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天孙一百周岁生辰宴的请帖竟发到我们凤栖梧这种小地方,继任神女的我,刚出关自然要出席这种大场面,结识一下各路仙君。只是在宴席上,这位小天孙为何口口声声叫我娘亲,就连天族太子彧桓见了我也红了眼。
夭夭,这次不要再离开我了……
我一头雾水,我堂堂黄花大闺女,不要在众仙面前给我造谣啊,我还要嫁人呢!
太子殿下请自重,本尊还未曾婚配,况且这是我与太子第一次见面,何来离开一说。
孩子都有了,夭夭还想嫁给其他人吗
我看着彧桓湿漉漉的双眼,不禁扶额苦笑
——这仙界奶爸想老婆想疯了吧!
1.
我可没心思在这儿听众仙的议论纷纷,抬脚就要离开这金銮川。
突然彧桓拉住我的手腕,我不禁纳闷,这天族太子倒是个情种,可惜给他种这情蛊的不是我凪夭。
太子殿下,您逾矩了。
话落,彧桓将手松开,但还是把我纱衣一角握在手里。
我看着面前这长身玉立的皎皎公子,心里也不由得为自己惋惜一下,可惜了,这么帅气的男人不是我的。
桓儿!神女面前不得放肆!
终于,高位之上的仙帝出声阻止,任我与他的夭夭如何相像,那也不能对仙界十大仙神之一又是有着战神之称的凪夭有冒犯之处。
此夭夭非彼夭夭。
虽说我们凤栖梧这几千年大隐于三界之外,但不能否认的是,我们凤凰一族是整个三界之中战力之最,就连仙帝也得给我们三分薄面。
帝君,看来太子是重情义之人啊!那就祈愿太子早日寻到意中人,凪夭突然想起还有族中事务没处理,先行告退了。
我将粉嫩的衣纱在彧桓手中抽离出来,
诶呀!!手劲真大,我这礼服可珍贵了!都给我握皱了!!
这可是用桃花族的花蕊入丝织成的上好云纱,百年就出屈指可数的几件,这可是稀罕货!我心疼地抻抻,希望不要留下褶子。
回到栖梧宫,今日的奔波,累的本尊一点也不想动了,正准备微醺一下。
小竹,给我端点琼灵液来!
娘亲,什么是琼灵液啊
我正歪在卧榻上准备闭目养神,突然一阵小奶音在我头上传来,
小天孙!你怎么在这儿
娘亲,我叫念尧,你叫我念念就好。
不是,我是问你为何在我这栖梧宫,不是问你叫什么!
许是我声音有点大了,这小奶团子被我吓到了,边抽噎边说,
我想……我想找娘亲……我就…我就跟着娘亲来了…来了…
说完,他就哇一声哭了。
怎么哄孩子谁会
我一抬眼小竹端着琼灵液在一旁瞠目结舌地看着我,我刚想把她叫过来哄孩子,她抛下东西就跑了。
神女领了一个孩子回来!!!!
小竹!你别嚎!
门外一个嚎的,门里一个哭的,恼死本尊了!
我索性谁也不管,把寝殿的门一关,施了一个结界,谁也别想吵到我。
在睡梦中我闻到了很香的饭菜味道,把我都给馋醒了,我睁开眼发现这不是梦!
我欣喜的跑出寝宫,然后见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彧桓带着念念正坐在栖梧宫的桌前大快朵颐!!!
2.
夭夭,你醒啦,正好来吃饭。
本尊不饿!还请太子不要屈尊于我这小地方,赶紧带小天孙回金銮川吧。
刚说完,我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叫了起来。
娘亲,你饿了,赶紧来吃吧!爹爹做的饭菜可香了!
还是抵不住美食的诱惑,我刚要夹红烧鱼,彧桓给我夹了一大块放在碗里。
夭夭,你爱吃这个,多吃点。
这个彧桓怎么知道我爱吃红烧鱼难不成暗恋我,所以想带着孩子来入赘
我放下筷子,清了清嗓,
太子殿下,您这唱的是哪出我凪夭活了两千年,别说生孩子了,就连婚配也未曾有过。
彧桓闻言,手上的筷子啪嗒掉在地上。他直勾勾盯着我,眼圈突然红了,
夭夭,你当真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我甚至有点不耐烦,
忘忧渡的那些年……你都不记得了是吗
打住!
我连忙摆手,
忘忧渡本尊可不记得我曾下凡可有何事太子莫不是记错了吧。
念念突然扑过来抱住我的腿,
娘亲骗人!爹爹说过娘亲最爱吃红烧鱼了!爹爹还说红烧鱼必须得放糖!
