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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带着32岁码农记忆回到2005,吴亮亮发现自己缩水成初一学生。

    窗外恩施大峡谷还是破败沐抚村,主路进县城需四小时颠簸。

    父母南下打工,爷爷每月塞来皱巴巴十元生活费,奶奶的锄头总在田间等他。

    直到他钻进原始山林,采到百斤沾染晨露的松茸。

    连夜背进县城换回两千元巨款时,朱老板眼神意味深长:小娃子,下次带个大人来

    当全村惊呆于他收购站生意兴隆,班主任拍着黑板擦训斥:初中生做什么倒爷

    峡谷开发组进村考察那天,组长举着他写的策划书追问:这真是你画的游客中心效果图

    多年后同学会上,昔日班长笑着敬酒:吴总当年逃课挖蘑菇,原来挖的是金矿

    第一章

    山雨欲来

    冷。

    阴冷的湿气顺着墙壁裂缝钻进屋里,带着泥土和陈年稻草腐烂的气味。吴亮亮猛地睁开眼,眼前的景象让32岁程序员的灵魂瞬间冻僵——黑黢黢的屋顶横着一根黢黑的房梁,挂着蛛网和厚厚的灰絮,几缕微光从糊着破塑料布的窗子挤进来,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不是他那间堆满外卖盒的出租屋。

    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薄薄一层稻草屑,硌得慌。粗砺的触感透过洗得发硬的旧床单磨着皮肤。他撑起身体,只觉浑身酸软,力气像是被抽干了。目光茫然地在狭小的土坯房里扫过——墙角堆着柴火,一口裂了纹的粗陶水缸,一只黑漆漆的腌菜坛子。

    吱呀——

    陈旧的木门被推开,一个瘦小的身影端着碗进来。是奶奶。比记忆中年轻些,但脸上的皱纹深刻如同刀刻,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藏青色布褂。她小心翼翼地把碗放在屋里唯一的小木桌上,碗里小半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上面象征性地点着一点暗红的辣椒酱。

    亮伢子,醒了奶奶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快些吃,吃了去割猪草,后坡的草还旺着哩。她撩起围裙擦了擦手,目光落在床尾墙角堆着的几捆红薯藤上,你爷清早就下地了……

    吴亮亮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踉跄着下床,扑到那扇糊着破塑料布的窗前,用力往外看。

    低矮破败的泥坯房歪歪扭扭挤在泥泞的土路两旁。巨大的、沉默的山峦如同黑色的巨人手臂,死死扼住这个小小的村落——沐抚村。一条坑洼的土路,像一道丑陋的伤疤,艰难地在陡峭山壁间蜿蜒向下,消失在迷蒙的山脚雾气里。

    轰隆!脑海里有东西在崩塌。

    沐抚村!2005年!前世新闻里看到的那个年入百亿、游人如织的恩施大峡谷,此刻还裹在穷困潦倒的泥泞中!记忆中村里进趟县城,班车得在山路上颠簸摇晃将近四个小时。父母……他猛地想起,父母在他小学毕业那年就去了广东的厂子,过年都难得回来一趟。生活费和学费,全靠爷爷每月从他那微薄的代课老师补助里挤出十块钱,托人捎回来。而奶奶……奶奶是村里出了名的勤快人,但她的勤快,大半都化作了落在他肩上做不完的农活。

    他下意识伸手摸向那条膝盖打着补丁的裤子口袋。几张小额毛票湿漉漉黏在一起。他抠出来,摊在桌上。

    一张五毛,三张一毛。八毛钱。全部家当。

    学……学费……吴亮亮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嘶哑难听。

    五十……奶奶脸上的褶皱更深了,叹了口气,满是老茧的手无意识地搓着围裙边,你爷爷上次捎回来的五块,我缝在枕头套里了……还差着哩。她端起稀粥,快吃吧,吃了干活。奶奶的字典里没有困难二字,只有日复一日、仿佛永远也填不满的劳作,像那把挂在墙角的旧锄头,永远有干不完的活计在等着。今天割猪草,明天挖红薯,后天砍柴火……这就是他除了书本外的课外作业。

    我不吃了!进山!吴亮亮猛地站起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生硬的斩钉截铁。

    啥奶奶愕然,粥碗差点脱手,进山作甚那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不解和本能的不安。

    找点东西!他不再解释,弯腰从床底拖出一个旧得发黑的竹背篓,篾片磨得发亮。又走到灶屋门后,取下那把砍柴的厚背开山刀,掂了掂分量,再抄起一个掉了漆的军绿水壶。灌满凉开水。

    发哪门子疯!爷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剧烈的咳嗽。他刚从地里回来,一身泥点,佝偻着背,脸色蜡黄,咳咳……山里有野牲口……你一个人……咳咳……

    爷!我小心!吴亮亮灌了几口冷水,压下翻腾的心绪。他看着二老——爷爷咳得缩成一团,奶奶端着稀粥的手微微颤抖。一股酸涩堵住喉咙。他提起背篓,不再看他们惊疑不定的脸,只丢下一句:天黑前准回!

    吱嘎一声推开摇摇欲坠的木板门,湿冷的晨雾和莽莽苍苍的巨大山影瞬间将他吞噬。

    山路难行,泥泞湿滑得如同踩在油脂上。露水打湿了单薄的衣服,冰冷刺骨。背篓和柴刀的分量压在稚嫩的肩膀上,沉甸甸的。荆棘撕扯着破烂的裤脚和手臂,留下火辣辣的痛感。陡峭的山崖在浓雾中时隐时现,巨大的树根盘结,湿滑的苔藓覆盖着石头,每一步都需要手脚并用。

    吴亮亮目标明确——前世恩施大峡谷的核心景区一炷香所在的深谷方向。那里,人迹罕至。他靠着前世模糊的地图记忆和对山林里那一点基本的辨识本能,在荆棘中艰难开道。

    摔倒了,手被尖锐的石片划破,鲜血混着泥水,带来钻心的疼。他蜷在冰冷的烂叶堆里喘息,巨大的疲惫和绝望袭来——行吗一个半大孩子,在这莽莽大山里

    就在这时,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特殊泥土清香的独特气味,钻入鼻腔!

    松茸!前世在高级餐厅外闻到过的顶级味道!更原始,更野性!

    心脏疯狂擂动!他挣扎着爬起,像一头受伤却闻到猎物的狼,鼻子在湿冷的空气中拼命抽动。目光锐利地扫视——终于,在一丛巨大的蕨类后面,一棵矮松树下,湿润苔藓覆盖的腐殖土里,微微拱起一个小土包!

    他屏住呼吸扑过去,小心拨开覆盖物。圆润厚实的棕褐色菌盖,上面覆盖着微绒的白色鳞片!边缘紧实包裹着健壮的洁白菌柄!

    就是它!

    狂喜点燃了疲惫的身体。顾不上疼痛,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在林间穿梭、挖掘。当背篓终于装不下更多,沉甸甸压得他腰都直不起来时,日头已经偏西。他卸下篓子,靠在冰冷的石头上喘息,目光扫过侧前方更陡的坡地——眼瞳骤缩!

    一大片!密密麻麻!无数个拱起的土包藏在厚厚的苔藓毯下!一片庞大的松茸群!

    他连滚带爬冲过去,几乎用尽最后的力气疯狂挖掘。直到背篓沉重如磐石,再也装不下分毫。天色明显暗了,寒意刺骨。

    下山的路比上山痛苦十倍。超负荷的重量让他双腿打颤,膝盖如同承受着重锤敲击,不停地打滑、摔倒,竹背篓的边缘一次次砸在身上。但他咬着牙,一次次挣扎爬起,像拖着命运一样拖拽着背篓,挪向山脚的微光。

    黑暗完全吞没山野时,他终于模糊看到村口那株熟悉的歪脖子核桃树。摸索着推开自家吱呀作响的破门,他几乎瘫倒在地,像个泥人。

    亮伢子!奶奶的哭腔尖锐破空。

    他嘶哑着吐出最重要的信息:篓里的……洗干净……别伤皮……我……明天进县城卖钱!

    爷爷看着那篓前所未见、品相惊人的菌子,浑浊的眼睛里全是震惊和不解:这……蘑菇……值钱

    值!吴亮亮从喉咙里挤出带着血腥味的肯定,很值!

    昏黄的煤油灯下,奶奶按他的要求,极其小心地洗去松茸上大的泥块。那独特的、浓郁的冷杉泥土气息在小屋里弥漫。吴亮亮靠在冰冷的墙边,在脱力昏迷前,死死盯着水盆里水波映照的灯光,仿佛看到了县城饭店后厨飘来的金钱气息。

    第二章

    孤身负重行

    村口老核桃树下。

    亮伢子!奶奶的哭腔撕破了晨雾的死寂。村口那株标志性的歪脖子老核桃树,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如同鬼影幢幢。她踉跄着扑来,一把抓住孙子冰冷僵硬的胳膊。

    借着奶奶提着的微弱煤油灯光,她看清了那张脸——泥污和汗水混成的硬壳覆盖了整张稚气的脸,嘴唇干裂翻卷,褴褛衣衫下露出的皮肤布满了血痕和淤青,肩膀被篾绳勒出两道紫黑深陷的血槽。

    我的儿啊……绝望的惊惧让她浑身剧烈颤抖,上下摸索的手也在拼命发着抖,泪水汹涌滚落,砸在吴亮亮沾满泥巴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口一缩。

    爷爷强撑着靠在破门框边,佝偻着背,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呼噜声,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吴亮亮裤兜的位置:钱……那……学费……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蛛网,将小小的院坝彻底封死。只有奶奶的呜咽和爷爷艰难的喘息在低矮的泥坯墙间回荡,粘稠得让人窒息。

    吴亮亮被奶奶的摇晃和哭喊震得从昏蒙中挣出一丝清明。他像个关节生锈的木偶,极其缓慢、异常艰难地移动着那只紧紧攥在裤兜里、被汗水血水浸透的手。仿佛那拳头承载着整个世界的重量。终于,他掏出了那个同样沾满泥污、被他体温焐热的小布包。

    没有解开。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无比郑重地将它放在奶奶那双沾满泥土、剧烈抖动的手上。

    重量不对!奶奶的哭声戛然而止,泪眼浑浊地呆住。

    爷爷扶着墙,喉咙里咕噜作响,眼睛因惊愕睁得溜圆。

    时间在昏暗的晨光中凝固。屋檐一滴冰冷的露水坠落,啪嗒一声,在凝固的静默里炸响。

    奶奶枯树皮般的手指哆嗦着,用了死力气才撬开布包折起的、泥水模糊的边角。

    没有预想中皱巴巴的毛票硬币。

    映入眼帘的,是厚厚一沓!崭新!挺括!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散发着惊心动魄的红芒——

    百元大钞!好多张!

    奶奶的手僵在半空。

    爷爷的呼吸停滞在喉咙。

    吴亮亮眼中最后的光彩急速涣散,从喉咙里挤出最后的嘶声:奶……数……眼前彻底一黑,整个人如同一段失去支撑的木桩,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亮伢子!

    我的老天爷啊!

