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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金簪断情

    金簪落地,声音脆得惊心。

    那声音像极了我心头某根弦猝然崩断的回响。休书被陈砚舟劈手掷来,粗糙的纸张边缘刮过脸颊,留下细微却火辣辣的疼。它轻飘飘落在我脚边,像一片肮脏的枯叶,上面休弃沈氏女月凝几个墨字,张牙舞爪,几乎要刺穿我的眼。

    月凝,陈砚舟的声音淬了冰,再无半分昔年灯下苦读时,接过我熬煮羹汤的温存,你占了嫡姐位置三年,够了。该还了。

    满座衣冠,灼灼目光,如芒在背。今日是状元郎陈砚舟为庆贺高中而设的琼林宴,高朋满座,朱紫满堂。谁能想到,新科状元的开宴第一杯酒,竟是泼向结发之妻的羞辱。

    我缓缓弯腰,指尖触到那冰冷簪身断裂的尖锐。三年,一千多个日夜,陪他熬过清贫,典尽钗环供他笔墨,换来的,便是此刻当众的弃如敝履。心口像被那只断簪狠狠扎透,血是冷的,流不出来,只凝成一片冻彻骨髓的寒。

    姐夫……

    一声娇嗲入耳,甜得发腻。

    沈云裳,我那同父异母的庶妹,挺着已显怀的肚子,由丫鬟小心翼翼搀扶着,自屏风后袅袅娜娜地转出来。她一身簇新的桃红锦缎,衬得小脸娇艳如花,径直依偎进陈砚舟怀里,眼角眉梢尽是得意,目光却如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向我。

    姐姐,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近前几桌的贵客听得一清二楚,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天真,这三年,我的好姐夫……滋味如何可还受用她纤细的手指,炫耀般地、一下下轻抚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姿态亲昵地蹭着陈砚舟的手臂。

    周遭死寂了一瞬,随即是压抑不住的、细碎的抽气与议论声,嗡嗡地响起,像一群嗜血的蝇虫。那些目光,惊诧、鄙夷、怜悯、幸灾乐祸……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我死死缚住。

    陈砚舟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但很快被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报复快感的冷漠取代。他揽紧了沈云裳的腰,仿佛那是他此刻最荣耀的战利品,无声地昭示着他的胜利。

    沈云裳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满意地看着我的苍白,笑容愈发灿烂,带着胜利者独有的刻毒:姐姐,你霸占着正妻之位三年,也该知足了。如今砚舟哥哥已是天子门生,状元之尊,你一个商贾之女,难道还想赖着不走吗瞧瞧你,粗布麻衣,哪一点配得上状元夫人别误了砚舟哥哥的大好前程!

    她刻意拔高了声调,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向我的尊严。

    我看着她那张因得意而扭曲的脸,看着陈砚舟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看着这满堂或虚伪或冷漠的看客。方才那蚀骨的寒意,竟奇异地在胸中沉淀下来,不再翻涌,只凝成一片死水般的平静。指尖的颤抖也停了,稳稳地拈起了地上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

    滋味我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陈砚舟,最后定格在沈云裳那张精心描画的脸上,嘴角慢慢、慢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庶妹,我的声音不高,甚至称得上轻柔,却奇异地压过了满场的嗡嗡议论,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你与姐夫,自然……是情深意重,鹣鲽情深。

    我顿了顿,目光掠过沈云裳得意的脸,转向陈砚舟骤然阴沉下去的面孔,唇边的笑意加深,带着一丝淬利的锋芒,只是不知,姐夫用我沈月凝的嫁妆银子,养外室、置别院、供你锦衣玉食、博你红袖添香……这滋味,又当如何

    哗——

    如同冷水泼进滚油,满堂哗然!

    方才还只是窃窃私语,此刻已是压抑不住的惊呼。那些道貌岸然的朱紫公卿、名门淑媛,此刻也顾不上仪态,目光齐刷刷射向陈砚舟,震惊、鄙夷、难以置信……瞬间将他钉在了耻辱柱上。

    陈砚舟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涨成一片骇人的猪肝色。他像是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所有精心维持的状元郎清贵、深情的假象,被我一句话撕得粉碎。

    2

    休书羞辱

    沈月凝!你胡说什么!他猛地推开依偎在怀里的沈云裳,一步跨前,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鼻尖,眼中是噬人的凶光,声音因极度的羞愤而尖锐扭曲,贱人!你敢污蔑朝廷命官!我……

    污蔑我迎着他几乎要喷火的目光,不退反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压过他的咆哮,陈砚舟!你敢不敢当着这满堂宾客的面,摸着你的良心起誓你敢不敢让人去查查你如今这座气派的状元府,是用谁的银子买的地、盖的瓦你敢不敢翻出账本,看看你身上这件崭新的状元红袍,是用谁的首饰典当的银子换来的你敢不敢问问你怀里这位金尊玉贵的庶妹,她头上那支赤金点翠的步摇,是不是我娘留给我的嫁妆!