我心头一震。这确实是我的怪癖,可除了小竹没人知道啊。
夭夭你是否还记得此为何物
彧桓红着眼睛,从怀中掏出一个针脚粗糙,绣工很差的荷包。
此为何物一个简陋的荷包罢了。
我话音刚落,彧桓的泪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念念仰着沾满饭粒的小脸,
娘亲,爹爹每次想到你,都会哭呢。
小竹转眼已到我身边,她俯下身子在我耳边低声说道,
神女,仙帝派人来栖梧宫要人了。
时间不早了,太子殿下还是带小天孙回金銮川去吧。
彧桓脸色一变,或许他没想到我这么无情,这么没有耐心,于是抱起念念就打算离开,
不要!我要娘亲!
拉扯间,我的衣袖被念念刺啦给扯了一个大口子,云纱下的香肩暴露无遗,
这小奶团子别看年龄不大,力气倒是不小的嘛!可惜我的衣服了!
彧桓盯着我肩头的朱砂痣,出了神,
小竹见此景,连忙给我拿来外衣披在我身上,
太子殿下不会连非礼勿视的道理都不懂吧。
夭夭,你为何不想认我,不认念念
本尊自继任神女后闭关一百年,哪里去认识太子殿下和小天孙!您真是糊涂了!
彧桓嗤笑一声,眼神里的光突然暗淡下来,也不顾念念的哭闹,转身便回金銮川去了。
我似乎被他最后那个失望的眼神给吓到了。
神女,您没事吧
小竹紧张地打量着我。
我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心口,
没事...就是突然觉得,我是不是真的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神女,仙侍还在前厅候着……
小竹看着我,又看看前厅的方向,
告诉他们,太子和小天孙已经回去了,本尊有些不适,恕不接待。
窗外突然传来翅膀扑棱的声音,我看见一只玄鸟停在窗棂上,它歪头看看我,突然口吐人言,
明日卯时,忘忧渡浅川口,不见不散。
3、
这声音分明就是彧桓的,话音刚落,那只玄鸟就无影无踪了。
故弄玄虚……
我掸着衣服正准备去床榻上休息,突然后颈一阵刺痛,眼前闪过一些零零散散的画面——是神魔大战,谁在喊我的名字,是彧桓!
神女,你这是怎么了
小竹走进寝殿看着虚弱的我,担心道,
要请药君来看看吗
我摇摇头,转身去床榻上休息,就刚刚那一阵恍惚,冷汗就已经把我里衣后背湿透了。
天还没亮透我就已经醒了。昨夜梦里都是支离破碎的叫喊声还有哭声。我模模糊糊听到了不知是谁的声音。
看来封印有所削弱。
是说我吗封印我的记忆
为了找到真相,我还是去忘忧渡赴约了。
忘忧渡比想象的荒凉多了,我常年在凤栖梧呆着,压根不理会人世间的事。
来到了浅川,芦苇丛里横斜着破旧木板,离近了我才看清那是一间破败的木屋。我正望得出神,背后响起了踩碎枯枝的声音。
彧桓今日没穿华服,素白单衣被晨雾打湿大半,他左手抱着睡眼惺忪的念念,右手提着个竹篮,隔着几步我都能闻到里面的香甜味。
桃花糕
娘亲!吃桃花糕!
小奶团子突然精神了,挣扎着从彧桓怀里下地,从篮子里捧出一块桃花形状的米糕。
爹爹熬了整宿亲手……
彧桓不合时宜的咳嗽一下,
夭夭定是没用早膳吧,之前你就不喜……
似乎又想到了之前的事儿,他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快吃吧。
米糕上的桃花是用蜜饯雕出来的,看来是废了不少功夫。咬下去满满果香,里面还有桃果夹心。这味道熟悉的让我眼眶发酸,这和我在凤栖梧吃到的一点也不一样,却死活想不起来我到底在哪里吃过。
一百年前,我们在忘忧渡相遇……
彧桓突然开口,自顾自的说着,
后来啊,我们定居在这浅川旁。
我嗤笑出声,
太子殿下,你编也得编得像一些,历代神女不得擅离凤栖梧。
彧桓眼波微荡,
许是什么让你忘记了我和念念,夭夭你放心,我定会帮你把记忆寻回来。
我看彧桓还是执迷不悟,
那你说说为何我在忘忧渡还叫凪夭
你当时腰间挂着一枚玉牌,上面刻着你的名字。
这时浅川突然刮起怪风,芦苇丛哗啦哗啦作响。远处传来沉闷的钟声。我和彧桓脸色骤变,异口同声的说道,
不好!是警魔钟!
