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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们村有个秘密:埋进东洼地的人,第二天坟头会吐出现金。

    >村长的儿子酒后撞死了人,一沓钱就塞进我手里,要我把尸体埋进东洼。

    >这地吃人吐钱,邪性得很,但能摆平一切麻烦。村长拍着我的肩,笑容在油灯下阴恻恻。

    >可当尸体入土,坟头却冒出一张泛黄的纸——竟是二十年前我父亲失踪前写的告发信。

    >信里指控的,正是如今站在我面前、用金钱收买了整个村庄的村长。

    >那晚,东洼地深处传来指甲抠挖泥土的声音,伴随着父亲嘶哑的低语:

    >儿啊...下一个...轮到谁

    >

    ---

    铁犁尖撞上硬物的钝响,震得我虎口发麻。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比这深秋清晨的浓雾更刺骨,瞬间顺着脊椎爬满了全身。我爹留下的这头老黄牛也似乎感到了什么,不安地喷着鼻息,蹄子焦躁地刨着脚下黝黑的泥土。东洼地这片田,今天格外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我丢开犁把,蹲下身,颤抖的手扒开冰冷湿润的泥土。指尖触到的,是某种僵硬的、带着织物纹理的东西。再往下,几根惨白、蜷曲的手指突兀地刺破了黑土,僵硬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不是树根,也不是石头。是人手。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差点跌坐在田垄上。就在这时,我瞥见离那手指不远处的土里,露出一个油纸包的角。鬼使神差地,我把它抠了出来。撕开油腻的纸,里面是一小叠簇新的、散发着油墨味的百元大钞。红得刺眼,像血。

    看见啦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身后响起。

    我魂飞魄散地跳起来,回头撞见村长李有福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他不知何时来的,像从浓雾里渗出来的影子,披着件半旧的军大衣,嘴里叼着旱烟袋,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扒开的那片土,又扫过我手里攥着的钞票,最后落在我惨白的脸上。

    别声张,栓柱。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里,那张脸显得更加模糊不清,只有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粘稠重量,钻进我的耳朵,我家那混账东西,昨晚灌多了猫尿,在县道撞了人。人没了。

    我的血液似乎瞬间冻住了,手心里的钞票像烧红的烙铁。

    钱,你拿着。他朝我手里的钞票努努嘴,又从大衣内袋里摸出厚厚一沓,塞进我另一只僵硬的手里,这是另给的辛苦费。帮叔一个忙,把底下那位…挪个地儿,就埋进这东洼地,深点。他凑近了些,带着浓重烟味的气息喷在我脸上,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像淬了冰,这地儿邪性,埋下去的人,第二天坟头准能‘长’出钱来…埋过几个了,都这样。拿了钱的人,都闭嘴了。它能摆平麻烦,懂不

    东洼地吃人吐钱的诡异传说,此刻不再是老人们酒后的闲谈,它带着尸体的冰冷和钞票的油臭,紧紧扼住了我的喉咙。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上心脏,但手里那沉甸甸的钞票,又像烧红的炭,烫得我几乎握不住。李有福那只粗糙厚重的手掌重重拍在我肩上,力量大得让我膝盖一软。

    叔…叔信得过你。手脚麻利点。他咧开嘴,黄黑的牙齿在昏沉的天光下格外瘆人。说完,他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进了浓雾里,留下我一个人,面对着土里伸出的死人手,和手里两沓滚烫又冰冷的买命钱。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卷入旋涡的眩晕感让我几乎无法思考。我像个提线木偶,脑子里一片混沌,只剩下埋掉、不能让人看见、钱这几个破碎的词在疯狂冲撞。我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拖来铁锹。每一次铁锹铲进泥土,都像是在挖掘自己的坟墓。我不敢再看那只手,只是疯狂地挖,泥土飞溅,汗水混着冰冷的露水糊了一脸。那具沉重的、裹在廉价西装里的躯体被我拖进新挖的深坑时,发出沉闷的响声。我用最快的速度填土,把泥土狠狠拍实,直到那个地方再也看不出任何异常,只剩下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包。

