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1

    青城山夜遇

    篝火舔舐着潮湿的青城山夜气,跳跃的火光将四周墨绿的蕨类叶片映照得如同鬼魅伸出的手掌。我,陈默,十四岁的年纪,正蹲在青城后山一片背风的林间空地,紧张地翻动着手里那串用细树枝串起来的蚂蚱。那些尖头绿蚂蚱,本地人叫个蝈蝈,此刻在火焰的炙烤下蜷缩、爆裂,渗出细小的油珠,发出一种奇异而浓郁的焦香,勾得我肚子里的馋虫咕咕作响。家人还在前山那座香火鼎盛的上清宫里虔诚叩拜,我借口解手溜了出来,这堆火和这串蚂蚱,就是属于我的小小叛逆。

    好香,好香!香煞人也!

    一个突兀又沙哑的声音猛地刺破了林间的寂静,惊得我差点把手里的蚂蚱串扔进火里。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影从林木的暗影里晃荡出来。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勉强勾勒出他的轮廓:一身道袍,那灰扑扑的颜色早已被污垢浸染得辨不出本色,油腻腻地贴在身上;一头乱发如同废弃多年的鸟巢,只用一根歪斜的木棍勉强挽住,几缕枯草般的发丝垂下来,遮住半边脸颊;脸上更是沟壑纵横,沾着不知是泥还是油的污渍。唯独那双眼睛,在乱发后面闪烁着贼兮兮的光,死死钉在我手里滋滋冒油的蚂蚱串上,喉结上下滚动,口水几乎要顺着乱糟糟的胡子滴落下来。

    是个老道士我从未在青城山的道观里见过如此邋遢不堪的道士。

    小娃娃,分老道一口尝尝他搓着手凑过来,那副馋相简直比饿了三天的野狗还要不堪。

    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把手里刚烤好的一串递了过去。老道士几乎是抢过去的,顾不得烫,张嘴就咬。那吃相,狼吞虎咽都不足以形容,简直像是饿鬼投胎,三下五除二,一串蚂蚱就只剩光秃秃的树枝。他咂咂嘴,意犹未尽,那双贼亮的眼睛又瞄向了火堆旁我剩下的存货。

    还有没再给老道一串……不,两串!他舔着油光发亮的嘴唇,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指。

    我看着他身上那件仿佛能刮下几斤油泥的道袍,心里直犯嘀咕,但还是把剩下的几串都递给了他。老道士来者不拒,风卷残云,十几串蚂蚱转眼就进了他那深不见底的肚子。他满足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一股混合着生肉和泥土的浊气扑面而来,然后,他砸吧着嘴,目光越过火堆,竟落在我放在一旁、用油纸包着的那个酒葫芦上——那是我偷溜时顺手从父亲行囊里摸出来的。

    有肉岂可无酒小娃娃,你那葫芦里,装的可是解忧的杜康他舔着嘴唇,眼神更加贼亮。

    我吓了一跳:那是我爹的……

    哎呀呀,酒肉穿肠过,道祖心中留嘛!借老道解解馋虫!他不由分说,一把抓过酒葫芦,拔开塞子,也不用碗,直接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就往喉咙里灌。那豪饮的架势,仿佛那不是烈酒,而是山涧的清泉。月光下,他脏污的脖颈随着吞咽剧烈地起伏,喉结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葫芦酒竟被他倒提起来,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嗝——!老道士满足地长叹一声,把空葫芦随手丢还给我,油乎乎的手抹了把嘴,酒足饭饱,美哉美哉!山中修行清苦,一梦千年,壶里乾坤大,山中岁月长,没点儿美酒好肉,怎能熬过这漫长岁月

    我看着他满身的油污和满足的醉态,忍不住问道:道长,不是说……道士不能吃肉的吗我想起上清宫里那些仙风道骨、清汤寡水的师父们。

    老道士醉眼朦胧地瞥了我一眼,嗤笑一声:小娃娃懂什么!正一派的道爷,那是能吃肉的!只是不吃牛、狗、黑鱼、大雁罢了。

    为啥不吃牛和狗我追问,隐约记得好像跟太上老君有关,是不是因为太上老君骑青牛出关

    世人多不懂!老道士摆摆手,一副你见识浅薄的表情,牛耕地,狗看家,劳苦功高,下一世多半就托生成人了。吃它们,那跟吃半个人有啥区别不美,大大的不美!

    他忽然低头,扯了扯自己油光锃亮、沾满泥巴草屑的道袍下摆,嫌弃地皱起鼻子:哎呀呀,这身行头,脏得能种地了,得洗洗,得洗洗!

    我顺口接道:要不……我拿回道观去,让我娘给你洗洗

    麻烦!老道士极其不耐地一挥手,你给我找个被单来就成!快点!

    我被他这命令式的口吻弄得一愣,但还是依言跑回不远处的临时歇脚处,把我铺在地上垫着休息的一块粗布被单扯了过来。老道士一把接过被单,二话不说,竟当着我面,三下五除二就把身上那件污秽不堪的道袍脱了下来!动作麻利得完全不像个老人。接着,在我不解的目光中,他随手一抛,那件油泥道袍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正落在我燃烧的篝火中央!

    火焰猛地蹿高,发出噼啪的爆响,瞬间将道袍吞没。

    道长!你的衣服……我惊呼出声。

    他却浑不在意,把粗布被单往身上一裹,像个老农般盘腿在我对面坐下,被单下露出两条枯瘦、同样沾着泥污的小腿。他舒服地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火堆里,那件道袍在烈焰中翻滚,发出焦糊的气味。我盯着火焰,心里直犯嘀咕:这老道莫非疯了烧了自己的衣服,以后穿什么

    小娃娃,在想啥呢魂都飞了。老道士裹着被单,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回过神,有点不好意思:没……没啥,就是刚听完袁阔成先生说的三国评书,正琢磨呢。提到三国,我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那段时间我迷三国迷得废寝忘食。

    三国老道士嗤笑一声,带着几分醉意,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洞悉,嘿,是挺有意思。诸葛多智而近妖,刘备厚而似伪,刘曹孙三家斗得你死我活,争鼎天下,最后呢嘿,便宜了那老乌龟司马懿!这世上的事儿啊,谁能说得清谁又算得准他裹着被单,摇头晃脑,语气里透着一股看透世事的苍凉和玩味。

    他忽然探过身,被单裹挟着篝火的暖意和山林的土腥气:那你小子,说说看,最佩服三国里哪个英雄人物

    我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徐元直!徐庶!