    凄厉的呼喊和倒地的闷响撕裂了沐抚村黎明前的死寂。

    两千……两百九十块!爷爷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破碎的、完全走调的惊骇,打破了死寂。他干枯的手指死死捏着一张簇新的百元大钞,眼睛瞪得快要脱出眶,反复摩挲着钞票坚硬挺括的边缘,如同触摸一件不真实的圣物。昏黄的煤油灯在破旧木桌上跳跃,将那沓巨款映照得光怪陆离。

    奶奶瘫坐在旁边的矮凳上,怀里紧紧抱着昏睡过去的吴亮亮,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那堆钱,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淌过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孙子褴褛的衣衫上。

    这……这才多久功夫他一个娃儿家……咋弄来的那蘑菇真这么值钱老天爷开眼了爷爷喃喃自语,像在问钱,又像在问命运。

    没有人回答他。清晨的风从破门缝里灌进来,带着寒意。

    天大亮时,吴亮亮才在全身骨头散架般的酸疼中醒来。奶奶正小心翼翼地用沾了温水的破布给他擦拭脸上的干涸泥块和伤口周围的污迹,动作轻柔得生怕弄碎了他。煤油灯已经熄灭,但那厚厚一沓钞票就放在他枕边触手可及的地方,散发着新纸特有的、冰冷又诱惑的油墨气味。

    他微微偏头,看到奶奶红肿的眼睛和爷爷依旧带着巨大困惑与担忧的脸。

    爷,奶,他声音沙哑干涩,钱是真的。那东西叫松茸,城里饭馆有钱人爱吃,稀罕。我能找到。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向爷爷:学费五十块……他拿起上面一张崭新的百元钞票。

    收好!奶给你缝死在被子里!奶奶一把抢过,像护崽的老母鸡,死死攥紧,飞快地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内袋。

    吴亮亮目光越过爷爷奶奶,落在墙角那把闪着寒光的锄头上,又看向窗外连绵的、仿佛囚笼般的苍茫大山。松茸季短暂,山里人多眼杂,一旦消息传开,这无本买卖就做不成了。

    他挣扎着坐起身,牵动全身伤痕,疼得龇牙咧嘴。不能光我一个人挖。他看着奶奶因疑惑而睁大的眼睛,爷,奶,咱们……收山货!

    收山货

    班主任老张的眼睛透过厚厚的玻璃片射出难以置信的寒光。他手里紧紧捏着一支半截红色粉笔,关节捏得发白。午休时间空荡荡的教室里弥漫着刺鼻的粉笔灰和汗味混合的气息。吴亮亮被叫到了教师办公室,几个没课的老师也斜眼瞟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

    老张猛地一拍讲台,粉笔末簌簌落下。吴亮亮!你才多大!嗯刚上初一!不好好读书念经(教科书),倒腾起买卖来了简直胡闹!你爹妈把你送来是让你学知识的!不是让你当二道贩子钻钱眼里的!

    吴亮亮低着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打了补丁的解放鞋鞋尖,没吭声。

    你以为弄点山蘑菇撞了大运,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这山货买卖水多深你知道吗压秤、以次充好、赖账拖款……那是你一个小娃儿家玩得转的老张气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那些收山货的老油子坑不死你!你这是不务正业!歪门邪道!回去给我好好写份检讨!这事没完!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吴亮亮脸上。

    老师,吴亮亮抬起头,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黑亮的眼睛里没有一点这个年龄孩子该有的惊慌失措,收不成货,就没钱吃饭,没钱念书。

    老张噎住了。那句知识改变命运的惯用鸡汤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眼前这孩子褴褛的衣衫、瘦小的身板、固执的眼神,都无声地彰显着一个冰冷的现实——在填饱肚子面前,再漂亮的道德训诫都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烦躁不耐的挥手:滚滚滚!回去上课!但这事我记下了!再敢不务正业……

    吴亮亮转身走出办公室,背后是老张气咻咻的嘟囔和办公室里其他老师压低却清晰的议论:唉,穷啊……娃儿精怪,胆也大。瞎折腾,迟早摔跟头。

    回到村里,消息像风一样早已传开。他背回两千多块巨款的消息在闭塞的山村炸开了锅。走到半路就遇到了王婆,李家婶子,还有几个平日里不太走动的乡亲,脸上堆着好奇又掺杂着试探的笑围上来打听。

    亮伢子,听说你发财啦

    那种金蘑菇在哪挖的

    听说城里人给钱大方得很哩

    王婆更是扯着他胳膊,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家二小子在县城念书,认识收购站的人,亮伢子,下回你去城里,让二小跟你去!保准能谈个高价!

    吴亮亮低着头,含糊地应付着:运气好,碰上了……脚步匆匆地往家赶。他清楚,村里的眼睛都盯着。松茸的秘密守不住太久,必须快!

    当天晚上,昏黄的煤油灯下。爷爷坐在小木凳上,闷头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奶奶抱着针线笸箩,一遍遍摸着那沓钞票,脸上的忧虑却比惊喜更重。

    亮伢子,收山货……本钱搁哪爷爷吐出一口浓烟,人家送货来,不得先给钱就这一回的钱……

    压着给!吴亮亮毫不犹豫,就说县里老板压款。收一次货,挑好的,我背进县城卖了钱,再回来付账。

    这……奶奶急了,那不成空手套白狼了乡里乡亲的,背地里嚼舌根子哩!

    嚼就嚼!吴亮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冽,奶,现在村里不知道多少人偷偷摸摸进山找松茸了,咱要收就得快!让他们找!我们挑好的收!等他们知道这东西值钱又不好找,晚了!等钱赚到了,咱再给,他们能说啥只会怪自己没本事挖得又好又多!他顿了顿,看着爷爷的眼睛:爷,咱得写个牌子,明明白白写着收啥东西,多少钱收!写得清清楚楚,童叟无欺!

    牌子……爷爷琢磨着,这倒是个法子,显得正规,减少扯皮。那……收多少钱一斤咱定个啥价

    吴亮亮早已成竹在胸:比上次那姓朱的老板给我的价,低三成!比他们自己拿去县城零卖合算!

    低三成……爷爷在心里快速盘算,依旧惊疑不定,能行

    能行!省了他们跑山路,还能一次卖完!咱收来转手还有赚头!吴亮亮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笃定,收山货的钱,就从这两千多块里拿。爷,您明天就去砍块木头牌子来,越大越好,字写清楚点!

    爷爷看着孙子那双在油灯映照下熠熠发光的黑眼睛,沉默地点了点头,烟锅在脚底的石头上磕了磕,溅起几点火星。这娃儿……心思比他这个老头子还重!

    三天后,老吴家山货收购站的简陋牌子,挂在了村口吴家那两扇破败的木板门外,对着人来人往的土路。上面的字是爷爷用烧红的铁条一点点烫上去的,笨拙却清晰:

    收购

    松茸:15元斤

    (需完整洁净

    不伤皮)

    山珍干货(香菇、木耳、竹荪等)

    另询价

    牌子一挂,如同在沐抚村这潭死水里投下了一块巨石。

    第三章

    暗涌波涛起

    日头火辣辣地炙烤着干硬的土地,蝉鸣聒噪。王屠户提着沾血的剔骨刀,凑近了看吴家门外那块木头招牌,油亮的脸上肌肉跳动。松茸……十五块收他嗓门粗大,二狗子!过来瞅瞅!老吴家这是要当财主了

    周围几家院子门口聚着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嗤笑的:胡闹!收蘑菇钱多了烧的有怀疑的:十五块一斤怕是忽悠人吧别是假钱也有像王婆那样眼神发亮的:老吴家的娃儿是真有出息,听说县城老板都认他呢!

    爷爷佝偻着腰,拄着锄头,守在院门边,看着牌子,手心都是汗。说不紧张是假的,这一大笔钱压下去,万一……他抬头看看天,刺目的阳光让他有些眩晕。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敞开了一条缝,露着一个小脑袋——那是同村的王小虎,平时跟着吴亮亮一起玩泥巴的鼻涕虫,此刻瞪着溜圆的眼睛,紧张又兴奋地看着外面。

    院门里,吴亮亮坐在一只倒扣的水桶上,面前放着爷爷借来的小秤和一沓不同面值的零钱。他的表情出奇地镇定。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日头快到正午。

    亮伢子!老吴叔!

    粗粝的喊声在门外响起,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直率。只见李石头背着个半满的背篓,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脸上汗水混着林间的尘土,眼睛盯着吴亮亮身边的小秤,又回头看看路口的动静。

    成了!吴亮亮心头巨石落地。

    快!进院里!奶奶在灶房门口喊了一声。

    李石头快步进了院子,放下背篓。里面是用新鲜蕨叶小心裹着的松茸,十几颗,个头有大有小,表面沾着新鲜的山泥。吴亮亮走上前,爷爷也跟过来看。吴亮亮拿起一颗仔细看——菌盖完整,鳞片没被破坏,菌柄坚实。这是好的。他又拨开蕨叶检查底部——根须干净。这是真懂行的人挖的!

    石叔,你这挖得讲究!吴亮亮真心实意地点点头。这话让紧张的李石头露出了一丝笑容。

    吴亮亮动作麻利地将松茸倒进早已准备好的竹簸箕里,过秤。十四斤七两!十五块一斤,吴亮亮心算飞快,十四斤七两,总共……两百二十块零五分。给您算两百二十一。

    他从那沓早就分好面值的零钱里,熟练地抽出两张崭新的百元大钞,一张二十块,一张一块钱纸币,郑重地递给李石头。石叔点点。

    李石头粗糙的大手搓着那几张簇新的票子,眼睛都红了。他以前扛几十斤笋干进城,才换回几张油腻腻的毛票!他嘴唇哆嗦着:不用点!不用点!亮伢子……好小子!说话算话!他小心地把钱揣进里衫的口袋,还用粗糙的手在外面按了按。

    他这钱一揣,院外围着看热闹的人群炸开了锅!眼睛都直了!

    真给现钱!

    两百多块!我的老天爷!石头这就发了

    松茸……真的是金蘑菇啊!

    羡慕的、嫉妒的、盘算的……各种目光交织在小小的院子里。

    亮伢子!我们家刚挖了些蘑菇,你看看收不收村东头的赵麻子迫不及待地挤进院子,生怕落后一步。紧接着,三四个村民也背着背篓、提着篮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木耳收吗竹荪什么价亮伢子,我们家也有,马上送来!

    场面瞬间失控般热闹起来。吴亮亮努力维持着镇定,提高了声音:各位叔伯婶娘,排队!挨个来!松茸十五块一斤收,个头要这么大,皮不能伤,根要干净!其他的货,我看看品相定价!他指着秤,对着爷爷使了个眼色,爷,您看着秤砣压秤星!爷爷连忙挤过来,紧张地盯着秤杆刻度。

    奶奶一边忙着招呼人进屋喝水,一边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院子里的动静,尤其是那些装满山货的篮筐背篓。她的锄头就立在门后,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王小虎也机灵地从屋里搬出个小凳子,笨拙地学着吴亮亮的样子对着后面排队的王麻子喊:王叔!排队!到我这儿登记先!