神女!仙帝派人请你前往金銮川说是有要事商讨!
小竹用隔空传音向我报信。
看来魔族又要有所行动了……
话还没说完,十丈高的浪头毫无征兆地向我们拍过来,我下意识把念念护在怀里,彧桓则将我们护在身后,打开域盾。
一百年前的神魔大战,两败俱伤,神族仅凭着一分胜算,与魔族进行谈判,这才一百年,魔族又卷土重来!
4、
神女,孤希望这次依然是你带兵前往幻虚边境,为天下苍生一战。
我看着高位上的仙帝,一脸愁容,眉头紧锁,我自知这次战争的艰难。
请仙帝放心,本尊定全力而战!
旁边的仙侍送来我的战甲,每一片甲鳞上都伤痕累累,玄色的甲身更显肃穆,肩头盘旋着的凤凰。
守卫金銮川正是我们凤凰一族的使命!我接过数年未见的青霄剑,好伙伴,这次又是我们并肩作战!
众将士听令!
突然一道素白的身影伏跪在大殿下,
父尊,儿臣请命前往!
是彧桓。
这……算了,去吧。
仙帝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彧桓的请求。
行至幻虚边境,魔族大军已在黑水河对岸时刻准备进攻。
彧桓正在部署先锋队,突然一只苍羽箭向我面中飞来,箭羽带起的风吹动了我前额的碎发,我提起青霄将箭斩落。
杀!
我反手挥剑时,彧桓已经挡在我前面三丈远,白色战甲的披风被河风吹得猎猎作响。
夭夭这里交给我!
这场战争魔族是拼尽全力而来,这次竟打得五五开。
可恶!
列阵!
三百名赤甲战士瞬间在我身后展开羽翼,火光冲天而起!无数火球攻向魔族。
黑水河岸弥漫着焦糊味,牺牲的士兵立马变成齑粉消散在这茫茫大荒之中。
突然,后颈又是一痛,记忆又和眼前的大战重叠,一瞬间,我分不清这是回忆还是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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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神间,三个魔将已经突破防线扑到眼前。我横剑要挡,忽然天光骤亮——彧桓从半空俯冲下来,剑锋拖出的光尾像流星划过。他落地时有个明显的趔趄,我才发现他左肋的白衣已经渗出血色。
殷红的血液滴落在茫茫黄土之中,我眼前似乎看到了魔族首领提着诛仙戟将彧桓的胸腔穿透!
不要!!
一瞬间,我通体火光乍现,滚滚热浪逼退了数十里魔兵。
我不知的是,远处玄辇中,新任魔君烬无生缓缓起身,望着火光处,喃喃自语道,
是她。
5、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我不是什么凤凰一族的神女,我只是在忘忧渡打渔的普通女子,我不知道我叫什么,与捡来的一只小黑狗在浅川过着平淡的日子。
直到有一日,浅川岸旁出现了一位被水浪冲来的男子,素色的衣衫已被嶙峋的河石给磨破了,浑身上下血迹斑斑。
我费了好大的劲把他扶到小木屋,给他疗伤。
待他伤好,他询问我叫什么,我摇摇头,结果他看见了我腰间的玉佩,
凪夭……这是你名字吗
我摇摇头,
我不记得了。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这应该是你的名字,我叫彧桓。谢谢你救了我。
直到我听见了这个熟悉的名字,梦里男子模糊的脸庞才渐渐变得清晰可见。
我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额头上全是冷汗。小竹急匆匆跑进来,手里还端着刚熬好的药汤,差点洒了一地。
我起身在房间里寻找记忆里的玉佩,
我那块刻着名字的青玉玉佩呢
小竹被我吓一跳,
神女应该是放在了妆奁最底层。
我手忙脚乱地拿起玉佩,结果太过慌乱,玉佩掉在了地上,玉碎声清脆,刹那间,无数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神女!
印峙冲进来时,我已经跪倒在地,头痛欲裂。
记忆里——
我亲眼看着彧桓被魔将重伤,鲜血染红白衣,却依然前往战场;我抱着念念在忘忧渡等他,日复一日,可他再没回来;后来护法找到我,说神魔大战在即,我必须回去……
为什么……
我抬头,死死盯着印峙,
为什么要抹去我的记忆
印峙脸色苍白,
神女,您当时情绪崩溃,根本无法再战,我只能用禁术……
所以你就让我忘了他们
我声音发抖,
让我以为自己是冷血无情的战神
印峙闭了闭眼,自知无法辩驳,
是我的错。
由于咒术的反噬,密密麻麻的咒文开始爬满我的皮肤,
神女,属下以死来赎罪。
解铃还须系铃人,印峙在动用禁术的那天就应该想到,他会用命来解。
身死不入黄土,魂散不进轮回。
我还未反应过来,他猛地抬手,一掌击向自己心口——
印峙!