    嗯老道士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些,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身体不自觉地前倾,被单滑落肩头都未曾察觉,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极力压抑的激动,徐庶怎么……怎么说

    我沉浸在少年人的逻辑里,侃侃而谈:他才是真高人!您想啊,他踏入曹营,一言不发,就光知道喝酒吃肉。一个酒囊饭袋,啥正事不干,白吃白喝,还能让曹家几代人养着,啥也不干,还能拿钱,这日子,岂不美哉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

    我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见解精辟,脸上带着得意。

    老道士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了,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表情变得极其古怪,眼神复杂地在我脸上逡巡了几圈,嘴角抽搐了几下。篝火映着他那张脏污的脸,那表情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最终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他沉默了足足有十几息,才瓮声瓮气地开口,语气干巴巴的:他……他徐庶也不全是酒囊饭袋吧

    他似乎在努力挽回什么,人家好歹也破过曹仁的八门金锁阵,一语点破过庞统的连环计,还在长坂坡救过赵云的小命呢!那也是一身本事!

    我少年心性,最是较真,立刻梗着脖子反驳:不对呀!道长您记错了吧《三国演义》里徐庶压根没救过赵云!长坂坡那是赵子龙七进七出,单骑救主!徐庶那会儿早就在曹营里吃香喝辣了!

    我笃定地看着他,仿佛在纠正一个显而易见的错误。

    老道士的脸腾地一下涨红了,不知是酒气上涌还是被我气着了,他猛地一挥手,裹在身上的被单都差点甩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点恼羞成怒的意味:你这娃娃!忒认真!袁阔成老先生德高望重,他说有,那多半就是有!你懂什么!小小年纪就这般死脑筋,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袁阔成就是个说书的!我年轻气盛,也提高了嗓门,救赵云那段就是他自个儿编的!《三国演义》原书里根本没有!

    你!你你你……老道士指着我,气得胡子直抖,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他猛地站起身,裹着的被单滑落到腰间,露出枯瘦的上身,在夜风里显得有些单薄。他怒气冲冲地走到篝火边,也不怕烫,伸手就往那堆熊熊燃烧的火焰里一捞!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下一刻,我的眼睛瞪得溜圆,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他那只枯瘦的手毫发无伤地从火焰里抽了出来,手里抓着的,正是他之前丢进去的那件道袍!火焰在他手上、在道袍上跳跃、舔舐,却像是虚幻的光影,连一丝焦痕、一缕青烟都没有留下!那件道袍完好无损,甚至……连之前沾上的油污泥垢,都仿佛在烈焰中被彻底净化了,显出一种温润、古朴的深青色,在火光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泽。

    他看也不看我惊骇欲绝的表情,抖手就将那件神奇的道袍披在身上,动作麻利地系好衣带。然后,他转过身,竟朝着我身后——那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径直走去!

    道长!那边是悬崖!我失声尖叫。

    老道士脚步丝毫未停,仿佛没听见。就在他一步即将踏空的瞬间,我惊恐地闭上了眼。然而,预想中的坠落声并未传来。我颤抖着睁开一条缝,只见那青色的身影稳稳地踩在了虚空之上!悬崖外是翻滚的云海,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他就那样一步一步,如同踩在无形的阶梯上,身影在清冷的月光和幽暗的山影间迅速变得模糊、透明,几个呼吸间,便彻底融入了青城山苍茫的夜色与雾气之中,消失不见。

    篝火还在噼啪作响,烤蚂蚱的余香尚未散尽,但空地之上,只剩下我一人。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夜风吹过林梢,发出呜呜的怪响,仿佛无数鬼魅在低语。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连滚带爬地冲出树林,一路狂奔回上清宫,语无伦次地把方才的奇遇告诉了家人和惊闻而来的老观主。

    老观主听完,原本浑浊的眼睛骤然爆射出精光,脸上是混杂着激动与敬畏的神情。他立刻召集观中所有道士,备齐香烛贡品,亲自带人赶赴我描述的那片林间空地。在篝火的灰烬旁,老观主领着众人郑重其事地焚香叩拜,口中念念有词:

    福生无量天尊!是山中的老神仙显世了!青城洞天,自古便隐有真仙潜修,不拘形骸,游戏红尘,几十上百年才偶露真容一次,留几句玄机箴言点化有缘人……此乃大机缘,大福分啊!

    他转向惊魂未定的我,目光灼灼,小居士,老神仙临去前,可曾留下什么言语

    我努力回忆着那场离奇的争论,讷讷道:他……他好像就说了‘你这娃娃忒认真,以后有你的苦头吃’……还有……还有争论徐庶救没救赵云……

    老观主和周围的道士们面面相觑,脸上都浮现出困惑与思索的神情。

    忒认真……苦头吃……徐庶救赵云……

    老观主捻着胡须,眉头紧锁,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玄之又玄……此等箴言,非我等凡俗所能轻易参透啊!需得焚香静坐,细细体悟才是。

    他转向我,郑重道,小居士,你仙缘已种,日后自有分晓。

    我懵懂地点着头,心里却翻江倒海。那件烧不坏的道袍,那踏崖而去的背影,还有那句莫名其妙的苦头吃……这一切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心头,伴随着我走出青城山,走进大学新闻系的课堂,最终将我推向了山城重庆,推向了那个光怪陆离又暗流汹涌的小报记者生涯。

    ---

    2

    重庆惊魂

    重庆的空气永远裹着一层火锅底料般油腻腻的湿热,混杂着嘉陵江的水腥气和无处不在的喧嚣。我,陈默,曾经的新闻系高材生,如今是山城娱乐速递的一名资深记者——一个好听的头衔,实际干的就是狗仔队的活计。扛着长焦镜头,蹲守在各大会所后巷、明星下榻的酒店垃圾房、甚至是某个高档小区的绿化带里,像幽灵一样追逐着名人的隐私、丑闻、以及一切能引爆眼球的所谓猛料。

    女士喜欢露膝盖,办报如同种白菜,这句圈内流传的俚语精准地描绘了这座魔幻山城的娱乐传媒生态。浮华、露骨、速生、速朽。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对着三国英雄心潮澎湃的少年。生活的重压、行业的浸染,让我变得麻木、世故,甚至有些油腻。追逐热点,炮制绯闻,用耸人听闻的标题博取点击率,是我赖以生存的本事。几年下来,倒也混得脸熟,在圈子里有了点不大不小的名号。

    直到那天下午,一个电话像冰冷的铁钳,猝不及防地钳住了我的咽喉。

    打电话的是个声音冰冷、毫无情绪起伏的男人,只报了一个地名:南山揽月台私人会所。让我立刻过去,庞老板要见我。

    庞老板庞天虎听到这个名字,我捏着电话的手指瞬间冰凉。这个名字在重庆,意味着盘踞在食物链顶端的庞大阴影。他发家于拆迁,壮大于地产,染指于娱乐,行事狠辣跋扈,是名副其实的地下皇帝。关于他的传闻令人胆寒:酒桌上稍有不如意便掀桌打人,对来渝宣传的女明星动手动脚如同家常便饭,甚至有传言说他曾把一个顶撞他的小明星直接从酒店的窗户扔了出去……

