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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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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八!就泡个澡这钱扔水里还听个响呢!父亲捏着那张薄薄的门票小票,两根枯瘦的手指捻着边缘,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它揉碎。他拧着眉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票面上的数字,仿佛那是个烫手的山芋,又像是一笔令人心痛的巨款,要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上烙下印记。

    爸,说了多少次了,这钱花得值。我扶着他略显佝偻的胳膊肘,能清晰感觉到他手臂上紧绷的筋肉,您看看,这环境,这服务,舒坦!您辛苦一辈子,该享受享受了。

    他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没再言语,只是将那被捏得有些发皱的小票,以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对折,再对折,最后才郑重其事地揣进他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旧夹克内袋里。那动作,仿佛在收藏一张稀世珍宝的凭证,而非一张即将被扔掉的消费凭证。

    我熟门熟路地引着他往里走。温热的湿气带着洗涤剂的淡香扑面而来,巨大的穹顶下,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米色大理石地面延伸开去。人造温泉池水汽氤氲,碧蓝的水波荡漾着,里面泡着三三两两松弛的身影。父亲的目光却像带着无形的探针,挑剔地扫过那些光滑的瓷砖墙壁、锃亮的金属扶手、角落里枝叶繁茂的热带植物,还有穿着统一制服、步履轻盈穿梭其间的服务员。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极轻微的叹息,沉甸甸地落进这弥漫的暖湿空气里。

    花架子,他嘟囔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被水声吞没,光溜得跟镜子似的,滑倒了算谁的过去那老池子,池壁糙点好,踩得稳当。

    我装作没听见,领着他径直走向男宾区。巨大的电子储物柜门无声滑开,父亲看着我把衣物放进去,又盯着那闪着幽幽蓝光的电子锁面板看了半晌,眼神里透着一种隔膜的困惑,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那些闪烁的数字和按钮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换衣服吧,爸,先去池子里泡泡,松快松快筋骨。我催促道。

    父亲动作迟缓地解开旧夹克的纽扣,里面是一件同样洗褪了色的棉毛衫。他脱下外衣,露出精瘦却依然看得出年轻时骨架轮廓的上身。当他把裤腿卷起来时,我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露出的膝盖和小腿——那膝盖骨似乎比常人大出一圈,轮廓有些异样的凸起,皮肤下隐隐透出青紫色的旧血管痕迹,像盘踞着几条扭曲的蚯蚓。小腿肌肉干瘦,皮肤松弛,上面散布着几处暗沉的斑点。

    您这腿……看着不太得劲啊我随口问道。

    老毛病了,老寒腿,多少年了,没事儿!他立刻放下裤管,动作快得有些刻意,语气斩钉截铁,像是在努力盖过什么不想被提及的往事,泡一泡热水就好,热水最管用。

    温热的水流包裹上来,确实让人浑身舒泰。我靠在光滑的池壁上,闭上眼,感受着水波轻柔的按摩,任由疲惫一点点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父亲坐在我对面,只将下半身浸在水里,背脊挺得笔直,显得有些僵硬。他双臂搁在池沿,一双眼睛却像蒙着一层薄雾,在氤氲的水汽中,无声地、长久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似乎带着温度,带着重量,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穿过缭绕的白色水雾,粘附在我的后背、肩膀,仿佛在审视一件极其重要却又蒙尘已久的器物。

    爸,您看什么呢我忍不住睁开眼问。

    他的目光像受惊的鸟雀般倏地移开,转向池壁上一处细小的接缝,含糊地应道:没啥……水汽大,眼神有点花。随即,他像是为了掩饰什么,双手用力地搓揉起自己那条不太灵便的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泡得浑身发软,毛孔舒张,我招呼他:走,爸,带您去体验体验这里的搓澡按摩,顶级的师傅,手艺绝了!