    我一字一句,清晰如冰珠坠地,砸得满场死寂。每一问,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陈砚舟脸上。他嘴唇哆嗦着,指着我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沈云裳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地捂住了头上的步摇,眼神慌乱地躲闪着。

    证据何须此刻翻找。这三年,每一笔从他手里支走的银子,每一件从我妆奁里消失的首饰,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本厚厚的、沉甸甸的账册,早已在我陪嫁心腹的手里捂得滚烫!

    你……你血口喷人!陈砚舟额角青筋暴跳,色厉内荏,声音却明显虚了下去。

    我不再看他。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惊疑不定的面孔,最终落在沈云裳惨白如纸的脸上。我轻轻扬了扬手中那张休书,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双手捏住纸页边缘——

    嗤啦!

    清脆的撕裂声,响彻寂静的大厅。

    洁白的纸张在我手中化为两半,再四分,最终化作一把纷纷扬扬的碎屑,如同冬日里肮脏的雪片,飘飘洒洒,落在我和陈砚舟之间。

    陈砚舟,我挺直脊背,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宣告,这纸休书,我不认。你陈家的门,我沈月凝今日,自己走!

    我猛地转身,绣着缠枝莲纹的裙裾在身后划开一道凛冽的弧线,再不看身后那对脸色铁青的男女和满堂哗然的宾客一眼,昂首向厅外走去。每一步,都踏碎满地虚妄的繁华。

    身后,死寂被骤然打破,议论声如同炸开的蜂巢。那些目光,惊愕、探究、复杂……尽数被我抛诸脑后。

    **混账!沈月凝!你给本官站住!来人!给我拦住她!**

    陈砚舟气急败坏的咆哮终于追了上来,带着失控的狂怒和恐慌,撕破了最后一丝虚伪的体面。

    守在厅门处的几个陈府家丁闻声而动,面露凶悍,想要阻拦。

    我脚步未停,甚至没有侧目。就在家丁的粗手即将碰到我衣袖的刹那——

    放肆!

    一道低沉、冷硬,如同金铁交击的声音,骤然响起。不高,却蕴含着一种千军辟义的森然威严,瞬间压下了厅内所有的喧嚣。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我循声侧目。

    厅堂入口的光影交界处,不知何时立着一道挺拔如山的身影。来人一身玄色窄袖常服,样式简洁,却掩不住通身的肃杀与久居上位的压迫感。腰间悬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剑鞘乌沉。面容轮廓深刻,如同刀削斧凿,下颌线紧绷着,一双深眸沉静如寒潭古井,此刻正冷冷地扫过那几个僵住的家丁。

    那目光,并无刻意凶狠,只是平静的、带着战场淬炼出的漠然审视。几个壮硕的家丁却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中,瞬间脸色发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竟不由自主地齐齐后退一步,噤若寒蝉。

    是裴铮。

    镇北将军裴铮。这个名字,连同他那些在边关浴血、令胡虏闻风丧胆的传奇,足以让京中最跋扈的纨绔都收敛三分。他怎会在此琼林宴,似乎并未听闻有武将列席。

    裴铮的目光掠过那几个家丁,最终落在我身上。那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像一道沉默而坚实的屏障,隔断了身后所有的污浊与喧嚣。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陈砚舟,在看清裴铮面容的刹那,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所有咆哮戛然而止。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只剩下惊惧和难以置信的灰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场面话,却在裴铮那毫无温度的注视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沈云裳更是吓得缩在陈砚舟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方才的得意刻毒荡然无存。

    满堂宾客,方才还或鄙夷或怜悯的目光,此刻只剩下纯粹的震惊和噤声。裴铮的出现,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浑浊的池塘,瞬间涤荡了所有嘈杂。

    这无声的威压,比任何呵斥都更有效力。

    裴铮的目光并未在陈砚舟身上停留,仿佛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尘埃。他再次看向我,极其轻微地颔首。那动作几乎难以察觉,却像是一个明确的信号——路,通了。