    做完这一切,我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快要跳出胸腔,肺里火辣辣地疼。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新坟的顶端,一小片泛黄的东西从松软的泥土里冒了出来,被风掀动着一角。

    不是钱。

    一股寒意猛地攫住了我。我扑过去,手指哆嗦着,像挖掘自己心脏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它从土里抠了出来。

    是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纸质粗糙,边缘已经磨损发毛,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上面的字迹,是我刻在骨子里的熟悉——那是我爹的字!歪歪扭扭,用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绝望的狠劲。

    ……李有福!你贪了修河堤的救命钱!那水泥标号连豆腐渣都不如!我亲眼看见你往砂石里掺土!下个月汛期一到,下游几个村都要完!我要去县里告你!告不倒你,我王守田就不回来!

    信纸末尾,是我爹的名字,王守田,写得又大又重,像最后的呐喊。

    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我爹揣着什么东西,红着眼睛冲出家门,说要去县里讨个说法,就再也没回来。村里人都说他是在外面发了财,撇下我们娘俩跑了。只有我知道,我爹不是那种人!这封信…这封他没能送出去的告发信…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从埋着李有福儿子撞死的人的坟头冒出来!

    嗡的一声,我的脑子彻底炸开了。二十年前的疑云、父亲绝望的笔迹、李有福那张带着烟味的阴鸷老脸、他塞给我的沾着尸臭的钞票…所有碎片像烧红的铁水,瞬间灌满了我的颅腔。他不是跑了吗他明明…明明是被这东洼地…吞了!像今天这样,被李有福用金钱和权利,无声无息地埋进了这片吃人的黑土!

    我死死攥着那封发黄的信,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愤怒和巨大的悲痛像火山一样在胸腔里翻腾,灼烧得我浑身发抖。李有福!这个用金钱收买了所有人、用权利只手遮天的魔鬼!他不仅杀了我爹,现在还想用同样的方式,用沾着人血的钞票,把我也拖进这无底的深渊!

    爹…

    我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砸在冰冷的信纸上,洇开深色的痕迹。我要告发他!我要让他付出代价!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地燃烧起来。什么钱,什么村长,什么狗屁的邪性地!去他妈的!我要把他干的所有脏事,连同这封浸透我爹血泪的信,一起捅到天上去!

    我猛地站起身,抹了把脸,把信纸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像护着最后一点火星。转身就要朝镇上跑。

    就在我脚步迈开的瞬间——

    沙…沙…沙…

    一个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那座新坟的方向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用指甲,一下,一下,缓慢而执着地…抠挖着泥土!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双脚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那声音停了片刻,死寂。紧接着,一个极其微弱、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地底深处飘了上来,带着渗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的熟悉感,直接钻进我的脑海:

    栓…柱…我…的…儿…啊…

    是我爹的声音!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那地底的声音并未停止,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钝刀在刮擦着我的神经:

    …下…一…个…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笼罩着东洼地,风声呜咽着穿过枯死的玉米杆,发出鬼哭般的声响。那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非人的怨毒和审判意味,清晰地吐出最后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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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轮…到…谁…

    啊——!!!

    我再也无法承受,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那片如同活物般蠕动的黑暗田地。身后,那指甲抠挖泥土的沙沙声,又响了起来,不紧不慢,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那封浸透我爹血泪的告发信,最终没能送到县里。它成了悬在李有福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成了勒紧我脖颈的绞索。

    我揣着信,像个幽魂一样在村里游荡了两天。恐惧吞噬了最初的愤怒。告发李有福在镇上、甚至在县里都有人!他会信我一个毛头小子,还是信一个根基深厚的村长我娘怎么办东洼地里的那具尸体怎么办李有福儿子的车呢证据呢只有这封二十年前的信,和一个死无对证的声音…

