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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二零二零年,初夏。沧州,这座古老与现代交织的城市,正被一种莫名的躁动所裹挟。电视里,新闻主播字正腔圆地播报着一则考古新发现,语气中带着官方特有的平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近日,我国考古工作者在沧州旧州镇发现一处北宋时期地方政权——高王朝,末代君主李品的陵寝。史载,高王朝国祚短暂,末帝李品荒淫暴虐,最终于宫廷内乱中被侍女联合农民起义军刺杀于寝宫。高王朝随后归降于金。此次发现,对研究该时期地方政权历史及丧葬文化具有重大意义……

    扎彩铺昏暗的灯光下,五十五岁的钱国昌猛地抬起头,手中的篾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新闻画面切换,陵墓发掘现场的影像一闪而过——幽深的墓道,散落的器物,以及几位考古专家严肃的面孔。钱国昌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墓穴中逸散出的千年寒气,瞬间侵入骨髓。

    据专家初步勘探,李品墓葬形制奇特,不似寻常帝王陵寝追求死后哀荣,反而从选址、墓室结构到陪葬品摆放,都透露出强烈的镇压意味,似乎是为了禁锢某种……不详之物。当然,这只是民间传说附会,我们将以科学的态度进行后续研究……

    官方的措辞总是谨慎而克制,但钱国昌却听出了弦外之音。镇压、禁锢、这世上,能让帝王陵寝不惜破坏风水、也要强行镇压的,除了那不死的怨念,还能是什么。

    他想起师傅冯召生前常说的话:有些魂,怨气太重,死而不僵,若被惊扰,必将祸乱人间。

    自从师傅冯召在十几年前的那个雪夜溘然长逝,扎彩铺的生意便一日不如一日。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将这些承载着古老记忆的低矮铺面挤压得几乎窒息。传统文化在时代的洪流中燃烧殆尽,更何况他们这种吃阴间饭的扎彩手艺,早已被视为封建糟粕,在年轻人眼中更是晦气的代名词。

    钱国昌环顾着这间充满了纸张、竹篾和浆糊气味的铺子,它见证了他从一个懵懂少年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扎彩匠,也承载着太师父槐运方、师傅冯召两代人的心血与传承。他自小失去双亲,是冯召师傅将他从隔壁陶家抱来,一手拉扯大,视如己出,倾囊相授。师傅曾说,他这辈子吃阴间饭,沾染了太多阴气,五弊三缺,注定孤独。钱国昌虽然八字也轻,却奇迹般地并未应了孤字诀。他娶了妻,王杏琳,一个普通的纺织厂女工,善良而坚韧。婚后,杏琳一度无法理解他为何要守着这门眼看就要失传的不吉利手艺,不止一次劝他改行。但师傅临终前的嘱托,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也像一盏指路的明灯,让他无论如何也要将这扎彩铺支撑下去。

    他们育有一子,钱嘉良,如今已是二十出头的青年,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程序员,对父亲这门手艺厌恶至极,觉得既落后又丢人。每次回家,看到满屋子未完工的纸人纸马,都恨不得立刻逃离。

    传承,这两个字像一块巨石,压在钱国昌心头。他知道,这门手艺,怕是真的要在他这一代断了。

    然而,眼下,比传承更让他忧心的,是那座被惊扰的千年凶墓。

    李品墓发掘的消息传开后不久,沧州城便开始变得不寻常起来。

    起初,只是些零星的怪事。城南的老槐树下,半夜总有人听到女人的哭声,凄厉哀怨;城西的废弃工厂,巡夜的保安说看到过模糊的人影飘荡;甚至连市中心的居民楼里,也开始有人说撞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钱国昌的扎彩铺,更是首当其冲。