    3

    庶妹挑衅

    我收回目光,心中那点因他意外出现而泛起的微澜迅速平复。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丝毫犹豫,迈步,踏出了这令人窒息的状元府大厅。阳光重新落在身上,带着暖意,驱散了厅内沾染的阴寒霉气。身后那片令人作呕的繁华与算计,连同陈砚舟怨毒的目光和沈云裳惊惧的脸,彻底被抛下。

    身后,死寂的厅堂里,只留下裴铮那道沉默如山的身影,以及陈砚舟压抑着无尽屈辱和恐惧的粗重喘息。

    走出状元府那扇朱漆大门,高悬的状元及第匾额在阳光下刺得人眼晕。门外停着我那辆半旧的青帷小车,车夫老赵一脸忧急地迎上来:小姐,您……

    回沈府。我打断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弯腰钻进车厢,帘子落下,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车轮辘辘,碾过青石板路。车厢狭小的空间里,方才在厅上强压下的所有情绪,此刻才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地冲撞着胸口。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探入袖中,触到那本贴身藏着的、早已被体温捂得发烫的硬壳账册。

    指腹下是粗糙的纸页边缘,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三年来一笔笔流出的银子:某年某月某日,支纹银三百两,用于购置书斋文玩(实则是为沈云裳购置城外别院);某月某日,典当赤金累丝嵌宝凤钗一支,得银二百五十两,支取人陈砚舟,用途同年应酬(却戴在了沈云裳的发髻上);某日,取走陪嫁铺面锦云轩三月盈余共四百八十两,用途疏通关节(打通关节的,只怕是沈云裳入府为妾的门路)……

    每一笔,都是铁证。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我的愚蠢和他们的贪婪。

    小姐,贴身婢女兰心红着眼眶,声音哽咽,您受委屈了……她递过一方温热的湿帕。

    我接过帕子,却没有擦脸,只是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汲取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委屈不。从母亲早逝、父亲偏宠庶室、嫡姐沈云霓嫌贫爱富拒嫁陈砚舟、我被推出来代嫁冲喜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世间无人可倚仗。今日之辱,不过是意料之中,只是它来得如此快,如此狠,如此不留余地。

    也好。快刀斩乱麻。

    兰心,我开口,声音有些哑,却异常冷静,回府后,立刻去办三件事。

    兰心立刻收泪,挺直背脊:小姐您吩咐!

    第一,把库房最里面那个樟木箱子里的东西,原封不动送去御史台张大人府上。记住,亲手交给张大人的长随福安,不必多言。

    那箱子里,除了这本核心账册的誊抄副本,还有几封陈砚舟早年写给我的、情真意切地诉说他如何拮据、如何需要银钱打点、如何承诺他日高中必不相负的信笺。更有两份摁着沈云裳手印的借据——是她以陈砚舟外室身份,从我的陪嫁铺子里借走的大笔银钱。铁证如山,足够让那位以刚正闻名的张御史,写出一份足以震动朝堂的弹章!

    第二,去寻城西的‘快嘴刘’,把今日琼林宴上,新科状元停妻再娶、宠妾灭妻、忘恩负义、用发妻嫁妆养外室的事情,添油加醋地散出去。要快,要狠,要让他陈砚舟的名字,明日就臭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舆论,有时比利剑更能杀人。

    第三,我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袖中账册冰冷的硬壳,眼神彻底沉静下来,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去请我父亲……到我院子里来。

    是时候,让那位一直装聋作哑、默许甚至纵容这一切的父亲,做出选择了。沈家的银子,沈家的女儿,不能白白被糟践。

    兰心眼中燃起火焰,重重点头:是!奴婢明白!

    马车驶入沈府侧门,停在我那僻静的小院前。

    刚踏入院门,一个茶杯便裹挟着风声,狠狠砸碎在我脚边!滚烫的茶水混着瓷片飞溅,濡湿了裙角。

    孽障!你还有脸回来!

    父亲沈崇山端坐堂上,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我厉声喝骂,我沈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当众撕毁休书顶撞朝廷命官你知不知道陈砚舟如今是什么身份!他是天子门生!是状元郎!你……你是想害死我们全家吗!

