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佟青又一次出现在店里时，我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红了脸，把手里的书放在柜台上落荒而逃。
我把书拿起来，登记放回书架上，端端正正抄下书名——《情人》。
是杜拉斯那本最著名的情人，后来翻拍成电影，梁家辉的性感征服了所有观众。那个经典的开头也被人一遍又一遍提起：我爱你今日凋残的容貌胜过昔日娇美的红颜。
真看不出来，佟青这么个人高马大的大男人，居然会看杜拉斯。
网络和智能手机还没完全普及的时代，在小城市有许多像我这样的租书店。只要一点钱就能满足看网络的精神需求。而我又勤于进货，书架更新比别人快，故而收获了一批忠实顾客。
当然，在这座人口几十万的小城市里，一个单身女人独自开店做生意，上门的又多是男人，免不了要受到些风言风语。
我不是没听过，隔壁卖烧鸡的老板娘见我日日坐着就轻松赚钱，嘴里很是说了些不干不净的话，明里暗里说我做的是挂羊头卖狗肉的皮肉生意。
直到我当着她的面砸碎了一只啤酒瓶，她才悻悻然老实下来。
佟青就是我众多忠实顾客中的一个。他在一条街外开了个小饭馆，生意兴隆，故而每天到我快关门才匆匆赶来，经常给我带点宵夜，说老板这么晚没下班辛苦了。
他自以为自己装得不错。怎么逃得过我的眼睛
在一个离了两次婚的女人眼中，他那些掩饰简直拙劣得令人发笑。
2.
佟青第一次跟我表白的场景十分戏剧。
我妈的某位已退休老同事给我介绍了个对象，比我大十来岁，四十多奔五十的中年男人，个头不高，头发掉了一半，上来就打探我一年能赚多少钱。
我和他吃了顿饭，回来严肃正告我妈：鉴于我目前还能养活自己和女儿，这种男人就没必要介绍了。我没有扶贫的爱好。
我大姐一家也表示很同意。
我和大姐关系不错。第二次离婚的时候我恰逢下岗，带着女儿住娘家，每天忙着找工作根本无暇照顾女儿。是大姐和大姐夫把刚满月的侄女接了过去，视若己出。一直带到上小学才回到我身边。
正因如此，对于我再婚的问题，大姐和我妈的想法截然相反。我妈觉得女人总要找个男人才有依靠。大姐却觉得万一找个对侄女不好的男人还不如单着。
二比一，我妈败下阵来，传话给老同事婉拒。
介绍人当面表示很理解。但那个老男人不理解。于是在某个淅淅沥沥下雨的晚上，老男人喝了点酒，借着酒劲儿上我店里去了。
平常那个点我店里还有不少顾客看书。偏偏那天下雨人烟寥落，他进来就让我推荐书。我心道不好，从架上随手拿了本许多人借的修仙扔在桌上。他却不满意，嘟嘟囔囔问我有没有那方面的书。
我心头火起，顺手抄起柜台下的放卷闸门的钩子握在手里，打算万一他不怀好意就鱼死网破。老男人却完全没注意，越说越过分，居然问我多少钱才肯陪他。
我正打算把人揍出去，突然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秀莹，怎么还不下班
佟青从门外匆匆几步进来，一把挡在我身前。他生得精壮，比老男人高了快一头，脸上虽说带着笑呵呵的神气，却无端令老男人浑身一颤，说要借书。
佟青挥手让他赶紧滚，什么点了还借书。走走走，秀莹要下班了。
老男人自觉受到莫大侮辱。但看了看人高马大几乎能装下他的佟青，还是灰溜溜走了。
佟青一直盯着那男人的背影，直到他走远才转过身看我，满脸心有余悸，你没事吧
我被他逗乐了，你刚才挺男人的。
佟青耸耸肩，其实我根本不会打架。我还犯愁呢，要是吓不走他咋办。
我看着他脸上露出犯愁的神色，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3.