    收购站开张第一天,一直忙到天擦黑。院子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山货:松茸、品质参差的香菇、半干不湿的木耳、还有被虫蛀过的竹荪……吴亮亮像个老练的掌眼师傅,仔细地挑拣、压价、付钱。钱箱子渐渐空了,堆在角落里的各种山货却如同小山一般膨胀起来。空气里弥漫着松茸的清雅混合着陈年干货的霉腐气。

    送走最后一个带着笑意的村民,奶奶关上吱呀作响的破门板,插上门栓。院子里只剩下煤油灯摇曳的光芒和角落那座小山般的山货堆。

    爷爷疲惫地坐在小马扎上,看着那堆货,又看看几乎见底的钱匣子,脸上刚浮现的笑容又凝住了:亮伢子,这……这么多货,明天你一个人怎么弄进城里

    吴亮亮坐在小板凳上,用一块破布仔细地清理着小秤上的灰尘,闻言抬起头:爷,上次那个朱老板说过一句话,‘小娃子,下次带个大人来’。他嘴角勾起一丝苦涩又狡黠的弧度,村里人现在都想跟着我挖蘑菇发财,指望他们帮忙背货难!就算有肯的,人多眼杂嘴也杂。

    他看着墙角那座山货堆:这次挑好的松茸,还有那些上等的竹荪、花菇,我明天单独背走卖。品相不好的散货蘑菇、木耳……他从墙角一堆杂乱的货里挑出一包品相最差的杂菌,得用最快的法子弄出去!

    啥法子奶奶凑过来。

    张老师!吴亮亮吐出三个字。

    啊你班主任爷爷和奶奶都愣住了。

    嗯,吴亮亮眼神冷静得惊人,他不是口口声声说我不务正业,钻钱眼吗那就让他看看咱们钻钱的‘正道’!他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计划已久的精光:他妹妹不是在县供销社上班吗我打听过了。这些散货蘑菇,供销社肯定收!价格压得低,但有信誉,量大出得去!省了我们跑腿挨坑。

    他拿起那包品相很差的杂菌:就这一堆卖相不好的杂菌,品相差卖不上价。但我们用便宜点的价格卖给张老师妹妹的供销社,顺水人情,堵他的嘴。再暗示他,好的货源在我们这里。他要是不想看着他‘不务正业’的学生真把买卖做歪了,牵连他妹妹的供销社声誉……他就得帮这个‘正’!

    爷爷浑浊的眼睛一点点瞪大,看着眼前这个满身泥点、眼神却像老猎人般锐利的孙子,旱烟杆不知不觉掉在地上。

    油灯噼啪轻响,昏黄的光晕里,小山一样的山货沉默堆积,散发着泥土与霉变的复杂气味。院门外,沐抚村陷入沉睡。但这个小院,今夜无眠。

    第四章

    惊雷炸峡谷

    三天后的清晨。薄雾尚未在山谷间完全散开,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卷着尘土,带着一种与山村环境格格不入的轰鸣声,艰难地停在沐抚村口那株歪脖子核桃树下。车门打开,下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穿着夹克的中年男人,气度沉稳,身后跟着几个拿着图纸卷、戴着安全帽的技术人员。

    请问,这里是沐抚村吧金丝眼镜走到村口几个围观的村民前,温文尔雅地问道,目光却被路边一块半旧的木牌吸引——老吴家山货收购站。牌子上烫的字清晰:收松茸、香菇、竹荪等。这深山沟里,有山货收购点

    一个瘦高的技术员展开一张彩色地形图,手指点着:徐总,主峰垭口位置非常关键,这里……和那里,是核心景点入口的规划点……

    被称为徐总的金丝眼镜点点头,眼光却越过图纸,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块收购站牌子。山村、收购站、地图上的核心景区……

    打听一下,村主任老王急匆匆地迎上去,搓着手,满脸堆笑:几位领导是

    恩施州旅游局,省里规划处,联合大峡谷风景区考察组,高个子技术员言简意赅,带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冷硬,这位是徐组长。他指了指金丝眼镜。

    老王的腰弯得更低了:哎呀!欢迎欢迎!徐组长,我是村主任王富财!请请请,村委会说话!村里没个像样地方,怠慢怠慢……

    王主任客气了,徐组长摆了摆手,目光依旧没离开那块牌子,先不忙。我看到村里还有个山货收购站挺稀罕。

    哎呀,那个啊!王主任脸上露出一种哭笑不得又带点炫耀的矛盾表情,声音都大了点,那是我们村上老吴家那个叫亮伢子的娃儿瞎鼓捣的!那娃儿……嘿!神得很!去年愣是倒腾山蘑菇发了一笔!小娃娃胆大包天,现在不光收蘑菇,听说……嘿,徐组长您猜怎么着他还给家里弄了个铺子规划!

    铺子规划徐组长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

    就在村委会隔壁呢!亮伢子用卖蘑菇的钱盘下的!老张家的旧牛圈!小娃娃说改个铺面……老王啧啧称奇。

    哦徐组长来了兴趣,能去看看吗小王你们规划处看看这种民间自发的商业点,有没有参考价值

    高个子技术员小王眉头微皱,显然觉得这耽误了正事,但领导发话,只得点头。

    一行人于是转道村委会隔壁。说是铺面,其实是一个靠着老张家院墙搭出来的棚子,顶上盖着新稻草和塑料布,位置恰好,紧挨着进村的土路口,斜对着村委会大门。木结构刚搭好,还没来得及糊墙。木匠刚收工,锯末还散发着新鲜的气息。吴亮亮站在棚子下,手里捏着一张用铅笔仔细画着的图纸。奶奶提着水壶在旁边给木匠倒水。爷爷则蹲在旁边一块大石头上,拿着半截红砖在地上算工钱料钱。

    领导!看,这就是那个亮伢子!王主任老远就指着吴亮亮。

    吴亮亮闻声抬起头,正好和走近的徐组长目光对上。眼前这个一身学者气质、带着眼镜的中年人,与他模糊记忆中十几年后报纸财经版上恩施旅游投资集团的掌舵人徐明远徐总的容貌隐约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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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明远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洗得发白、膝盖打着补丁校服的瘦小少年。他手里那张铅笔画的草图吸引了徐明远的注意——线条不算规整,但分区非常清晰:前厅是展示区和零售区,柜台、货架标注清楚;后面划出了库房和简单的办公区;旁边还写着歪歪扭扭的小字:预留加工区。格局紧凑而实用,透着一股远超这个山村经验的商业规划感。

    小伙子,这就是你说的铺面徐明远走近两步,声音温和。

    嗯。吴亮亮点点头,没有山里孩子常见的局促,眼神明亮而沉静。

    你这图纸……徐明远指着草图上那几个分区,谁教你的这个分区布局,甚至有点像他在沿海城市考察时看到的专卖店雏形。

    吴亮亮抿了抿嘴,没正面回答,却指着草图侧面潦草画着的一个歪扭的卡通小人标志,旁边还有三个稚拙的毛笔字——峡谷客。这是他用毛笔描了好几遍才成的。徐总,大峡谷开发,以后游客肯定多。总得有点代表本地的东西让游客带走。山里东西好,就是包装、卖相不行。我就想做个铺子,把山里的干货、山珍、药材、手工艺品都收来,统一简单包装,打上咱们‘峡谷’的名号卖。卖得多了,山民才能跟着赚点钱,地方上也有点特色东西不是

    徐明远脸上的温和笑意慢慢收敛了。他看着那张粗糙草图上的卡通小人标志和峡谷客三个字,再看看少年那双沉稳得不合时宜的黑亮眼睛。这些话,这思路……

    他把目光投向吴亮亮那张图纸旁边堆放的一小堆东西——几捆半干的竹荪、几把老山民打的竹节手杖,甚至还有几片没被熏制好的、颜色发暗的老腊肉。

    想法不错。徐明远的声音沉了下来,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直直射向吴亮亮,但你觉得,光凭几斤蘑菇,几张画,就能做成一个叫‘峡谷客’的品牌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高个子技术员小王脸上更是毫不掩饰地露出一丝轻蔑。瞎胡闹的小孩子,跟他说什么品牌

    就在这时,徐明远随手拿起吴亮亮放在旁边另一张叠着的纸,漫不经心地展开。那是吴亮亮昨天晚上,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凭借着前世对恩施大峡谷游客中心那惊艳造型的模糊记忆,涂鸦般的画在作业本背面的草图——一个带着浓郁土家风格、又极具现代感的流线型入口建筑!几笔夸张的曲线勾勒出层叠的飞檐轮廓,粗犷的几何线条代表了山峦岩石……虽然笔法笨拙得像儿童涂鸦,但那股糅合传统与现代的独特神韵却异常鲜明!

    徐明远的动作瞬间凝固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像被什么东西烫了手一样,唰地将这张涂鸦的纸张捏紧,举到眼前,仔细地盯着上面稚拙却带着野性力量的线条!这造型,这理念……和设计院内部反复讨论、尚未最终敲定但已确定为最高机密的核心方案构想——有着惊人的神似!

    这怎么可能!

    小同学!徐明远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和深重的探寻,如同锐利的锥子直刺吴亮亮,这张图纸……这张游客中心的造型图……是你画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压出来。

    高个子技术员小王也凑过去看,看清之后,他嘴巴微微张开,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这土娃儿……他懂建筑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吴亮亮身上。他站在新铺子的木架阴影里,午后的阳光穿过棚顶缝隙,在他肩上和那张稚气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远处的山风吹来,带起地上散落的锯末,打着旋儿飞向远处莽莽苍苍、此刻尚无名声的寂静群山。

    吴亮亮看着徐明远那张震惊不已的脸,没有回答是或不是。他只是抬手,指向图纸上那个涂鸦建筑旁边他随手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几个小字:石头,木头,土家人的魂。

    轰隆!远处山际似乎滚过一声沉沉的闷雷。徐明远握着那张涂鸦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发白。

    群山肃穆,峡谷无声。命运的齿轮在那一刻带着山风呼啸般的轰鸣,开始剧烈咬合转动。沐抚村的未来,在这一刻悄无声息地偏移了方向。

    好的,我们紧接第五章结尾处,徐明远组长那句震惊的追问:这张图纸……这张游客中心的造型图……是你画的

    第六章

    蓝图惊雷

    空气仿佛凝固了。山风卷起地上的锯末,打着旋儿从吴亮亮脚边掠过,又扑向那座沉默的草棚架子,发出轻微的呜咽。徐明远那张带着学者儒雅气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惊涛骇浪般的难以置信。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金丝眼镜片,死死钉在吴亮亮脸上,试图从这个瘦小、穿着打补丁校服的乡村少年身上,挖掘出任何一丝可疑的痕迹。

    那个穿着夹克、拿着图纸的高个子技术员小王也凑了过来,当他的视线扫过吴亮亮那张被煤油灯熏得微黄、画在作业本背面的涂鸦时,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了错愕和浓浓的怀疑。这玩意儿游客中心跟设计院里绞尽脑汁讨论了好几个月、还悬而未决的那个土家魂、现代骨的核心理念核心方案,在神韵上居然该死的相似不可能!绝对是巧合!小孩子瞎画的!