    他身边,继母柳氏拿着帕子,假惺惺地按着眼角,声音带着哭腔:老爷息怒啊!月凝她……她也是一时糊涂,被嫉妒冲昏了头。云裳那孩子有了身孕,砚舟他也是……也是情非得已啊。可再怎么说,月凝也不该当众给状元郎难堪,这……这让云裳以后如何在陈家立足让我沈家如何在京中立足啊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得意地瞥着我。

    情非得已

    我轻轻拂去裙角的茶渍,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暴怒的父亲和假慈悲的继母,用我的嫁妆,养他陈砚舟的外室,养到珠胎暗结,登堂入室,还要我这个正妻当众受辱,自请下堂,成全他们的‘情深意重’这便是父亲和母亲口中的‘情非得已’

    你……!

    沈崇山被我噎住,老脸涨红。

    柳氏立刻尖声道:什么你的嫁妆!那都是沈家的银子!给你便是沈家的体面!如今砚舟出息了,拉扯沈家一把,用些银子怎么了云裳也是沈家的女儿,你身为嫡姐,让着妹妹些不是应该的吗再说,砚舟如今是状元!你一个被休弃的妇人,还妄想霸着位置不成识相点自请下堂,还能保全几分颜面!

    好一番体面与应该的说辞!字字句句,都在维护那对狗男女,都在将我踩入泥里。

    保全颜面

    我忽然笑了,笑容里淬着冰,好啊。那就请父亲和母亲,看看这份体面,值多少钱。

    我不再废话,从袖中抽出那本沉甸甸的账册,直接翻开,清晰地将上面记载的一笔笔巨额支出,以及旁边标注的、对应的实际用途(养外室、置别院、为沈云裳购置珠宝等),朗声念出:

    天佑十七年三月初七,支取现银五百两,用途:购置‘雅集轩’文房四宝。实际:购入西郊‘栖霞苑’别院一座,地契署名为沈云裳。

    天佑十八年腊月十五,典当陪嫁赤金镶宝项圈一件,得银三百八十两。支取人陈砚舟,用途:恩师寿礼。实际:为沈云裳购置东珠耳坠一对、赤金点翠步摇一支。

    天佑十九年五月初三,取‘锦云轩’绸缎庄三个月盈余,纹银六百二十两。用途:同年聚会打点。实际:为沈云裳支付‘宝华楼’定制四季衣裳费用,账单在此。

    ……

    我一笔一笔,清晰无误地念着。每念一条,沈崇山的脸色就白一分,柳氏假哭的声音就弱一分,最后彻底消音,只剩下惊惶。

    够了!

    沈崇山猛地一拍桌子,手却在微微发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虚浮,你……你胡说!砚舟他……他岂会如此!

    父亲若不信,可亲自去查。

    我合上账册,声音冷硬如铁,库房记录、当铺存根、店铺掌柜的证词,女儿都已备好。还有,我目光如刀,转向脸色煞白的柳氏,母亲可知,您那位好女儿沈云裳,早在一年半前,便已珠胎暗结她腹中那块肉,比陈砚舟金榜题名,可要早得多!这停妻再娶、混淆血脉的罪名,御史台的弹章里,可是一条都不会少!

    什么!

    沈崇山如遭雷击,猛地看向柳氏。柳氏早已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向前一步,逼视着父亲瞬间苍老浑浊的眼睛:父亲,如今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您继续维护您那‘前途无量’的状元女婿和‘情深义重’的庶女,等着御史的弹章、等着陈砚舟停妻再娶、宠妾灭妻、侵吞发妻嫁妆的罪名坐实,等着圣上震怒,等着沈家百年商誉扫地,等着您和您的爱妾、爱女,一起沦为京城的笑柄,甚至……锒铛入狱!

    沈崇山的身体晃了晃,扶着桌角才勉强站稳。

    二,我声音放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您立刻以沈家家主之名,向京兆府递状子,控告陈砚舟骗婚、侵吞妻子巨额嫁妆!同时,将这本账册及所有相关证据,作为呈堂证供!唯有如此,才能将沈家从此事中摘出来,最多落个‘识人不明’的教训,保住根基!

    4

    铁证如山

    你……你这是要逼死为父吗!

    沈崇山老泪纵横,不知是悔是怒。

    是陈砚舟和沈云裳,在逼死沈家!

    我寸步不让,字字如锤,父亲,女儿今日所受之辱,亦是沈家之辱!沈家的银子,不是大风刮来的!我娘留给我的嫁妆,更不是给那对狗男女挥霍糟蹋的!您若还认我是沈家女儿,还想保住沈家基业,就按我说的做!