    这种人物,找我一个小狗仔做什么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揽月台位于南山之巅,俯瞰两江交汇,极尽奢华隐秘。我被两个面无表情、西装革履的彪形大汉引领着,穿过幽深曲折的回廊,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雪茄和檀香混合的奇异味道,厚重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最终,我被推进一个巨大得令人窒息的包间。

    出乎意料,包间里只有一个人。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我站着一个魁梧的身影,剪裁精良的西装也掩不住那身贲张的肌肉和隐隐的戾气。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身。正是庞天虎。他的脸盘方正,颧骨很高,一双眼睛不大,却精光四射,看人时像刀子刮过骨头。然而此刻,这张素来写满跋扈的脸上,竟堆起了一种刻意为之、甚至有些僵硬的笑容。

    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他竟然亲自拿起桌上那瓶价值不菲的茅台,拧开盖子,倒了满满一杯,然后绕过巨大的红木餐桌,径直走到我面前,双手将那杯酒递了过来!

    小陈兄弟是吧来来来,坐,坐!别拘束!他的声音刻意放得很温和,但那温和之下,是掩不住的沙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甚至……恐惧

    我受宠若惊,或者说魂飞魄散地接过那杯沉甸甸的酒杯,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挥了挥手,包间角落里两个如同雕塑般的保镖立刻无声地退了出去,厚重的雕花木门咔哒一声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巨大的包间里只剩下我和庞天虎。水晶吊灯的光芒冰冷地洒下,照得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清晰可见。他脸上的笑容像劣质的面具,正在一点点剥落,露出底下深重的焦虑和一种……近乎绝望的阴鸷。

    小陈兄弟,他搓着手,在我对面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次……哥哥我是真碰到难处了。一件……非常邪门、非常要命的事情!思来想去,整个重庆滩,只有你小陈兄弟的本事,能帮哥哥我一把!

    我的心猛地一沉,攥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能让庞天虎这样的人物如此失态、如此低声下气的事情,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绝对是天大的麻烦,是足以把人碾得粉身碎骨的漩涡!

    庞老板,您太抬举我了,我……我就是个小记者,跑跑娱乐新闻……我艰难地开口,试图推脱。

    不!庞天虎猛地打断我,眼中凶光一闪而逝,随即又被那种强装的恳切覆盖,这件事,非你不可!你的本事,我清楚得很!盯梢、追踪、偷拍……神出鬼没!我需要的就是你这双眼睛,你这身藏匿的本事!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攒勇气,然后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带着颤音的声音,吐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去年……我包了个女大学生。他眼神闪烁,带着一丝残留的沉迷和更多的厌恶,模样清纯,是那种……带点文艺范儿的,喜欢写点酸诗,弹个破吉他。新鲜劲儿嘛,你也懂。他语气变得烦躁起来,可这小贱人,不识抬举!居然……居然偷偷怀上了!还想生下来!她以为她是谁想拿这个当把柄要挟我还是想以后分我的家产做梦!

    data-faype=pay_tag>

    他的脸扭曲起来,眼中射出狼一样的凶光:我越想越火大!这种祸根,留不得!一不做二不休……我找人,把她给……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声音冰冷,找了个荒郊野岭,挖了个深坑,埋得严严实实。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干干净净地过去了。

    他端起桌上的酒杯,猛地灌了一大口,烈酒似乎也没能压下他眼中翻腾的恐惧。他放下杯子,手抖得厉害。

    可……可前段时间,我去京城办事,在一个……级别很高的内部会所里,你猜我看到了谁他的瞳孔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放大,死死盯着我,仿佛我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她!那个被我亲手埋掉的女大学生!

    我倒抽一口冷气,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一模一样!连……连她左手腕内侧那颗米粒大小的红痣,位置、形状都分毫不差!庞天虎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当时魂儿都吓飞了!可……可仔细一看,又不对!那个女大学生,装得清高,说话细声细气。可会所里这个‘她’,满嘴黄腔,粗俗不堪,比夜场里最放得开的老油条还放浪!抽烟、喝酒、划拳,那股子风骚劲儿……简直像换了个人!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剧烈滚动:我……我当时也是昏了头,不信邪,就点了她……陪睡。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晚上……晚上在房间里,灯光下……她……她撩起衣服……小腹上……清清楚楚……一道三角形的疤!就是用三菱军刺捅进去留下的那种伤口!是我亲眼看着捅进去的!位置、形状……一模一样!就是她!

    庞天虎猛地抱住头,身体筛糠般抖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崩溃:她……她还对着我笑……那笑……冷得能冻死人!我……我他妈当时就吓瘫了!裤子都没穿,连滚带爬就冲出了房间!光着身子……一路跑回了酒店……

    包间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他粗重、恐惧的喘息声在回荡。水晶灯的光芒似乎都带上了一层惨绿的色调。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我:我花了天大的价钱,托了能捅到天上的关系,才撬开那个会所的嘴!他们告诉我,那‘女人’,是新来的,是从一个……一个道士手里买过来的!

    道士我艰难地重复。

    对!一个妖道!庞天虎咬牙切齿,每个字都淬着毒,我立刻派人去查!那妖道……租了个大宅院,深居简出。可邪门的是,他每次住进去,头几天都静悄悄的,像个死人。可过不了十天半个月,那院子里……就会传出女人的声音!调笑声、劝酒声、唱歌声……不是一个,是好几个!热闹得像开窑子!

    我的人费尽心思,终于看到了……那院子里,真的凭空多出来好几个女人!个个都他妈是绝色!可那气质……妖里妖气,眼神勾人,跟那个死掉的女大学生一样,都是那种……风骚入骨,又透着说不出的邪性!

    更他妈邪门的是!庞天虎一拳砸在红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我的人顺着线,去那些女人‘出现’的地方查!你猜怎么着她们……她们全都是当地一些早就死了或者重病昏迷、医院都宣布没救的女人!突然就‘活’过来了!可活过来之后,之前的记忆全没了!整个人性情大变,就他妈像……像被什么脏东西上了身!

    他身体前倾,几乎要贴到我脸上,浓重的酒气和恐惧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妖道!他能让死人复活!还能让她们变成这种鬼样子!你说……他是不是妖孽是不是邪魔!我派人去杀过他!但没成功!现在他肯定知道我要对付他!他最近像惊了的兔子,不停地换地方躲!我怕……我怕他跑了!更怕……怕他来索我的命!

    庞天虎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量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赤裸裸的疯狂和威胁:小陈兄弟!现在!只有你能帮我!我需要你那双眼睛!给我24小时盯死他!我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他去了哪,见了谁,干了什么!一丝一毫都不能漏掉!