鲜血从他唇角溢出,他看着我,眼神渐渐涣散,
属下……只求神女……别恨我……
他的身体化作点点金光,消散在风中。
我踉跄着站起来,心脏像是被撕成两半。
报!神女,魔族又杀回来了!
传令仙使的声音还在殿内回荡,我已经抓起青霄剑冲了出去。彧桓正站在殿外,白衣染血,脸色苍白得吓人。
好好歇息,剩下的我来。
我宽慰他一句,也没有再说其他,战前不宜言说儿女情长。
黑水河畔,魔气冲天。
魔族新君烬无生立于阵前,玄衣猎猎,目光越过千军万马直直落在我身上。
等等!
我见他轻轻一挥手,原本前进的魔兵停下脚步。
停战。
6、
烬无生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战场瞬间安静下来。
魔将赤瞳猛地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君上!我们马上就要赢了!
烬无生没看他,只是望着我
三千年恩怨,今日了结。
赤瞳一把抽出腰间的骨刀,
先君遗志未成,您竟要投降!
我说——
烬无生眼神骤冷,
停战。
魔军骚动起来,赤瞳突然狂笑出声,
那您就别怪属下……
他反手抽出背后血色长戟——正是当年贯穿彧桓胸膛的诛仙戟!
我挥剑要挡,可连番恶战早已耗尽力气,青霄剑被震得脱手飞出。
诛仙戟带着腥风直刺我面门——
夭夭!
一道白影闪过,彧桓不知何时冲到了我面前。
噗嗤!
戟尖穿透他心口的声音,清晰得刺耳。
时间仿佛静止了。
彧桓……
我颤抖着去接他倒下的身体,掌心瞬间被温热的血浸透。
他嘴角溢出血沫,却还冲我笑,
夭夭……即使你记不起我…可不可以不要忘记我……
我想起来了……彧桓!!我想起来了……
我疯了一样去捂他心口的血窟窿,可血根本止不住,
药君!快叫药君!
赤瞳狞笑着拔出长戟,
太子殿下真是情深义重啊——
话音未落,一柄黑色长刀突然从他前胸穿出。
烬无生缓缓抽回佩刀,看着栽倒在地的赤瞳,
本君说过,停战。
魔军哗然溃散,可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彧桓的血染红了我整片衣襟,他的呼吸越来越弱。
你别睡!彧桓,你醒醒!
我轻轻拍着他脸,
不要忘记我……
他费力地抬手想擦我的眼泪,却在半空重重垂下。
让开。
药君终于赶到,一把撕开彧桓的衣襟。当看到那个汩汩冒血的窟窿时,他的脸色瞬间惨白,
诛仙戟伤及心脉,恐怕……恐怕无力回天啊!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除非——
我看药君犹豫再三,
除非什么
心头血!修为上品者的心头血!
药君死死盯着我,
先保其肉身不焚,后去冥府收集其魂魄,慢慢修养,可有转圜之地啊!
药君捋捋自己的胡子,摇摇头,
但取血者会修为大损…或许还会有性命之忧啊……
我想都没想就扯开领口,
神女三思!
小竹哭着来拦,
神女刚恢复记忆,再失去修为会魂飞魄散的!
顾不得了——
我推开她,直接抢过药君的金针,
我自己来!
烬无生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一掌劈落金针,
够了!
他粗暴地拽过我,
我也算修为上品——
说着他拿金针刺向自己胸口,倏然间,整片空间被黑雾笼罩,一滴透着玄色光芒的心头血稳稳落在彧桓嘴间。
我愣愣地看着彧桓的肉身停止消散,
为什么帮我们
他转身走向黑水河,脚步踉跄,玄衣被风吹得翻飞,
就当是……为当年在忘忧渡的小黑狗报恩……
7.
黑水河畔的血腥味还没散尽,我已经站在了冥府入口。青石台阶上凝结着千年不化的冰霜,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刀尖上。
凪夭求见冥君!