    我挺直脊梁,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火焰,逼视着他。这一刻,我不是那个被休弃的可怜妇人,而是沈家唯一能在这滔天巨浪中掌舵的人。

    死寂在厅堂里蔓延。沈崇山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上,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眼神挣扎、痛苦、恐惧……最终,化为一片灰败的妥协。他颤抖着手指了指我,又无力地垂下,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罢了……罢了……你……你看着办吧……

    柳氏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彻底瘫软在地。

    尘埃落定。

    我转身,不再看他们一眼,对候在门外的兰心沉声道:备笔墨!去京兆府!

    三日后,宣政殿。

    金砖墁地,蟠龙柱高耸,御香袅袅。九五之尊端坐龙椅之上,冕旒垂下的玉藻遮住了大半面容,只余下两道深沉莫测的目光,扫视着殿中跪伏的众人。

    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新任御史张大人手持象牙笏板,声音洪亮,条理清晰地将弹劾新科状元陈砚舟停妻再娶、宠妾灭妻、侵吞发妻嫁妆、有辱斯文、败坏纲常等数条大罪一一奏明。每一条,都附有详实的证据摘要。

    陈砚舟跪在殿中,一身崭新的绯色官袍此刻却像沉重的枷锁。他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涔涔,将额发都濡湿了,贴在鬓角,狼狈不堪。他想辩解,嘴唇哆嗦着,却在对上皇帝那毫无温度的目光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筛糠般的颤抖。

    沈云裳作为关键外室,也被传唤上殿。她早已没了琼林宴上的得意,挺着显怀的肚子,跪在那里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华丽的衣裙也掩不住满身的惊惶恐惧。

    陈砚舟,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压,在大殿中回荡,张御史所奏,你有何话说

    陛下!臣冤枉!臣冤枉啊!

    陈砚舟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以头抢地,咚咚作响,声音凄厉,是沈氏!是沈月凝她善妒成性,不能容人!她捏造证据,构陷于臣!求陛下明鉴啊陛下!

    他涕泪横流,指着跪在他侧后方的我,眼中是刻骨的怨毒。

    哦

    皇帝的目光转向我,辨不出喜怒,沈氏,你有何辩驳

    我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双手将那份珍藏的、红得刺目的婚书高高举过头顶,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民妇沈月凝,恳请陛下圣裁!

    民妇手中所持,乃是三年前与陈砚舟于官府登记造册、钤有京兆府大印的正式婚书!此乃铁证,证明民妇乃陈砚舟明媒正娶、三书六礼迎进门的结发正妻!

    陈砚舟金榜题名,不思结发之情,反生豺狼之心!在民妇毫不知情、更未犯‘七出’之条的情形下,公然停妻再娶,与庶妹沈云裳无媒苟合,珠胎暗结!此乃罔顾人伦,藐视国法!

    更有甚者!

    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陈砚舟三年来,巧立名目,骗走、强取、侵吞民妇嫁妆共计白银一万八千七百余两!证据确凿,账册、人证、物证俱全,已由民妇之父沈崇山呈递京兆府!民妇恳请陛下,依律严惩此等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徒!

    同时,

    我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声音斩钉截铁,求陛下判民妇与陈砚舟和离!他陈砚舟所侵占民妇之嫁妆,必须一文不少,原物归还!他陈府上下,凡用民妇嫁妆购置之物,一针一线,皆需清算!民妇要他陈砚舟——净身出户!

    净身出户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大殿之上!群臣震动,连御座上的皇帝,冕旒后的目光似乎都凝了一瞬。

    沈月凝!你血口喷人!你不得好死!

    陈砚舟彻底疯了,赤红着双眼,竟不顾殿前失仪,猛地朝我扑来,状若癫狂!

    放肆!

    护驾!

    殿前侍卫厉喝,瞬间上前。

    然而,比侍卫动作更快的,是一道冷冽如冰、裹挟着无边怒意的声音:

    陈砚舟!御前逞凶,你是要造反吗!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杀伐之气,瞬间冻住了陈砚舟的动作,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武将班列中,一人排众而出。正是那日在琼林宴门口有过一面之缘的镇北将军裴铮!

    他并未看我,一双鹰隼般的厉眸死死锁住僵住的陈砚舟,周身散发的寒意几乎让周围的空气都凝结了。他对着御座方向,单膝点地,拱手,声音沉肃如金铁交鸣:

    陛下!陈砚舟御前失仪,咆哮君前,形同谋逆!臣请旨,即刻将此獠拿下!其所犯罪行,证据确凿,请陛下圣心独断,严惩不贷,以正纲常,以儆效尤!

