥水弄污的、苍白的唇上带着哀求,更多的却是一种近乎命令般的决绝和急迫:快!……砸碎它!求你!砸……砸碎它!!最后几个字几乎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地嘶喊出来。
砸碎苏砚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沙漠中的砾石摩擦,自己听起来都感到陌生。他看着少女因为剧痛和急迫而扭曲的脸,看着那淤血正迅速蔓延的、纤细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折断的手腕,再低头看向掌心那枚如同附着不散诅咒般的玉瓶,指节用力得几乎要将它捏碎。
少女那声嘶力竭的砸碎它在他耳中嗡鸣着。砸碎它在她刚刚拼了命、不惜骨断筋折也要护住它的此刻
剧烈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瞬间攫住了苏砚。他下意识地、几乎是带着抗拒般地,将那只攥着玉瓶的手猛地向后一收!缩回了自己的身前。他完全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
艰难的声音再次从喉咙里挤出,带着浓浓的、几乎被雨水彻底湮没的不解。他盯着蜷在泥水中的少女,眼神充满了混乱和质问。
你说它……咒力日强一日,为祸江南……它碎了……你必死无疑……苏砚艰难地喘息着,目光掠过那触目惊心的伤痕,又落回瓶中狰狞的蟠螭,每一个字都仿佛被刺骨的雨水冻结:可你方才……为什么护它!为什么宁可拼着断腕,也不愿它损毁半分!!
这近乎咆哮的质问里裹挟着他混乱的惊涛骇浪——护它时,是不惜自戕也要保住瓶子;催他砸时,又求他立行灭绝之事!疯了吗还是……她口中所求的一切,根本就是一场颠倒黑白的巨大谎局方才这精怪拼死护瓶的一扑,和手腕上绽开的死亡淤青,彻底打碎了他之前那点自认为看清了真相的幻觉。
少女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被冰冻。她仰起的脸上,刚才还凝聚着近乎燃烧的决绝与急迫,此刻被这尖锐的质问撕裂,瞬间化作一片茫然惊惶的空洞。那些疯狂催促砸瓶的话语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嘴唇无声地张合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微微垂下视线,茫然地看向自己伸在前方、正急速肿胀发青的手腕。淤血的紫黑在那被撕裂的袖口下格外刺眼。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连暴雨砸落的声音都变得遥远。
突然!她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难以控制地痉挛起来!那不仅仅是伤处剧痛带来的抽搐,更像是一种来自灵魂最深处的战栗。她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死死按住自己遭受重创的左腕。
那张在泥水和雨水冲刷下惨白如金纸的脸庞上,一点点清晰地、难以遏止地……浮现出一种纯粹的、排山倒海般压倒一切的……恐惧!
那不再是面对天地浩劫时的悲壮与决绝,更像是一个人看到了自己脚下,那万丈深渊正无声开裂、即将吞噬一切的最幽邃的景象!一种直面自身存在根源崩解的大恐怖!
她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苏砚的眼睛!那双曾清澈映天的眸子,此刻深如古井,卷动着无法言说的绝望风暴,所有的急切决绝都被这恐惧的狂潮彻底淹没了。
……会醒……她的声音变得极其古怪,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艰难地挤出来,虚弱得几乎被雨声吞噬。她的手虽然紧捂着自己剧痛的伤腕,目光却不再看苏砚掌中的瓶子,而是死死地、几乎要将它燃烧穿透般地,盯住瓶身上那条蟠螭纹路!
……瓶子碎……我就彻底……她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断裂的危险,仿佛在强行抵抗着某种无形的压力,瓶子碎……我的灵元便无依凭……彻底消解……她的视线死死定在蟠螭的眼睛——那两个细微凸起的诡异刻纹上,瞳孔剧烈地收缩着,仿佛看到了莫大的恐怖景象,……瓶子……若只是……轻微损毁……艰难的话语在此停顿。
雨声更急了。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对抗着什么,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失声的恐惧:
……里面那个……那东西……就会……
她没能说完。
就在她话音即将吐出那最惊怖字眼的刹那——
掌中的玉瓶猛地剧颤!