为了感谢佟青英雄救美，第二天晚上我请他吃宵夜。
佟青破天荒早早来我店里，找了个座坐下看书，一晚上都没翻几页。八点多的时候我大姐带着我女儿来了，小丫头进门也没在意佟青，清脆叫了我声妈。
我不动声色扫了眼佟青，发现他脸上果然露出一点惊诧。虽然他很快掩饰过去，却还是没逃过我的眼睛。
小丫头拿了东西又跟着她大姨走了。我关了门，和佟青往他常去的一家烧烤店走去。
一路上佟青都没吭声。我们就这样默不作声到了饭店点了菜，服务生上了啤酒，我起开给他倒满，自己先喝了一大口，这才慢悠悠问他，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佟青嘴唇嗫嚅几下，秀莹……
我受不了他吭哧瘪肚瞻前顾后的脾气，笑道，别人都叫我秀姐、秀莹姐，你从来没叫过我姐。
搁在后来网络发达的时代，他这就叫——年下不叫姐，心思有点野。
我跟他碰了个杯，看他耳根都红了，终于大发慈悲收起戏谑之心，正色道，你就没打听打听我这条街上的人都知道，我离了两次婚，跟前夫打离婚官司撕破脸，带着女儿住娘家。
4.
我的第一段婚姻只持续了一年多。
理由很简单，因为赵家财——就是我第一任老公，他不行。
字面意义上的不行。但他拒绝承认自己不行。
我和赵家财是经人介绍在一起的。我们那种小地方，男女二十来岁不结婚就会被指指点点。再说赵家财他们家家境也不错。我爸就同意了。从相识到结婚不到半年，我就成了已婚人士。
现在想来，真是潦潦草草就把自己的后半生赔进去。
那时候大家也没有婚前要做婚检的意识，到了新婚夜我才知道自己的丈夫不能人道。原本我顾着赵家财他爸，就是我公公和我爸关系不错，打算打碎牙齿往肚里咽。结果赵家财居然还有暴力倾向，这就让我没法忍了。
这时候我身体里一半东北女人的血统就发挥了作用。在我又一次提刀要跟赵家财拼命后，他终于狼狈认输，借口出门做生意，两三个月不着家一回。
他不回家我开心了。我公公婆婆不开心了。
再者我那会儿在单位上班，单位新来个男大学生，正好分配给我带。小男孩长得挺帅，天天跟在我后面秀莹姐长秀莹姐短，一来二去难免有风言风语。
外面流言蜚语压得我喘不过气，回到家公公婆婆还冷眼相对，连我爸妈都明里暗里提醒我不要做有辱门楣的事。我终于忍受不了，主动向领导要了调岗的名额，调去另外一个清水衙门。没过多久那男大学生也结婚了，另一半还是某领导的女儿。这事终于平息下来。
不过这事给我带来唯一一点好，就是赵家财同意跟我离婚。
他在外面认识了些不三不四的人，里头就有愿意为了钱服侍他的女人。跟那些女人一比我简直就是个凶悍男人婆。又有了男大学生那档子事，赵家财既不想自己头上戴绿帽子，又知道我们早就同床异梦，干脆提出离婚一拍两散。
赵家财他爹妈向来是儿子说东不往西的。反正我俩也没孩子。我爸妈也没办法，觉得趁我年轻再找一个总比现在这样混着强。于是在双方父母的鼎力支持下，我们愉快签了离婚协议领证一拍两散。
离婚后我妈也埋怨我怎么放着条件这么好的女婿不要。直到后来赵家财因为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进了监狱，我妈终于绝口不提这厮，就当他从来没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
第一次离婚其实挺风平浪静的。因为赵家财也不是什么好人，倒是还有不少我妈的老同事老朋友很同情我，给我介绍对象的。
真正让我声名远播，无人敢问津的是第二次离婚。
5.