    裴铮的请命,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陈砚舟。

    皇帝沉默片刻,那冕旒后的目光在裴铮身上停留一瞬,又扫过状若疯魔的陈砚舟和抖如筛糠的沈云裳,最终落在我高举的婚书上。威严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

    陈砚舟停妻再娶,侵吞嫁妆,御前失仪,数罪并罚。着革去功名,削职为民!所侵吞沈氏嫁妆,着京兆府会同户部,限期三日,悉数追还!沈氏所请和离,准!依律判其‘义绝’,陈砚舟,净身出户!

    至于沈云裳,皇帝的声音冰冷,无媒苟合,败坏门风,着掌嘴三十,遣返沈家,严加管束!

    不——!陛下!陛下开恩啊!

    陈砚舟发出绝望的嘶吼,整个人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

    沈云裳更是直接吓晕过去,被侍卫粗暴地拖了下去。

    沈氏。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

    民妇在。

    你持身以正,临危不惧,揭发奸佞,勇气可嘉。念你无辜受辱,特赐金百两,锦缎十匹,以示抚慰。

    谢陛下隆恩!

    我重重叩首,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片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苍凉。

    尘埃落定,圣意昭昭。

    当那象征着功名与前途的绯色官袍被粗暴剥下,换上粗劣肮脏的囚衣时,陈砚舟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尽。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破布偶,被两名如狼似虎的殿前侍卫反剪双臂,毫不留情地拖拽着,踉跄地拖向宣政殿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那双曾经写满清高自许、如今只剩下无尽怨毒与绝望的眼睛,死死地、不甘地剜向我,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

    阳光透过高大的殿门,将一道刺目的光柱投在金砖上,也照亮了他脸上扭曲的恨意。

    沈月凝……是你……都是你算计好的!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嘶哑的诅咒,如同毒蛇吐信,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穷途末路的疯狂。

    我静立原地,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迎视着他。那疯狂的嘶吼,只如同拂过耳畔的风,激不起半分涟漪。算计走到今日,不过是他们步步紧逼,而我,退无可退,唯有绝地反击。仅此而已。

    5

    圣裁昭昭

    殿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那怨毒的视线和诅咒。

    走出皇宫那巍峨的宫门,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兰心早已候在宫门外,见我出来,立刻迎上,脸上是掩不住的激动和解恨:小姐!成了!我们……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我也怔住了。

    目光所及,宫门外那条笔直宽阔的朱雀大街上,景象已与来时截然不同!

    触目所及,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红!不是零星点缀,而是真正的十里红妆!

    鲜艳夺目的红绸,如同燃烧的云霞,从宫门口一直延伸出去,望不到尽头。它们缠绕在街边每一棵高大的槐树、榆树上,结成硕大而喜庆的同心结。朱红的锦缎,厚厚地铺满了整条御道,一直延伸向远方,仿佛一条通往云端的红河。街道两旁,肃立着两排身着崭新玄甲、披着大红披风的亲兵,个个身姿挺拔,目不斜视,如同两排沉默而威严的仪仗。

    整条长街,被这极致的、张扬的、带着铁血气息的红色彻底覆盖。肃穆,华美,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和一种清冽的松香气息——那是军队特有的、刚刚经过盛大仪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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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人被远远隔开,驻足观望,指指点点,脸上无不带着震惊与艳羡。

    这……这是……兰心张大了嘴,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的心跳,在最初的惊愕过后,猛地漏跳了一拍,随即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个荒谬却又带着某种宿命意味的猜想,浮上心头。难道是……他

    念头刚起,一阵低沉而富有节奏的鼓乐声便由远及近。

    紧接着,一支盛大得令人瞠目的迎亲队伍,踏着铺满长街的红锦,缓缓出现在视野尽头!

    队伍最前方,是十六名盔甲鲜明、手持旌旗的骁骑开道。其后,是鼓乐喧天、吹奏着欢快却又不失庄重曲调的庞大乐班。再后面,是连绵不绝、披红挂彩的嫁妆抬箱,一抬接着一抬,仿佛没有尽头,在阳光下闪耀着珠光宝气。队伍中央,八名身着玄甲红披的精壮军士,稳稳地抬着一乘极其华丽的花轿。轿身以名贵紫檀木打造,遍体雕琢着鸾凤和鸣、花开富贵的繁复图案,通体覆盖着流光溢彩的织金锦缎,在阳光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芒。轿顶镶嵌着一颗硕大的明珠,熠熠生辉。轿帘是极品的云霞锦,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百鸟朝凤图。

    花轿前方,一人端坐于一匹通体漆黑、神骏非凡的高头大马之上。

    正是镇北将军,裴铮!