嗡——!
一声冰冷、低沉、如同来自黄泉九幽的嗡鸣,毫无征兆地从苏砚紧攥瓶身的手掌下、透过指缝闷闷地传了出来!紧接着,一股前所未有、狂暴凶厉到无法想象的寒意,如同无数根淬满剧毒寒霜的冰刺,瞬间爆发!狠辣无比地穿透他血肉的阻隔,狠狠刺向他体内那一点点温热的骨髓深处!
呃啊——!
这痛苦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如此蛮横狂猛,远远超出了肉体所能承受的极限!苏砚只觉得脑颅里像是被无数根冰棱狠狠刺穿!眼前猛地爆开一片混乱的金星!抓不住,挡不住!这来自掌中灾祸源头的酷刑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他全身脱力,身体像一根被骤然抽掉筋骨的麻袋,直挺挺地、毫无缓冲地向后仰倒!
砰!
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激得整扇门板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攥着玉瓶的那只手,在巨大的痛苦刺激下本能地猛地向上甩起!
被抛出的玉瓶高高飞起,在昏暗湿冷的天光中划出一个令人心悸的弧度!
这一次,不再是垂直坠落。
瓶子在空中飞旋着,瓶身上那条蟠螭的纹路在飞旋中幻化出诡异的残影!在苏砚因为剧痛而模糊、撕裂的视线尽头,它正朝着院子另一侧、那口枯废已久的石井——黝黑深邃的井口——直直地落了下去!
好的,我们继续这个雨幕如织、玉瓶牵系生死的江南古意故事:
玉瓶脱手,划着死寂的弧线,直坠向那口枯废幽深的石井!瓶身上蟠螭的刻痕在昏暗天光下闪过一瞬诡谲的幽光,仿佛在坠落中咧开了无声的狞笑。
不——!
苏砚的嘶吼被淹没在滚滚雷声里。他眼睁睁看着那青灰色的影子,如同被无形之手拽着,决绝地投向井口那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剧痛麻痹的身体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有目眦欲裂的绝望。
就在瓶身即将没入井口那黝黑轮廓的刹那——
一道白影,裹挟着冰冷的水汽与决绝的惨烈,如同折翼的鹤,从浑浊的积水中猛地拔起!是泠!她竟以那只完好的右手猛地撑地,全然不顾左腕那触目惊心的紫黑淤肿带来的剧痛,整个身体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化作一道撕裂雨幕的白色流光,义无反顾地扑向井口!
她的目标,不是坠落的玉瓶,而是……井口本身!
噗通!
沉重的落水声几乎与玉瓶坠入井底的微弱叮咚声同时响起,又被更大的雨声覆盖。泠的身影,在苏砚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紧随玉瓶之后,消失在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井口!
泠!苏砚肝胆俱裂,那一声呼喊带着血沫般的腥气冲口而出。他连滚带爬地扑到井边,冰冷的石沿硌得他生疼。他俯身向下望去,井内一片浓稠的墨色,只有上方天光吝啬地投入一丝微弱,映出井壁湿滑的青苔和不断滴落的浑浊水线。深不见底,只有死寂。那枚玉瓶,那个苍白单薄的少女,如同被这口古井彻底吞噬,再无半点声息。
她……跳下去了苏砚瘫坐在井沿冰冷的积水中,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格格打颤,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恐惧带来的寒意。为了那枚囚禁她、吸食她的邪瓶为了阻止它落入更深的未知还是……一种彻底的绝望与自我放逐那句死又何妨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刺穿着他的认知。
掌中残留着玉瓶那阴毒刺骨的寒意,以及少女扑救时溅起的冰冷泥点。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漫天垂落的、永无止境的雨。雨水疯狂地灌入井口,仿佛要将这口枯井也一同填满、淹没。那棵老槐树沉甸甸的黑叶在雨中发出呜咽般的沙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苏砚猛地从泥水中撑起身子,眼神里最初的惊惧茫然被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取代。不行!不能就这样!他踉跄着冲回屋内,不顾满地狼藉和簌簌落下的灰尘,疯了一般翻找。火石!火绒!还有……半截不知何时剩下的蜡烛!