    以往,铺子虽然冷清,但夜晚总还算安宁。可自从李品墓开光之后,一到入夜,铺子门前那条本就人迹罕至的小巷,便仿佛突然热闹起来。

    铺板搭成的简陋床铺上,钱国昌猛地睁开眼,额头上渗着细密的冷汗。窗外,月色惨白,将庭院中堆放的半成品纸人照得影影绰绰,如同一个个沉默的看客。

    他披衣起身,走到前堂。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

    只见巷子里,影影绰绰,人头攒动。不,那不是人!那些身影,有的穿着古旧的服饰,有的身形残缺,有的面目模糊,它们飘飘荡荡,无声无息,汇聚在扎彩铺门口,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一股股阴冷、腐败、带着各种复杂情绪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几乎要凝成实质,穿透门板,涌入铺内。

    百鬼夜行……钱国昌喃喃自语,脸色苍白。

    他怀中的那枚虎头腰牌,此刻正散发着灼人的热量,仿佛一头被激怒的猛虎,低声咆哮。这枚太师父槐运方传下来的腰牌,曾是张将军麾下猛将韩虎的信物,煞气极重,是他这些年来行走阴阳两界的依仗。

    这些游魂,显然是被李品墓逸散出的凶煞之气所惊扰,又被扎彩铺常年积聚的阴气和钱国昌身上特殊的匠气所吸引,才会聚集于此。它们有的茫然,有的惊恐,有的……则带着一丝蠢蠢欲动的贪婪。

    师傅,太师父,这世道,怕是真的要乱了。钱国昌对着供奉在神龛上的两位先师牌位,低声说道。

    第二天,王杏琳看着丈夫憔悴的面容和布满血丝的双眼,忧心忡忡:国昌,你是不是又一宿没睡好要不……咱们把这铺子关了吧,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钱国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杏琳,别担心,老毛病了,过几天就好。他不能告诉妻子昨夜所见,怕吓到她。

    钱嘉良也难得没有立刻躲进房间打游戏,皱着眉头道:爸,你这铺子本来就够阴森的了,最近我总觉得附近怪怪的,晚上回家都瘆得慌。要不听我妈的,找个正经工作吧。

    钱国昌心中苦涩,却只能摆摆手:你们不懂。

    这种动荡不安的气氛,只是开始。李品,那个史书上记载的暴君,他的怨魂一旦彻底挣脱束缚,后果不堪设想。

    城里的灵异事件愈演愈烈。公安局接到的报案数量激增,但大多都因缺乏证据而不了了之。医院里,因为受到惊吓而精神失常的病人也多了起来。

    钱国昌知道自己不能坐视不理。他虽然只是一个扎彩匠,但师傅的教诲犹在耳边:扎彩匠,是阴阳两界的摆渡人,守的是活人的规矩,渡的是迷途的亡魂。天下有难,匹夫有责。

    他开始夜以继日地扎制特殊的纸人——并非用于丧葬,而是用于镇邪安魂。他依据师傅留下的古籍,结合虎头腰牌赋予他的独特感应,尝试扎制传说中的御鬼四大神器的纸扎版——能够震慑鬼魅的金刚降魔杵,能够净化怨气的净世白莲台,能够指引迷途的引魂宝幡,以及能够暂时封印恶灵的镇魂宝塔。

    这些纸扎神器,耗费了他大量的心神和最好的材料。每完成一件,他都会将其放置在神龛前,手握虎头腰牌,将腰牌中那股霸道的煞气缓缓导入其中。奇异的是,这些纸扎在被注入煞气后,竟隐隐散发出微弱的光华,仿佛真的拥有了某种神力。

    他将这些纸扎神器,悄悄地送给一些被邪祟困扰却又求助无门的人家。有的是相熟的老主顾,有的是辗转找上门来的可怜人。这些纸扎神器,竟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为一些家庭带来了久违的安宁。

    但游魂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如决堤的洪水,汹涌不绝。钱国昌的努力,不过是杯水车薪。而且,随着他频繁动用虎头腰牌的力量,一件令他心惊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一个深夜,他刚刚完成一座镇魂宝塔的赋灵,累得精疲力尽。借着油灯昏黄的光芒,他习惯性地摩挲着怀中温热的虎头腰牌。突然,他的指尖触及到一丝微小的凸起。