    爷爷手里的半截红砖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砸起一小蓬尘土。奶奶拎着水壶的手微微发抖,热水差点洒出来。王主任的嘴巴微张着,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呃、呃声,看着徐组长那几乎要吃人的表情,再看看木架阴影里沉静得可怕的亮伢子,只觉得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老天爷,可别捅出什么篓子来!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草棚阴影下的少年身上。

    吴亮亮迎着徐明远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目光,脸上没有慌乱,反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他抿了抿嘴唇,没有直接回答徐明远关于图纸来源的问题。他的手指,却轻轻点在了草图上那涂鸦般的飞檐轮廓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的几个小字上:

    石头,木头,土家人的魂。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少年人固有的几分清亮,但在山风呼啸和众人的呼吸凝滞中,异常清晰。

    沐抚的山硬,石头就来自这峡谷里,他抬头,目光扫过徐明远身后不远处的陡峭山峰,沐抚的树多,木头是山里人的柴禾,也是盖房子的梁柱。土家人就在这石头山上,木头屋里,住了千百年。他们的魂,他又重重地点了点那行字,指尖落处,就在这石头缝里,木头烟里,拦门的歌里,摆手舞的脚板底下。

    这话不是什么精妙的建筑理论,甚至带着孩子气的直白和土腥味。但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山岩的重锤,狠狠砸在徐明远的心坎上。

    他带队考察论证了几个月,无数次开会推倒重来,就是想找到一个能代表大峡谷精神、又能融合现代审美的核心表达。他们要的是地标,更要的是魂魄。这个叫土家魂的核心理念设计方向,是他们保密级别最高的讨论之一!此刻,竟从一个十三岁的山村少年口中,以如此朴素又精准的方式讲了出来!甚至比设计院那些堆积如山的汇报材料表述得更具象,更戳人!

    巧合徐明远捏着图纸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愈发苍白。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那双黑亮得过分、沉静得不像孩童的眼睛,一股寒意混杂着巨大的不可思议,顺着脊椎骨爬了上来。这哪里是什么巧合这分明是直指核心的一剑!

    高个子技术员小王脸上的轻蔑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惊疑。他忍不住再次低头去看那张涂鸦——线条稚拙,结构模糊,但那神韵,那股与生俱来的、与这片山川血脉相连的气息……却强烈得不容忽视。

    亮伢子!胡说八道什么!王主任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一步抢上前,脸色发白地想打圆场,几乎是呵斥着,领导问你图纸谁画的!说你的!小孩子懂什么魂魄不魂魄的!他真怕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说出什么更吓人的话来。

    吴亮亮抬起眼,目光掠过惊慌的王主任,平静地落在徐明远脸上,终于开口回答那个问题,声音依旧平稳:领导,这图,是我晚上睡不着,琢磨‘峡谷客’铺面时瞎画的。他指了指身后刚搭好架子的简陋草棚,想着以后游客从咱这儿进山,第一眼该是个啥样总不能还是老黄牛圈吧想着想着就涂了这个……不好看,乱画的。

    他轻描淡写地把一张可能引爆核弹的草图,归结为一个乡下孩子对未来店铺的瞎琢磨和乱涂。

    徐明远盯着吴亮亮的眼睛,似乎想从那双过于清澈的眸子里辨别真伪。良久,他才深吸一口气,胸口的剧烈起伏稍微平息了一点,声音也回复了几分冷静,但那份探究却更深沉了:‘峡谷客’……他咀嚼着这个名字,目光看向吴亮亮手中那张规划草稿,你做的

    嗯,吴亮亮点头,顺势展开了他的铺面规划图,指着上面的分区,想把村里山货收过来,统一筛筛,包装一下,标上‘峡谷客’的记号再往外卖。不然散着摆摊,不好看,卖不出好价。

    他随手拿起旁边簸箕里几朵品相不佳的竹荪,像这个,看着灰扑扑的,包装一下,放进礼盒,写上产地介绍,游客带回去当特产才有面子。赚到钱了,种菌子的叔伯才乐意种好菌子,我们‘峡谷客’才能有更多好东西卖。

    他说的极其实际,从品相到包装到品牌价值链条的形成,逻辑简单清晰,每一环都扣在赚钱这个核心上。没有一句空话,却点出了品牌和产业升级的核心动力——利益驱动,品质保证。

    徐明远的目光在那张分区清晰、极具实操性的铺面草稿和那张震惊了他的游客中心涂鸦之间来回扫视。一个成熟得不像孩子的商业思路,一个超越了认知极限的美学灵感(或者说剽窃),集中在同一个山里娃身上

    是山里的灵秀都集中在了这孩子身上,还是背后另有高人可他查过底,吴亮亮的父母是长年在广东流水线上做工的底层农民,爷爷是村里退下来的代课老师,奶奶目不识丁……这样的家庭,绝无可能接触到他们内部的设计讨论!

    徐明远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慢慢卷起了那张涂鸦,小心翼翼地揣进自己夹克的内袋里。这个动作让旁边的技术员小王再次露出惊讶的表情。

    想法很好,徐明远恢复了考察组长的稳重,目光扫过那堆半干的竹荪、粗糙的手杖和发暗的腊肉,语气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不过,做生意,光有想法可不够。启动资金哪里来货源怎么稳定品质怎么统一最重要的是——他语气刻意加重,政策风险考虑过吗一个学生开铺面,合法经营的手续呢你那个‘峡谷客’,不是注册品牌吧

    这番话,句句戳在要害上,带着成年人的世故和居高临下的审视。他在试探,同时也是在给这个看似过分灵秀的少年上一课:现实世界的规则远比几张草图复杂。

    爷爷和奶奶的脸色变得更白了。手续品牌这些词他们听都没听过!开个铺子卖货还要这个

    吴亮亮的脸色也微微绷紧,眼中闪过一丝属于成年人的凝重,但很快被一种混合着少年倔强和商人狡黠的光芒取代。

    就在这时,一直躲在奶奶背后的王小虎,突然像只小泥鳅一样钻了出来,手里捏着一张揉得皱巴巴的传单。这正是考察组车进村时撒下来的几张宣传品之一。

    亮哥!亮哥!小虎把传单塞到吴亮亮手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徐明远他们,有奖!画画!有奖!

    王主任一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是考察组为了集思广益,印的景区标志和吉祥物征集启事!这小子怎么这个时候拿出来添乱!

    吴亮亮展开传单,眼睛快速扫过上面的内容,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在他嘴角飞快掠过。仿佛漆黑的夜路上,骤然亮起了一盏微弱的灯。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徐明远:

    徐组长,您说的是。我没想那么深。他扬了扬手中的传单,笑容有点腼腆,眼底却闪着光,不过,我看政府贴的这个,说是要搞大建设,欢迎大伙儿提想法……还说了有奖我这个‘峡谷客’的娃娃标志,还有……他指了指徐组长口袋里那份价值连城的涂鸦,还有我那个瞎琢磨的门脸图……我觉着吧,卖山货是小事,要是这些瞎画的玩意儿能给咱村帮上点忙,帮政府省点设计费,顺便能给我赚点奖金,那就……就挺好。

    他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带着点孩子气的恳求:再说了,我现在就指望这个‘峡谷客’的铺面挣点下学期书本费了。政策风险……政府您行行好,指导指导能不能……通融通融或者……等我拿了这个设计的奖金再补票

    他晃了晃手里的征集启事,眼睛一眨一眨。

    草棚内外,一片死寂。

    徐明远看着少年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第一次在这个沉稳得不像话的孩子身上,看到了符合年龄的……滑头或者说,一种极其务实、懂得抓住一切机遇的生存智慧一张征集启事和一份瞎画的图,被他瞬间解读成了一套自圆其说的逻辑链条和讨价还价的筹码!其核心目的,就是给他那个峡谷客铺面和品牌上户口,顺便套点启动资金!

    这孩子哪里是在山里种蘑菇他分明是在石头缝里扒金矿啊!

    良久,徐明远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沉的笑声,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惊叹,甚至还有几分终于找到破绽的释然。他终于明白这孩子那份不合常理的成熟根源何在了——赤裸裸的生存压力和精明到极致的市侩本能!这比任何高深莫测的解释都能让他这个基层摸爬滚打出来的干部信服。

    好!好小子!徐明远的声音带着笑意,又充满了分量,有志气!会算计!他转身对身边还在发懵的技术员小王和王主任说道:王工,这个‘峡谷客’的品牌概念和这个铺面规划,很有本地特色,也很契合未来大峡谷旅游消费的需求方向。你记录下来,整理一下,放进我们这次考察的报告附件里。

    他特意加重了附件两个字。

    他又转向王主任,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王主任,这个孩子的想法是好事!县里鼓励发展特色乡村产业,‘自产自销、统一规范’这条路是可以走通的!村委会要积极扶持,特事特办!帮助他把这个铺子先开起来!解决实际困难!手续规范的事情,你们要主动帮他跑,我们考察组回头也跟镇上打招呼!给他开一条绿色通道!

    王主任如蒙大赦,腰杆瞬间挺直,迭声道:是是是!徐组长放心!一定办好!马上办!

    开铺子好!开铺子太好了!这简直是一张亮闪闪的政绩名片啊!

    徐明远最后深深看了吴亮亮一眼,那眼神锐利依旧,但多了几分难言的复杂,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你的图……还有想法,我们会带回去好好研究。至于奖金……看表现!

    他刻意保留了那个巨大的疑问。图纸是巧合还是……这个孩子的深浅,他愈发看不透了。

    考察组离开了,那辆银灰色的小轿车带着山里的尘土和一袋炸响大峡谷的惊雷,朝着规划中的核心考察点驶去。

    木棚子前,只剩下吴亮亮一家和王主任。

    王小虎兴奋地抱着吴亮亮的腿:亮哥!亮哥!咱们真有奖了是不是有大白兔奶糖吃了!

    奶奶长舒一口气,腿一软差点坐地上。爷爷捡起地上的半截红砖,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难以置信的笑容。

    王主任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再看向吴亮亮的眼神彻底变了,那里面有敬畏,有狂喜,还有一种抱上金大腿的热切:亮伢子!好样的!真给咱沐抚长脸了!铺子你放心!手续!爷……哦不,王伯伯亲自给你跑!保证开张那天顺顺当当!你现在是咱村的大能人了!以后有啥事,只管找我!

    吴亮亮听着王主任热络的承诺和王小虎的傻笑,没有太多兴奋。他弯腰捡起一块散落的木屑,拇指捻了捻。

    铺子的路暂时铺平了。游客中心的草稿被带走,如同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他抬起眼,望向村外那条蜿蜒起伏、最终通向繁华世外的山路。恩施大峡谷开发的闸门,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轰然推开。而潮水涌来之前,他必须让自己的峡谷客这艘小破船,拥有足够坚固的龙骨和远航的资本。

    王主任,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既然徐组长说了支持,咱也不能光收山货了。能不能麻烦您,帮我联系镇上……最好县里的印刷厂

    印刷厂王主任一愣,做啥

    吴亮亮摊开手心那块木屑,目光穿透简陋的木棚骨架,仿佛看到了琳琅满目的货架和印着醒目标志的精美礼盒。

    印包装。印商标。印‘峡谷客’的牌子。这牌子,他用力碾碎了那块木屑,得值钱。

    第七章

    疾风知劲草

    徐明远考察组的车子刚消失在村口土路的拐角,吴亮亮脸上的腼腆和一点孩子气的滑头瞬间褪尽,只余下平静的冷峻。他转向还沉浸在狂喜中的王主任:王伯伯,镇上最快能印东西的厂子是哪家东西要能防潮防油墨花的。

    王主任一愣,还在绿色通道的兴奋里没出来:啊印啥哦哦!对对对!包东西的纸壳子是吧就镇东头的老刘家印刷社!他那机器是旧点,但印个纸盒子啥的挺实惠!

    实惠不够,要好,要快。吴亮亮打断了王主任的描述,印商标,印标签,印防伪码,要防得住那些挖了坏松茸、泡水压秤的。他指了指角落里堆着的品相参差的竹荪和老腊肉,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钱我出,加急费算我的。但货,明天日落前,必须送进村!第一批印量……他在心里飞速计算着山货库存和铺面货架容量,按一万张印!