他颤抖着手,好不容易点燃了那截残烛。昏黄摇曳的烛光在潮湿阴暗的屋内艰难地撑开一小圈光晕,映着他惨白如鬼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举着这微弱的火苗,再次扑到井边。
烛光探向井口,微弱的光线艰难地向下延伸,撕开一小片黑暗。井壁湿滑,布满墨绿的苔藓,往下几尺,水面反射着摇曳的烛光,浑浊不堪,漂浮着枯叶和污物。看不到底。那水面……似乎比刚才更高了雨水正源源不断地注入。
泠!泠——!苏砚对着深井嘶喊,声音在狭窄的井壁间回荡,带着绝望的回音,很快又被上方倾泻的雨声吞没。没有回应。只有水滴落入水面的单调声响,嗒…嗒…嗒…如同催命的更漏。
就在他心沉谷底,几乎要放弃时——
水面之下,那浑浊的深处,似乎……动了一下
不是水波的自然荡漾。像是有巨大的阴影在极深的水底缓缓游弋而过,搅动了沉淀的淤泥。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比井水的冰冷更甚百倍,带着一种古老、污秽、饱含恶意的气息,如同沉睡的凶兽被惊醒时呼出的第一口浊气,猛地从井底翻涌上来!
呃!苏砚被这股阴寒邪气冲得眼前一黑,手中的蜡烛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瞬间熄灭!他死死护住那点微光,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跌坐。
与此同时,井底深处,传来一声极其微弱、仿佛隔着厚重水层传来的……呜咽
是泠的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百倍的恐惧!
它……要……醒了……
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音节,如同冰冷的丝线,缠绕着翻涌的邪气,从井底幽幽飘出,钻进苏砚的耳朵,冻僵了他的血液。
蟠螭!是瓶子里封印的那个东西!玉瓶坠入这口似乎连通着某种阴秽之地的古井,非但没有被毁,反而像是落入了滋养它的温床!泠跳下去,不是为了寻死,而是……为了在它彻底苏醒、破瓶而出之前,用自己残存的力量去压制!用她的命,去填这口井!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苏砚脑中炸开。他看着手中那随时会熄灭的残烛,看着深不见底、邪气翻涌的井口,听着那水下传来的、少女濒死般的痛苦呜咽,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悲愤、愧疚和孤注一掷的勇气,猛地冲垮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
他不能让她一个人在那里!不能让她独自面对那来自上古的凶邪!
苏砚猛地站起身,将那截残烛小心地插在井沿一道石缝里。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井口方寸之地,如同黑暗汪洋中一叶随时倾覆的孤舟。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肺,带着井底翻涌上来的腥腐气息。他不再犹豫,双手抓住井沿湿滑冰冷的石头,一咬牙,翻身就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井口——跳了下去!
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全身,浑浊的井水带着泥沙和腐烂的气息猛地灌入口鼻!苏砚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下沉。烛光在头顶迅速缩小,变成一个遥远而模糊的黄色光点。四周是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寒冷。
他拼命划水,试图稳住身形。井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冷。就在他挣扎着试图向上浮起换气时,脚下似乎触碰到了什么。
不是井底坚硬的石头。那触感……滑腻、冰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弹性,仿佛踩在了某种巨大生物的……表皮上
!!!
苏砚的血液瞬间冻结。
紧接着,他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动了!
不是水流带动,而是某种庞然巨物在深水之下缓缓舒展身躯的蠕动!一股更加狂暴、更加贪婪的吸力从脚下传来,仿佛一个无形的漩涡,要将他连同这井水一同吞噬进去!同时,那股令人灵魂战栗的恶意和凶戾之气,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呃啊——!
精神上的剧痛让他瞬间失神,身体加速下沉。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那无边的黑暗和邪念吞没的刹那,一只冰冷得毫无生气的手,猛地从下方浑浊的水中伸出,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
那触感……纤细,却带着一种玉石般的坚硬和刺骨的寒意。
是泠!