我第二任丈夫是个老师，斯斯文文，讲流利的英文，会背莎士比亚和王尔德，人人都杀死所爱，却未必每个人都会死去。
对于一个还对生活抱有浪漫幻想的女人，他无疑是个完美对象。
而且他很懂浪漫。
我们是在书店认识的。我去给女儿买辅导资料，对着不同版本感觉无处下嘴，他随口推荐了几本给我。我以为是萍水相逢，谁知没过几天我又在上班的药房看到他。
这世界真小。我忍不住感叹。
他是来看嗓子的。我这才知道他是语文老师，那么他文质彬彬的谈吐也有迹可循了。
一来二去我们就认识了。一个月后，他抱着玫瑰花出现在药房外，我在围观群众的起哄声中接受了他的追求。
多么老套的情节。但没办法，有时女人就是爱这一出。
他个子很高，骑一辆摩托车，休息时会拉我出去兜风。我坐在他后座上，鼻尖盈满他清新的须后水的味道，搂紧他的腰，心里想着这条路最好永远不要到尽头。
一个女人尽管离了一次婚，心底还是渴望浪漫和疯狂的爱情的。他不在乎我离过一次婚，于是在我们相识两月后，我把他带回家见父母。
爸妈都对他不太满意。无他，我爸是东北人，典型的东北男人爱面子的个性。女儿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我妈拿出东北人待客的礼仪招待，七碟八碗摆了一桌菜，当然还有不可或缺的饺子。
他吃了一大盘饺子。贪婪的吃相被我爸妈看在眼里，嫌弃在心里。晚上我回家后，我爸妈跟我进行了一番长谈，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不同意。
他家是农村的，父母都没什么文化，家里还有个姐姐。这一切都成了我爸妈反对的理由。连他在饭桌上不够有风度的吃相都被我妈拿出来语重心长劝我：你看他那个下死烂的吃相，你俩过不到一起去的。
我听完只觉得好笑，赵家财当年来家的时候吃相倒是好。
我爸被我噎得哑口无言，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想过过吧。到时候别回来哭。
我完全忽视了最后那句，欢天喜地开始准备办事。
我爸妈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到底还是疼我的。他那边因为他年纪到了，家里也着急赶着办事。倒是他妈那边，偷偷找人算了我俩的八字，说我俩八字不合得找大师破一破。让我弟弟骂了回去。
现在想想，我第二段婚姻的悲剧从这时候就已经埋下阴影。他居然看着他妈嘴里不干不净暗示我命硬克夫，连一句反驳都没有。他明明是这样懦弱撑不起来的一个人，可叹我当时被爱情冲昏了头，一门心思以为自己遇到良人。
6.
王尔德说男人结婚是因为疲倦，女人结婚是因为好奇。我直到结婚后才彻底相信这句话。我的第二段婚姻，我以为是因为爱情，于男人却不过是完成人生任务。
结婚半年后我怀孕了。
这原本是件喜事。但他妈，就是我婆婆又跳出来搞幺蛾子，信誓旦旦说找了师傅看了，我这胎怀的是个女儿。他们家三代单传，不能在我这断了香火。然后就拿了一包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黑药丸子逼我吃，说是能转胎，吃了包生儿子。
我好歹是个学药的，生男生女从受精卵开始就确定了，怎么可能靠一包药丸子就偷天换日。要真有这么牛逼的药丸子也该去申请诺贝尔奖。于是我强烈反对，为此在家里爆发数次激烈争吵。
我老公呢一开始还能勉强调和我和他妈，后来他听烦了索性躲出去，再后来他居然跟我说：不就是包药吗，你吃了又不会死人。吃了咱妈高兴大家安心过日子。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英俊的脸，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同床共枕的男人，刘宝庆，你再说一遍那是什么玩意你知道吗万一吃了生个残疾出来怎么办
刘宝庆，就是我老公，被我说得有点生气，狠狠起身盯着我，咱妈也是为你好，又不是存心要害你，你倒拿起千金大小姐的架子。当我不知道你是离过一次婚的人有什么可娇贵的。
他抱着枕头去客厅睡了，留我气得发怔，一宿都没睡好，瞪着天花板流泪。
结婚前那个温柔体贴的刘宝庆仿佛全消失了。在他妈告诉他我怀的是个女儿后，他对我越来越冷淡，明里暗里暗示我最好生个儿子。
我忍了又忍才没把话扔到他脸上：生男生女这事完全靠男人。生不出儿子不是我不行，是你不行。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我生下一个女儿，取名雪静。
我妈很高兴，染了红鸡蛋送人，炖了补品提来医院看我，发现我床边冷冷清清，除了护士没有别人。