    他今日换下了玄色常服,身着大红的吉服。那吉服并非寻常文官的宽袍大袖,而是精悍利落的武人款式,肩头、前襟以金线绣着威猛的麒麟纹样,腰间束着玉带,更显得他肩宽背阔,猿臂蜂腰。他并未戴冠,只用一根墨玉簪束起乌发,露出轮廓深刻、如同雕塑般的侧脸。阳光落在他身上,将那身红衣映得如同燃烧的火焰,将他周身那股子战场淬炼出的肃杀与此刻的张扬喜气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存在感。

    他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仪仗,越过铺满长街的红绸,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站在宫门口石阶上的我。

    那目光深沉如海,却又燃烧着一种不容错辩的炽热与坚定。

    迎亲的队伍在宫门前宽阔的广场上停下,鼓乐声也恰到好处地转为悠扬舒缓。

    裴铮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他踏着厚厚的红锦,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玄色战靴踩在朱红的锦缎上,沉稳有力。阳光落在他身上,将那身红衣映得耀眼夺目,仿佛踏着烈焰而来。

    广场上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也聚焦在我身上。

    他停在我面前三步之遥。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阴影,也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我脸上,深邃的眼底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再无旁人。

    沈月凝。

    他开口,声音低沉醇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同宣告,裴某前来,以十里红妆为聘,以余生为诺,求娶你为妻。

    他微微一顿,那双战场上指挥若定、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手,此刻竟有些郑重地抬起,向我伸来。掌心向上,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邀请与承诺。

    你可愿,嫁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阳光正好,照着他轮廓分明的脸,照着他眼底毫不掩饰的灼热与认真。身后是铺天盖地的红,是肃穆威严的甲士,是华美绝伦的花轿,是无数道惊愕、艳羡、探究的目光。

    风拂过,带来他身上清冽的松柏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散尽后的凛冽味道。

    我看着他伸出的手,看着那掌心清晰的纹路。心湖之中,没有预想中的惊涛骇浪,反而是一片奇异的、尘埃落定般的宁静。从琼林宴上他无声的庇护,到今日金殿之上他雷霆万钧的请命,再到眼前这足以震动整个京城的十里红妆……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我将手轻轻抬起,放入他宽厚、带着薄茧的掌心。

    我愿。

    指尖触及他温热皮肤的刹那,他猛地收拢手掌,将我的手牢牢包裹。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和不容置疑的占有,仿佛握住了世间最珍贵的瑰宝。

    一抹极淡、却足以融化寒冰的笑意,在他冷峻的唇角漾开。他牵着我,转身,面向那华美无双的花轿。

    起轿——!

    司仪官拖长了调子的唱喏声穿透云霄。

    鼓乐齐鸣,声震九霄!

    就在这震天的喜乐之中,一阵刺耳的木轮碾压声和锁链的哗啦声,不合时宜地从街角传来。

    一辆押送囚犯的、肮脏破旧的木笼囚车,被几名凶神恶煞的衙役推搡着,正欲拐入旁边通往刑部大牢的小巷。囚车里,穿着肮脏囚衣、披头散发的陈砚舟,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双手死死抓着囚笼的木栅栏,一双赤红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死死地盯着广场中央那身披红霞、即将登上花轿的身影!

    沈月凝——!!!

    一声凄厉绝望、如同野兽濒死的嘶吼,骤然撕裂了喜庆的鼓乐声!

    是你!果然是你!你早就跟裴铮勾搭上了是不是!你算计我!你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你好狠毒的心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那怨毒的诅咒,带着无尽的不甘和疯狂,在喧天的喜乐中显得格外尖锐刺耳。

    满场欢庆的气氛骤然一滞。

    无数道目光惊疑不定地投向那辆囚车,又小心翼翼地觑向场中一身红衣、气场迫人的裴铮。

    裴铮握着我的手微微一紧,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囚车的方向。他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周身那股战场上带来的铁血煞气毫无保留地弥漫开来,让离得近的几个乐师都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他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向身侧亲兵捧着的箭囊,抽出一支白羽狼牙箭,动作快如鬼魅。同时反手摘下背上那张漆黑的、散发着幽冷光泽的强弓!

    搭箭,挽弓!