我的声音在幽冥界空洞地回荡,惊起一群食魂鸦。它们扑棱着翅膀,发出嘲笑一般的刺耳声音。
这不是当年烧了我三座魂殿的凪夭上神吗
夜祁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十八盏幽冥灯次第亮起,照出他惨白妖邪的脸,
怎么,天族的太子还没死透,你就急着来求我了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请冥君开往生河,让我打捞彧桓的魂魄。
夜祁突然大笑,玄铁指甲刮擦着王座扶手,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你当年带着凤凰火烧我冥府时,可不是这个态度。
他慢悠悠走下台阶,绣着彼岸花的玄色衣摆扫过我的脚尖,
凪夭啊,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
你要怎样
脱了你的战甲。
他斜睨着我,上下打量我,
穿着这身火气冲天的行头,往生河的亡魂都要被你吓散了。
没有了这身战甲,寒气就会源源不断地侵入我的身体。
我解下战甲的手在发抖。三百年前我率兵镇压冥府叛乱时,曾用凤凰真火烧伤过夜祁的右脸。如今他面具下隐约露出的狰狞疤痕,正是当年我亲手给他留下的。
还有呢
我穿着素白中衣站在刺骨寒风里。
夜祁左手一挥,我的面前抖开一条荆棘毯,暗红色的尖刺上还挂着前人的血肉,
赤脚走过来,本君就考虑你的请求。
他明明知道凤凰族最惧冥界寒气,这荆棘毯上的荆棘都是生长在往生河的岸旁,用无数亡魂滋养灌溉,极寒无比。
若是神女不敢,那就请回吧。
他转身要走,
反正天族太子魂飞魄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几百年来,仙魔大战,我冥府一天收的亡魂数不胜数。
夜祁突然回头,
往生河里又不缺天族太子这一个。
我踢掉云靴踩上荆棘的瞬间,整个冥府突然安静得可怕。尖锐的刺痛顺着脚底直窜天灵盖,像是千万只毒蚁在啃噬骨髓。才走出三步,温热的血就浸透了那暗黑的荆棘。
夜祁站在荆棘毯的尽头,神色阴晴不定,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嘲笑我。
当年你可曾会想过,你堂堂凤凰族神女、三界战神,可有如此低三下四的一天
我踉跄着扑到他面前,带血的双手抓住他的衣襟,
够了吗
夜祁眼眸低垂,看着我被血染红的衣裳,
你不知道,彧桓每次来冥府找你转世的下落,走得都是冥府最难的刀山火海路吧。
我浑身一震。
彧桓一直在寻我的下落听到夜祁这话,我似乎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冰冷的冥府地砖上,任寒气侵入我的五脏六腑。
往生河在奈何桥下,你去吧,记住,你只有三日时间,三日后若凑不齐他的三魂七魄……
会怎样
他的肉身就会消散在三界。
他双眸一暗,摇了摇头,
而他的魂魄会永生永世沉溺在往生河,不得转生。直至那些亡魂将他虚弱的魂魄啃食殆尽。
从此……从此三界之中再无彧桓……
听到这话,我心口一颤,
我伤了你,你为何还要帮我
金銮川难有像彧桓这样的痴情种,当年我与金銮川起争端,我以为他们天族都是薄情寡义之人,但……彧桓不一样,他有情有义。
8.
往生河比传说中更可怕。漆黑的河水里挤满了挣扎的亡魂,它们撕扯着我的衣袖和头发,尖利的指甲在我手臂上腿脚上划出无数血痕。我忍着剧痛在腥臭的河水中摸索,指尖突然触到一片温热的碎片——是彧桓的天魂!