    第三天深夜,李有福又来了。没带钱,只带了两个人高马大的本家侄子,像两堵沉默的黑墙立在他身后。油灯的光把他脸上的皱纹照得如同刀刻的沟壑,那双浑浊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栓柱,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平得像块磨刀石,听说…你捡了点东西他的目光,毒蛇般滑过我藏着信纸的胸口。

    我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东西给我。他伸出手,不容置疑,你爹…那是意外。掉河里了,没捞着。这封信,是你爹当年糊涂,写的疯话。他往前一步,阴影彻底笼罩了我,给了信,你还是咱村的好后生。东洼地的事,烂在肚子里。那点钱,就当叔给你娘看病的。不给…他顿了顿,没说完的话比任何威胁都更冰冷刺骨。

    我看着他身后那两张毫无表情的脸,又想起东洼地里那抠挖泥土的声音和父亲绝望的低语。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寒冷瞬间淹没了我。我像个被抽掉骨头的软体动物,抖着手,从最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了那张已经被我汗水浸得发软的黄纸。

    李有福一把夺过,看也没看,就着油灯的火苗点燃。跳跃的火光映着他毫无波澜的脸,也映着我眼中彻底熄灭的光。信纸蜷曲、焦黑,最后化作几片灰烬,飘落在地,如同我爹无声消散的冤魂。

    他满意地哼了一声,带着两个侄子走了。我瘫坐在地,望着那点灰烬,胃里翻江倒海,只剩下冰冷的麻木和对自己彻骨的鄙夷。我背叛了我爹,背叛了那个被撞死的陌生人,也背叛了自己最后一点血性。

    我以为噩梦到此为止。我以为沉默能换来苟活。

    我错了。

    仅仅过了半个月,几辆呼啸的警车碾碎了村子的平静。穿着制服的人径直冲进我家,冰冷的手铐咔嚓一声锁住了我的手腕。

    王栓柱!你涉嫌杀害李德贵(李有福儿子的名字)并埋尸东洼地!跟我们走一趟!

    我懵了,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不!不是我!是李有福的儿子撞死的!是李有福让我埋的!我嘶声力竭地辩解,像个疯子。

    为首的警官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刀:李有福同志和他儿子李德贵,已经主动向公安机关说明了情况。李德贵承认当晚酒后驾车撞了人,但极度恐慌之下逃离了现场。他父亲李有福知情后,痛心疾首,大义灭亲,决定带儿子投案自首!同时,他们指证你,王栓柱,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是你当晚因口角与死者发生冲突,将其杀害后埋尸东洼地!李德贵只是恰巧路过,目睹了你行凶埋尸的过程,因害怕被你报复而不敢声张!李有福同志提供了一份关键证据——在你家灶膛里发现的、沾有死者血迹的旧衣服碎片!

    我如遭雷击,呆立当场。灶膛血迹旧衣服栽赃!这是赤裸裸的栽赃!李有福!他不仅用钱和权收买了人心,更是在用他儿子的自首和一份伪造的证据,把我推出去当替死鬼!用我的命,彻底洗白他儿子,并把他自己塑造成一个大义凛然的好干部!

    李有福!你个老王八蛋!你不得好死!那地里有鬼!有鬼啊!下一个就轮到你了!我像一头绝望的困兽,歇斯底里地挣扎、咆哮,涕泪横流地喊着东洼地,喊着那抠挖泥土的声音,喊着那索命的声音。

    警察皱紧了眉头,眼神里充满了厌恶和果然是个疯子的笃定。我的疯狂指控,只让我看起来更像一个穷凶极恶、精神失常的杀人犯。没人会信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尤其当这些鬼话指向的是刚刚大义灭亲的村长。

