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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迷雾中的召唤

    车载导航第三次发出信号丢失的提示时,我正咬着笔帽在采访本上划拉。蓝黑色墨水洇开小块污渍,像极了三天前编辑扔在我办公桌上的照片——乌鸦村最后一位失踪者陈小雨的瞳孔里,凝固着一团模糊的灰影,法医说那是某种鸟类的羽毛。

    林夏,想转正就给我挖到独家。张哥的烟味隔着电话飘来,市局压着案子不公开,村民集体失忆,你不觉得这比《走近科学》还刺激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扇形水痕,却怎么也刮不散浓稠如浆的白雾。省道两旁的梧桐树只剩模糊的轮廓,像无数双瘦骨嶙峋的手臂,在车窗外疯狂挥舞。我下意识踩下油门,时速表指针却突然倒转,红色数字像流血的伤口般跳动。

    不对劲。

    这条通往乌鸦村的省道,我今早明明用高德地图标记过三次。此刻手机屏幕却泛着诡异的青灰色,搜索栏里乌鸦村三个字自动跳转为乱码,信号格像被剪刀剪断的线,一截截消失殆尽。

    木牌从雾中浮现时,我差点撞上护栏。褪色的油漆剥落大半,乌鸦村

    5km的字样被黑色布条缠绕,最后那个m被撕得只剩半边,像只折断翅膀的鸟。更诡异的是木牌下方用红漆喷着行小字:它们在监视你。

    后备箱突然传来闷响。

    钢笔从指间滑落,在牛仔裤上洇出深色斑点。我屏住呼吸,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雨点击打车顶的动静,形成某种令人窒息的节奏。是野狗还是...那些失踪者

    握住车门把手的瞬间,后颈突然泛起凉意。后视镜里,雾中有团黑影一闪而过,像是穿着红棉袄的小孩,又像是背着竹篓的老人。我猛地回头,却只看见雨幕中摇晃的枯草。

    冷静,林夏。我对着后视镜给自己打气,右手指尖却悄悄勾住了钥匙串上的防狼喷雾。后备箱的锁扣在雨中生锈,掀起时发出指甲刮擦玻璃般的声响。

    空的。

    只有半瓶矿泉水滚落在备胎旁,瓶身上爬满青苔,像是在后备箱里躺了十年。我皱眉捡起,标签上2015年生产的字样被水渍泡得模糊。这车是从租车公司借的,难道之前的租客...

    引擎突然熄火了。

    仪表盘的灯光次第熄灭,雨刮器定格在半空中,像两具僵直的尸体。我疯狂转动钥匙,电瓶却发出濒死般的哀鸣。窗外的雾不知何时更浓了,能见度只剩不到五米,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乌鸦的嘶鸣,像有人用指甲刮擦生锈的铁门。

    必须步行进村。

    防水背包里的摄像机沉甸甸的,这是我用三个月工资买的索尼AX60,镜头上还贴着转正必胜的便利贴。手电筒的光束刺破雾气,光柱里漂浮着细密的黑色绒毛,像谁在暗中抖落了一身羽毛。

    走了不到两百米,膝盖突然撞上硬物。蹲下时,手电筒照见半埋在泥里的石碑,乌鸦村公墓四个篆体字爬满青苔,碑顶蹲着尊缺了头的石乌鸦,翅膀下刻着行小字:日入而息,莫窥黄泉。

    冷汗顺着脊椎滑进衣领。我突然想起张哥说过,陈小雨失踪前最后一次通话记录,定位就在这片公墓附近。她在电话里哭着说它们在笑,然后传来密集的鸦鸣声,像是有成千上万只乌鸦同时张开了嘴。

    前方出现零星的灯光。

    老式煤油灯的昏黄光晕中,青砖灰瓦的村落若隐若现。村口的古槐树下,立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被风雨侵蚀的木板上用红漆写着:

    入村者禁三事:

    一、见鸦莫语,见棺莫近;

    二、日落闭户,禁止回头;

    三、莫信白衣,莫食黑卵。

    最后那个卵字被刮去半边,露出底下更陈旧的字迹:血祭。

    姑娘,来啦

    沙哑的声音从树后传来,我猛地转身,手电筒光柱撞上一张树皮般的脸。老太太裹着褪色的蓝布衫,怀里抱着个竹篓,篓口露出半截黑色羽毛。她咧嘴一笑,缺了门牙的嘴里渗出暗红色液体,不知是槟榔还是血迹。