    他急忙将腰牌凑到灯下仔细查看,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那枚陪伴了他大半生的铜制腰牌,正面狰狞的虎头浮雕上,竟然出现了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纹,裂纹虽小,却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更诡异的是,从那裂纹深处,隐隐透出一丝暗红色的光芒,如同即将喷发的岩浆,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

    怎么会这样。钱国昌心中大骇。这虎头腰牌,乃是韩虎将军精魂与沙场煞气所凝,坚不可摧,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裂纹。

    他想起师傅曾说过,此物煞气极重,能镇邪,亦能噬主。若是使用者心术不正,或过度索取其力,便可能遭到反噬。难道,自己这段时间频繁借助腰牌之力,已经超出了它的承受极限

    看来,不找到那祸乱之源李品,彻底解决问题,这些游魂只会越来越多,我的腰牌……怕也撑不了多久了。钱国昌眼神凝重,他知道,自己必须主动出击了。

    要找到李品的怨魂,并非易事。那座陵墓虽然已被官方发掘,但李品的魂魄究竟藏匿于何处,却无人知晓。他可能还潜伏在墓中,也可能早已逃逸,在沧州城的某个阴暗角落积蓄力量。

    钱国昌决定从那些游魂入手。

    他挑了一个阴气最重的夜晚,在扎彩铺堂屋设下简易法坛。他没有点燃常用的安魂香,反而点燃了一种以特殊药材混合动物骨血制成的引魂香。这种香气味刺鼻,对生人无益,却能吸引那些心怀怨念或有所求的游魂。

    香烟袅袅,如鬼魅般盘旋上升。

    不多时,铺子外便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响,阴风阵阵,灯火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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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国昌手握虎头腰牌,盘膝而坐,口中低声念诵着师傅传下的问灵咒。

    一个模糊的黑影,小心翼翼地从门缝中挤了进来。那是一个看起来像是溺死鬼的游魂,浑身湿漉漉的,散发着水草的腥臭。

    你有何求钱国昌沉声问道,声音借助腰牌的煞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溺死鬼瑟瑟发抖,似乎对虎头腰牌极为忌惮,它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自己的冤屈——它生前是个船夫,被人谋财害命,推入河中,尸骨未寒,凶手却依旧逍遥法外。

    钱国昌听罢,指了指堂上的一对纸人:我可以为你扎一对‘索命童子’,助你寻仇。但你需告诉我,最近沧州城中,何处阴气最盛,邪祟最强

    溺死鬼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又有一丝恐惧,它犹豫片刻,指向城北方向:旧……旧棉纺厂……那里……好可怕……像是有个……皇帝……

    旧棉纺厂钱国昌心中一动。那里早已废弃多年,荒草丛生,确实是个藏污纳垢的好地方。

    他为溺死鬼,扎了索命童子,又依法炮制,接连询问了几个游魂。它们提供的线索各不相同,有的指向城东的乱葬岗,有的指向城西的古塔,但提及旧棉纺厂的,却不止一个。而且,它们都对那里表现出极度的恐惧,仿佛那里盘踞着一个能让它们魂飞魄散的东西。

    看来,就是那里了。钱国昌心中有了计较。

    他知道,此行凶险万分,九死一生。他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也必须……安排好后事。

    钱国昌将王杏琳和钱嘉良叫到身前。

    他先是温言劝慰了妻子一番,让她带着嘉良回娘家住几天,只说自己要出一趟远门,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王杏琳虽然察觉到丈夫神色不对,但多年夫妻,她了解钱国昌的脾气,一旦决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她含泪点头,千叮万嘱让他万事小心。

    钱嘉良则一脸不耐烦:爸,你又搞什么名堂,神神叨叨的。这次要去哪儿,几天回来。

    钱国昌看着儿子,眼神复杂,有不舍,有愧疚,也有一丝……期望。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小物件,递给钱嘉良:嘉良,这个你拿着,贴身放好,无论如何,不要离身。