    冰冷的手铐嵌入皮肉。我被粗暴地塞进警车。透过车窗,我看到李有福站在他家气派的小楼门口,被几个村干部簇拥着。他脸上带着一种沉痛而疲惫的表情,正对着围观的村民摆摆手,似乎在说家门不幸,但我必须坚持原则。他的目光,隔着人群和警车的玻璃,遥遥地、极其短暂地与我撞了一下。

    那眼神里,没有得意,没有嘲讽,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水般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只即将被碾死的、微不足道的虫子。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规则由我制定,生死由我掌控。金钱和权利编织的网,早已笼罩一切,连鬼神,也得在这网下低头。

    警笛凄厉地响起,车子启动,碾过村口的土路,扬起漫天灰尘。车窗外,东洼地的方向,一片死寂的黑暗。但在我绝望的耳中,那指甲抠挖泥土的沙沙声,却又响了起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我的脚底下,就在这飞驰的车轮之下…

    ---

    牢房的铁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光线,也彻底关上了我的世界。狭窄、肮脏、弥漫着劣质消毒水和绝望气味的囚室,成了我唯一的归宿。李有福用金钱和权利编织的网,最终将我牢牢锁死在这方寸之地。头顶惨白的灯管嗡嗡作响,像无数苍蝇在盘旋,照着我身上那件印着囚号的蓝灰色马甲,刺眼又屈辱。

    入狱的头一个月,我像个活死人。愤怒早已燃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我爹的血,那个无名死者的血,还有我自己的冤屈,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我喘不过气。午夜梦回,总是被东洼地里那指甲抠挖泥土的沙沙声惊醒,冷汗浸透囚服,耳边似乎还残留着父亲那绝望的、带着地底寒气的低语:下一个…轮到谁

    狱警例行巡查的脚步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我蜷缩在冰冷的铺板上,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阴影里。就在这时,隔壁囚室传来一阵压抑的、极力克制却又无法抑制的啜泣声。是新来的这声音有点耳熟…

    妈的!哭丧呢!还让不让人睡了!对面囚室有人不耐烦地骂了一句。

    那啜泣声猛地一窒,变成了更痛苦的、像破风箱一样抽气的声音。

    这声音…我猛地坐直了身体,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我挣扎着爬到牢门的小铁窗边,努力朝隔壁看去。昏黄的廊灯下,隔壁囚室门口,一个穿着同样蓝灰色囚服的身影正被狱警推搡着押向走廊深处。那背影佝偻着,头发花白凌乱,脚步踉跄虚浮,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精气神。

    尽管只是一个侧影,尽管隔着一段距离,但我绝不会认错!

    是李有福!

    他怎么会在这里!

    巨大的惊愕瞬间攫住了我。我死死扒着铁窗的栏杆,冰冷的铁锈味钻进鼻孔,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想看得更清楚些。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在即将拐弯时,脚步微微顿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过头,朝我这个方向瞥了一眼。

    只一眼。

    昏黄的灯光下,那张曾经在村里说一不二、油滑精明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片死灰。深重的眼袋耷拉着,浑浊的眼珠里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空洞、麻木,却又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那恐惧如此浓烈,几乎化成了实质,像一层粘稠的污垢糊在他脸上。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后,就被身后的狱警粗暴地推了一把,踉跄着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他刚才…在看什么不,他看的方向,好像不只是我的牢门…那空洞麻木的视线,似乎越过了我,越过了冰冷的墙壁,死死地盯着…我的身后盯着这牢房深处某个不存在的角落一股寒意,顺着我的尾椎骨猛地窜了上来。

    李有福入狱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虽然激不起多大浪花,但细碎的涟漪还是悄然在囚犯间扩散开。放风时,在厕所隔间,我竖起耳朵,捕捉着那些刻意压低的只言片语。

    …听说了吗就那个新来的老东西,以前还是个村长呢…

    …啧啧,犯啥事了看着蔫了吧唧的,眼神跟见了鬼似的…

    …嘿,邪门着呢!听管教那边漏的口风,好像是…疯了

    …疯了

    …嗯!说是整天缩在墙角,拿手指头在地上不停地抠啊抠啊,指甲都抠劈了,血淋淋的也不停!嘴里就反反复复念叨一句话…

    …啥话

    …‘不是我埋的你…钱都给你了…别来找我…别来找我…下一个不是我…下一个该轮到…’

    后面就听不清了,跟鬼掐了脖子似的…啧啧,真他妈瘆人!