    您、您看见我的车了吗我往后退半步,鞋底碾到什么东西,低头竟是堆鸦羽,中间混着枚带血的指甲。

    车老太太歪头,白发里掉出几片枯叶,进来吧,村长等着呢。她抬起手,袖口滑落处,我看见腕间缠着根红绳,绳上串着颗发白的鸦头骨。

    祠堂的烛火在雾中明明灭灭,像某种生物的瞳孔。老太太走在前面,竹篓里传出细碎的动静,像是有什么活物在扑棱翅膀。我数着脚下的青石板,第13块上有道新鲜的凿痕,形状像只展翅的乌鸦。

    林记者,久等了。

    村长坐在供桌前,面前摆着半碗小米粥,蒸汽里混着铁锈味。他身后的墙壁上,褪色的壁画描绘着村民向乌鸦献祭的场景,被缚在石柱上的少女穿着红棉袄,和我在雾中瞥见的黑影一模一样。

    张编辑说您想了解失踪案村长舀起一勺粥,米粒里混着黑色碎屑,其实没啥好说的,年轻人嘛,总想往外跑...

    陈小雨的手机信号最后出现在公墓。我打断他,打开摄像机,还有王建国,他失踪前买了十二只乌鸦,村民说他要‘给祖宗赔罪’。

    粥碗重重砸在桌上,溅出的汤汁在供桌上洇成暗褐色。村长的脸突然绷紧,皱纹里渗出汗珠,像是被突然揭开的伤疤。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密集的鸦鸣,整座祠堂的烛火同时剧烈摇晃,照得壁画上的乌鸦仿佛振翅欲飞。

    别说了!老太太突然尖叫,竹篓从怀里跌落,十几只乌鸦扑棱着飞出,漆黑的羽毛扑在我脸上。我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供桌,听见身后传来木头断裂的轻响。

    转头的瞬间,我看见供桌下露出半截棺材,棺盖缝隙里伸出只手,手腕上缠着和老太太同款的红绳,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羽毛。

    乌鸦的嘶鸣声突然变成尖锐的高频啸叫,像某种警告。村长起身时碰翻了粥碗,我这才看清碗底刻着的图案——三只乌鸦绕着骷髅头,组成等边三角形。

    林记者,既然来了...就住下吧。村长从腰间摸出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刀刃上凝固着暗红物质,正好,今晚该给老祖宗送新血了。

    我转身就跑,摄像机在胸前剧烈晃动,拍下满地狼藉的鸦羽和村长扭曲的脸。祠堂外的雾更浓了,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听见身后传来木棍拖地的声响。左脚突然踩空,整个人摔进泥泞的水洼,手电筒光束照亮前方——

    是我抛锚的汽车。

    车门不知何时敞开着,驾驶座上躺着具骷髅,肋骨间卡着半张记者证,照片上的女孩穿着红棉袄,正是失踪的陈小雨。她空洞的眼窝里掉出枚乌鸦蛋,蛋壳上用血丝写着行小字:回头者死。

    后脑勺突然撞上硬物,剧痛袭来的最后一刻,我听见老太太在雾中哼唱:乌鸦叼走说谎的眼,雾里藏着祖先的脸,血祭换得十年安,莫看莫听莫多言...

    意识消失前,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我掌心。是老太太竹篓里的乌鸦羽毛,羽毛根部沾着新鲜的血迹,背面用朱砂写着个逃字。

    第二章

    村口禁忌

    手电筒的光束像一把生锈的刀,勉强在浓雾里剜开半米深的口子。当那块歪脖子木牌从灰暗中浮出来时,我的后槽牙不受控地打起颤——木牌顶部斜插着三根乌鸦羽毛,尾羽上的血痂还凝结着暗红色的纹路,像某种未完成的符咒。

    入村须……前三个字被苔藓啃得只剩骨架,第四个字突然炸开团刺目的红,禁字右上角的缺口里嵌着片指甲盖大小的黑羽,边缘还沾着皮肉组织。我胃里翻涌,蹲下身用树枝拨弄那块布条,腐草气息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布条内侧隐约能看见焦黑的字迹:它们在数回头的人。

    身后突然传来咔嚓一声,像是靴底碾碎枯枝的脆响。我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手电筒光束扫过路边杂草时,瞥见半片反光的镜片——有人藏在雾里。