我忍受着剖腹产后的剧痛，勉强扯出个笑，嫌我生了个女儿，拢共就来看了一回。
刘宝庆呢
忙。忙着带学生呢。
我妈的声音骤然拔高：忙着带学生忙得连他姑娘都没空来瞅一眼
我把头埋进枕头里，努力不让我妈看到我眼泪哗哗流的样子。
直到我出院，刘宝庆一家都没来看我一眼。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虎毒不食子，让他多和雪静相处，他总会回心转意。可我的天真差点害死雪静。
我月子坐得很不好。不能沾冷水不能干重活我做了个遍。他们家真就能连一块尿布都不给准备。还是我妈和我大姐准备了新生儿的全套东西送来。我弟弟还没结婚，送了一大堆尿不湿来。我哭笑不得收下。
看着我妈拿了尿布回去洗的佝偻背影，我第一次想要离婚。我自己眼瞎心软就算了，不能连带我妈跟我一起受苦。
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离婚，是雪静七个月大的时候。
那时候我早就复工。雪静留在家里给奶奶抚养。我自己没有奶，所以给雪静准备了好奶粉，还精心嘱咐了我婆婆要按时冲奶粉给雪静。可婆婆总是跟我抱怨雪静不听话爱哭，吃东西没够。我以为是雪静食量大，又买了许多奶粉放在家里。连我弟弟出差带回来的黑芝麻糊也放在柜子里。
可罐子一天天空下去，雪静却一天天瘦下去。
直到我某天不舒服请假回家才撞破真相——我婆婆，居然拿干馒头泡水给雪静吃。雪静挣扎着不吃，她就把雪静扔在一边，嘴里还念念叨叨赔钱货、死丫头片子饿死才好。
我冲进去一把抢过雪静搂在怀里，眼泪哗哗直流，跟老虔婆大吵一架，抱着雪静回了娘家。
这事很严重。我大姐一家和小弟都回来了。我妈炖了鸡蛋在炉子上，嘱咐我大姐家的女儿帮忙看着，这才从厨房里出来，忧心忡忡看着我，秀莹，那你意思是，离婚
我重重点头，泣不成声，妈，我一个人受苦就算了。雪静才这么大一点，他们家就这么磋磨她，将来还了得啊我又不是养不起女儿，何苦要我女儿受他一家作践
鸡蛋炖好了。大姐端了鸡蛋出来，吹凉了一勺一勺喂给雪静。雪静吃得很快，大姐看着怀里的雪静，眼圈也红了，妈，让她离吧。多乖的孩子啊，让磋磨成啥了都。她养不起我给养。
从我开始离婚的话题，我爸就没说话。他很少抽烟，却点了一根闷不作声吞云吐雾。烟抽了一大半，他才在沉寂中缓缓开口，离。这婚得离。咱家还没穷到养不起你们娘俩。让你弟弟找找人，明天就上他家搬东西，离婚。
7.
我弟弟真的找了一帮朋友帮我去搬东西。
一帮膀大腰圆的大老爷们堵了刘宝庆家门，惹得周围街坊邻居指指点点。他兄弟抽着烟从车里出来，手臂上的刺青吓得刘宝庆往后一缩。
有这帮人做后盾，我东西搬得很快。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些我的私人物品，还有雪静的衣服奶粉芝麻糊什么的。奶粉少了好些，我也懒得问，肯定又是我那好婆婆拿去给他们老刘家的什么亲戚家的好孙子了。三代单传，香火重要嘛。
本来都过到这份上了，脸皮都撕破了，干干脆脆签了离婚协议大家一拍两散多好。谁知这时刘宝庆终于露出了他小知识分子的精明爱算计的真面目。
不对，说白了就是死不要脸的真面目。
他一分抚养费都不掏，还要和我争夺雪静的抚养权。
我冷笑，一语道破他的打算：你是想让我掏钱赎雪静的抚养权你做梦。咱们法庭见。
在我们那座小城市，连报警都还是稀罕事的年代，我因为打离婚官司和前夫对簿公堂，一下成了整个家属院的西洋景。
不是没有人旁敲侧击劝我爸别闹得这么难看，都被我爸噎了回去。我爸名言：毛主席都说了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咋他老刘家有皇位可继承把我闺女磋磨得月子里连盆热水都不给，换你你能忍
我爸在厂里是有名的脾气好。于是旁人见他吹胡子瞪眼一副要挽袖子拼命的架势，都信了是刘宝庆家不好，还赶紧反过来劝我爸别生气。
离婚官司打了九个月，最后以我大获全胜宣告终结。雪静的抚养权归我，刘宝庆可以探视。刘宝庆每个月要付八百元抚养费。
当然他从来没付过这八百。我也没要。反正女儿归我了，不付抚养费正好。将来他也别想让雪静给他养老。
走出法院的时候大姐带着女儿来接我。我牵住小侄女的另一只手，告诉她，从今天开始，你妹妹就没爸了。你要多照顾她啊。
小侄女懵懵懂懂，那小静的爸爸呢
我：死了！
和煦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我丝毫不顾身后刘宝庆铁青的脸色，牵着小侄女慢慢往家走。远远还能听到小侄女银铃般的声音：那我把爸爸借给小静。她就有爸爸了。
8.