那只手的力量大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绝,猛地将他向下拽去!不是拖向深渊,而是……拽离了脚下那恐怖地面的中心吸力范围!
苏砚在混乱中呛了几口水,视线一片模糊。他感觉到自己被那只冰冷的手拖拽着,在粘稠黑暗的水中穿行。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猛地将他向旁边一推!
噗!
他的后背撞在了一个相对坚硬、布满滑腻苔藓的井壁上。这里似乎是一个凹陷处,水流稍缓。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浑浊的井水,勉强睁开刺痛的眼睛。
借着从极高极远的井口透下的、被水面折射得支离破碎的微弱天光(那点烛光早已看不见),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景象。
泠就在他面前。
她悬浮在浑浊的水中,墨色的长发如同海藻般散开,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死白,嘴唇毫无血色。那双曾映着天光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燃烧生命般的微弱光芒。她的身体微微蜷缩着,那只完好的右手死死地按在井壁上——不,是按在井壁上一个深陷的凹槽里!
那凹槽的形状……赫然与那青灰玉瓶一模一样!玉瓶此刻就嵌在那凹槽深处,瓶身正散发出一种极其不祥的、幽暗的、如同凝固污血般的暗红色光芒!那光芒如同活物般脉动着,每一次明灭,都伴随着瓶身上蟠螭纹路的扭曲蠕动,仿佛随时会破瓶而出!
而泠按在凹槽边缘的手,正散发出一种微弱却纯净的、如同月华般的清冷白光。那白光死死抵住瓶口涌出的暗红血芒,如同脆弱的堤坝,阻挡着滔天的洪流。她的身体随着那两股力量的每一次激烈冲撞而剧烈颤抖,嘴角不断溢出细小的气泡,那是她生命本源正在被疯狂消耗的迹象!
更让苏砚魂飞魄散的是,在泠的身后,那浑浊幽暗的井水深处,一个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模糊扭曲的阴影正在缓缓凝聚、膨胀!那阴影呈现出一种巨蛇般的轮廓,却生着无数扭曲蠕动的、如同章鱼触手般的肢体虚影,一颗巨大而模糊的头颅上,两点猩红如血的眼眸正缓缓睁开,带着吞噬一切的贪婪和暴戾,死死地盯着泠那单薄如纸的背影,以及她拼死守护的玉瓶!
那无形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苏砚灵魂都在尖叫!
这就是蟠螭咒灵的本相!它正在苏醒!泠在用她残存的一切,延缓它彻底破封而出的时间!
走……
一个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声音,直接在苏砚混乱的脑海中响起,是泠的神念传音,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急迫,……快走……它醒了……我……挡不住……太久……
不!
苏砚在心中嘶吼,看着那在暗红血芒与庞大阴影夹击下、如同暴风雨中随时会熄灭的烛火般的白色身影,所有的恐惧都被一种更强烈的悲怆和愤怒取代。他不能走!他走了,她立刻就会被吞噬!
可他能做什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这幽暗的井底,面对这上古的凶邪
绝望如同冰冷的井水,再次淹没了他。他徒劳地划着水,目光扫过泠那死死按在凹槽边缘、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扫过那散发着不祥血光的玉瓶,扫过井壁上湿滑的苔藓……突然,他的目光死死定在了玉瓶旁边,凹槽边缘井壁的一处!
那里,在厚厚的、墨绿色的苔藓覆盖下,似乎……刻着什么东西
像是一些极其古老、笔画扭曲的……符文
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劈开的一道微弱电光,骤然划过苏砚被恐惧和绝望充斥的脑海!
这口井……这封印玉瓶的凹槽……还有这些符文……难道这口看似废弃的古井,本身就是一个……封印之地!一个比那玉瓶更古老、用来镇压某种东西的……阵眼!
而泠拼死将玉瓶按回这个凹槽,并非仅仅是为了堵住瓶口,而是……试图将这个失控的子封印,重新嵌回这口井本身的母阵之中借助这古井残存的力量,来压制瓶中即将破封的咒灵!