    谁我厉声喝问,却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雾气吸走了棱角,变得闷钝又虚浮。草丛里寂静如死,唯有乌鸦的嘶鸣从头顶掠过,振翅声惊得树冠抖落几滴冷雨,砸在后颈像有人用指尖点了点。

    我攥紧背包带后退半步,鞋底碾到块圆滑的石子。就在这时,木牌上的乌鸦羽毛突然同时转向,三根羽尖齐齐对准我的胸口。某种古老的恐惧从脊椎窜上后颈,我想起编辑发来的资料里提到过,乌鸦村村民相信这种鸟能数清活人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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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跨过村口石板的瞬间,雾气突然稀薄了些。灰扑扑的砖房沿着青石板路排开,每户门头都挂着褪色的红布条,布条下清一色供着乌鸦形状的木雕。最近的一户门前摆着竹筛,里面晒着深紫色的野果,果香混着浓重的霉味,像被闷坏的伤口。

    姑娘,来住店不

    沙哑的嗓音从左侧传来,我转头看见个佝偻的老妇人,她裹着件油渍斑斑的藏青袄子,腰间系着的粗布围裙上绣着褪色的鸦羽花纹。她左手端着个陶碗,碗里浮着几块煮得发胀的红薯,右手背在身后,指尖露出截乌黑的羽毛。

    您是……我话未说完,老妇人突然踉跄着凑近,我这才看清她右眼蒙着块渗血的布条,左眼浑浊如蒙上灰的玻璃珠。她裂开没牙的嘴笑了,呼出的热气里带着腐烂植物的气息:住我家吧,便宜。

    她背在身后的手突然伸出来,掌心躺着片油亮的乌鸦羽毛,羽根处缠着根红绳。我下意识想躲,却见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我的手腕,皮肤下的骨头硌得人生疼:带着这个,夜里别回头。

    婶子,你别吓着客人!

    年轻的男声从巷子深处传来,穿藏蓝夹克的男人快步走来,腰间别着串铜钥匙叮当作响。他冲我歉意地笑,眼角有道斜斜的疤:我是村支书侄子,叫我大柱就行。您是来写生的吧民宿在这边。

    他说话时有意挡在老妇人和我之间,目光扫过我掌心的羽毛时,瞳孔猛地缩成针尖。老妇人却突然发出尖利的笑声,拄着拐杖转身往雾里走,围裙上的鸦羽花纹在风里飘成模糊的黑影,像有只乌鸦正振翅欲飞。

    三

    民宿是幢两层青砖楼,木门上的对联褪成浅粉色,吉祥如意四个字被人用黑笔涂改成鸦鸣勿应。大柱掏出钥匙开门时,我注意到他拇指内侧有道新月形的疤,和编辑给的失踪者档案里,那个地质学家虎口的伤痕形状惊人相似。

    村里规矩简单,大柱领我穿过霉味扑鼻的堂屋,墙上挂着的乌鸦木雕都面朝墙壁,晚上九点后别出门,听见什么动静都别管。厨房在东边,热水壶里的水烧开才能喝。

    他推开二楼左手边的房门,煤油灯忽明忽暗地亮起,照亮土炕上叠得方方正正的蓝花被。我刚要开口问失踪案,他突然伸手按住我肩膀,指节因用力发白:您要是想活命,就当自己是哑巴。

    窗外适时滚过闷雷,震得窗纸簌簌作响。大柱松开手,从裤兜掏出个油纸包放在桌上:婶子煮的红薯,垫垫肚子。他转身时,我瞥见他后颈有片淡青色的胎记,形状像只展翅的乌鸦。

    夜幕降临时,我站在窗前往下看。青石板路上空无一人,每户人家的门窗都闭得死紧,唯有檐下的煤油灯在雾里晃出昏黄的光斑,像浮在死水表面的磷火。我摸出老妇人给的羽毛,红绳在指间发烫,羽毛根部隐约刻着细小的纹路,凑近煤油灯才看清是串数字:0714。

    这是上个月第一个失踪者的消失日期。

    四

    墙上的挂钟敲了九下,我咬咬牙推开房门。楼梯拐角的蛛网在风里轻轻颤动,煤油灯的光被什么东西扯出长长的影子,像有人在二楼尽头的拐角处晃了晃。我握紧手电筒往上走,鞋底踩过某级木板时,听见下面传来指甲抓挠的声响。