人喝醉了容易多话。我现在相信这句话。
我借着酒劲把我的过去一股脑倒给佟青，然后他三天没来我书店。
大约他和其他男人一样，被我剽悍的过去给吓到了。也对，他一个没结过婚的大男人，还小我好几岁，找什么样的没有，干嘛非吊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
某个阳光温暖的午后，我正在往书架上上新进的书，一眼瞟见佟青捂得像个粽子出现在店门口，躲躲闪闪不敢进来。
我心里觉得好笑，热情招呼他，刚进的新书，不看看
佟青挪进门来，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出来假装看，拿反了都没注意。过了一会儿才吭哧瘪肚跟我解释，他不是不想来，是感冒拉肚子这几天都在挂水。
我诚恳点头，那你好点了不少吃刺激的最近，好好养几天。
佟青似乎看出我不信，脸色通红，挠了挠耳根，说：秀莹。我都跟我妈说了。
我：嗯……嗯
我难以置信的表情取悦了他。他呵呵笑着走近我几步，低头盯着我的眼睛：秀莹。我跟我妈说了我喜欢你。我妈没意见。
我抬手止住他的话，感觉自己有那么一瞬间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我离过婚。
佟青笑容灿烂：我知道啊。离了两次。
我：我有个女儿。
佟青笑容依旧灿烂：我见过，挺可爱的小姑娘。你放心，我会把她当亲女儿的。
也许是他的笑容太明亮，闪得我心里酸酸地几乎要落泪，狠眨了几下眼睛才没让眼泪落下来。我终于抬起头，盯着他满含希望的脸，一字一顿——
佟青，我不能生了。
9.
佟青完全没被我的杀手锏吓退，反而握住我的手。他的眼神很温柔，是我从未在其他人那里见过的温柔。他低声说：秀莹，我不在乎。你离过几次婚，有几个孩子，能生不能生，我都不在乎。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多么真挚的告白。如果我二十岁，我一定感动到泪流满面扑进他的怀抱。
但我已经不是二十岁了。
所以我冷静地把自己的手一点点从他手里抽出来。他的手很大很暖，我真有那么一瞬间想不顾一切放纵自己沉迷在这难得的片刻温柔里。
但我忍住了。我别过头不看他，哽咽道，佟青，结婚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们两个人领张结婚证就行。我比你大，离过婚还有孩子，还不能生育。和我在一起你一辈子都没法有自己的孩子。
你现在觉得爱情能超越世俗的一切，那是因为你还没经历过生活的摔打。等你四十岁的时候被身边人指指点点，你会恨我的。会恨我今天没有拒绝你，让你疯了似的和一个比你大五岁的女人仓皇走进婚姻殿堂。
佟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挫败地垂下手，像做错事的小学生，半晌才叹气道，秀莹，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喜欢我吗
我看着佟青高大的身影。平心而论，他是个讨人喜欢的男人。尽管有些时候还有些没长大的孩子气，但谁能说出讨厌他的句子呢连我也不能免俗。
我点头。佟青脸上突然生起充满希望的光，朝我重重点头，秀莹，我会让你接受我的。
他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出店去。我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哑然失笑。
年轻人就是这样，还对生活抱有不合时宜的一腔热忱。非得被生活的南墙撞得头破血流才愿意回头。
但佟青的执行力明显比我想的要强很多。具体表现在——他把他妈搬出来了。
佟青他妈出现在我店里的时候我震惊了一秒。
震惊的原因当然不是我认识他妈。也不对，我认识这老人家，但我不知道她是佟青他妈。