    一……一万张王主任倒吸一口凉气,看着吴亮亮那张没有丝毫玩笑意思的脸,那点沾了光的热乎劲儿有点凉,亮伢子,这……这得多少钱你可不能乱撒钱……

    王主任,吴亮亮目光扫过他,政策红利是有时效的。考察组走了,县里的电话您打过没有镇上领导表态的‘特事特办’,下一句是什么

    王主任被问住了。他光顾着高兴了,还真没往深处想。

    ‘支持乡村特色商业发展试点’,王伯伯,‘试点’两个字背后,是容不得半点岔子的眼睛!吴亮亮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徐组长今天能开绿灯,明天镇上‘规范经营联合检查组’就能找上门来!第一家铺子砸了锅,后面的‘绿色通道’就永远锁死了。咱们得在别人挑刺儿之前,先把‘峡谷客’的架子,用最光鲜、最难挑刺的方式,稳稳当当地搭起来!钱不是问题,命才是!

    爷爷看着孙子,默默把烟袋杆子在地上磕了磕,浑浊的眼里第一次没了犹豫:王主任,娃说得在理。这钱省不得。亮伢子,你拿主意。

    当天下午,镇东头老刘印刷社那个堆满破旧铅字盘的矮屋里,第一次迎来了一笔天价加急订单。两沓散发着浓重油墨味、印刷粗糙但标识鲜明的绿色塑封商标纸,连同几千张标注着产地、等级、建议售价的标签卡,被一个满头大汗的摩托车骑手,在太阳落山前送到了村口。

    几天后,当王主任带着镇上临时赶出来的简陋《沐抚村特色农副产品经营许可(试行)》批文和手写的税务小本敲开吴家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几乎忘了自己是村主任——

    那座倚着老张家院墙搭建的草棚,已经脱胎换骨。土坯墙被白石灰草草抹平,门口立着一块崭新的松木招牌,上面用醒目的绿色油漆写着峡谷客三个大字,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源于深山·土家风味(商标纸上复制的)。棚内三面木架搭起简易货架,每一层都用麻绳悬挂着新的绿色标签卡:特级松茸、沐抚花菇、恩施高山竹荪、土家老腊肉,等级、价格写得明明白白,货品不再杂乱堆放,而是用吴亮亮用细竹丝编的小型簸箕衬着,覆上洗净晒干的松针(防潮防压),排列整齐干净。角落里一个铺着塑料布的简易柜台,王小虎正挺着小胸脯,煞有介事地往一个竹编小礼盒里摆放几朵品相完美的松茸(底部也垫着松针),包装纸正是印着绿色峡谷客标志的塑封纸,还用草绳系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粗糙,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清爽和正规劲儿!这绝不是一个小孩子玩票的摊子,而像一个初具规模的乡村品牌小店!

    老天爷……王主任举着手里那张刚拿到的、墨迹都没干透的许可,再看看眼前这井井有条的铺面,感觉自己那份批文瞬间失去了价值。亮伢子……你这是……你这是早有准备啊!他想说点场面话夸几句,话到嘴边竟只剩下惊叹,这……这弄得跟公家店似的!他指着那个系蝴蝶结的礼盒,这是

    给城里人准备的,体面。吴亮亮正用抹布仔细擦拭柜台,头也没抬,王伯伯,您那块儿‘特事特办’的牌子,能不能……挂在村委会大门口位置得显眼点,最好跟徐组长说的‘绿色通道’挨着。

    王主任秒懂。这哪里是挂牌子这是要把政府无形的支持,变成一块能看见的金字招牌!震慑那些眼红想使绊子的人!这孩子,心思深得可怕!好好好!我回去就钉!钉在村委大门正中间!

    有了王主任门口那块护身符和峡谷客日渐像样的门脸,老吴家山货收购站的生意彻底火了。村里但凡能挖得动锄头的,都往深山里钻。松茸的价码在村里被吴亮亮牢牢锁在十五块一斤,品相差一点的蘑菇、晒干的竹荪、熏好的腊肉、甚至一些山里采的野果药材,也都成了峡谷客的货源。统一挂牌定价,现金结算(压款期被吴亮亮严格控制,信誉立了起来),虽然比不上松茸暴利,但省去了跑山路的辛苦和被压秤的风险,乡亲们心气很高。

    人聚财聚,眼红鬼祟也越来越多。

    这天吴亮亮刚带着王小虎清点完刚收来的几斤晒得极好的野天麻,铺子门帘被挑开了。来人穿着件城里人才会穿的浅蓝色涤纶衬衫,腋下夹着个磨掉皮的公文包,是镇上惠民杂货的老板李明。他踱进来,笑容带着油腻的熟络:

    哟!吴老板生意兴隆啊!啧啧,这小铺面整得,可比我们镇上小店还排场了!

    吴亮亮放下手里的天麻,王小虎下意识挪了挪,挡住了货架。李叔,买点什么

    不忙不忙,随便看看!李明眼神像钩子,在货架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那盒系着蝴蝶结的精装松茸上,哎呦!亮亮啊,这包装……搞得太好了!就是这纸……他拿起一包普通散装的松茸,手指搓了搓印着峡谷客的绿色塑封纸边缘,哎呀,这纸边儿有点起毛,粘得也不怎么牢靠嘛!还有这点胶印,啧啧,有点糊了嘛!太糙!不够上档次!配不上你这好东西!

    他诚恳地看着吴亮亮:叔我是做买卖的老把式,跟县里印刷厂熟得很!要不要帮你搭个线用点儿结实光鲜的好纸价钱嘛……贵是贵点,但用在好东西上,值!

    话里话外的意思——你那破纸质量不行,找我换贵的,我抽点成。

    吴亮亮没接茬,从柜台下拿出几张崭新的绿色塑封标签和一张价格卡,放在李明面前。标签用的是韧性更好的材质,图案锐利清晰,色彩也更鲜亮,角落印着一个小小的数字序列码。价格卡上,特级松茸的价格后面,清晰印着几个烫金小字:恩施州农业技术推广中心监制(当然是他找人私刻的萝卜章)。比之前老刘印刷社的东西,又提升了一档。

    李叔说得对,我换新纸了。县里太远,王主任找镇上的老刘重新调了墨,板子也磨光了。现在这纸,水泡一天都不会花。他拿起一张新标签,动作麻利地贴在那盒精装松茸的包装外面,手指抚过监制两个字,然后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着李明,这墨,这版,李叔你看还行么

    李明脸上的笑容僵了。他看着那印得清清楚楚的小字,再对上吴亮亮那双深不见底、平静得发冷的少年眸子,后背竟冒出一丝凉气。这孩子……哪弄来的新标签这监制的小字唬谁呢假的!肯定是假的!但……谁敢去查!这纸和墨,明显就是那乡下作坊做不出来的东西!他本来是想在纸的质量上压压价拿好处,顺便恶心一下这小子,没想到一拳打在铜墙铁壁上。

    行……行!挺好!亮亮你……你本事大着呢!李明干笑着,眼神里那点精明算计和试探瞬间收敛,带上了点忌惮,那啥,叔店里还有事,先走了!改天喝茶!他夹着公文包,几乎是仓皇转身,差点被门框绊个趔趄。

    哼!老狐狸!王小虎对着李明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吴亮亮收起那盒贴了新标的松茸,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反而更冷峻了。苍蝇闻着味了。这只是个小试探。更阴险的招数,恐怕已经在路上了。

    果然,没过几天,风声就在村里暗暗传开。

    傍晚,王小虎像条炸了毛的小狗,呼哧带喘地冲进峡谷客的铺面,小脸通红,眼睛里蓄着水光:亮哥!亮哥!不好了!那个烂心肠的赵麻子!他……他拿烂蘑菇当松茸骗人!害死人哩!

    王小虎的爹王老实今天跟着邻村人进县城看病,在长途车站附近花了五块钱买了一包白塑料袋裹着的特级松茸,想顺道看看病人。刚拆开塑料袋准备闻闻味,一股难以言喻的刺鼻药水味直冲脑门,熏得他差点背过气去。那松茸看着肥大,颜色却发白得诡异,菌盖软塌塌,菌柄一捏就碎。王老实又惊又怕,正跟旁边一起等车的李石头抱怨,说这肯定是假货!赵麻子那个缺德鬼!

    石头叔当场就给那卖蘑菇的瘦高个揪住了!王小虎声音发抖,那瘦高个说……说蘑菇就是咱们沐抚赵麻子家收的!袋子里……袋子里掉出来一小块纸片,上面就是‘峡谷客’那种绿色的标!我爹气不过,跟着石头叔一起把那骗子和剩的蘑菇给……给扭到派出所去了!

    轰!

    吴亮亮手里的铅笔瞬间折断!

    假货!下药水增重的假松茸!甚至还贴着他峡谷客的标!

    赵麻子!这个当初第一批冲来卖劣质杂菌被压价压狠了的混混!他干的他哪来的胆子!他哪来仿的绿标!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是冲着他来的!不单是贪图那点蝇头小利!这是要直接掀翻他峡谷客这块刚有点起色的牌子!毁掉乡亲们对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砸了整个沐抚村借着他这股风刚刚点燃的一点产业希望!

    小虎,吴亮亮的声音像淬了冰,那个纸片还在吗看清楚是什么了

    王小虎使劲点头:在在在!石头叔收着呢!他说那是证据!是张绿色的小方块纸,跟咱们贴在散装货上的标……一模一样的绿!但上面没印字,就几个歪歪扭扭的数字,像是……像是有人拿笔描上去的!

    仿标!连防伪码都懒得弄个模子!粗糙到可怕的手段!偏偏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峡谷客名声初起、却又最脆弱的时候!

    一股狂暴的风雨,裹挟着冰雹和毒汁,已经从镇外,以最快的速度,砸向了沐抚村!

    第八章

    火炼真金时

    风带着山雨欲来的潮气,沉重地压在沐抚村低矮的屋顶上。峡谷客铺面的木板门紧闭着,外面挂上了今日盘点的自制小木牌。屋里没有点灯,昏暗的光线中,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爷爷蹲在墙角,一口接一口地吸着闷烟,烟雾缭绕,盖不住他紧锁的愁眉。奶奶坐在小板凳上,手里紧紧攥着针线笸箩,针尖却半天没戳进布里,指节捏得发白。铺子里收来的山货堆积如山,那些精心包装好的礼盒,此刻在昏暗里像沉甸甸的墓碑。王老实和李石头坐在一条破长凳上,李石头脸上怒气未消,王老实则显得有些惊魂未定,带着歉疚和不安。

    王小虎站在门缝边,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吴亮亮站在屋子中央,手里捏着王小虎爹带回来的那张罪证——一张同样大小、同样底色的绿色塑封纸片,上面用圆珠笔极其潦草地描了几个谁也看不懂的数字:0711。纸张边缘粗糙,是镇上老刘店里那种最便宜的货色。这个拙劣得近乎侮辱的伪证,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一切。

    亮亮……是叔连累你了……我就不该贪那点便宜……王老实低着头,声音干涩。

    不关你的事,王叔,吴亮亮打断他,声音异常冷静,眼神在昏暗里锐利如鹰,有人想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您躲不掉。他的目光转向李石头,石头叔,派出所那边怎么说

    还能咋说那卖假蘑菇的瘦猴一口咬死蘑菇是赵麻子家收的!只认赵麻子!赵麻子呢妈的!李石头狠狠啐了一口,缩回他那狗窝,跟公安说他只是倒手,不知道真假,卖假货的是外村人!那瘦猴也咬死不松口!现在僵着哩!派出所说证据不足,放人了!就留了那点假蘑菇样品!