    谁我举起手电,光束照亮走廊尽头的木雕——那是整幢楼里唯一面朝外的乌鸦像,喙部油光水滑,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我凑近两步,突然发现雕像眼睛是两颗黑曜石,正倒映着我身后的楼梯口。

    后颈的寒毛陡地立起。我猛地转身,手电光扫过空荡荡的楼梯,却在扶手上看见道新鲜的血痕,蜿蜒着往一楼延伸。当啷一声,有什么东西从楼上坠落,在楼梯中间滚成圈——是颗带血的臼齿。

    我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身后的木雕。乌鸦喙部擦过我耳垂,突然发出咔嗒轻响,像是机关启动的声音。我伸手一摸,雕像翅膀下竟有个暗格,里面掉出张泛黄的纸,上面用朱砂写着:三叩首,莫回头,见鸦拜,闭人口。

    楼下突然传来推门声。

    我屏住呼吸贴墙站好,看见大柱的身影从堂屋晃过,手里提着把锄头,腰间别着的手电筒光柱扫过楼梯时,我迅速低头——光柱在我鞋面停顿了两秒,又缓缓移开。

    等他脚步声消失在后门,我才敢低头看那张纸。三叩首的字迹被指甲刮得模糊,最后那个口字周围溅着暗红斑点,像干涸的血迹。窗外传来乌鸦群的振翅声,我数到第七声时,突然听见有人在楼下用方言哼唱:

    雾起啦,鸦归巢,莫看后影莫听箫,石磨转三转,魂归槐树梢……

    歌声戛然而止,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我攥紧羽毛往楼下走,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堂屋的煤油灯不知何时灭了,我摸出手机照亮,屏幕冷光映出墙上的乌鸦木雕——所有雕像都转过了头,漆黑的喙部齐齐对准我。

    五

    后门外是片荒草地,大柱的手电筒光在百米外跳动,像颗随时会熄灭的鬼火。我猫着腰跟进,露水很快浸透裤脚,膝盖撞到块凸起的石头——那是座没有刻字的墓碑,周围散落着碎瓷片,瓷片上印着半朵褪色的牡丹,和失踪的女教师朋友圈里那张野餐照里的餐具一模一样。

    前方传来锄头入土的闷响。我扒开面前的灌木,瞳孔猛地收缩——大柱正在挖的土坑里,躺着具穿红棉袄的尸体,后颈插着三根乌鸦羽毛,和村口木牌上的一模一样。

    第七个了。大柱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他转头看向我,手电筒光柱照亮他后颈的乌鸦胎记,你以为自己是来查失踪案的不,你是被选中的。

    我转身就跑,背包带勾住灌木枝条的瞬间,听见身后传来羽毛抖动的沙沙声。老妇人的警告在耳边炸开:夜里别回头。可我的身体比意识更快做出反应,在转过路口的刹那,我鬼使神差地侧头往后看——

    雾气不知何时变得浓稠如墨,大柱的身影被拉长成扭曲的黑影,他手里的锄头滴着泥水,在地上拖出蜿蜒的痕迹。而在他身后,雾气里浮着密密麻麻的黑影,每个黑影的后颈都插着乌鸦羽毛,正随着他的步伐同步摆动。

    我撞开民宿前门时,墙上的挂钟刚敲完十下。楼梯拐角的煤油灯重新亮起,照亮我掌心的羽毛——红绳不知何时断了,羽毛根部的数字0714渗出暗红汁水,渐渐变成0604。

    今天的日期。

    窗外传来乌鸦的长鸣,我突然想起老妇人围裙上的鸦羽花纹,和祠堂壁画上的图腾一模一样。而大柱后颈的胎记,分明和编辑发来的卫星地图上,后山矿洞的轮廓重合。

    床头的油纸包不知何时打开了,露出半块发霉的红薯,霉斑竟长成了乌鸦展翅的形状。我浑身发抖地摸出手机,却发现信号格旁多了个陌生的图标——那是只衔着自己尾巴的乌鸦,正缓缓转动。

    楼下传来推门声,这次不是大柱。

    木门吱呀敞开的声响里,我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还有潮湿的、像在水里泡了很久的脚步声,正一阶一阶地往上爬。煤油灯的火苗突然变成诡异的蓝色,照亮门口飘进来的衣角——是褪色的红棉袄,布料上沾着暗红的泥点,和土坑里那具尸体的衣着分毫不差。