    下一个该轮到…

    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又顺着血液流遍全身,带来一阵麻痹般的剧痛。东洼地里父亲那绝望的索命低语,又一次无比清晰地在我脑海里炸响:下一个…轮到谁

    李有福在抠地上的泥土!他在恐惧!他在求饶!他在喊不是我埋的你!

    埋的是谁是我爹还是那个被撞死的倒霉鬼或者…是东洼地本身

    巨大的寒意瞬间包裹了我。难道…那邪性的土地…它的审判,并未因我入狱而停止它跟着李有福来了它要一个个清算李有福那空洞麻木的、越过我看向牢房深处的眼神…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这个念头让我如坠冰窟,连放风时头顶那点可怜的阳光,都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几天后一个沉闷的下午,雷声在监狱高墙外滚动。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我正在监舍里麻木地叠着衣物,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如同钢针般猛地刺穿了整个监狱死水般的寂静!

    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痛苦,仿佛灵魂正被活生生地从躯壳里撕扯出来!方向,正是关押李有福的那片区域!

    紧接着,是狱警急促的脚步声、刺耳的哨声、混乱的呵斥声和拖拽重物的声音,混合着那持续不断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在空旷的走廊里疯狂回荡。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巨大的恐惧攥住了我,让我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听着外面那场混乱的喧嚣。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那撕心裂肺的尖叫才渐渐微弱下去,变成一种濒死的、断断续续的呜咽,最终彻底消失。

    沉重的铁门开合声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由近及远。监狱里重新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高墙外的雷声,还在沉闷地轰鸣着。

    晚饭时间到了。送饭的囚车轱辘碾过水泥地面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负责分发窝头的囚犯老张头,脸色惨白得像刷了一层石灰,推着车停在了我的牢门前。他哆嗦着手,把一个冰冷的窝头塞进我手中的搪瓷缸里,眼神躲闪,嘴唇颤抖得厉害。

    老…老李头…没…没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抬…抬出来的时候…那样子…吓死个人了…

    他左右飞快地瞟了一眼,见没人注意,才凑近铁门,用气声飞快地说道:…脸…脸憋得紫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嘴巴张得老大…里面…里面塞满了东西…是…是纸!裁得方方正正的…冥…冥钱!黄裱纸剪的那种!塞得满满当当…根本掏不出来…活活憋死的!还有…他两只手…那指甲盖…全翻起来了…地上…全是血道子…像…像要拼命挖穿那水泥地似的…

    老张头说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怕极了什么,推着车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我的牢门。

    冥钱…塞满嘴巴…窒息…抠挖水泥地…

    我手里的搪瓷缸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冰冷的窝头滚落。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我猛地扑到角落的便池边,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东洼地的传说…吃人…吐钱…冥钱!

    李有福死了。以一种极其恐怖、极其诡异的方式,死在了这铜墙铁壁的监狱里。死状,竟隐隐契合了那邪性地吃人的隐喻!是他亏心事做多了遭了报应还是…那来自东洼地的、不散的怨魂和诅咒,真的追到了这里它吞噬了李有福,那么…它吐出的钱呢它清算的名单上…下一个…轮到谁

    父亲那绝望的低语,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

    ---

    李有福死后的第七天,一个沉闷得没有一丝风的黄昏。放风结束的哨声尖利地响起,囚犯们像被驱赶的羊群,麻木地拖着脚步返回各自的监舍。我落在人群最后,心头那股沉甸甸的、挥之不去的阴霾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就在我低着头,准备踏入我那间冰冷牢房的铁门时,负责巡查的年轻狱警小王,面无表情地叫住了我。