    钱嘉良狐疑地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枚用朱砂画满了符咒的桃木牌,入手温润,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这是钱国昌仿照师傅当年为他制作的护身符,倾注了他所有的心血和祝福。

    爸,你……钱嘉良看着父亲从未有过的郑重神色,心中突然有些发慌。

    爸有点事,可能……要去很久。钱国昌声音有些沙哑,铺子里的东西,你和你妈商量着处理。如果……如果我回不来,记得每年清明,给我和你爷爷、太爷爷烧些纸钱。

    爸,你胡说什么呢!钱嘉良急了,你到底要去干什么很危险吗

    钱国昌只是摇了摇头,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照顾好你妈。

    送走妻儿,扎彩铺内只剩下钱国昌一人。他来到神龛前,恭恭敬敬地为槐运方和冯召的牌位上了三炷清香。

    太师父,师傅,弟子不孝,未能将扎彩一门发扬光大,如今祸乱当头,弟子只能以这残躯,尽一份绵薄之力。若此去不回,还望两位先师在天有灵,保佑我妻儿平安。

    他深深一拜,而后转身,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他从床下拖出一个沉重的木箱,里面是他这些年来积攒的,也是铺子里仅存的最好的材料——百年陈的韧皮纸,上等的紫竹篾,珍藏的矿物颜料,以及一小瓶用数种阳性药材浸泡过的公鸡血。

    他要为自己,扎制一副最后的行头。

    夜,深沉如铁。

    旧棉纺厂废弃的厂区,在惨白的月光下,像一头匍匐的巨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阴森与死寂。空气中弥漫着铁锈、霉菌……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钱国昌孤身一人,缓步走入厂区深处。他手中紧握着那枚,裂纹又扩大了几分的虎头腰牌。腰牌上的虎头,仿佛活了过来,双目圆睁,透着嗜血的凶光。

    他来到一座最为高大也最为破败的厂房前。这里,便是那些游魂所指的,阴气最盛之地。厂房的铁门早已锈蚀不堪,虚掩着,门缝中透出比周围更加浓郁的黑暗。

    钱国昌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铁门。

    吱呀——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厂房内部空旷而阴冷,高高的穹顶上破了几个大洞,月光从洞中洒落,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厂房中央,赫然矗立着一个用废弃机器零件和布条、烂木头搭建起来的……王座。王座之上,端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渐渐清晰,是一个身穿暗红色龙纹残袍,头戴歪斜帝冠的枯瘦男子。他面色青黑,双眼空洞,却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暴虐龙气。正是高王朝末代君主,李品!

    此刻的李品,早已不是单纯的怨魂,他似乎吸收了陵墓被破后逸散出的地脉煞气,以及无数游魂的怨念,变得异常强大。在他周围,漂浮着数十个身披残甲,手持锈刃的阴兵鬼将,个个面目狰狞,杀气腾腾。

    呵呵呵……又来一个送死的。李品发出干涩刺耳的笑声,空洞的目光落在钱国昌身上,凡夫俗子,也敢闯入本王的禁地

    钱国昌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从背后的布袋中,取出一件件东西,摆放在地上。

    那是一幅等身大小的纸人,扎制得异常精细。纸人身披金盔金甲,手持一柄纸做的长枪,威风凛凛,赫然是古代猛将的装束。更奇特的是,这纸人的面容,竟与钱国昌有七八分相似!

    这是……你的替身李品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区区纸扎,也想与本王的阴兵抗衡

    钱国昌依旧沉默,他咬破指尖,用鲜血在纸将的眉心、胸口、四肢关节处,迅速画下玄奥的符咒。每画一笔,他怀中的虎头腰牌便震动一下,一道道肉眼可见的煞气从腰牌中涌出,融入纸将体内。

    那纸将的眼眶中,渐渐亮起了两点幽幽的红光。

    以我血为引,以我魂为媒,请韩虎将军……上我身!钱国昌猛地将虎头腰牌按在纸将的额头,同时一口精血喷了上去!