我这个书店地段不错，对面就是个菜市场。天天有老人家早起来赶早市买菜。老人家买的多了难免拎不动，所以经常来跟我说把菜先放我这，她好去买肉。我都大方应允。一来二去老人家偶尔还给我带块点心什么的。我明白她是不好意思把菜放我这让我看着，每每大方收下。
天地良心，我只是看她老人家一个人买小菜，寻思能帮一把是一把，打死没想过她就是佟青的妈啊。
佟青他妈一副上门相儿媳妇的阵仗。我被她慈祥的眼神看得有点发麻，抽空给我妈打了个电话。二十分钟后，我目瞪口呆看着两位老人家坐在我店里相谈甚欢。俩人还不忘撵我早点关门跟佟青去吃晚饭。
我沐浴着两位老人的目光关了门，和佟青慢悠悠溜达在去饭店的路上，终于忍不住问佟青：你到底想干嘛。
佟青态度诚恳：追你啊。
见我想发火，他不敢再卖关子，赶紧和盘托出。
佟青在家里是小儿子，从小受宠，前头两个哥哥都结婚了，就他还单着，老人家也着急。他回家说自己喜欢上个女的，老人家挺开心，一听是我，开心程度稍微有点降低，不过依然很开心。
因为佟青他妈，跟我妈，年轻的时候曾经是同事。后来佟青他妈结婚调走才和我妈失去了联系。谁知道山不转水转，落叶归根，俩人兜兜转转暮年又相见了。还是因为儿女姻缘。
有这么层关系在，佟青妈对我的印象就好了一些。再加上佟青这些年好不容易说自己对谁动了心，他妈也不愿意反对。儿子怎么开心怎么来吧，别自己一反对儿子再不结婚了。
他妈想得倒是挺好，结果佟青这边还没把我拿下。老太太登时就急了，打算出来帮儿子敲敲边鼓。
我听得目瞪口呆。佟青跟我走了个碰杯，一饮而尽，说，秀莹。我知道你不敢相信我。我太年轻，你总觉得我说的话是一时意气。
和煦的晚风下，他低沉的声音一下下重重敲击我的心，秀莹。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证明我自己。你不能一点机会都不给就判我死刑。
我吸了吸鼻子，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掩饰般笑道，我说了算没用。还有我们家雪静呢。
佟青愣怔了一秒，欣喜若狂地抓起酒瓶给我倒满，又给自己倒满，狠狠喝了一口，结结巴巴道，秀莹。我……我会努力的！
他傻不愣登的表情逗得我噗嗤一笑，主动跟他走了个碰杯。
佟青说得对。他已经走了九十九步，我就迈出这一步又有何妨
何况，我也没什么可以失去了。
10.
和佟青确定关系后，我带他和我家人吃了顿饭。
这些年爸妈虽然不说，我自己心里却明白，他们始终希望我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佟青手脚麻利嘴巴又甜，轻易就征服了我爸妈。
散摊后我爸跟我妈说，小佟比前面那几个靠谱。人品正。
我妈还有顾虑，还有雪静呢。他能愿意当后爹吗
我爸神神秘秘一笑，抬手指指雪静。
我妈抬头看去，见佟青拉着雪静往家走，还给她买了根糖葫芦。雪静恋恋不舍不肯松开佟青，被我拉了几下才甜甜地说佟叔叔再见。
我妈彻底放下心来。
我和佟青的婚期定在半年后。佟青一有空就往我家跑，在我爸妈和雪静面前刷足了好感度。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奔向我的幸福。一篇突如其来的报道却打破了我的平静。
大姐把报纸拿到我面前的时候气得双手颤抖。我一目十行看完，心一寸寸往下沉。
是刘宝庆那个混账。在报纸上大放厥词说什么失去女儿的每一天都让他无比痛心，他想念他的女儿，想看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我破口大骂放屁。刘宝庆这厮这些年一分抚养费没给过，我辛辛苦苦把女儿拉扯大，现在他空口白牙就想让雪静认他做爹没门！
还没等我想出应对法子，佟青已经帮我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去接雪静放学。雪静说想吃汉堡，于是他带着雪静去买。刚走出汉堡店就看见一个有点佝偻的男人跟在他们身后。