    王栓柱,站住。

    我心头猛地一紧,停下脚步,僵硬地转过身。

    小王没看我,只是用公事公办的、毫无起伏的语调说:李有福的遗物,有些杂碎,按规定,你是同案…也算有点关联。他老家没人来领,你…处理了吧。他随手将一个巴掌大的、脏兮兮的牛皮纸信封塞到我手里。信封很轻,边缘磨损得厉害,带着一股监狱特有的霉味和陈旧纸张的气息。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走向下一个监舍。

    我攥着那个轻飘飘的信封,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李有福的遗物给我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自己的牢房,铁门在身后哐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铁门,我剧烈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监舍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小窗透进一点残阳的余光,把一切都染上一种病态的暗红。

    我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一点点撕开了那劣质的信封封口。

    一股更浓烈的、混杂着尘土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陈旧血腥气扑面而来。

    我屏住呼吸,将信封口朝下,用力抖了抖。

    一张折叠起来的、泛着诡异暗黄色泽的纸片,飘落在我脚下冰冷的水泥地上。

    不是信纸。

    那纸张的材质、那刺眼的颜色…我太熟悉了!

    是冥钱!黄裱纸剪成的、给死人用的那种方孔纸钱!

    这张纸钱,比普通的要大一些,折叠着。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我的肋骨。我死死盯着地上那张纸钱,仿佛那是一条盘踞的毒蛇。

    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疯狂尖叫:别碰它!扔掉它!烧了它!

    但另一种更强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像东洼地深处伸出的无形之手,死死扼住了我的意志。我的身体背叛了我的恐惧,僵硬地、不受控制地弯下腰,颤抖的手指,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捡起了那张冰冷的、带着不祥气息的冥钱。

    指尖触碰到纸钱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顺着指尖直窜上来,冻得我灵魂都在打颤。

    我咬着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点点,将它展开。

    昏黄的光线下,纸钱粗糙的表面上,没有任何符文。只有一行歪歪扭扭、用某种暗红色颜料写就的字迹,那颜色像凝固的、氧化发黑的血,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怨毒和冰冷:

    **收下。下一个。你。**

    嗡——!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瞬间失声、失色。只剩下那张摊开的、写着索命血字的冥钱,在我眼前无限放大,像一张裹尸布当头罩下!

    哐当!

    一声巨响从我身后传来。

    是牢房厚重的铁门被风猛地吹动不!没有风!这死寂的牢房里,一丝风都没有!

    那声音…更像是有人在外面,用肩膀,狠狠地、充满恶意地撞了一下我的牢门!

    巨大的惊骇让我猛地转身,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的墙壁,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我惊恐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隔绝外界的铁门。门上的小窗透出外面走廊昏黄的灯光,空无一人。

    沙…沙…沙…

    那个声音!那个刻在我灵魂深处、让我夜不能寐的声音!它又响起来了!

    不再是来自遥远的地底,不再是梦里模糊的幻觉。它无比清晰,无比真实,带着泥土的摩擦感,就在这间狭小、封闭、只有我一个人的囚室里响起!

    声音的来源…不是门外。

    是…脚下!

    我猛地低下头,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目光死死锁在脚下那片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上。

    就在我刚刚捡起那张索命冥钱的位置,就在那摊开的、写着收下。下一个。你。的血字旁边…

    那光秃秃的、浇筑得严丝合缝的灰色水泥地上,凭空出现了一小撮…新鲜的、带着潮湿土腥味的…黑色泥土!

    那沙沙声,正无比清晰地、一下,又一下,从这撮泥土下面传出来!仿佛有东西,正隔着这薄薄一层水泥和泥土,用指甲,执着地、充满渴望地…抠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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