    我向后退,后腰再次撞上那尊乌鸦木雕。这次,雕像喙部咔嗒张开,掉出张纸条,上面是编辑的字迹:他们在等你回头。

    红棉袄的衣角已经扫过门槛,腐烂的气息裹着浓雾涌进来。我想起村口木牌上的禁忌,想起老妇人塞羽毛时的眼神,突然明白所有失踪者的共同点——他们都在夜里回头,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而此刻,我的后背已经贴上木雕,退无可退。

    挂钟的分针划过十二点的瞬间,我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远处山林里传来的、齿轮转动般的咯咯声。红棉袄的主人停在门前,黑发垂落遮住脸,唯有下颌露出的皮肤青白如纸,上面爬着蛛网般的裂痕。

    她缓缓抬手,指向我身后的木雕。

    我突然想起编辑最后那条短信:乌鸦村的雾,是活物的呼吸。

    当她的指尖触到门框时,我终于看清她袖口露出的皮肤——上面布满细密的黑色纹路,和老妇人围裙上的鸦羽花纹,和大柱后颈的胎记,和我掌心羽毛的刻痕,完全一致。

    窗外的乌鸦群突然炸开,振翅声盖过了我剧烈的心跳。我知道,今晚过后,城市里会多一个失踪者,而乌鸦村的浓雾里,将多一根等待下一个过客的羽毛。

    第三章

    幽灵女孩

    雷声碾过屋顶时,我正攥着木雕里掉出的纸条往后退。红棉袄女孩的指尖停在门框上,指甲缝里渗着黑紫色的泥浆,像某种腐烂的植物根系。她的黑发突然无风自动,露出左脸颊上的烧伤疤痕——那是上个月失踪的高中生照片里,她跳河前被煤气灶灼伤的位置。

    你……我喉咙发紧,话未出口,女孩突然剧烈颤抖,身体像被风吹散的烟灰般碎成光点。最后一片红光掠过我手腕时,传来冰碴擦过骨头的刺痛,等我低头,那里已经多了道蚯蚓状的红痕,蜿蜒着往小臂攀爬。

    楼下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我抓起手电筒冲下楼,堂屋的煤油灯不知何时亮了,老妇人跪在地上,面前摆着碎成两半的粗瓷碗,碗里的黑狗血正渗进青砖缝隙,在地面勾勒出扭曲的鸦形图案。

    您怎么……我的话被她突然举起的拐杖打断,杖头雕刻的乌鸦喙部几乎戳到我鼻尖。她浑浊的左眼突然泛起诡异的金光,腔调变成某种我听不懂的方言,每个音节都像指甲刮过陶碗:雾起三匝,鸦食三魂,石磨转处,莫触旧痕。

    话音未落,她猛地拽住我手腕,将什么东西塞进我掌心,随后抓起地上的碎碗片往门外爬。我这才发现她裤脚浸透鲜血,脚踝处缠着带倒刺的藤条,每拖行一步就留下道血痕,藤条上还粘着半片校服布料——是失踪的初中生穿的藏蓝色款式。

    二

    掌心里是枚生锈的校徽,乌鸦村中学的字样被磨得模糊,背面刻着林小夏

    初三(2)班。我想起编辑给的失踪者名单,林小夏是第三个消失的人,失踪当天她的书包被发现在后山废弃矿洞入口,书包里装着半本《飞鸟集》,书页间夹着乌鸦羽毛。

    窗外的雨突然变大,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我摸出手机,屏幕上的乌鸦图标还在转动,时间显示凌晨一点零七分,而手机相册里多了张照片——是从阁楼窗口偷拍的我,镜头里的自己正盯着红棉袄女孩,而我的身后,有团模糊的黑影正贴着墙面缓缓爬升。

    民宿后门虚掩着,门把手上缠着新鲜的鸦羽。我沿着墙根往巷子深处走,积水倒映着摇晃的煤油灯,每个倒影里都有个模糊的人影在同步移动。路过第三户人家时,门缝里突然伸出只手,攥住我脚踝往门里拖。

    姑娘,找死别连累我们!拽我的是位中年妇女,她反手闩上门,从柜子里抱出堆纸钱塞给我,烧了吧,给小夏赔个不是。她死得冤,夜夜在学校晃荡……

    学校在哪我抓住她手腕,她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三道平行的抓痕,像是被鸟喙啄出来的。妇女打了个寒颤,往墙上的乌鸦木雕拜了拜,才压低声音:穿过晒谷场往左,别开灯。记住,听见读书声别应,看见黑影别跑。