佟青十分警惕，立刻把雪静拉到身后，问那男的是谁想干什么。
男人颤抖着嘴唇，半晌才说，我……我是雪静的爸爸。
佟青迅速把记忆倒带，搜索出我讲过的这段故事，皱眉道，刘宝庆你来干什么
刘宝庆朝雪静伸出手，没说话先红了眼圈，雪静，我是爸爸啊。来，让爸爸抱抱
雪静被他异样的激动神情吓得猛往佟青身后缩，一个劲扯佟青快走。刘宝庆见雪静和佟青这样亲密，几乎被嫉妒和恼恨的火冲昏理智，上手来就想抢雪静。奈何佟青人高马大，他抢了几次都败下阵来，倒把雪静吓哭了。
佟青熟练地开了个可乐给雪静，让她暂时安静下来。这才冷着脸看向刘宝庆。
他平常总是笑眯眯的，猛然严肃起来周身冷冰冰的冻得刘宝庆登时一抖。刘先生，我不知道你今天为什么来。但你不觉得这样可笑吗雪静长到这么大，你连一口吃的一瓶水一件衣服都没给她买过，现在冷不丁跑出来展现父女情深
刘宝庆试图挣扎，她是我女儿。我凭什么不能来看她
佟青嗤笑一声，嘲讽地俯视刘宝庆，女儿你问问雪静，她认你这个爸吗
雪静突然从佟青怀里抬起头，看向刘宝庆狠狠喊道，佟叔叔才是我爸爸！我叫佟雪静！
佟青赞许地拍拍雪静，看向一脸灰败的刘宝庆，却丝毫没有痛打落水狗的爽快。他沉声道：这都是你咎由自取。你嫌弃她是女孩所以离婚。这些年你连一分抚养费都没给过，恨不得跟雪静恩断义绝。是秀莹一个人把她拉扯大。
你算什么父亲呢雪静有我，还有秀莹，她会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至于你，刘先生，永远不要再出现就是你对雪静最好的爱了。如果，如果你还有一丁点人味儿，就请你马上滚。
刘宝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终于露出真面目，咬牙切齿冲佟青道，你说得轻巧。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雪静只会比现在更惨！你装什么好东西！
佟青没理他，拉着雪静往家走去。
我不知道他和雪静聊了什么。晚上雪静跑到我床上，抱着我手臂神神秘秘说，妈，你和佟叔叔结了婚，我就可以和佟叔叔姓了是不是
我格外诧异，怎么想起来这个
雪静跟我讲了白天发生的事，眼泪一颗颗往下掉，抽抽噎噎道，我只想要佟叔叔当我爸爸。妈，我跟佟叔叔姓，他就是我爸爸了是吧
我在心里把刘宝庆骂了一万个来回，搂住雪静哄道，是，以后佟叔叔就是你爸爸。别人都不是，你只有佟叔叔这一个爸爸。
过没几天就是佟青家亲戚结婚。佟青带着我和雪静去赴宴。新娘的父亲把新娘的手交到新郎手里时红了眼圈，致辞时都带着哽咽。佟青在台下跟着抽泣。我哭笑不得递了纸巾给他，他红着眼睛叹气：一想到将来我也要这样送雪静结婚，我心里就难受。
我噗嗤笑出声，雪静才上小学。
佟青理直气壮反驳，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你上大学的时候我才刚上初中，现在我们都要结婚了！雪静将来结婚，我还不知道会多难受。我肯定是那种对女婿横挑鼻子竖挑眼左右看不顺眼的老丈人。
我哭笑不得，故意逗他，那找个什么样的女婿才好你这样的
我是故意逗他。没想到佟青赞许点头，不能全像我。至少思想上得像我，疼老婆女儿这方面得像我。不能对雪静不好，家里也不能有重男轻女的公公婆婆。嗯，这样才勉强能有一丁点入眼吧。
我听着佟青兴致勃勃畅想，思绪却飞得很远。
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我很年轻，对爱情抱有期望，一次次飞蛾扑火，被所谓的爱情伤得体无完肤。
后来我不再年轻。有一天，在我的书店里，佟青闯进我的生活，像安德烈亚闯进杜拉斯的生活，说他爱我今日所有。
我最后相信了一次爱情，好在没有被命运再次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