夭夭……回家……
碎片在我掌心发出微弱的光,映出彧桓拿着酒壶,喝得酩酊大醉,双眼猩红,一步一步在刀山上跋涉,刀山之上是轮回眼,听说在那儿能看见所思所想之人的下一世。
我还没死,没入轮回,怎么会有下一世呢
这傻子……
我捧起那片薄薄的天魂,眼里已不知不觉全是泪水。
我浑身湿透地爬上岸,却发现掌心的魂光正在急速暗淡。
夜祁倚在桥边,
离体的魂魄需要用修为养着。
我浅笑一下,彧桓,现在也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
我并指向天魂里注入灵气,加上我在往生河里太久了,寒气侵体,我猛地咳出一口血,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恍惚间看见夜祁夺过我手里的魂魄碎片,粗暴地塞进一个漆黑的陶罐。
还剩两魂六魄。
我跌跌撞撞地走向下一段河道,
你要是现在就昏过去,那傻子可就真没救了。
这个漆黑的陶罐是他们冥府用来浸养残缺碎魂的灵器,可保魂魄不灭。
冥界的阴风刮得人睁不开眼。我在血河里摸索了两日多,十指被亡魂抓挠得见了白骨,双腿更是血肉模糊,才勉强集齐彧桓的地魂和七魄。可最重要的命魂始终不见踪影。
还有不到半日,不到半日,我该怎么办
我趴在岸边剧烈喘息,身上的衣物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你知道命魂是什么吗是记忆,是爱恨,是他宁可魂飞魄散也不肯忘的东西。
夜祁看着我,他指向那装着彧桓魂魄碎片的陶罐,目光锁定我,
彧桓的最后那缕魂魄,在你自己身上。
我怔怔地看着自己心口若隐若现的那道金光。记忆封印解除那日,印峙消散前似乎往我这边弹了一缕光……
……剜出来。
夜祁递来一柄骨刀,
除非你想让他变成齑粉,消失在这茫茫三界。
河水突然暴涨,数不清的苍白手臂从水下伸出。夜祁挥袖击退那些抢魂的恶鬼,不耐烦地催促,
来不及了,时辰要到了。彧桓是生是灭,全凭你了。
骨刀刺入心口的瞬间,我听见了彧桓的声音。他说夭夭别怕,说念念还在家等我们吃饭,说浅川的桃花今年开得特别好。无数记忆的碎片随着命魂一起涌出,在血雾中凝成彧桓完整的模样。
接住!
夜祁突然将陶罐抛向空中。彧桓的魂魄化作流光没入罐中,漆黑的陶身顿时流光溢彩。
我脱力地倒在岸边,看着夜祁往罐子里倒入聚灵散,传说这是能修复魂魄的圣药,三界之中,上天遁地,这圣药不出十副。
我接住陶罐,拼尽全力挤出一个微笑,
谢谢你。
9.
我抱着陶罐,双腿已经疼得站不直,只能扶着奈何桥的栏杆,一步一步往外挪。
夜祁站在我身后,突然开口,
凪夭。
我回头看他,他摘下了那张遮住半张脸的玄铁面具,露出一张清俊的脸,只是右眼下方有一道淡淡的旧伤——那是我的凤凰火留下的痕迹。
你问我为什么帮你
他垂眼笑了笑,
因为彧桓那傻子,每次来冥府找你,走的是仙魔惧怕的路,就为了在轮回镜前看一眼你的转世。
我喉咙一哽,
可我……从未转世过。
是啊,所以他每次来,看到的都是空荡荡的轮回镜。
夜祁嗤笑一声,
可他还是来,一遍又一遍,在冥府所有人眼里,他从太子变成疯子,从疯子变成傻子。但……
夜祁顿了一下,
但唯一不变的,就是他对你那颗真情实意的心。
我死死抱住陶罐,指节发白。
夜祁忽然抬手,掌心浮现一缕微弱的魂光,那是一个凡间女子的模样,眉眼温婉,正对着谁笑。
这是我夫人,第三十七世了。
他轻声道,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柔情。当年夜祁去金銮川,求仙帝免去他冥君位子,因为身为冥君一日,便一日无妻无子,孤独一人。知道他夫人过世仙帝都没有答应他。
当时夜祁被恨意冲昏了头,带着冥府三万冥士起义,而我恰恰是镇压那次叛乱的主帅。
从那次过后,他似乎想通了,金銮川的命簿上他注定孤独一生,对于他夫人,那些放不下的执念已然变成了他内心难解的结。
每一世,我都会去看她,但她永远不再记得我。
那你为什么不……
不强行带她回来不恢复她的记忆
夜祁摇头,
我就这样默默看着她,知道她每一世都过得很好很开心,这就够了。
他收起魂光,看向我,
可你和彧桓不一样,你们有机会长相厮守。
我眼眶发烫,低头看着陶罐,彧桓的魂魄在里面安静地浮沉。
走吧。
夜祁转身,
好好珍惜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吧。
9.
我抱着陶罐冲进金銮川时,仙侍们吓得打翻了药炉。药君抖着手接过陶罐,
这……这真是太子殿下的魂魄
是。
我声音沙哑,
快救他。
药君看着遍体鳞伤的我,摇了摇头,摆摆手让旁边仙侍送我回去养伤,
我不走,我要守着他。
药君点点头,叹了一口气,就当默许了。然后他连忙将陶罐中的魂魄引入彧桓的肉身,可半晌过去,床上的人依旧毫无反应。
怎么回事
我抓住药君的手臂,
为什么他不醒
药君费了太多精力,额头止不住地冒汗,
魂魄归位,按理说该醒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自己不愿醒。
我怔住。
我看着彧桓,伸手抚上他的脸。
有点凉,像是那年在忘忧渡凿冰为我捕鱼的那次。
突然他的睫毛开始颤动,唇角却浮现出笑意。
彧桓!彧桓!