    三

    晒谷场的石磨在雨里泛着青光,磨盘上刻着密密麻麻的鸦形花纹,每道纹路里都嵌着暗红碎屑。我绕开石磨时,鞋底踩到块带血的橡皮,上面用铅笔写着救——,字迹被雨水晕开,最后笔拖出长长的血痕。

    学校铁门挂着生锈的闲人免进牌,门洞里爬出的藤蔓上开着紫色小花,凑近能看见每片花瓣都呈鸦羽形状。教学楼走廊的玻璃全碎了,穿堂风卷着雨丝扑在脸上,我听见头顶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像是有人穿着湿鞋在楼上走动。

    初三(2)班的教室在走廊尽头。黑板上还留着未擦的数学题,粉笔槽里积着半寸厚的灰,靠窗的课桌上用刀刻着林小夏三个字,名字周围爬满蛛网般的刻痕,仔细看才发现是无数个对不起。

    小夏我伸手触碰刻痕,指尖突然被什么东西划破。课桌抽屉里滚出个铁盒,里面装着撕成碎片的日记,最新的一页写着:它们在盯着我,从矿洞来的眼睛。王老师说,献祭是我们的赎罪……

    窗外传来玻璃碎裂的脆响。我猛地转头,看见个黑影从三楼坠落,红棉袄在雨里绽开成血色花朵。等我冲到楼下,地上只剩滩积水,水里漂着半片乌鸦羽毛,羽根处刻着数字0521——那是林小夏的失踪日期。

    四

    祠堂坐落在村子最深处,青瓦上长满苔藓,门环是两尊乌鸦雕像,喙部相抵成环形。我想起老妇人围裙上的图腾,想起大柱后颈的胎记,突然意识到整个乌鸦村的布局,正是只展翅的乌鸦形状,而祠堂位于乌鸦心脏的位置。

    推开祠堂门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从梁上坠落,兜头罩住我——是张积灰的黄绸布,上面用金线绣着密密麻麻的乌鸦,每只鸦爪都抓着个人形图案。我扯掉绸布,手电筒光束扫过墙面,整面墙都是用油彩画的祭祀场景:戴乌鸦面具的村民围着石磨跳舞,石磨上躺着穿红棉袄的少女,石磨下堆着白骨,乌鸦群从白骨堆里腾空而起。

    供桌上摆着七具乌鸦木雕,每具雕像前都有个青瓷碗,前三个碗里积着黑灰,后四个碗底躺着带血的羽毛。我拿起第四具雕像,发现底座刻着0604——正是我的标记日期。

    供桌下有道暗门,门把手上缠着和我腕间相同的红绳。当我触到红绳的瞬间,祠堂所有蜡烛突然亮起,照亮暗门里的石阶,台阶上每隔三步就有滩干涸的血迹,形状像乌鸦展翅。

    五

    矿洞深处传来水滴声,滴答、滴答,和心跳频率完全重合。我数到第三十七滴时,手电筒光束撞上堆白骨——它们叠成金字塔形状,每具头骨的枕骨处都有个指节大小的洞,洞口边缘布满细密的齿痕,像是被某种尖喙反复啄食所致。

    好看吗大柱的声音从阴影里飘出来,他戴着乌鸦面具,手里拎着点燃的火把,这些都是当年矿难的幸存者。

    火把照亮他身后的石壁,上面用朱砂写着乌鸦食罪,以血还血八个大字。我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冰凉的铁轨——这是条废弃的运矿轨道,轨道尽头停着辆生锈的矿车,车厢里散落着安全帽,每顶帽子内侧都刻着名字,其中一顶写着林建国——那是林小夏的父亲,也是第一个失踪者。

    2007年7月14日,大柱摘下面具,后颈的乌鸦胎记在火光中泛着油光,矿洞塌方,十七个男人被困。他们吃尽了干粮,最后……他顿了顿,用舌尖舔过嘴角,你猜他们怎么活下来的

    我想起老妇人的谶语,想起祠堂壁画上的石磨,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矿车底部的凹槽里,隐约能看见磨损的齿痕,那形状分明是乌鸦的喙部。