    父亲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去不去!让人在身上搓来揉去的,像什么话!花那冤枉钱!他连连摆手,脸上写满了抗拒。

    来都来了,不试试多亏啊!我半哄半拉,您就当是……考察考察人家这新式澡堂子的手艺!我故意用了澡堂子这个他熟悉的词。

    他拗不过我,半推半就地跟着进了搓澡区。宽敞明亮的区域里,一排排铺着干净白毛巾的按摩床整齐排列,暖黄的灯光柔和地洒下来。空气中弥漫着精油的芬芳和淡淡的艾草味。我特意要了个双人间,两张床并排。

    父亲被引到靠里的那张床上,动作带着明显的迟疑和笨拙,躺下时浑身绷得像块门板。8号师傅,一个身材敦实、笑容和善的中年男人,拿着柔软的澡巾走过来。当温热的毛巾覆上父亲干瘦的胸膛时,我清晰地看到他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像是被烫到,又像是某种本能的防御。

    大爷,您放松点,8号师傅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您这身子骨有点紧啊,得好好松快松快。师傅的手掌宽厚而有力,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厚茧,此刻却异常轻柔地落在父亲背上。

    嗯……父亲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身体依旧僵硬,但那双紧抓着床沿、指节发白的手,却极其缓慢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了些。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又一次越过中间的空隙,落在我背上正在享受搓洗按摩的位置。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审视,有好奇,甚至……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行家的挑剔当8号师傅用娴熟的手法开始揉捏父亲肩膀时,他喉咙里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却又无比舒服的叹息,像一块干涸的土地终于吸吮到久违的雨水。

    轮到给我搓澡的是位年轻些的师傅。温热的水流冲刷过后背,粗糙的澡巾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摩擦过皮肤,发出令人愉悦的沙沙声。我舒服地喟叹出声,肌肉彻底松弛下来。就在这昏昏欲睡的惬意中,我听到隔壁床上,父亲用一种刻意压低了、却掩不住某种熟稔的腔调,开始和8号师傅搭话:

    师傅,你这手法……力道沉,落点准,是下过功夫的。他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性的评判。

    8号师傅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有些惊讶,随即笑道:哟,大爷懂行啊干过

    咳,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不提了。父亲含糊地应着,语气里却透出点不易察觉的得意,早先那会儿,在国营澡堂子……讲究个‘八轻八重八周到’,你这路子,有点那个意思,不过……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这按背,指肚子的劲儿还得往里‘透’一寸,光在皮上揉,解不了深筋的乏。

    8号师傅没说话,但我听到他搓澡的声音节奏似乎微妙地变化了一下,更加沉缓,更加深入。过了一会儿,师傅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嘿,大爷,您这么一说,我这手底下感觉还真不一样了!您是行家啊!那会儿的老手艺,现在会的可不多了。

    父亲没再接话,但我仿佛能感觉到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此刻一定浮起了一种混合着追忆、骄傲和淡淡落寞的神情。那声细微的叹息,再次飘了过来,融入这弥漫着水汽和艾草香气的空间里,带着时光沉淀的微尘。

    从洗浴中心出来时,城市的霓虹早已点亮。父亲走在我身边,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一点点,虽然那条腿依旧能看出些微的不自然。他沉默着,只是偶尔,会下意识地伸手去按一按自己那条受过伤的腿,眉头短暂地蹙一下,随即又松开。

    怎么样,爸没白来吧我笑着问。

    他瞥了我一眼,目光望向车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过了几秒,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嗯……那8号师傅,还行。他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味什么,搓得……挺解乏。这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了,吝啬的言语下,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车子在夜色中平稳行驶,载着我们穿过灯火通明的街道,驶向那个灯光温暖的家。父亲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睛,呼吸均匀,似乎在这难得的舒适里睡着了。车窗外变幻的光影掠过他安静的脸庞,那些深刻的皱纹在阴影里显得格外清晰。那一刻,一种混杂着酸楚和暖意的情绪悄然涌上心头。他固执地守护着旧时代澡堂的朴素记忆,对眼前这流光溢彩的奢侈场所百般挑剔,却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地珍藏起那张消费小票。他偷偷凝视我的后背,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他拖着伤腿,在温热的池水中笨拙地舒展,在搓澡床上僵硬地接受服务,又在行家点评中流露出转瞬即逝的自豪。这一切,都汇聚成一个无声却沉重的问号,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