药君看了这架势,伸手搭脉,突然惊呼,
不好!太子殿下脉象越来越弱了,他在……他在燃烧元神!
我猛地掀开彧桓的眼皮——瞳孔里映着的不是寝殿的穹顶,而是忘忧渡粼粼的波光。
他给自己造了一个忘忧渡的梦境。
忘忧渡……忘忧……
传说在金銮川的极地边境处,有渡口,两岸生满萱草,花开时如碎金铺地,其草有着让人忘记忧愁的功效,凡饮此渡水者,忧愁尽忘,故称忘忧渡。
但这也只是传说,真实的忘忧渡不在金銮川边境,没有萱草,有的只是不同于金銮川的凡间岁月,有望不尽的桃花,有破旧但温馨的小木屋,屋里有着一家三口,不过不是太子彧桓,不是神女凪夭,他们是忘忧渡一对简简单单的夫妇,在浅川旁过着简单平凡的生活。
太子殿下如若再不醒来,这可难办了……
不对,肯定有其他办法……肯定有其他办法……
对了!牵梦引!
牵梦引是我们凤凰族的神器,它可引人进入他人梦境,并能改变梦的轨迹。
我用法力启动牵梦引,心口的剧痛像烧红的铁钎捅进胸腔。
再睁眼时,我站在浅川的木屋前,篱笆上爬着新开的牵牛花,远处的桃花正开得灼灼,粉霞漫天。
彧桓背对着我蹲在河边,念念趴在他背上咯咯笑,小手里攥着条在鱼篓里捞出来的正扑腾的鲤鱼。
爹爹!鱼咬我!
哈哈哈念念把它放回鱼篓,它就不咬你了。
彧桓的声音温柔得让我心颤,
咱们晚上给娘亲做红烧鱼好不好
好~
听着念念奶声奶气的腔调,心头一软,
念念,咱家没糖了,去李奶奶家借点糖,说明日就还……
我踉跄着走过去。
爹爹,是娘亲!
彧桓回头时,夕阳给他的轮廓镀了层金边。他笑得那么好看,仿佛从未受过伤。
夭夭
他放下鱼竿向我走来,
怎么不多睡会儿啦小懒猫!
我想说话,喉咙却像塞了团棉花。他伸手要碰我的脸,我突然抓住他手腕,
彧桓,这是假的。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是你的梦,彧桓……你快点醒来吧,好不好……
夭夭,是不是做什么噩梦了
彧桓轻声问,手指抚过我眼下,
怎么还哭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远处天空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露出漆黑的虚无。我听见药君的叹息的声音传来,
神女,抓紧些,我们剩的时间不多了……
跟我回去。
我拽着他的袖子,
念念需要你,我也……
夭夭,你在说什么回哪儿去这是我们的家啊。
彧桓已经完完全全把现实和梦境混淆了,要怎么才能让他意识到,这是梦呢
彧桓,这是
闻声看去,一名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在小木屋里出来,睡眼惺忪。
夭夭那……你,你是谁!
彧桓赶忙跑到那个夭夭身边,贴心的为她理好鬓边的碎发,
怎么不多披一件衣裳,刚睡醒,容易受风……
为什么有两个娘亲念念有两个娘亲吗
念念看看我,又看看另一位凪夭。而彧桓也作了难,
不管你是何方神圣,有什么目的,不要伤害我的家人。
彧桓护着那个凪夭,眼神警惕地盯着我,仿佛我才是闯入他们美梦的恶鬼。念念躲在他身后,小手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角,眼睛里全是困惑。
彧桓。
我往前一步,声音发颤,
你看看我……我才是真的。
那个凪夭轻轻拉住彧桓的袖子,柔声道,
彧桓,她是谁怎么和我长得一样
彧桓低头看她,目光温柔得刺眼,
别怕,有我在。
我体力不支,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可我知道,再拖下去,他的元神就真的要烧尽了。
彧桓。
我咬牙,指尖凝出一缕凤凰真火,
你仔细想想,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儿
他皱眉,下意识回答,
忘忧渡,你从浅川水里把我捞起来……
那之后呢
我逼问,
彧桓,我来告诉你,之后我忘记了你,直到神魔大战那天,你还记得你替我挡下诛仙戟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彧桓猛地僵住,脸色一点点苍白。
那个凪夭突然抱紧他的手臂,
彧桓,我们回屋吧……
可彧桓没动。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
你说,‘夭夭,这次别再忘了我’。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是现在!