    赵麻子肯定收了背后人的黑钱!咬定外村人不认账!这是有人存心要害‘峡谷客’!王小虎忍不住插嘴,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爷爷猛吸了一口烟,声音带着无奈和忧虑:人心坏了啊……这是见不得咱们村有点好……亮伢子,要不……咱这铺子先关几天避避风头

    避吴亮亮猛地抬起头,眼神像点燃的松明子,闪着光,爷爷,退一步,就是退一万步!他们就是想让我们关!关门避风头,‘峡谷客’就坐实了心虚!坐实了卖假货!王主任门口那块‘绿色通道’也就成了废牌子!下次再有检查组上门,拿什么挡!

    那……那咋办王老实慌了神。

    吴亮亮一把抓过那袋由李石头带回的、臭气熏天的假松茸样品。他没有任何犹豫,打开塑料袋直接拿起一朵,用力一掰!咔嚓一声脆响,不像菌肉断裂的声音,倒像掰断一根脆弱的石膏棍。

    一股浓烈刺鼻的化学气味猛地爆发出来!连李石头这种老山里汉子都被熏得往后退了一步,皱眉捂鼻:我操!这味儿!绝对是药水泡的!不是人吃的东西!

    是福尔马林。吴亮亮的声音在刺鼻的化学气体里异常清晰。前世的知识碎片瞬间浮现。医院里泡尸……泡标本的玩意。增重、防腐,让菌子看着肥亮,但有毒!吃了这东西,轻则上吐下泻,重则进医院洗胃!

    这话让屋里所有人都打了个寒噤。王老实脸都白了,一阵后怕。

    吴亮亮将掰断的假菌狠狠摔在地上:看到了吗赵麻子背后那人,心思阴毒到极点!他不仅要砸我牌子,更要拖整个沐抚村的土特产下地狱!想让以后进山的城里人一提起沐抚山货就想到这假货、这毒蘑菇!想让我们这个山旮旯永远烂在泥里!

    他猛地一脚将地上那朵臭菌踩得稀烂:门不能关!货照卖!

    可是……奶奶急了,咱卖真货,别人非说是假的咋办跳进大河也洗不清啊!

    堵不住所有人的嘴,那就让真货说话!吴亮亮的眼神扫过屋角堆放的松针,石头叔,王叔,小虎,你们分头,拿上店里所有带正规‘峡谷客’标签的散装货!一家一家去!上门给村里各家各户送点样品!不收钱!白送!

    啊李石头愣住了。

    告诉他们,吴亮亮的声音斩钉截铁,眼神里燃烧着破釜沉舟的火,咱们沐抚的松茸啥味儿是山林的清气!是露水的鲜!不是这种刺鼻的毒!‘峡谷客’的货,敢当众掰开闻!敢扔火里烤干!谁敢来验,我吴亮亮随时奉陪!让他们看看,真的假不了!真金,不怕火炼!

    奶奶听着,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还有这假货!吴亮亮指着那袋臭气熏天的东西,石头叔,帮我送到老刘印刷社去,让刘叔看清楚了!查查最近谁找他大批量买了空白绿纸!让他务必给我个名字!他转向王小虎,小虎,你跑趟村委会,找王主任!让他把那封‘绿色通道’的批文,给我复印一份大大的!越显眼越好!贴在铺面门上!再让他帮我查件事……他凑近王小虎耳边,急促地低声交代了几句。

    王小虎眼睛瞪大,用力点头:明白!亮哥你放心!

    第二天清晨,峡谷客铺面的大门不仅没关,反而敞开到最大。门板上醒目地贴着那经过放大处理的《沐抚村特色农副产品经营许可》和镇里的绿色通道试点批文复印件,下面还加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假货害人!欢迎举报!真货不怕验!

    铺子里所有散装货品的绿色标签下面,都额外贴了一张小小的、吴亮亮连夜手写的声明:本品为‘峡谷客’监制正品,认准专用包装及防伪码。可当众查验品质。发现假冒伪劣者,举报有奖!(提供关键线索者,奖新上架精装松茸一盒!)

    王老实和李石头带着几个平日里受过吴家恩惠的穷苦乡亲,背着贴着标签、盖着松针的小簸箕,一家一户上门派送松茸样品,解释原委。王老实嗓门大,又带着昨晚被坑骗的惊惧余怒,说得格外悲愤痛切:乡亲们啊!看看!这才是咱们沐抚的松茸!是咱们山里的宝!那贴假标的毒蘑菇……是要绝了我们山里人最后一条活路啊!‘峡谷客’倒了,咱大家伙儿又得各自背着篓子摸黑跑山路!被人当臭鱼烂虾踩!‘峡谷客’就是咱大家的铺子啊!

    这话极具煽动性。尤其是那些刚刚尝到在家门口稳定售货甜头的山民们,一想到要回到过去提心吊胆被压秤、被挑刺、卖不出价的日子,再想到那恶臭的假蘑菇险些把自己村的牌子彻底搞臭,顿时群情激愤!

    赵麻子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狗娘养的!拖出来打死!

    查!必须查出来是谁在背后使坏!

    山民的愤怒是简单的,也是直接的。不需要吴亮亮再多费口舌,汹涌的民意已经自发地将矛头死死钉在了赵麻子头上,并自发地开始挖掘他背后的黑手。

    几乎是同一天傍晚,王小虎满头大汗地冲回铺子,带来两个消息:

    亮哥!查着了!镇上的老刘说,半个月前,镇上‘惠民杂货’的李明老板,找他老婆买了一大捆那种便宜空白绿纸!花了十块钱,够做几千张标了!他还特意问过为啥买这种没用的纸,他老婆听李明嘀咕,说什么‘搞点样子弄点钱’,还说‘小孩过家家’用的纸太糙!

    李明!惠民杂货的李老板!那个前几天还来店里好心提议换好纸的伪君子!

    吴亮亮眼神冰寒如刀。

    第二个消息!王小虎更兴奋了,亮哥你让我问王主任查朱记山珍在咱村附近的车辙印,真有!就在村西头老刘家猪圈旁边那条岔路上!这两天下了雨,印子特别清!王主任悄悄找了有解放卡车的那几家运输队比对轮印!老王家去年才换的东风大解放!那新胎花纹跟印子不一样!但李大头家那台跑了三年的老解放……轮印跟地上的,一模一样!

    李大头!是朱老板朱记山珍跑沐抚这条线上,专门给他们拉山货的老搭档货车司机!

    两条线索指向同一个人——朱老板朱富贵!

    轰!一切的碎片瞬间拼合!为什么赵麻子突然有钱为什么有人能仿出相似的绿标为什么假货会在县城车站出现朱记山珍在县城根基深厚!朱富贵眼红峡谷客抢了他低价收购沐抚山货的生意,更眼红峡谷客借着政策东风崭露的品牌雏形!他要用最阴毒、成本最低的方式,把这刚冒头的幼苗掐死在摇篮里!让这山旮旯里的生意,永远只能成为他朱记山珍廉价原料的供应地!

    他找到了游手好闲又贪婪的赵麻子,给了点小钱和那捆仿标纸,让他去骗村里手脚不干净、想占便宜的人,搞点劣质菌子用药水泡了冒充松茸,贴上伪标,流进县城低档市场。目的是什么就是要把峡谷客的牌子彻底搞臭!搞垮!

    但吴亮亮没让他如愿!他用假标签的空白绿纸,反衬真标签的图文清晰(特别是那几行唬人的小字);用公开免费派样品的坦荡,对比赵麻子假货的鬼祟;用乡亲自发的愤怒,逼得赵麻子和他背后的鬼祟无处藏身!更把李大头车轮印这个致命的线索,通过王主任公正客观的手揪了出来!

    山风带着浓重的湿气,卷着远处的闷雷从峡谷深处呼啸而来。吴亮亮站在铺子门口,看着暮色中群情激奋、自发围向赵麻子和李大头家方向的山民们,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他掏出怀里那张揉皱了的、写着0711字码的假标签,指尖划过上面的数字。

    小虎,你说朱老板……记不记得他给我那张两千九百块收松茸的钱时,百元大钞的冠字号码是多少吴亮亮的声音很轻,像在问小虎,又像在问自己,带着一丝冷酷的戏谑,要不要……我们请他看看他发过的好纸,印出来的防伪码,和这假冒的0711,有什么不一样

    远处,人群喧闹的地方,突然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和哭嚎。那是赵麻子家方向。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这场以假乱真的阴谋,终将被真正的山火炼出原形。

    第九章

    狂澜掌中握

    山火燃尽,残灰犹烫。

    赵麻子像个被剥了皮的赖狗,蜷在墙角,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在王主任主持的村规民约大会上哭天抢地:冤枉啊!我是被猪油蒙了心!惠民杂货的李明!是他!他给了我五十块钱和那捆绿纸片,说让我找些烂蘑菇泡点药水糊弄过去,贴上假标卖给外地客!就说……就说是亮伢子铺子里流出来的次品!是‘峡谷客’不讲究!他许诺事成之后,朱记在镇上的收购点给我个差事……

    人群炸开了锅。唾骂声、斥责声如雨点砸在赵麻子身上。李石头更是一脚踹翻了赵麻子坐着的破凳子:狗日的!良心被狗吃了!为了几块钱,要害死一村人!

    李大头家的老解放轮胎印子,被王主任带人拓印了清晰的胶泥模子,和村西岔路上的印痕严丝合缝。李大头老婆哭天抹泪地交代:当家的去给朱记送货回来……那天……那天拐进岔路停了好一会儿……说……说是朱老板让给西头张家带点盐……

    西头老张家,早就全家搬去县城三年,哪有人收盐!

    两条毒蛇的尾巴被死死揪住——李明是操刀手,朱富贵才是幕后牵线的毒蛇王!

    证据链如同冰冷的铁索,哗啦啦堆在村委会的破桌子上。王主任气得浑身哆嗦,声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刚硬:报官!按村规,断他的水路(禁止其用水),断他山上的活路!李明那边,我亲自带人去镇上堵!拿上这拓印!还有这害人的假蘑菇!我就不信他姓朱的能在咱们沐抚只手遮天!

    民愤是滔天巨浪,裹挟着无法阻挡的力量。王老实、李石头这样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山汉,此刻都红着眼睛,抄起扁担锄头,自发的聚在村口。不是要去打砸,而是要撑起一个理字!要亲眼看着这些想掐断他们好不容易盼来的活路的人,受到惩罚!