    嗷——

    一声震天动地的虎啸,仿佛从九幽地狱传来,响彻整个厂房。那纸将身上金光爆闪,身形竟肉眼可见地凝实了几分。它猛地抬起头,原本空洞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一股霸道无匹的沙场煞气,从它身上轰然爆发!

    韩……韩虎李品脸色微变,他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令他忌惮的气息。当年高王朝覆灭,虽非韩虎直接所为,但其威名,早已传入他耳中。

    李品小儿,当年未能与你这暴君沙场一较高下,今日,便让你尝尝本将军的厉害!钱国昌开口了,声音却变成了韩虎那粗豪沙哑的嗓音。

    这,便是钱国昌的计划。他知道单凭自己的力量,绝非李品的对手。他要以自身为祭,借助虎头腰牌中韩虎将军的残魂之力,行险一搏,这是一种近乎献祭的秘法,一旦施展,无论成败,他自身都将魂魄大损,甚至可能……当场身死。

    你这是找死!,李品眼中闪过一丝惊怒,厉声喝道。

    周围的阴兵鬼将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嘶吼,手持锈刃,如潮水般向韩虎涌来。

    一群土鸡瓦狗!韩虎暴喝一声,手中纸枪一抖,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他大步踏出,纸枪横扫,卷起阵阵罡风。那些阴兵鬼将被纸枪扫中,竟如同真的被千斤巨力击中一般,纷纷惨叫着爆裂开来,化作缕缕黑烟消散。

    韩虎勇不可当,在阴兵阵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他每一枪刺出,都带着裂石开山的威势,每一声怒吼,都震得厂房簌簌发抖。

    李品见状,脸色越发阴沉。他没想到,一个凡人扎彩匠,竟然能请来如此强悍的军魂附身。

    真废物,李品怒骂一声,亲自出手。他双手一招,厂房内散落的废弃金属零件纷纷飞起,在他身前凝聚成一柄巨大的黑色长戟。长戟之上,黑气缭绕,怨念丛生。

    给本王死!,李品手持黑色长戟,化作一道黑影,直扑韩虎。

    来得好,韩虎不退反进,纸枪迎向黑色长戟。

    当——

    一声巨响,整个厂房都为之震颤。纸枪与黑色长戟碰撞的瞬间,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强大的冲击波四散开来,将周围的杂物尽数掀飞。

    韩虎身形一晃,后退了半步,握枪的纸手竟出现了一丝裂痕。而李品,也被震得连连后退,脸上露出一丝惊骇。他没想到,这纸扎的身体,在韩虎军魂的加持下,竟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

    有点意思。李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凶光更盛,不过,你终究是外强中干,本王看你能撑多久!

    他再次挥舞长戟,卷起漫天黑气,与韩虎战在一处。一时间,厂房内金光与黑气交织,枪影与戟影翻飞,爆炸声、嘶吼声不绝于耳。

    这场战斗,不仅仅是力量的碰撞,更是意志与智谋的较量。

    韩虎虽然勇猛,但纸扎的身体毕竟有其局限性。每一次硬撼,都会对纸身造成损伤。他开始利用厂房内的复杂地形,与李品周旋,寻找破绽。

    李品则依仗着自身积攒的千年怨气和地脉煞气,攻势连绵不绝,试图以绝对的力量压垮对方。他不断发出精神冲击,试图扰乱韩虎的军魂。

    韩虎时而硬攻,挑、刺、扫、砸,大开大合,尽显沙场猛将风范;时而智取,虚晃一招,引诱李品露出空当,再施以雷霆一击。

    战斗异常惨烈。韩虎身上的金甲多处破损,纸枪也出现了裂纹,甚至一条纸做的胳膊都被李品的长戟撕裂,摇摇欲坠。但他眼神中的战意,却愈发炽烈。

    而李品,也不好受。他虽然占据上风,但韩虎那股悍不畏死的煞气,也让他心惊不已。更重要的是,他感觉到,那枚虎头腰牌中传来的力量,正在不断削弱他自身的怨气。

    你这该死的扎彩匠,竟敢坏本王大事!李品怒吼连连,攻势更加疯狂。

    韩虎瞅准一个机会,猛地将手中的纸枪掷出,直取李品面门。李品急忙侧身躲避,纸枪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起一片焦黑的痕迹。