    他松开手,猛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叠照片,啪地一声摔在我面前的桌上。照片散开,上面是我远在成都老家的父母在菜市场买菜的情景,是我刚交往不久的女友在楼下咖啡馆喝咖啡的画面……拍摄角度极其刁钻而清晰。

    你是个聪明人,庞天虎的声音恢复了冰冷,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我的耳膜,妖道跟丢了,或者……你跟我玩花样……那就不用活着回重庆了。你家里那两位老人家,还有你那漂亮的小女朋友……呵呵,我庞天虎说到做到。

    巨大的恐惧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比听到妖道复活女尸更甚。看着照片上亲人的笑脸,我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绝望。我明白了,从踏入这个房间起,我就已经掉进了深渊,再无退路。

    明……明白,庞老板。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我盯死他。

    ---

    3

    妖道现形

    目标人物,代号妖道。庞天虎的人只给了我一张模糊的远距离偷拍照和最后消失的城区坐标——江北一片鱼龙混杂的待拆迁棚户区边缘。照片上的男人,身形瘦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式样古怪的旧式道袍,头发很长,随意地束在脑后,侧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具体样貌,只能感受到一种与周围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阴郁与沉寂。

    我像一条真正的鬣狗,凭借着多年狗仔生涯练就的本能,在蛛网般狭窄肮脏的巷道、散发着霉味和尿臊味的废弃楼房里搜寻、潜伏。这里是被城市遗忘的角落,是流浪汉、瘾君子和见不得光交易的温床。三天后,在一栋几乎被爬山虎吞噬的废弃筒子楼顶层,一个窗户被破木板勉强钉死的房间里,我嗅到了目标的气息——一种若有若无、极其淡薄却又令人莫名心悸的阴冷气息,混杂着旧木料腐朽和灰尘的味道。

    我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观察点。对面一栋同样废弃的居民楼,三楼一个堆满杂物的空房间。窗户玻璃早已碎裂,正好提供一个清晰的视角,斜斜地穿透目标房间那破木板间的缝隙,窥视到内部一角。我将长焦镜头伪装好,裹紧带着馊味的破棉袄,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开始了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监视。

    最初的几天,印证了庞天虎情报里最诡异的部分——死寂。那个穿着旧道袍的身影,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木雕,盘腿坐在房间中央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不吃,不喝,甚至……连呼吸的微弱起伏都难以察觉。窗外阳光流转,阴影在他枯槁的脸上移动,他如同早已坐化千年。只有偶尔,在深夜月光最盛之时,他那双紧闭的眼睛眼皮会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像沉睡的毒蛇在梦中感知到了什么。每一次微小的颤动,都让隔着一条街、躲在破窗后的我,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

    这种非人的静默持续了整整七天。就在我紧绷的神经快要被这死寂压垮时,第八天的黄昏,变故陡生!

    房间里,那尊七天未曾移动分毫的泥塑突然动了!不是缓慢苏醒,而是像被无形的线骤然扯动,猛地弹了起来!动作快得超出常理,带起一阵细微的灰尘。他几步冲到钉死的窗前,动作粗暴地扯掉几块遮挡的破木板,露出一片狭窄的视野。他仰起头,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品尝空气中某种常人无法感知的味道。那张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念诵着什么。

    接着,他猛地转身,没有丝毫迟疑,拉开那扇腐朽不堪、仿佛一碰就会散架的房门,身影如同鬼魅般融入外面渐浓的暮色之中。

    行动了!我心脏狂跳,肾上腺素瞬间飙升。顾不得多想,我抓起伪装好的相机包,像壁虎一样贴着墙根溜下废弃的楼梯,远远地缀了上去。

    跟踪一个妖道是何种体验那七天死寂般的蛰伏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人性,此刻的他,行走在人间,却更像一个披着人皮的异类。他行走的方式完全违背了常理。不走大道,专挑最阴暗、最偏僻、最不可能有人的路径:废弃工厂的排水沟、铁路旁满是碎石荆棘的荒地、甚至直接蹚过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河。他的脚步轻盈得可怕,踩在碎石和枯枝上几乎不发出声音,速度却快得惊人,仿佛不知疲倦。有好几次,他明明走在前面,却毫无征兆地突然停下,或者毫无必要地猛然转向,动作突兀得如同提线木偶,好几次都差点让跟在后面的我暴露。

    我只能依靠狗仔生涯磨炼出的、近乎本能的直觉和藏匿技巧:提前预判他可能选择的非人路径,利用一切地形掩护——生锈的铁皮桶、半塌的砖墙、茂密的杂草丛……像影子一样吸附在黑暗里,保持着一个随时可能跟丢的极限距离。汗水浸透了我的衣服,又被夜风吹冷,黏腻地贴在身上,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耳膜。我不敢靠近,那背影散发出的阴冷气息,隔着老远都让我皮肤起栗。

    这场非人的追逐持续了整整一夜。当东方天际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时,我们已经远离城市,置身于一片荒凉得令人心头发毛的乱坟岗。残月如钩,冰冷地悬挂在铅灰色的天幕上,将嶙峋的怪石和歪斜的墓碑投下扭曲拉长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土腥味、腐烂的草木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的沉寂。乌鸦在远处的枯树上发出断续的嘶哑啼叫。

    妖道终于停下了脚步。他走到乱坟岗中央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盘膝坐了下来,背对着我。那件洗得发白的旧道袍在晨雾中微微飘动,像一个招魂的幡。

    他从宽大的袖袍里,缓缓掏出了一样东西。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将长焦镜头死死对准那个方向,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僵硬。

    那是一只笛子。颜色惨白,在熹微的晨光下泛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骨质的光泽。形状也极其古怪,比寻常竹笛短粗许多,弯曲的弧度带着一种天然的、野蛮的意味。那分明是一截人的腿骨!被精心打磨、钻孔,做成了笛子!

    妖道将那根惨白的腿骨笛,凑到了唇边。

    没有悠扬的曲调。一股极其古怪、难以形容的声音从骨笛中幽幽地飘了出来。那声音尖锐又沙哑,时而像夜枭垂死的哀鸣,时而像毒蛇在枯叶上急速摩擦,时而像无数指甲在朽木上抓挠……不成调,却带着一种直刺灵魂的、冰冷粘稠的穿透力,在死寂的乱坟岗上空盘旋、扩散。

    啾啾啾……

    唧唧……

    呜……呜……

    几乎在骨笛响起的瞬间,四面八方,死寂的乱坟岗深处,响起了回音!不是一种声音,是无数种!尖细的、低沉的、短促的、悠长的……如同百鬼夜哭,万虫齐鸣!紧接着,更恐怖的一幕出现了——

    黑暗的坟茔之间,在嶙峋的怪石之后,在倒伏的荒草丛里,亮起了一双双眼睛!绿莹莹的、黄澄澄的、幽蓝的……如同飘忽不定的鬼火,又像是被强行点燃的、来自地狱的灯盏!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向着妖道盘坐的中心汇聚而来!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嵌入下唇,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冷汗如同冰冷的蚯蚓,瞬间爬满了我的脊背。镜头里,那些鬼火越来越近,终于显露出了真容!