    风暴的中心,峡谷客铺子里,却反常地平静。

    吴亮亮坐在柜台后的矮凳上,正用一把磨得锋利的小刀,仔细地刮着一张刚刚从散货上撕下来的、带着汗渍和泥点的旧版峡谷客绿色标签。角落里,印着恩施州农业技术推广中心监制烫金小字的新标签,静静地躺在一只洁净的簸箕里。

    王小虎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熬得浓稠的米汤进来,放在吴亮亮手边:亮哥,歇会儿吧……石头叔他们……

    不急。吴亮亮头也没抬,用小刀仔细刮着标签边缘。刮下的不是纸屑,而是某种黏附在绿色塑封边缘、极其细微的黑色油泥。镇上老刘印东西油墨臭,但机器脏,墨滚子上总沾一层黑泥,印深色东西不明显,印这种鲜绿边角总会有点沾带。他刮下一点细小的黑点,用指尖捻开,朱富贵买通老刘老婆拿的那捆空白纸,老刘的机子印出来,边角肯定也会带这种洗不干净的油污。他捻着指尖那点细微的乌黑,眼中寒光一闪,但赵麻子拿去泡假蘑菇那批假标,都是他自己用圆珠笔描的数字,新纸干净得很!那袋被老王叔拿回派出所的假货里,贴着的那张假标,边上有没有这种擦不干净的油墨印子

    王小虎猛地瞪大眼睛,仔细回忆,随即用力摇头:没有!光溜溜的!就几个鬼画符一样难看的圆珠笔数字!随即又迷惑了,可是……亮哥,李明从老刘老婆那儿买的纸,赵麻子用那纸做的假标,按理说……也该带点脏墨啊

    吴亮亮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是啊,本该有的。但是……他放下小刀,拿起那张新印好的、带监制字样的防伪标签。标签右上角,一个微缩的数字防伪码毫不起眼。朱富贵给了李明空白纸,李明拿了老刘老婆给赵麻子的纸。但做假标给县城那帮害人精的,是朱富贵自己派的人!用的纸,是李明供的,但印刷……是在朱记自己在县城的小作坊里印的!他朱记在县城印东西的机子,比老刘那个强百倍!干净得很!赵麻子那个蠢货,根本不知道他手里的假标和李明买回来的空白纸根本不是一批印出来的!他自己描的假码,正好帮朱富贵撇了个干干净净!真要拿到派出所去告朱富贵造假标他完全可以推说是赵麻子私自描上去的!他有老刘老婆这条线当挡箭牌!只要李明咬死不说,赵麻子就是顶锅的蠢驴!

    这才是朱富贵真正的歹毒!环环相扣,却又给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把赵麻子和李明推到前面当替死鬼,他自己稳坐钓鱼台!

    王小虎倒吸一口凉气,小脸煞白:那……那这黑手不就让他逃了!

    爷爷和奶奶在旁边听着,脸上血色褪尽。刚燃起的希望眼看又要被扑灭。

    吴亮亮却站起身,推开铺面后门。后院里,一堆白天收回来的松茸根带着新鲜的山泥,散发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他随手拿起一根沾着湿泥、根部带着细小白丝菌根的残枝,转身回到柜台前,拿起那张被他刮下黑油泥的旧标签。奶奶,把咱家煮饭那把老菜刀拿来。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用那把厚重的、沾着油污的菜刀刀背,小心翼翼地在旧标签背面沾着湿泥的松茸根上刮蹭了几下,留下几道深绿色的泥痕。又用刀刃在标签边缘沾染着他刚刮下的黑色印刷油泥处沾了沾。最后,他把那张新标签用力在地上滚了几下,沾上新鲜的浮土。三张标签瞬间都变得肮脏、陈旧。

    小虎,吴亮亮的声音如同淬炼后的精铁,天亮后,拿着这仨东西去派出所。不用争辩。交给公安,啥也别说。就告诉他们,这是‘峡谷客’发现的三张标签。一张是从假货袋子里掉出来的,一张是从山里刚挖松茸的地方找到的旧包装边角料,还有一张是铺子里换下来的新标。请公安同志看看,这几张标上面沾着的泥印、墨痕、浮土里面的……指纹!特别是那假标纸上肯定沾染了卖假货人的指纹和汗渍!还有那新标上,他指了指新标上那微缩的几乎看不见的数字编码,问问技术员同志,这编码的油墨纹路和印迹,跟假货上那圆珠笔描出来的东西,是不是一种机器设备能搞出来的

    他拿起那张沾了松茸根泥印的旧标签,点了点背面角落一个极其细微、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的小墨点:再帮公安同志看看,这旧标签边上沾的这点黑油墨印子里的脏东西……是不是跟‘峡谷客’铺子后面那堆刚收来没洗的松茸根泥里的小菌丝结构……特别像他把标签举到煤油灯的光下。

    一点极细微的黑色油污边缘,粘着一小片近乎透明的白色、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细微菌丝网络,在灯光下隐隐现出轮廓。

    指纹!汗渍!油墨成分分析!泥土菌丝残留物比对!微缩编码的印刷设备分析!这些概念对于2005年的乡下孩子来说如同天书。但吴亮亮话语里透出的那股冰冷的、指向科学铁证的逻辑链条,却像一把无形却沉重无比的铁锤!

    证据链!一个山里娃子口中,竟点出了指向刑事犯罪、指向朱富贵私设非法印刷窝点和策划制假贩毒的硬核证据方向!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普通山民争端的范畴,更不是王主任带领下的村规民约和民愤能处理的了!

    这不是给派出所提供线索。这是在向朱富贵发出最冷酷的判决!用法律和科学的力量!

    王小虎死死攥着那三张脏污的标签,手都在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面对未知力量的巨大兴奋和坚定:亮哥!我一定送过去!

    爷爷看着孙子,嘴唇翕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造孽啊……这朱老板……心咋这么黑!

    山外的风暴远比村里预想的来得更快、更猛。

    朱富贵没等到赵麻子和李明被推到风尖浪口替他顶缸的那一刻。赵麻子在村里被愤怒的山民断了山上的活路,成了过街老鼠。李明在镇上被王主任和几个拿着棍棒、红着眼睛的山里汉子请到派出所,面对铁证和车轮印拓模以及一袋子散发着恶臭的假货,心理防线崩溃大半,哭嚎着交代了他只是替朱富贵做事,假标签是朱富贵派人从县城带给赵麻子再转交给他的。至于那个在县城车站卖假货的瘦高个,在派出所关押室里,面对民警你们用的假标上留下的指印汗渍一旦被技侦提取,和你指纹库一比对的几句专业话术(这是吴亮亮教给王主任再转达的),就吓得屁滚尿流,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全部——他就是朱记山珍在县城里雇的打杂帮工!

    制假贩毒!非法印刷!指使他人破坏商业信誉并危害公共食品安全!数罪并立!朱富贵在县城的老窝被查封,人被戴着手铐从饭局上直接押走!朱记山珍在县城的产业瞬间崩塌!峡谷客的名声非但没有受损,反而因为这番雷霆打假,在小小的恩施州名声鹊起!连带着沐抚这个曾经闭塞的山村,都罩上了一层重商誉、敢打假的传奇色彩!

    绿色通道的门槛前,再也没有阴沟里的毒蛇敢轻易露头。只有真正想把山货卖好的乡亲,踏踏实实地涌向村口那座越发光鲜的绿色小店。

    时间不再是湍急的小溪,它在峡谷客这艘装上铁甲的舢板下,奔涌得沉稳有力。

    第十章

    水击三千里(2010年秋)

    五年光阴,如同大峡谷深处湍急的江水,冲刷着沿岸嶙峋的岩石,也磨砺着人心深处最初的棱角。

    当年弥漫着松脂和草腥气的简陋草棚木架铺面,早已脱胎换骨。一座崭新的、颇具土家风情又不失现代气息的双层吊脚楼木楼矗立在村口最显眼的位置。飞檐斗拱,窗明几净,原木色的外墙上悬挂着巨大的峡谷客Logo——卡通化的青山叠嶂中,一个背着大背篓的男孩剪影,线条简练而富有力量。大红的绸带从屋檐一直垂到地面,喜气洋洋。

    今天是恩施大峡谷景区正式向全世界游客敞开怀抱的日子。礼炮的轰鸣还在群山中隐隐回荡,大批穿着冲锋衣、背着旅行包的游客如同潮水般涌入景区大门。而紧邻景区游客中心的大型峡谷客旗舰店前,同样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店面宽敞明亮,分区明确。左侧是土家风情浓郁的山珍干货区,各式精美盒装、印着防伪溯源二维码的松茸、香菇、竹荪、天麻摆放得如同艺术品;中间是非遗手作区,土家西兰卡普织锦、银饰、根雕散发着古朴的光晕;右侧则是轻食饮品区,用野果、葛根、新茶调制的峡谷味道饮料卖得火爆异常。穿着印有峡谷客Logo统一制服的店员忙碌而有序,清脆的点单声、包装纸的哗啦声、扫码枪的滴滴声混合着游客兴奋的议论,空气里弥漫着金钱蒸腾的热浪。

    二楼雅致的客来轩茶座包间,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将远处巍峨雄奇、云雾缭绕的大峡谷核心景致尽收眼底。窗下,游人如蚁。

    吴亮亮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背影挺拔。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和山野的尘土,一身深灰色的定制西装将他身形勾勒得沉静而干练,只是眉宇间沉淀下的那股远超年龄的沧桑和锐利,一如当年。他手里捏着一部最新款的诺基亚商务手机,屏幕闪烁着一个刚刚挂断的来电号码尾数——朱富贵。

    朱老板当年锒铛入狱,判了五年,昨天刚刑满释放。电话是县城一个老朋友转接的,对方在寒暄几句后,话锋便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法抑制的贪婪:

    吴总……恭喜新店开张啊!排场真大!朱富贵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粗粝沙哑,仿佛含着砂砾,极力想挤出一丝笑意,却透着一种近乎卑劣的急切,像饿红了眼的秃鹫,这……这五年,世道变了啊!你那‘峡谷客’,做得是真地道!听说是省里都挂了号的知名品牌了啧啧,还是吴总你本事大!就是……就是这牌子价值钱了,也得有识货的人帮你看着啊!我在里面认识个人,外面有大路子!东南边的大渠道!只要你点头……

    玻璃映照出吴亮亮嘴角一丝极冷极淡的弧度。五年牢狱,磨掉了朱富贵的表面威风,却把他骨子里的贪婪和无耻淬炼得更加纯粹。想借着他新店开张、渠道铺货需用人之际重新挤进来想用东南大渠道为诱饵,空手套白狼地染指峡谷客的股权或者,又是更阴毒的一着棋死性不改。

    ‘峡谷客’,吴亮亮对着玻璃上朱富贵那模糊的倒影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冰面裂开,是从泥里爬出来,用骨头渣子熬油熬出来的。牌子干净,人更要干净。东南西北的鬼道神仙,我这条烂船,装不下。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钉子,朱老板要是有路子,不如先去看看新铺面门头上挂的那块,县政府刚颁发的‘品牌建设示范点’铜牌,和旁边那面‘法治诚信企业’的锦旗。看明白了,再说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只剩粗重的喘息,过了足足十几秒,才响起一声咬牙切齿、带着无尽怨毒的低吼:小子!够狠!咱们走着瞧!啪嗒,电话被狠狠挂断。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王小虎,如今已经是吴亮亮得力的总经理助理,穿着挺括的西装衬衫,胸前别着峡谷客的小Logo徽章,推门进来,手上拿着一份文件。

    吴总,这是文旅局徐局长秘书刚派人送来的。王小虎将一份装帧精美的文件夹放到旁边宽大的原木茶桌上,表情有些古怪,让您务必看看夹页里的照片。

    吴亮亮转过身,走到茶桌前,拿起那份印着恩施大峡谷游客中心竣工暨开放仪式邀请函的册子。翻到夹页处,他目光一凝。

    那页里夹着一张彩色打印的照片——正是五年多前,在那简陋草棚下,他从作业本背面涂鸦出来的那张土家魂游客中心构想草图!稚拙的线条,夸张的山峦曲线……而在照片的旁边,赫然是刚刚落成的、宏伟壮观的游客中心的实景照片!飞檐斗拱如展翅的雄鹰,巨大的玻璃幕墙映照着巍巍群山,粗犷的岩石肌理与现代流线完美融合——正是他草图中那份神韵的完美呈现!