    就在李品分神的刹那,韩虎怒吼一声,不顾右臂的伤势,合身撞向李品!

    砰!

    两人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李品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传来,身不由己地向后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身后的王座上,将那简陋的王座撞得粉碎。

    噗——李品喷出一口黑色的血液,气息顿时萎靡了不少。

    韩虎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撞击李品的那条右臂,彻底断裂开来,化作纷飞的纸片。他那具与钱国昌酷似的纸脸上,也布满了裂纹,仿佛随时都会崩溃。

    结束了,暴君!韩虎仅剩的左手,紧握着那枚已经裂纹密布,暗红光芒几乎要喷薄而出的虎头腰牌,一步步走向李品。

    腰牌上的虎头,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咆哮,一股毁灭性的气息,开始在厂房内弥漫。

    李品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他能感觉到,那枚小小的腰牌中,蕴含着足以将他彻底抹杀的力量。

    不……不可能……本王是不死的……李品嘶吼着,想要挣扎起身,却发现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压制住。

    韩虎高高举起虎头腰牌,对准了李品。

    以我韩虎之名,以沙场百万英魂之愿,荡尽尔等宵小,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就在腰牌即将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并非来自李品,而是来自……虎头腰牌!

    那枚陪伴了钱国昌大半生,也承载了韩虎将军英魂的腰牌,在爆发出最后,也是最强烈的力量后,终于不堪重负,寸寸碎裂!

    随着腰牌的碎裂,韩虎身上的金光骤然暗淡下去,那股霸道的煞气也如潮水般退去。他那具纸扎的身体,像是失去了支撑,猛地晃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了钱国昌原本的痛苦表情。

    师傅……钱国昌,或者说,纸人中的钱国昌,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身体缓缓向前倾倒。

    哈哈哈哈……天助我也!李品见状,发出一阵疯狂的狞笑,你的倚仗没了,我看你还如何与本王斗!

    他挣扎着从废墟中爬起,眼中闪烁着劫后余生的疯狂与怨毒,手中再次凝聚出黑色长戟,就要给钱国昌最后一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威严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般在厂房内炸响:

    大胆妖孽,休伤吾之后辈传人!

    话音未落,一道金光从天而降,直接轰在李品身上。李品惨叫一声,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击飞出去,身上的黑气被金光灼烧得滋滋作响,瞬间又萎靡了几分。

    只见厂房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两道身影。

    左边一人,身披残破铁甲,手持断裂长枪,面容模糊,双眼赤红,正是韩虎将军的本体魂魄!只是此刻,他身上的煞气不再那么暴虐,反而多了一丝沉稳与威严。

    右边一人,则身着古代将军官服,面容儒雅,目光深邃,不怒自威。正是当年曾向槐运方求取冥器,后在阴司任职的张将军!此刻的他,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功德金光,显然在阴司的地位已非同小可。

    韩……韩将军张……张将军李品惊骇欲绝,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两位传说中的人物,竟然会同时出现。

    韩虎冷哼一声,一步跨出,身形瞬间出现在李品面前,一掌拍下!这一掌,看似平淡无奇,却蕴含着千军万马的磅礴气势。

    不!,李品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便被韩虎一掌拍得魂飞魄散,化作点点黑光,彻底消散在这天地之间。那股笼罩沧州城数月的暴虐龙气和无边怨念,也随之烟消云消。