    它们来了,大柱突然露出诡异的微笑,抬头看向洞顶,听见了吗它们在数我们的心跳。

    洞顶传来翅膀扑棱的声响,无数黑影从岩缝里钻出来,眼睛在火光中泛着幽绿。我转身就跑,却被铁轨绊倒,手电筒滚进黑暗里。大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手里的火把照亮我腕间的红绳,绳子另一端不知何时缠在了矿车上。

    当祭品被标记,红绳就会缠上罪人。他蹲下来,指尖划过我小臂的红痕,你以为自己是记者不,你是他们选中的替罪羊。林小夏的父亲吃了同伴,所以她要代替父亲被吃掉。而你……

    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铃声打断。我的手机在裤兜震动,屏幕上跳出编辑的视频请求,接通的瞬间,矿洞里的景象通过直播传向外界。大柱惊怒交加,挥起火把砸向手机,我趁机抓起地上的安全帽砸向他面门,转身往洞口跑。

    六

    雨停了,雾气却更浓了。我跌跌撞撞跑过晒谷场,石磨不知何时开始转动,磨盘上沾着新鲜的血迹。身后传来乌鸦群的尖叫,还有大柱含混的咆哮:别让她跑了!规矩不能破!

    祠堂方向亮起无数火把,戴乌鸦面具的村民从雾里涌出来,手里挥舞着锄头和镰刀。我转身往河边跑,却在河岸看见林小夏的幽灵,她这次完整地显形,空洞的眼窝看向我,抬起手臂指向后山。

    那边是死路!大柱的声音里带着惊恐,她要带你去喂它们!

    但我已经看清了她指尖的方向——在她身后的老槐树上,挂着十七个安全帽,每个帽子上都系着红绳,而树下的土堆里,露出半截矿灯,灯罩上刻着0714。

    村民的脚步声近了,乌鸦群在头顶盘旋,像片移动的黑云。我握紧林小夏的校徽,朝她指的方向跑去,听见身后传来老妇人的尖叫:莫去触那旧痕啊!

    后山崖壁上有个隐蔽的洞口,洞口周围插满乌鸦羽毛,每根羽毛上都系着红绳。我钻进去的瞬间,听见身后传来石磨转动的咯咯声,还有村民们整齐的

    t:一叩首,谢鸦恩;二叩首,赎前罪;三叩首,魂归巢……

    洞内比矿洞更潮湿,岩壁上渗出黑色的液体,踩上去像踩在腐肉上。手电筒光束突然照到洞底的石台,石台上躺着具骷髅,身上的西装早已腐烂,手腕上还戴着块停摆的手表,表盘指向2007年7月14日14:07——正是矿难发生的时刻。

    骷髅怀里抱着本日记,纸页已经发霉,最后一页用指甲刻着:我们吃了老周,乌鸦就来了。它们说,要用十七代人的血来换……

    洞外传来羽毛抖动的沙沙声,无数红绳从洞口伸进来,像寻找猎物的蛇。我想起编辑的话,想起手机里的乌鸦图标,突然明白所谓的失踪案不过是场延续了十七年的祭祀,而我,是第八个祭品。

    林小夏的幽灵不知何时站在洞口,她的红棉袄已经变成黑色,黑发里混着乌鸦羽毛。她抬起手,这次指向的不是后山,而是我胸前——那里不知何时别上了根乌鸦羽毛,羽根处的红绳正缓缓勒进皮肤。

    洞外的

    t

    达到高潮,我听见大柱在喊:时辰到了!与此同时,手机突然震动,编辑发来条短信:恭喜转正,乌鸦村的直播创下纪录。对了,你的工牌编号是0714,真巧。

    我浑身血液凝固,这才想起面试时HR说过的话:我们需要能深入危险现场的记者。原来从接到任务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是被选中的祭品,而所谓的转正,不过是进入这场死亡循环的门票。

    林小夏的幽灵走进来,她的指尖触到我腕间的红绳,绳结突然松开,变成条黑色的蛇钻进我袖口。洞顶的乌鸦群开始降落,它们的喙部闪烁着寒光,每只眼睛里都映着我的倒影。

    在第一只乌鸦啄向我咽喉的瞬间,我终于看清了祠堂壁画的全貌——所谓的献祭,不过是乌鸦们维持契约的仪式,而我们这些失踪者,终将成为它们的一部分,永远困在这团迷雾里,数着下一个即将到来的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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