我猛地抬手,凤凰真火化作利刃,直刺那个幻象的胸腔!
住手!
彧桓暴喝,伸手去拦,可已经晚了。
火焰贯穿了凪夭的胸口,她没有流血,没有惨叫,只是怔怔地看着彧桓,然后……像烟一样散了。
娘亲!念念尖叫着去抓那些飘散的荧光,可什么也抓不住。
彧桓跪倒在地,手指徒劳地穿过那些光点。他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随后,整个梦境开始崩塌。
天空裂开漆黑的缝隙,木屋坍塌,桃树枯萎,河水倒流。
不……不……
彧桓浑身发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
你杀了她……你杀了夭夭!
我任由他抓着,眼泪砸在他手背上,
彧桓,那不是我。
那是假的!
我吼出声,
真的我在这里!真的念念还在金銮川等你!你再不醒,就真的永远见不到他了!
彧桓像是被雷劈中,踉跄着后退两步。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没有伤痕,甚至……没有温度。
这是……梦
他喃喃道。
对,是梦。
我哽咽着去抱他,
求你了彧桓,醒过来。
可下一秒,他猛地推开我,眼神痛苦到扭曲,
可这里……有念念,有你……没有诛仙戟,没有战火……
他惨笑着,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彧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着四周崩塌的景象,轻声道,
夭夭……忘了我吧。
我扑上去死死抱住他,
……不行!我不准!
凪夭。
他低头看我,眼神温柔又绝望,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
爹爹!
我们同时回头。
小小的念念站在废墟里,脸上挂着泪,朝他伸出双手,
爹爹,抱……
彧桓像是被击中,踉跄着走过去,可还没碰到孩子,念念的身体就开始变得透明。
不要!
彧桓疯了一样去抓,却只抓住一缕消散的荧光。
他跪在地上,终于崩溃地哭出声。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彧桓,念念还在等你……我们回家,好不好
他浑身颤抖,我跪下来抱住他,发现他心口的伤突然撕裂开来,我摸到的全是温热的血,像那天在战场上一样。他的心跳越来越慢,像将熄的炭火。
我还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掌心下彧桓的心跳微弱得几乎停止。
神女!太子殿下元神快燃尽了!
药君的话再次在我耳边响起!
我抬眼看着彧桓的脸,将唇贴上去。当年在忘忧渡,我就是这样给溺水的他渡气。血腥味在口腔里漫开,我抵着他的额头哽咽,
彧桓,你舍得让我失去你吗
他的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猛地弓起身子,喷出一大口黑血。我死死抱着他,任凭血迹染红前襟。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昏暗,天空像碎玉一样,一块一块的坍塌开来……
夭夭
这声气若游丝的呼唤让我浑身一震。再次睁开眼,我发现是在彧桓的寝殿,身旁是熟悉的场景。
彧桓的眼睛终于聚焦在我脸上,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我连忙把耳朵贴过去,
夭夭,你没忘记我吧……
我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都记起来了,再也不会忘了……再也不会忘……
他艰难地抬起手,抹去我满脸的泪,
别哭……我回来了。
彧桓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替我擦眼泪。他的手指那么凉,可我却觉得烫得厉害。
窗外的桃花被风吹落几瓣,飘飘荡荡落在枕边。念念从殿外走进来,捡起几片花瓣放在彧桓手心里,小声说,
爹爹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去捡花瓣给娘亲做糕糕~
彧桓努力提起嘴角,笑了笑,
好……
我心疼地看着彧桓苍白的脸,
再睡会儿……
我握着他的手贴在脸颊,
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他轻轻嗯了一声,眼皮慢慢垂下。我死死盯着他的胸口,直到确认那微弱的起伏还在,才敢稍微喘口气。
彧桓睁开眼时,金銮川的晨光正透过纱帘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他艰难地转头,看见我趴在床边睡着,手指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他轻轻动了动手指,碰到我的发梢。
我猛然惊醒,对上他虚弱却清明的眼睛。
……夭夭辛苦了,等我好了,给你做红烧鱼,
他哑着嗓子,嘴角微微扬起,
要放糖的。
我一把抱住他,哭得像个傻子。梦会醒,但爱不会。
窗外,一阵微风吹过桃花树,几片花瓣落到殿内,带来阵阵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