    厂房内恢复了平静。

    张将军缓步走到即将消散的钱国昌纸身前,看着那张与钱国昌一般无二,却已是裂纹遍布、生机断绝的纸脸,眼中露出一丝惋惜,也有一丝欣慰。

    钱国昌,你做得很好。张将军的声音温和而有力,你没有辜负你师傅和你太师父的期望。

    韩虎也走了过来,看着地上散落的虎头腰牌碎片,眼神复杂:我的虎符……也算完成了它的使命。小子,多谢你,让我的残魂,还能再痛痛快快地战上一场。

    钱国昌的魂魄,从那破碎的纸身中缓缓飘出。他的魂体有些虚弱,但眼神却很平静。

    弟子钱国昌,拜见张将军,韩将军。他躬身行礼。

    张将军抬了抬手:不必多礼。你可知,你槐家一脉,与我等为何有此深厚机缘

    钱国昌摇了摇头。

    张将军微微一笑,眼中带着一丝追忆:当年,你太师父槐运方,不仅以扎彩之术为我等制作冥器,引渡亡魂,更重要的是,他曾立下宏愿,愿以三代扎彩匠之力,镇守沧州一方阴阳平衡,消弭怨戾,积累阴德。此宏愿感动天地,亦为阴司所知。我与韩虎,便是受阴司之命,暗中照拂你槐家一脉,亦是考验你们是否能恪守此愿。

    原来如此……钱国昌恍然大悟。难怪太师父和师傅都曾提及,扎彩匠做的虽是阴门生意,却也要心存正道,行善积德。

    如今,李品伏诛,沧州怨气已消,你槐家三代之宏愿,亦算圆满。张将军继续说道,你以身殉道,功德无量。按阴司律例,可免轮回之苦,随我等前往阴司,与你师父、太师父团聚,亦可受封阴职,继续造福一方。

    能与师父、太师父团聚钱国昌心中一热,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最好的归宿。但他看了一眼厂房之外,那片他生活了大半生的土地,眼中闪过一丝不舍。

    弟子……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钱国昌迟疑道。

    张将军目光柔和:但说无妨。

    弟子放心不下……我的妻儿。尤其是我的儿子嘉良,他对我这门手艺一直心存芥蒂。弟子想……想再见他一面,将这前因后果,以及这扎彩匠的真正意义,告诉他。也算了却弟子最后一桩心事。

    张将军与韩虎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人之常情,允你便是。不过,你魂体虚弱,不可久留阳间。我助你一缕残魂,入他梦中一叙吧。

    说罢,张将军并指一点,一道柔和的金光没入钱国昌的魂体。

    夜,寂静无声。

    王杏琳的娘家,钱嘉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父亲离开前那郑重的神情,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来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沧州城那间破旧的扎彩铺。

    铺子里,灯光昏黄。他的父亲钱国昌,正坐在平日里扎纸活的案台前,微笑着看着他。只是,父亲的身影,似乎有些……透明。

    爸,钱嘉良试探着叫了一声。

    嘉良,你来了。钱国昌的声音,带着一丝空灵。

    爸,你到底去哪儿了妈很担心你。你……你没事吧钱嘉良急切地问。

    钱国昌摇了摇头,眼神温柔:爸没事了。爸只是……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见你爷爷,和你太爷爷了。

    什么,钱嘉良心中一紧,爸,你别吓我

    钱国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地,将李品墓被掘,怨魂祸乱沧州,以及他如何以扎彩匠的身份,挺身而出,最终与李品同归于尽(他没有细说战斗的惨烈和自己的牺牲,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件事情,告诉了钱嘉良。

    他还讲了太师父槐运方、师傅冯召的故事,讲了他们槐家三代扎彩匠,如何默默守护着这座城市的阴阳平衡,如何与那些不速之客打交道,如何了却它们的执念,又如何驱逐那些心怀恶意的邪祟。