    弓弦瞬间被拉成一轮满月!弓臂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残酷的美感,目光如鹰隼般锁定那嘶吼的源头——囚车!

    多嘴。

    冰冷的两个字,从他薄唇中吐出,轻描淡写,却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

    话音未落——

    嘣!

    弓弦震响,如同惊雷!

    一道乌光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瞬间跨越数十步的距离!

    噗!

    血光乍现!

    那支白羽狼牙箭,并非射向囚车中的人,而是精准无比地、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狠狠贯入了囚笼粗大的圆木栅栏!

    咔嚓!

    一声令人心悸的巨响!

    碗口粗的硬木栅栏应声而裂!木屑纷飞!

    箭头深深没入囚车底部的木板,箭尾的白羽兀自剧烈颤抖,发出嗡嗡的余音!

    囚车猛地一震!木屑簌簌落下。

    陈砚舟的嘶吼如同被利刃切断,戛然而止!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脸上疯狂的怨毒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和死灰般的绝望取代!那一箭的威势和杀意,擦着他的耳际飞过,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攫住了他!他张着嘴,喉咙里只能发出咯咯的、毫无意义的声响,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臊臭弥漫开来。

    裴铮随手将那张强弓丢回给亲兵,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他侧过头,方才还冰寒刺骨的眼神,在看向我的瞬间,已化为一片深沉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温柔。

    无事。他低声道,声音低沉柔和,与方才判若两人,握着我的手紧了紧,莫怕,一点杂音罢了。

    他抬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为我理了理鬓边被风吹乱的一缕碎发,动作却带着难以言喻的珍视。

    莫让这点腌臜,误了吉时。

    他牵着我,走向那顶华美绝伦的花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开,吓着我夫人了。

    鼓乐声在短暂的凝滞后,重新奏响,这一次,更加激昂,更加欢腾,仿佛要彻底淹没世间一切的不堪与喧嚣。

    花轿的云霞锦帘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稳稳掀起。裴铮亲自扶着我,在无数道或惊叹、或敬畏、或艳羡的目光注视下,登上花轿。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轿内空间宽敞,铺陈着厚厚的、触感细腻的锦褥,熏着清雅的冷梅香。

    外面,裴铮翻身上马的声音传来。

    起轿——回府!

    一声令下,鼓乐喧天,仪仗开拔。

    花轿被稳稳抬起,行走在铺满红绸的御道上,平稳得如同行舟于静水。

    我端坐轿中,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口精致的刺绣。轿外,是震天的喜乐,是人群的喧哗,是铁甲铿锵的步伐声。而轿内,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只剩下我的心跳声,平稳而有力。

    那些曾经的屈辱、算计、背叛……如同车窗外急速倒退的街景,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花轿轻晃,一路行去。不知过了多久,喧闹声渐远,似乎进入了一处更为幽静的地界。轿身终于稳稳停下。

    轿帘被再次掀起。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伸了进来。

    我抬手,轻轻搭了上去。指尖传来他掌心的温热和沉稳的力量。

    他牵着我,一步一步,踏出花轿。

    眼前豁然开朗。

    雕梁画栋,庭院深深。眼前是巍峨的府邸,朱漆大门洞开,门楣上高悬着御笔亲题的镇北将军府金匾,在夕阳余晖下熠熠生辉。门前阶下,黑压压跪满了身着吉服的下人,齐声高呼:

    恭迎夫人回府——!

    声音洪亮,直冲云霄。

    裴铮并未理会那些跪拜,他微微侧身,高大的身影为我挡住了傍晚微凉的风。他垂眸,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仿佛要将此刻的容颜刻入心底。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冷硬的下颌线,却柔和了他眼底的锋芒。

    裴夫人。他低声开口,声音低沉醇厚,如同上好的陈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清晰地送入我耳中,我们到家了。

    家。

    这个字眼,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归属感。

    我抬眸,迎上他的视线。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夕阳,也映着我一身嫁衣如火的身影。没有试探,没有算计,只有一片坦荡的、宣告主权般的灼热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

    心底最后一丝因骤然巨变而生的浮尘,也在这目光中悄然沉淀。我微微颔首,唇角弯起一个极浅、却真实的弧度。

    嗯。

    6

    十里红妆

    他握着我手的力道似乎又紧了紧,牵着我,迈过高高的朱漆门槛,踏入了这座象征着无上荣耀与权柄的镇北将军府。

    身后,沉重的府门缓缓合拢,将门外的一切喧嚣与过往,彻底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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