    狐狸!拖着蓬松的大尾巴,尖嘴细眼,闪烁着狡黠而敬畏的绿光。

    獾子!矮壮的身体,黑白相间的皮毛,小眼睛里是浑浊的黄光。

    野兔!红眼珠在黑暗中异常醒目,长耳朵不安地抖动。

    黄皮子(黄鼠狼)!细长的身体,鬼祟的姿态,眼珠是渗人的幽绿。

    甚至还有几条碗口粗的菜花蛇!冰冷的竖瞳在月光下闪烁着无机质的光芒!

    还有更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形态古怪的小兽……

    这些本该相互猎食、充满野性的生灵,此刻却诡异地放下了所有的敌意。它们从黑暗中钻出,迈着一种近乎朝圣的步伐,小心翼翼地靠近妖道。走到离他约莫两三丈远的地方,这些狐狸、獾子、野兔、黄皮子、毒蛇……无论大小,无论习性,竟齐刷刷地做出了一个相同的动作——前肢弯曲,脑袋深深地、恭敬地贴向冰冷的地面,后肢蹬直,屁股高高撅起!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在向它们的神明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整个乱坟岗,只剩下那诡异刺耳的骨笛声,和无数野兽压抑的、带着恐惧和臣服的呼吸声。妖道端坐中央,如同统御幽冥的魔王。

    笛声戛然而止。妖道放下骨笛,缓缓站起身。他那双眼睛在残月下扫过匍匐在脚下的兽群,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他随意地抬起枯瘦的手指,如同帝王点选侍从,在兽群中虚点了三下。

    一只体型最大的火红狐狸,一只獾子,还有一条盘踞着的、鳞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的菜花蛇,如同接到了至高无上的谕令,立刻停止了叩拜,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垂着头,温顺地走到妖道身后站定。动作驯服得如同家犬。

    其他未被选中的野兽,如同大赦,瞬间化作一道道模糊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乱坟岗的黑暗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妖道不再言语,迈开脚步,带着他选中的三个仆从——红狐、獾子、毒蛇——向着乱坟岗更深处走去。它们踩过枯骨和荒草,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如同行走在另一个维度的幽灵。我强忍着几乎要炸裂的恐惧,手脚并用地在嶙峋的乱石和坟包间攀爬移动,远远地跟着。每一次心跳都像是濒死的挣扎。

    他们走走停停。妖道似乎在凭借某种难以理解的感知在寻找。终于,他在一座相对较新的土坟前停了下来。那坟头简陋,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插着一根半朽的木头,上面用炭笔潦草地写了个姓氏王。泥土还很新鲜,散发着浓重的土腥气。

    妖道微微扬了扬下巴。

    那只獾子立刻上前,两只前爪如同精钢打造的铲子,对着松软的坟土疯狂地挖掘起来!泥土飞溅,速度奇快无比!红狐在一旁警戒,幽绿的眼珠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那条菜花蛇则盘在坟边,冰冷的竖瞳死死盯着不断加深的土坑。

    很快,一口薄皮白茬的劣质棺材一角露了出来。獾子更加卖力,三两下就将棺材盖板周围的泥土扒开。红狐跳下去,用尖利的爪子配合獾子,猛地一掀!

    咔嚓!朽烂的棺材盖板被掀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土腥和尸体腐败早期的恶臭扑面而来,即使隔着老远,也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月光惨淡地照进棺材里。隐约可见里面躺着一具穿着廉价寿衣的女尸,身形瘦小,露出的脸和手已经呈现出不祥的青灰色,微微浮肿。

    妖道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便嫌恶地皱起了眉,摇了摇头。

    红狐和獾子立刻停止了动作,退到一边。妖道带着他的仆从毫不犹豫地离开,继续在乱坟岗中搜寻。

    又换了两三处新坟。每一次都是獾子挖掘,红狐辅助开棺。挖出的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妖道只是冷漠地扫一眼,便摇头否决。仿佛在挑选一件不合心意的货物。

    直到……他们停在另一座新坟前。这座坟同样简陋,但泥土似乎更加湿润。獾子再次开始挖掘。这一次,当棺材盖被掀开时,妖道探身仔细看了看,那张一直如同面具般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满意的神色。

    棺材里,躺着一具年轻的女尸。长发散乱,脸色是死气的灰白,但五官轮廓依稀能看出生前的清秀。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

    妖道示意獾子和红狐退开。他走到棺材旁,俯视着女尸。然后,他再次从宽大的袖袍中,掏出了另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碗。惨白,光滑,在残月下泛着阴森的光。碗沿并不规整,带着一种天然的头盖骨弧度——那分明是用人的天灵盖打磨而成的碗!

    他将这惨白瘆人的头骨碗,轻轻地、稳稳地,倒扣在了女尸的头顶百会穴的位置。接着,他伸出枯瘦、留着长长指甲的食指,点在女尸冰凉的眉心。嘴唇无声而快速地开合着,像是在念诵某种古老、禁忌、亵渎神明的咒语。

    随着他无声的咒语,乱坟岗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粘稠、冰冷。一股难以言喻的阴风打着旋儿刮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四周匍匐的红狐、獾子和毒蛇,身体都开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眼中充满了本能的恐惧。

    咒语似乎到了尾声。妖道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骤然爆射出两道幽冷、贪婪、如同实质般的精光!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邪异力量,倏地指向了旁边那只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獾子!

    疾!

    一声短促、沙哑、如同金属摩擦的敕令,打破了死寂!

    吱——!

    那只獾子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嚎!整个身体猛地僵直,四肢瞬间绷紧如铁!那双浑浊的黄眼睛里,所有的生机和灵性在刹那间被彻底抽空、熄灭!只剩下空洞、死寂的茫然!接着,它的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口鼻眼耳中,缓缓渗出暗红的血液,已然气绝!

    就在獾子惨死、生机断绝的同一瞬间——

    棺材里,那具年轻女尸紧闭的眼皮,猛地弹开了!

    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深不见底、如同浓墨泼染的漆黑!仿佛两个通往虚无的洞口!