这个猜测让苏砚的心脏狂跳起来!如果是这样……如果这古井本身还有残存的力量……
他猛地伸出手,不顾一切地扒向那凹槽旁边、被苔藓覆盖的井壁!指甲在湿滑坚硬的石壁上刮过,瞬间翻卷破裂,鲜血混着污泥渗出,他却浑然不觉。他疯狂地抠挖着那些厚厚的、滑腻的苔藓!
快!再快一点!
井水深处,那庞大的阴影蠕动得更加剧烈,猩红的眼眸越来越亮,带着毁灭一切的恶意。玉瓶上的血光也猛地暴涨,冲击得泠按在凹槽边缘的手剧烈颤抖,她口中溢出的气泡更多了,身体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在苏砚脑中响起,泠的身体如同风中残叶般摇晃了一下,似乎下一刻就要彻底崩溃消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苏砚的手指终于抠掉了一大片苔藓,露出了下方井壁的真容——
不是光滑的石壁!那上面,赫然刻满了密密麻麻、古老而玄奥的符文!这些符文构成一个残缺的、却依然能感受到磅礴古意的圆形图案,中心正是那个嵌入玉瓶的凹槽!而此刻,整个符文图案都黯淡无光,布满了裂痕,只有靠近凹槽的极小一部分,因为玉瓶的嵌入和泠那微弱白光的刺激,极其艰难地闪烁着极其微弱的、几乎随时会熄灭的淡金色光芒!
果然!这口井,就是一个古老封印大阵的核心阵眼!玉瓶是后来者,是借助(或者说寄生)在这个大阵上的子封印!如今大阵本身早已残破不堪,力量百不存一,而玉瓶内的咒灵却因百年吸食雨精道行而力量暴涨,即将反噬破封!
泠所做的,是试图以自身为引,重新激活这残破古阵的一丝力量,来加固玉瓶的封印!但这无异于螳臂当车!
看清这一切的瞬间,苏砚脑中灵光乍现!他想起了昨夜破庙中那尊裂开的泥塑山神像!想起了自己捡到玉瓶时,瓶身蟠螭眼中闪过的诡异红光!一个近乎本能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攫住了他!
香火!愿力!那泥塑山神虽破败,但庙宇尚存,或许还残留着一丝此地山民世代供奉积累的、最微薄的信仰愿力而自己,是昨夜唯一在那破庙中停留、并且接触过山神像的人!那山神像最后的崩裂,是否意味着……那残存的一丝力量,在玉瓶邪气爆发时,曾试图庇护过他甚至……有一缕极其微弱的气息,残留在了自己身上
这个念头疯狂而毫无根据,却是绝境中唯一的希望!
苏砚不再犹豫。他猛地咬破自己的舌尖,一股腥甜瞬间充斥口腔。剧痛让他精神一振。他不再去看那即将崩溃的泠和那恐怖的阴影,而是将全部心神,凝聚在自己昨夜在破庙中的记忆——那冰冷的神像,那剥落的彩绘,那最后崩裂时仿佛带着一声叹息的景象……
他将自己所有的意念、所有的祈求、所有对身后那抹白色身影的不忍与悲悯,都灌注进这份回忆里。然后,他沾着自己舌尖的鲜血和指尖的伤口渗出的血,不顾一切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按向那井壁上残破符文图案中,光芒最为黯淡、裂痕最为深重的一处!
他不知道该画什么符,也不知道该念什么咒。他只知道,他要呼唤!呼唤那可能存在的、残存于山野之间、庇护一方的最后一点……灵!
山神……土地……过往神灵……若有残念……佑此一方……助我……助她!
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鲜血混着井水,涂抹在冰冷的符文裂痕上。
就在他染血的手指触碰到那古老符文的瞬间——
异变陡生!
井壁上,那被他鲜血涂抹的、原本黯淡无光、布满裂痕的符文,猛地……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带着某种厚重苍凉气息的淡黄色光晕,极其艰难地从那裂痕深处渗透出来,如同久旱大地下顽强钻出的一颗嫩芽!