    我们扎彩匠,扎的不仅仅是死人的营生,更是扎的人心,扎的规矩,扎的……是一份传承和守护。钱国昌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一丝自豪,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情,需要有人默默去做,不为名,不为利,只为心中的一份信念。

    钱嘉良听得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自己一直嗤之以鼻,觉得晦气丢人的扎彩手艺,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惊心动魄,又如此沉重伟大的使命。他看着父亲那渐渐变得更加透明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份坦然与释怀,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楚与敬佩,涌上心头。

    爸……对不起……钱嘉良声音哽咽,我以前……不该那么说你……

    钱国昌微笑着摇了摇头:傻孩子,爸不怪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只是,爸希望你能明白,有些传统,有些手艺,它们不仅仅是糊口的工具,更承载着我们民族的文化,我们的精神,以及……一些不为人知的责任。

    爸,我……钱嘉良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

    时间不多了。钱国昌的身影开始变得更加虚幻,嘉良,答应爸,好好照顾你妈妈。如果……如果你愿意,就把这间铺子,继续开下去吧。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能将这份守护的心,传承下去。这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些‘夜归人’,需要一盏引路的灯。

    爸,我答应你,我一定会的,钱嘉良泣不成声,伸出手想去抓住父亲,却只抓到一片虚无。

    钱国昌欣慰地笑了,他的身影,化作点点光斑,消散在空气中。

    钱嘉良猛地从梦中惊醒,脸上已是泪痕满布。窗外,天已微亮。他紧紧攥着胸口那枚父亲留给他的桃木护身符,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的余温。

    尾声:新的夜归人

    钱国昌的失踪,最终被定性为意外。王杏琳悲痛欲绝,钱嘉良则在一夜之间,仿佛长大了许多。

    他辞去了互联网公司的工作,回到了那间空荡荡的扎彩铺。

    起初,王杏琳极力反对,她不愿儿子再走丈夫的老路。但钱嘉良却异常坚定。他将父亲在梦中告诉他的一切,以及自己内心的感悟,都讲给了母亲听。

    王杏琳听完,沉默了许久,最终,她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钱嘉良开始笨拙地学习扎彩手艺。他没有父亲那般与生俱来的灵气,也没有虎头腰牌那样的强**器。他有的,只是父亲留下的那些扎彩工具,几本残破的古籍,以及……一颗被深深触动和唤醒的心。

    他将扎彩铺从拥挤的老城区,搬到了相对僻静的城市郊区。铺面不大,依旧简陋,但被他打理得干干净净。

    白天,他钻研技艺,练习扎制。夜晚,他会点上一盏昏黄的油灯,静静地坐在铺子里。

    偶尔,也会有一些特殊的客人,在深夜悄然来访。它们或许是被这里的气息所吸引,或许是循着某种古老的指引。钱嘉良会记着父亲的话,尽自己所能,去倾听,去帮助,去了却它们的尘缘。

    他扎出的纸人纸马,或许没有父亲那般神韵,但却多了一份质朴的真诚。

    邻里们都觉得这年轻人有些奇怪,好好的城里工作不要,偏要守着这么个冷门的铺子。但他们也发现,自从钱嘉良的扎彩铺,开起来后,附近似乎……安宁了许多。

    又是一个深夜,钱嘉良刚刚完成一个为邻村孤寡老人扎制的引路童子。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抬头望向窗外。

    月光如水,洒在铺子门前那条寂静的小路上。

    他仿佛看到,在那月光下,有一个个模糊的身影,正从远方而来,又向着远方而去。它们是迷失的魂魄,是未了的执念,是这世间无数的……夜归人。

    而他,钱嘉良,将像他的父亲,他的爷爷,他的太爷爷一样,守着这间小小的扎彩铺,为这些夜归人,点亮一盏引路的灯。

    这条路,或许孤独,或许艰难,但他知道,他会一直走下去。

    因为,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传承。

    扎彩匠三部曲已经全部结束

    真心感谢你的耐心收听,一首《都是夜归人》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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