    接着,女尸那僵硬的、灰白色的身体,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扯动,以一种极其怪异、违反生理结构的姿势,猛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脆响!她头顶,那个惨白的头骨碗,依旧稳稳地倒扣着。

    她试图站起来,但双腿如同新生的婴儿般无法协调,几次趔趄,甚至手脚并用地在棺材里挣扎了几下,才摇摇晃晃地、极其笨拙地爬出了棺材,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坟土上。她趴在那里,像一只刚出生的、对四肢完全陌生的幼兽,笨拙地扭动着身体。

    妖道站在一旁,冷漠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在欣赏一件拙劣作品的诞生。

    过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那女尸才勉强适应了这具身体。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动作虽然依旧僵硬,但至少能维持平衡,像个蹒跚学步的人了。她头顶着头骨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洞般的眼睛。

    妖道不再看她,转身就走。那条菜花蛇立刻游动到他脚边,红狐也紧跟而上。那刚刚活过来的女尸,如同最听话的牵线木偶,迈着依旧有些生涩、但已能跟上的步伐,亦步亦趋地跟在妖道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乱坟岗更深的黑暗之中。

    我瘫软在冰冷的乱石后面,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成了冰渣。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吞噬。亲眼目睹的这一切——招兽、掘坟、杀獾、复活女尸——彻底击碎了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那不是人!是真正的妖孽!是来自幽冥的恶鬼!

    跑!必须跑!离这个魔鬼越远越好!否则下一个被挖出棺材、被夺走魂魄、被做成行尸走肉的,很可能就是我!或者……被他发现后,像那只獾子一样,瞬间被抽干生机,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脑海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妖道消失的方向,手脚并用地从藏身处爬出来,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冲出了这片死寂的乱坟岗。一路上,荆棘划破了衣服和皮肤,碎石硌伤了脚底,我浑然不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回成都!回家!离开重庆!离开这个有妖道存在的世界!

    我用最快的速度买了最近一班回成都的高铁票。坐在飞驰的车厢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我蜷缩在角落,身体依旧无法控制地颤抖。邻座乘客投来诧异的目光,我浑然不觉。眼前反复闪回的,是獾子临死前绝望的惨嚎,是女尸那双黑洞般的眼睛,是妖道冰冷无情的脸……还有,他最后离开时,仿佛不经意间,朝我藏身的那片乱石方向,投来的那若有深意、如同猫捉老鼠般戏谑的一瞥……

    我知道,他发现了。那个魔鬼,他早就知道我在那里!

    ---

    4

    梦魇缠身

    回到成都,回到熟悉的、弥漫着火锅香和慵懒气息的街头,并未给我带来丝毫安全感。相反,一种更深的、跗骨之蛆般的恐惧,正悄然渗透进我的骨髓,侵蚀着我的每一寸神经。

    白天尚可,人潮的喧嚣能带来一丝虚假的慰藉。可每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那恐怖的景象便如约而至。

    闭上眼,乱坟岗的阴风仿佛就在耳边呼啸。然后,那个穿着旧道袍的瘦高身影就会出现,盘坐在一片虚无的荒坟中央。这一次,他不再是独自一人。他的身边,围绕着的不再是野兽,而是……女人。

    很多女人。

    她们赤身裸体,不着片缕,皮肤在月光下泛着一种不正常的、如同瓷器般的惨白光泽。每一个都拥有着惊心动魄、足以令任何男人血脉贲张的绝美容颜和妖娆身段。然而,她们的眼神空洞而妖媚,嘴角挂着诡异的、毫无温度的笑意。她们环绕着妖道,扭动着腰肢,跳着一种充满原始诱惑又无比亵渎的舞蹈。雪白的手臂如同水蛇般挥舞,纤细的手指朝着我藏身的黑暗方向,不断地勾动。

    来呀……

    跳舞呀……

    来陪我们呀……

    那声音娇媚入骨,却又空洞冰冷,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直接刺入我的脑海深处!每一次勾动手指,每一次呼唤,都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直抵灵魂的诱惑和……致命的威胁!

    啊——!我无数次在深夜的尖叫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破胸腔。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脖颈,让我几乎窒息。我猛地从床上弹起,冲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是城市阑珊的灯火。

    然而,在楼下昏黄的路灯光晕边缘,在那片被梧桐树阴影笼罩的角落里,一个模糊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洗得发白的旧道袍,瘦高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一个立起的墓碑。

    他微微仰着头,那张隐在阴影里的脸,正对着我窗户的方向!

    接着,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一只枯瘦的手。

    没有言语。但那动作,那姿态,与梦境中那些妖媚女尸勾动的手指,何其相似!

    来呀……

    来呀……

    无声的呼唤,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穿透玻璃,直接在我脑子里炸响!

    啊——!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拉上窗帘,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如同小溪般淌下。是他!真的是他!他来了!他从重庆追来了!像索命的恶鬼,如影随形!

    我冲进浴室,拧开冰冷的水龙头,把头狠狠埋进冰冷刺骨的水流里,试图浇灭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幻觉。抬起头,布满水珠的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脸,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活尸。镜中人的眼神里,只剩下无尽的惊恐和濒临崩溃的疯狂。

    我彻底崩溃了。不敢再独自待在那个被标记的出租屋。我像个无家可归的游魂,拖着行李箱,在成都这座城市里疯狂地更换住处。廉价的旅馆、偏僻的民宿、朋友闲置的旧房……没有一处能给我带来真正的安宁。无论我躲到哪里,无论白天黑夜,只要我独自一人,只要我稍有松懈,那梦魇般的景象和窗外路灯光晕下那个如影随形的身影,便会准时出现,无声地召唤,冰冷地注视。

    我尝试联系庞天虎,那个将我推入深渊的始作俑者,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然而,听筒里传来的只有忙音,或者冰冷的电子提示音。我疯狂地搜索着重庆的新闻,一条触目惊心的消息如同最后的判决,狠狠砸在我的眼前:

    重庆黑恶势力庞天虎犯罪集团覆灭!首犯庞天虎被依法执行死刑!

    最后的依靠,断了。那个手握生杀大权、一度让我觉得可以对抗妖道的庞老板,此刻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而我,成了妖道唯一的、无处可逃的猎物。他猫捉老鼠的游戏,似乎进入了最后的收网阶段。他不再满足于在远处招手,他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距离越来越近。有时是在我新租住公寓的楼下,有时是在我吃饭的小餐馆窗外,有时甚至就站在街对面汹涌的人潮中,隔着车流,对我露出那种冰冷、戏谑、如同看着盘中餐的微笑。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我开始依赖酒精,烈性的白酒成了我唯一的安眠药。只有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失去意识,才能短暂地逃离那无休止的梦魇和无处不在的注视。清醒,成了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我的身体迅速垮掉,精神濒临彻底的崩溃边缘。镜子里的人,眼神涣散,形销骨立,如同行尸走肉。

    又是一个宿醉醒来的午后。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窗外阳光刺眼,街上人声鼎沸。我踉踉跄跄地走出那间散发着霉味和酒气的廉价旅馆,像个真正的流浪汉,漫无目的地晃荡在成都喧嚣的街头。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冷。周围的繁华与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与我无关。世界在我眼中失去了色彩,只剩下灰白和绝望的底色。

    我就这样失魂落魄地走着,穿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就在我即将彻底沉沦于这片灰暗的绝望之海时——

    哈哈哈……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一阵清越洒脱、带着金石之音的长歌,穿透了周遭的嘈杂,如同一股清冽的山泉,猛地灌入我混沌的脑海!