这光芒虽弱,却像是一点火星,骤然投入了即将彻底熄灭的残阵之中!
嗡——!
整个井壁上的残破符文大阵,仿佛被这一点微光所引燃,发出了一声低沉而古老的共鸣!虽然依旧残破不堪,光芒微弱如风中残烛,但原本几乎停滞的淡金色光流,猛地加速流转起来!尤其是围绕着玉瓶凹槽的部分,光芒瞬间强盛了一丝!
呃啊——!
井底深处,那庞大的阴影猛地发出一声无声的、却直接冲击灵魂的愤怒咆哮!猩红的眼眸爆发出骇人的凶光!玉瓶上的蟠螭纹路更是疯狂扭动,瓶身血光大盛,试图反扑!
然而,就是这古阵被苏砚以自身鲜血和意念中残存的山神气息意外引动、回光返照般亮起的这一丝力量,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给了濒临崩溃的泠……一个喘息之机,一个撬动平衡的支点!
就是……现在!
泠那微弱的神念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尖啸,在苏砚脑中炸响!她一直死死按在凹槽边缘、散发着纯净白光抵御血芒的右手,猛地爆发出最后、也是最璀璨的光芒!那光芒不再仅仅是防御,而是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如同燃烧的流星,狠狠地……主动撞向了那正在疯狂冲击封印的玉瓶瓶身!
目标,并非瓶口血芒,而是瓶身上那条正在疯狂扭动、眼泛红光的蟠螭纹路正中!
她要的不是加固封印!而是……在古阵力量被引动、咒灵被暂时牵制的这一刹那,以自身最后的本源道元为祭,引动这残存古阵之力,强行冲击瓶身最脆弱的核心——蟠螭之睛!玉石俱焚!
不——!!
苏砚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发出无声的嘶吼,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轰——!!!
井底深处,仿佛有一颗闷雷炸开!
刺目的白光与污浊的血红光芒猛烈地撞击在一起!整个古井剧烈地摇晃起来!井壁上的符文爆发出最后的、回光返照般的强烈金光,随即如同燃尽的灰烬般,寸寸碎裂、黯淡、湮灭!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碎的碎裂声,清晰地穿透了混乱的能量狂潮和水流的激荡!
玉瓶瓶身上,那条狰狞蟠螭的一只眼睛位置——那细微的凸起刻纹——应声而碎!出现了一道细微却致命的裂痕!
吼——!!!
一声充满了痛苦、暴怒和难以置信的恐怖嘶吼,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丧钟,在井底轰然炸响!那庞大的阴影剧烈地扭曲、翻滚,猩红的眼眸充满了疯狂和怨毒!瓶身的血光如同失控的火山,猛地向外喷发!
而泠的身影,在那璀璨白光爆发的中心,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蒲公英,瞬间变得透明、虚幻……她最后看了苏砚一眼,那眼神里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安宁。
然后,白光彻底消散。
那抹白色的身影,连同她最后的气息,如同滴入大海的水珠,彻底消失在浑浊幽暗的井水之中,再无痕迹。
只有那枚青灰色的玉瓶,依旧嵌在井壁的凹槽里,瓶身布满蛛网般的裂纹,尤其是蟠螭那只碎裂的眼睛处,一道深深的裂痕贯穿瓶体,暗红色的污血般的光芒正从裂痕中丝丝缕缕地渗出、逸散……而瓶底深处,那令人窒息的恐怖阴影和咆哮,在最初的爆发后,似乎被那致命的裂痕所阻,如同被掐住了喉咙,不甘地、缓缓地……沉寂了下去。
井水,依旧冰冷浑浊。
井口上方,那倾泻了不知多久的、沉甸甸的、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漫天雨幕……
突然。
毫无征兆地。
停了一瞬。
一滴雨水,悬在了半空。
紧接着,如同绷紧到极限的琴弦骤然断裂——
哗啦啦……
笼罩天地的铅灰色浓云,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一缕久违的、金灿灿的、带着磅礴生机的……阳光!
如同利剑,刺破重重阴霾,带着万丈光芒,轰然倾泻而下!
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