    照片右下角,一行刚劲有力的钢笔批注写着:石头,木头,土家人的魂。亮伢子,你的魂,落成了。开业大吉!——徐明远

    吴亮亮的手指抚过那行字,触感冰凉。五年前那个震惊的黄昏,那个带着巨大疑问离去的徐组长,早已擢升为州旅游局的徐明远局长。这五年来,心照不宣。他不问这图纸真正来源何处。徐明远也从未深究,只在游客中心设计团队几次关键瓶颈时,巧合地点拨过灵感方向。那张被他带走的草图,成了两人之间一种特殊的、沉默的契约。他给予峡谷客暗中的政策倾斜和品牌背书(比如那块铜牌),徐明远则借助一个无法验证的灵光一闪,成就了他主导的最重要的政绩工程。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在心口蔓延。是感激是后怕还是一种被命运推着、早已无法掌控全局的宿命感

    楼梯上传来稳健的脚步声。徐明远在秘书的陪同下走上二楼包间。他比五年前略显发福,戴着金丝眼镜,气度更显沉稳。

    亮亮啊!徐明远伸出手,脸上笑容和煦,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只有吴亮亮才能读懂的审视与探究,目光落在他依旧捏着的文件夹上,我们的大功臣!开业大喜,恭喜恭喜!游客中心的盛况,看见了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吴亮亮的肩膀。

    谢谢徐局长支持!吴亮亮握手,笑容标准而疏离,如同最精致的面具,没有您当年的明察秋毫和一路绿灯,‘峡谷客’也走不到今天。

    寒暄入座,秘书递上香茗。楼下店铺喧嚣的人声隔着隔音玻璃,变成一种模糊的背景嗡鸣。

    徐明远端起青瓷茶杯,抿了一口,似是无意地感叹:五年,沧海桑田啊。这峡谷敞开了怀抱,山里人的好日子才算真的开了头。亮亮,你那个‘峡谷客’,现在可是响当当的区域龙头了!纳税大户!带动效应显著!下一步……打算怎么走有没有想过……引入更有实力、资源背景深厚的合作伙伴比如……东南那边的资本他放下茶杯,目光如同平静湖面下暗藏的涡流,重新聚焦在吴亮亮脸上。

    东南!刚刚挂断的朱富贵电话里提及的东南大渠道!是巧合还是……徐明远这步棋落在这里等着他难道徐明远和刚出狱的朱富贵……或者他背后蛰伏的能量他所谓的东南资本,是否隐藏着更深更脏的背景

    空气瞬间凝固了。

    楼下的喧嚣似乎也变得遥远。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绵延的峡谷在晴空下壮美如画。窗内,看似平静的对话背后,暗流涌动,仿佛能听见毒蛇吐信的嘶嘶声。

    吴亮亮看着杯子里沉浮的茶叶,又抬眼看了看窗外如织的游人。在那万头攒动的山谷入口处,仿佛有一个瘦骨嶙峋的剪影,背着巨大沉重的篓子,踏着泥泞不堪的土路,一步一步,从深渊般的峡谷深处走来,将沉甸甸的血汗和背负了整个山村的命运,压在他尚且稚嫩的肩膀上……

    徐局长,吴亮亮端起自己的茶杯,没有回应徐明远的试探,嘴角勾起一丝疲惫却又无比坚硬的弧度,像是五年打磨出的铠甲,您看楼下这人流……多好。‘峡谷客’才刚起步,根在沐抚,命在这峡谷里流出来的一瓢水、一碗饭上。走得快慢不打紧,走错了路,摔下去……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千钧重,可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抬手,指向窗下峡谷入口处那汹涌的人潮剪影,指尖稳如磐石。

    第十一章

    逆水不回头

    茶杯在手中微微发烫,徐明远最后那句东南资本像根带着倒刺的鱼钩,悬在刚刚沸腾过的空气里。窗外的天很蓝,峡谷敞开的怀抱仿佛一片被阳光洗过的金矿,刺得人眼晕。吴亮亮指骨无意识地收紧,杯壁上青筋凸起了一瞬,又缓缓松弛。

    他低头看着杯中旋转沉浮的几片茶叶,叶片舒展又沉没,仿佛一场无声的博弈。良久,他放下茶杯,指尖点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叩击声,抬眼看着徐明远,眼底沉静得像峡谷深处千年不化的寒潭:

    东南风大,风向说变就变,指不定哪阵风裹了泥沙。

    他没有正面回答徐明远的试探,语气带着一股山石磨砺般的疲惫,却又无比坚硬,这些年,朱记山珍的招牌挂哪儿,哪儿的水就浑一阵子。徐局长,‘峡谷客’走得慢,走得累,挣的是山里的汗珠子,卖的是土家人的脸面。步子,还是踩在土路上踏实。风再大,总归吹不走扎在石头缝里的根。

    句句没有拒绝资本,却字字斩断了向东南风妥协的退路。

    徐明远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镜片后的目光更深沉了一些。他转动着茶杯,瓷器摩擦桌面发出细微的滋啦声。稳重是好事。不过……亮亮,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姿态,却更像一把悬颈的钝刀,你要明白一点:风口开了,从来就不止一股风往里灌。这块肉,香得很。你咬住了,也得看看……旁边是不是蹲着别的饿狼。县里市里盯着这块盘子的人,可不止我一个……你想靠着一根独木桥走过去

    话里话外是警告:你独吞,后患无穷。有人眼红,有人使坏,你这峡谷客,能顶多久

    吴亮亮没接话,也没看那窗外阳光下仿佛流淌金沙的人潮。他端起茶杯,杯沿抵着嘴唇,目光沉在茶汤里倒映出的自己那紧锁的眉宇间。那里面映不出峡谷的阳光,只有一片深沉的墨绿。

    楼梯再次响起脚步声,这次是皮鞋踩踏原木的清晰声响。王小虎快步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文件,神色凝重地直奔吴亮亮:吴总,质检部的紧急报告。刚送走的一批发往省城连锁商超的‘特级松茸’礼盒,批次号KS1017,在县城中转抽检点被……被抽到了。

    他把那份盖着鲜红待处理印戳的报告放在吴亮亮面前。

    徐明远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报告不长,只有两行核心描述:抽检样品两盒,其中一盒在无菌环境拆解后,内封检测出微量不符合农产品加工环境的特定化工残留(微痕数据待详检);初步判定:包装流程存在潜在污染风险,整批产品暂停流通,等待复检结果。

    嗡!吴亮亮只觉得太阳穴被狠狠撞了一下。污染在他刚刚投入巨资新建、引进半自动无菌封装生产线不到半年的新厂区里!这绝不是意外!KS1017这批货是上周加班加点封装出来的,为了供应峡谷开园的第一波游客高峰订单,全程在他的视线下操作!

    有人下手了。而且手段极其阴险!在包装环节!用微量却能检测出的化工残留做引子!这不是要毁一批货,是要直接砸烂峡谷客的质检命脉!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蔓延到四肢百骸。朱富贵刚挂断电话时那声怨毒的走着瞧骤然回响在耳边!快!太快了!他刚出狱几天就能把钉子插进自己引以为傲的新厂区包装线!

    不是朱富贵的手笔。以他在牢里蹲了五年的根基,够不着这个点。有人在借刀!是谁!徐明远口中那些别的饿狼还是……

    吴亮亮猛地抬头看向坐在对面、好整以暇地品着茶的徐明远。这位徐局长此刻脸上的表情是沉静的关切:哦怎么回事亮亮出岔子了质检无小事,一定要快查!严查!‘峡谷客’这块牌子,可经不起半点差池啊!

    他每一句都是场面上的好话,却更像往刚浇上油的火苗上撒的一把盐。

    王小虎还站在旁边,急切地压低声音补充:吴总,更麻烦的是,抽检点反馈说……那个抽检员,是省质监局食品处新调下来蹲点的专员……要求我们即刻派人配合调查,带原始生产记录过去!

    省里来人!直接盯上!还要带走生产记录!原始记录上有操作人员的签名指纹!这意味着什么一旦被认定是人为疏失甚至恶意污染,峡谷客的新厂区要停工整顿,品牌信誉瞬间崩塌!背后的人,不仅要钱,更要命!

    巨大的压迫感如同沉重的石门,轰然碾下!山火似乎还没燃起,致命的黑雨已经当头浇下!毒蛇不仅苏醒了,还直接亮出了淬毒的獠牙!

    吴亮亮坐在宽大的原木椅上,背脊挺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处,翻涌起五年前那个背篓少年在深渊边缘挣扎时才会显露的、近乎疯狂的决绝火焰。他不能退!也无处可退!

    他拿起手机,解锁,翻找通讯录。屏幕的光映着他下颌紧绷的线条。

    徐明远看着他动作,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了然和一丝更深重的考量。

    电话接通,吴亮亮的声音压得极低,对着话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山崩地裂般的重量:

    老王是我。亮亮。峡谷开园了,人太多,王婶一个人照看不来你家那几只山地跑山鸡吧……让叔回山几天,帮他婆娘搭把手。……还有,叔当年给我那根护身的苗刀……刀柄还在吧……带上。

    小虎,他挂断电话,转向王小虎,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石之音,去备车。我亲自去县城抽检点配合工作。

    他站起身,没再看徐明远,仿佛那只是摆在角落里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拿起椅背上搭着的大衣,徐局长,您慢坐。今天这茶香浓,下次换杯山涧的清泉招待您,洗洗浮尘。

    徐明远看着他大步流星、毫无迟滞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听着楼下店铺更加喧嚣热闹的人声,目光扫过桌上那份泛着红印的质检报告,最后定格在窗下那片象征着无限机遇和巨大财富的峡谷金山。

    山涧水……徐明远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意味深长、带着冰棱般寒气的弧度,水深……石头沉啊。亮伢子,你这趟逆水行舟……是死抱着那根朽木沉江底,还是……他端起茶杯,将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被逼着松开手,找条更大、更快的大船呢

    窗外,峡谷千仞绝壁的阴影正无声地覆盖下来。吴亮亮坐进猛禽皮卡的副驾,王小虎一脚油门,发动机发出低沉的咆哮,卷起一阵尘土,向着山下县城的方向冲去。车窗外阳光灿烂,群山却在他身后投下无比巨大且沉重的黑暗轮廓。

    这一次的路,比他当年背着百斤松茸、独自在黑暗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摸索前进时,还要狭窄、陡峭。毒蛇潜伏在每一块石头的暗影里,随时准备给予致命一击。这一次,没人能再在后面搀扶他一把,除了他自己手里紧握的那把藏在磨钝了的旧刀鞘里的苗刀——那刀,曾经在爷爷手里守护过一代人。现在,沾满了泥垢的刀柄冰凉地贴着他的掌心。这是他最后的、唯一的凭仗。

    逆水不回头。这沉舟破釜,才刚刚开始启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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