    我茫然地抬起头。

    只见前方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迎面走来一人。

    葛巾束发,布袍飘然,腰间系着一条朴素的黑色丝绦,脚蹬一双半旧的乌履。他身形清瘦挺拔,面容清癯古朴,颧骨微高,三缕长须飘洒胸前,一双眼睛澄澈明亮,开合之间隐有神光流转,透着一股超然物外的道骨仙风。与记忆中青城后山那个邋遢油腻的老道判若云泥,却又在眉宇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他旁若无人地长歌而行,径直走到失魂落魄的我面前,停了下来。那双清澈深邃的眼眸,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和了然,静静地看着我,仿佛早已看穿了我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污浊。

    他忽然展颜一笑,笑容温暖而纯净,如同拨云见日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我心头积压的阴霾一角。

    痴儿!迷途知返,犹未晚也!他的声音温和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奇异的韵律,直抵心田,今日相逢,是缘,亦是果。老道特来,报你当年青城山后,一饭之恩!

    报恩青城山一饭蚂蚱酒

    电光火石间,那个邋遢老道的身影与眼前这位仙风道骨的道人瞬间重叠!是他!真的是他!那个烧不坏道袍、踏崖而去的老神仙!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狂喜还未在我心中完全炸开,他已微笑着,伸出了一根手指。

    那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带着一种玉石般的温润光泽。指尖仿佛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极其淡薄的青城山巅的云雾清气。

    没有触碰任何实物。

    他只是朝着我眉心印堂穴的方向,隔着寸许虚空,轻轻一点。

    痴儿,还不醒来!

    嗡——!

    仿佛有一口沉寂了万年的洪钟,在我灵魂最深处被猛然敲响!一股难以言喻的清流,带着山涧晨露的凉意、松涛翻滚的生机、还有那沉淀了千年岁月的古拙智慧,瞬间从那被点的眉心灌注进来!如同醍醐灌顶,势不可挡地冲刷而下!

    刹那间!

    盘踞在脑海深处、如同毒瘤般日夜折磨我的乱坟岗幻象、妖媚女尸的舞蹈、妖道冰冷戏谑的注视……所有那些粘稠、阴冷、污秽的恐惧和梦魇,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发出嗤嗤的消融声,瞬间被涤荡一空!

    眼前灰白绝望的世界,骤然间恢复了鲜活的色彩!阳光温暖地洒在皮肤上,街边小吃的香气钻入鼻孔,周围行人谈笑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整个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明亮、充满勃勃生机!

    我浑身猛地一震,如同从一场漫长的、窒息的黑夜噩梦中骤然惊醒!一股难以言喻的通透、清凉、豁然开朗的感觉,瞬间充盈了四肢百骸!积压在心头的巨石轰然碎裂,沉重的枷锁寸寸崩解!

    我茫然地环顾四周,人潮汹涌,车水马龙,阳光明媚。哪里还有什么葛巾布袍的道人方才的一切,如同一个短暂而清晰的幻梦。

    然而,眉心处那一点冰凉、清透的触感,却真实不虚地残留着。仿佛一枚无形的道印,已悄然烙下。

    更重要的是,那日夜缠绕、几乎将我逼疯的恐惧和绝望,消失了!如同从未存在过!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力量感,从灵魂深处缓缓升起。我站在成都喧闹的街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阳光味道的空气,第一次感觉自己是真正地活了过来。

    5

    天雷诛邪

    青城山。

    我回来了。不是以游客的身份,而是像一个迷途多年、终于找到归家之路的游子。

    没有去香火鼎盛的前山宫观,我凭着冥冥中的指引,直接绕到了后山深处。这里游人罕至,古木参天,浓密的树冠几乎遮蔽了天空,只有细碎的光斑洒落在厚厚的腐殖层上。空气湿润清冽,弥漫着泥土、苔藓和松针的混合气息,虫鸣鸟叫更显山林的幽深寂静。

    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我找到了当年烤蚂蚱的那片林间空地。篝火的痕迹早已被岁月抹平,只有几块黝黑的石头散落着,依稀能辨认出旧日轮廓。空地边缘,一棵虬枝盘结、不知活了几百年的老松树,如同沉默的守护者,巍然屹立。

    就是这里了。

    我学着当年那妖道在乱坟岗的样子,盘膝在老松树下坐定。泥土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闭上眼,努力摒弃杂念,回想着眉心那一点清凉的指引,试图进入一种空灵的境界。并非为了修炼,更像是一种无言的祭奠,一次对过往恐惧的告别,一次对那一饭之恩的默默致谢。

    山林寂静,只有风声掠过树梢,如同远古的低语。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时辰。一种极致的宁静包裹着我,仿佛与这古松、这山林融为了一体。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一股阴冷、粘稠、带着浓重土腥味和死亡气息的风,毫无征兆地从林间深处吹拂而来!所过之处,草木瞬间失去了鲜活的光泽,虫鸣戛然而止,连透过枝叶的光斑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被恐惧攫住。眉心那一点清凉如同定海神针,牢牢护持着灵台的一丝清明。我没有睁眼,但感觉却异常清晰。

    一个身影,踏着无声的脚步,穿透了浓密的树影,出现在空地边缘。正是那个穿着洗得发白旧道袍的妖道!他依旧瘦高,脸色在斑驳的树影下显得更加惨白,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此刻燃烧着一种炽热到近乎疯狂的贪婪和……志在必得的邪光!他死死地盯着盘坐在树下的我,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极度扭曲的笑容,仿佛看到了寻觅已久的绝世珍宝。

    他动了!

    没有言语,没有多余的动作。他的身体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灰影,带着刺骨的阴风,如同离弦之箭,直扑而来!目标,正是我的身体!

    轰——!

    就在他扑近的刹那,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刺骨、充满怨毒和腐朽气息的东西,如同决堤的黑色冰河,狠狠地撞进了我的身体!那不是实体的撞击,而是灵魂层面的入侵!

    夺舍!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我的脑海!他终于不再满足于恐吓和追逐,他要彻底占据这具他觊觎已久的肉身!

    剧烈的排斥感瞬间爆发!我的身体如同被投入了万载玄冰之中,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尖叫、抵抗!那股阴冷的黑气蛮横无比,带着碾碎一切意志的力量,强行渗透、侵蚀!它首先占据了我的双腿,冰冷的麻木感如同毒藤般蔓延,我的双腿瞬间失去了知觉,变得如同两根僵硬的石柱,无法动弹分毫!接着是腰部,脊椎像被冻住,挺得笔直!然后是胸腔,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跳动变得极其艰难缓慢!脖子僵硬,头颅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扳正!

    那股黑气得意地尖啸着,势如破竹,沿着我的脊柱疯狂上涌,直冲头顶——识海所在,灵魂的核心!

    我的意识如同狂风暴雨中的小船,被这汹涌的邪力冲击得摇摇欲坠。无数混乱、血腥、充满兽性和欲望的碎片画面强行涌入我的脑海:乱坟岗的尸臭、野兽恐惧的嘶鸣、女尸空洞的黑眼、夜总会里放浪形骸的尖叫、骨笛的呜咽、头骨碗的冰冷……那是属于妖道百年的记忆和邪力积累!它们如同肮脏的污水,试图彻底淹没、污染、取代我的意识!

    滚出去!我在灵魂深处发出无声的咆哮,用尽全部意志抵抗着那冰冷污秽的侵蚀。但我的抵抗,在这积累了不知多少邪术力量的冲击面前,显得如此微弱。意识被一点点挤压,身体的控制权在飞速流失。我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嘴角开始浮现出与妖道一模一样的、扭曲而贪婪的弧度……我的身体,正在被强行改造,变成他的形状!

    就在那冰冷污秽的黑气即将突破最后一道防线,彻底涌入我眉心识海的刹那——

    异变陡生!

    我眉心深处,那一点被葛巾道人轻轻点过的地方,骤然间爆发出万丈光芒!那不是物理的光,而是纯粹精神的、清冷而浩瀚的辉光!

    光芒之中,隐隐浮现出一枚极其玄奥、古朴的道家符印!它仿佛由最纯净的星光和山岳的意志凝聚而成,带着一种镇压万邪、澄清寰宇的煌煌正气!

    嗤啦——!

    如同滚烫的烙铁按在了最污秽的冰块上!那汹涌狂暴、即将淹没我灵台的冰冷黑气,在触碰到这枚清光符印的瞬间,发出了凄厉到灵魂深处的、无声的尖啸!

    符印清光大盛!那黑气如同遇到了克星,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凶戾和蛮横,变得脆弱不堪!清光所至,污秽如同沸汤泼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净化、被驱散、被彻底湮灭!

    不——!!!

    一个充满了极致惊恐、难以置信和滔天怨毒的意念,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在我体内轰然炸响!那是妖道的意志!

    他寄宿在我体内、试图夺舍的那部分核心邪力,在这突如其来的、源自更高层次力量的净化之下,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阴影,根本无法抵抗!那枚清光符印不仅护住了我的识海,更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爆发出强大的吸扯之力,将侵入我体内的所有邪力、所有属于妖道的意志烙印,强行地、霸道地向外抽取、驱逐!

    噗——!

    如同一个被强行戳破的、灌满了污水的皮囊!

    那股冰冷污秽的黑气,连同其中夹杂的妖道惊恐绝望的残存意识,被硬生生地从我身体里挤了出去!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甩飞!

    呃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在寂静的林间空地陡然炸响!

    只见那妖道的身影,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从原本几乎与我脸贴脸的位置,猛地向后倒飞出去!他脸上的贪婪和得意早已被极致的恐惧和扭曲所取代,五官因剧痛和难以置信而彻底变形!他的身体在半空中剧烈地抽搐着,仿佛有无数道无形的闪电在他体内流窜、撕裂!

    就在他被那股源自符印的清光力量狠狠弹飞、狼狈摔落在几丈开外的枯叶堆上,挣扎着想要爬起的瞬间——

    咔嚓——!!!

    毫无征兆!万里无云的青天白日之下!

    一道刺目欲盲、粗壮得如同巨蟒、蕴含着无尽毁灭气息的紫色雷霆,撕裂了苍穹!它仿佛早已锁定了目标,无视了空间的距离,带着九天之威,以超越思维的速度,精准无比地轰然劈落!

    目标,正是那刚刚爬起、满脸惊恐绝望的妖道!

    轰——!!!

    震耳欲聋的爆响!刺目的紫白雷光瞬间吞噬了那道灰色的身影!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

    雷光一闪即逝。

    原地,只留下一个焦黑冒烟的浅坑,坑边的草木瞬间化为飞灰。坑中心,一堆人形的焦炭还在冒着缕缕青烟,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被彻底净化后的奇异气息。

    风,不知何时停了。林间死一般寂静。

    我瘫软在松树下,浑身虚脱,冷汗早已浸透衣衫。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我眼前发黑,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目光死死盯着那堆尚有余温的焦炭。

    过了许久,直到那焦炭不再冒烟,我才颤抖着,挣扎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过去。用一根掉落的松枝,小心翼翼地扒拉着那堆焦黑的残骸。

    焦炭簌簌散落。

    下面,露出了两样东西。

    一个碗。惨白,光滑,带着天然的头盖骨弧度,边缘似乎还有雷电劈过的焦痕。正是那口在乱坟岗扣在女尸头顶的头骨碗!

    旁边,是一截短粗、弯曲的白色物件,表面布满焦黑。那是……腿骨做成的笛子!

    这两件沾染了无数邪祟与亡魂的法器,在煌煌天雷之下,竟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只是上面流转的邪异气息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历经劫火的、诡异的空寂感。

    我怔怔地看着这两样东西,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眉心那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清凉的地方。青城后山的篝火、馋嘴的邋遢老道、烧不坏的道袍、踏崖而去的背影、庞天虎狰狞的脸、乱坟岗的兽眼与女尸、成都街头的清光一点……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过,最终定格在眼前这堆焦炭和这两件白骨法器之上。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当年青城山的一串烤蚂蚱,一壶偷来的酒,竟在多年后,于这生死关头,化作眉心一点清光,救了我的性命,也终结了这邪魔的百年罪恶

    那邋遢老道……那葛巾布袍的仙人……他究竟是谁

    那句报你一饭之恩……那关于徐庶的争论……那踏崖而去的身影……

    玄德苍黄起卧龙,鼎分天下一言中。可怜蜀国关张后,不见商量徐庶功。

    这首关于徐庶的诗句,毫无征兆地浮现在我的脑海。当年老道与我争论徐庶时那古怪憋闷的表情,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一个尘封在历史与传说中、早已褪色的名字,带着千年岁月的尘埃和洞悉世事的智慧,如同拨云见日,骤然跃出——

    徐庶!徐元直!

    那个身在曹营心在汉,一言不发,却洞若观火,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智者!那个传说中得遇仙缘,最终飘然远引的修道之人!

    原来是他!跨越千年光阴,游戏红尘,点化有缘。一饭之恩,以命相报!

    我缓缓抬起头,望向青城山云雾缭绕的深处。山风徐来,松涛阵阵,仿佛有长歌隐隐,穿越时空,在这片古老的道家洞天中悠然回响。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