    他年轻时,究竟经历过什么那变形的膝盖,那刻进骨子里的搓澡技艺,那深藏眼底的复杂光芒……它们像散落一地的拼图碎片,在我脑海里反复翻腾,却始终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我只知道,这沉默背后,一定埋藏着一条我从未真正涉足过的、属于他的河流。

    项目进入最后冲刺阶段,图纸、预算、材料清单像雪片一样堆满我的办公桌。为了那个即将开业的新洗浴中心旗舰店,我已经连续一周熬到深夜。这天晚上尤其焦头烂额,一个关键区域的防水设计反复修改仍不尽如人意,甲方催命的邮件一封接着一封。办公室里只剩下电脑主机低沉的嗡鸣和我的手指急促敲击键盘的声音。窗外,城市的灯火也渐渐稀疏下去。

    终于,当屏幕上最后一次模拟测试通过,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我揉着酸胀的太阳穴,抬头看向电脑右下角——凌晨一点半。胃里空空如也,这才想起晚饭只胡乱塞了几口面包。

    收拾东西下楼,写字楼大厅里一片寂静,只有保安在值班室打着盹。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一股裹挟着冰冷水汽的风猛地灌了进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不大不小,淅淅沥沥,在路灯昏黄的光晕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雨点打在门口的台阶上,发出单调而清冷的声响。

    就在这簌簌的雨声和路灯昏黄的帷幕下,我一眼看到了那个身影。

    他蜷缩在写字楼入口旁那窄窄的、聊胜于无的雨檐下,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落满灰尘的石雕。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单薄得可怜。雨水被风裹挟着,斜斜地扫进来,无情地打湿了他大半边身子。花白的头发湿透了,一绺绺狼狈地贴在额角和鬓边,雨水顺着发梢、沿着脸上深刻的沟壑蜿蜒而下,汇成细小的溪流,最后消失在同样湿透的衣领里。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熟悉的、红白相间的保温桶,双臂环抱着,用身体为它遮挡着风雨。那保温桶的红色外壳在灰暗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刺眼,像一小簇倔强不肯熄灭的火焰。

    他就那么站着,微微佝偻着背,目光茫然地投向被雨水模糊的街道深处,似乎在辨认着每一辆经过的车灯。那身影在空旷寂静的雨夜里显得那么小,那么单薄,却又那么固执地钉在那里。

    爸!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失声喊了出来,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异常突兀。

    他猛地一颤,像是从某种专注的凝望中被惊醒,迅速转过头来。看到是我,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亮起一簇微弱的光,那是一种混杂着安心、急切和某种笨拙关怀的光芒。他立刻想向我走来,脚步却猛地一个趔趄,那条伤腿显然在湿冷中僵硬得厉害,几乎无法支撑他的身体。他下意识地用手撑住了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脸上的肌肉因疼痛而微微抽搐了一下。

    爸!您怎么在这儿!我几步冲到他跟前,伞也顾不上撑开,雨水立刻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肩膀。我一把扶住他冰冷僵硬的胳膊,触手一片湿冷,寒意直透心底,下这么大雨!您等了多久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一连串的问题冲口而出,带着无法抑制的心疼和焦灼。

    他顾不上回答,也顾不上自己,只是急急忙忙地把那个一直紧抱在怀里的保温桶塞到我手里。桶壁带着他微弱的体温,沉甸甸的。

    快……快拿着!他的声音带着雨水的湿冷气息,有些发抖,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我估摸着你加班,肯定又没顾上吃饭……你妈……你妈走前老念叨,熬夜伤胃……她熬汤的法子……他顿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喉咙,后面的话消散在雨声里。他吸了口气,浑浊的眼睛在湿漉漉的头发下努力地抬起,看着我,嘴唇哆嗦了几下,才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无比清晰的音量,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庄重,一字一句地说:

    你……你设计的那个新洗浴中心……真好。

    雨水顺着他深刻如沟壑的皱纹往下淌,像无声的泪。他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疲惫和疼痛立刻在他脸上清晰地显现出来。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我的眼眶,视线瞬间模糊。我分不清脸上淌下的是冰冷的雨水,还是滚烫的泪。我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压下喉咙里的哽咽,一手紧紧抱着那温热得烫心的保温桶,另一只手更用力地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走,爸,我们回家!我的声音哑得厉害。

    回……回什么家,他固执地摇头,抬起湿漉漉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虚弱却坚持,你胃空了一晚上……这汤……得趁热……他指着我怀里的保温桶,眼神里是近乎执拗的关切。

    好,喝汤!我们找个地方,马上喝!我妥协了,心口堵得发慌,只能更紧地搀扶住他,将他大半身体的重量移到自己身上。他的身体冰冷而沉重,那条伤腿几乎无法着力。我半架着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停车场。每一步,都踏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也踏在我又酸又软的心尖上。雨,还在不依不饶地下着。

    回到那个雾气蒸腾、暖意融融的洗浴中心,已是深夜。这里仿佛一个隔绝了寒冷风雨的结界。巨大的空间此刻显得格外空旷宁静,只有水流循环的细微声响在温暖的空气中低吟。我几乎是半抱着父亲,将他安置在按摩区角落一张柔软的躺椅上。他浑身湿冷,牙齿都在轻微打颤。

    先生,需要帮忙吗一位值班的服务生快步走过来,看到我们狼狈的样子,脸上露出关切。

    麻烦帮我拿两条最大最厚的干浴巾,再要一杯热姜茶,快一点!我语速很快。

    服务生立刻应声而去。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去脱父亲脚上那双湿透的、沾满泥水的旧布鞋。鞋子冰冷沉重,袜子也湿透了,紧紧黏在他冰冷的皮肤上。他脚上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白色,脚趾冰凉。我心头一紧,动作更加轻柔。服务生很快送来了蓬松厚实的白色大浴巾和冒着热气的姜茶。

    爸,先把姜茶喝了,暖暖身子。我把温热的杯子塞进他微微颤抖的手里。他顺从地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滚烫的液体似乎让他僵硬的身体稍微活泛了一点,脸上也恢复了一丝微弱的血色。我则用浴巾用力而快速地擦拭着他湿透的头发、脖颈和身体,用另一条厚浴巾将他整个人裹了起来,像包裹一个易碎的婴儿。他闭着眼睛,长长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身体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了。

    躺下,爸。我低声说,扶着他慢慢平躺在那张铺着干净毛巾的按摩床上。他的身体依旧僵硬,那条伤腿在挪动时明显吃痛,眉头紧紧锁着。

    腿……疼得厉害我的声音放得极轻。

    ……嗯,他含混地应了一声,眼睛依旧闭着,像是在积蓄力气,老毛病……这鬼天气,又潮又冷……钻筋。

    我沉默着,目光落在他盖着浴巾的腿上。那里,曾经支撑着他在热气蒸腾的澡堂里,一站就是几十年。我站起身,走到旁边的工具架,取来按摩专用的温热精油。清冽的植物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我搓热双手,将温热的精油倒在掌心,然后,极其缓慢地、轻轻地掀开了盖在他膝盖上的浴巾。

    灯光下,那膝盖的变形比我想象的更加触目惊心。骨头异样地凸起着,关节肿胀,皮肤紧绷发亮,上面盘踞着青紫扭曲的静脉。岁月的磨损和劳作的痕迹,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铭刻在这里。

    我的指尖带着温热的精油,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微颤抖,极其轻柔地落在了那冰凉的、扭曲的皮肤上。指尖下的触感坚硬、冰冷,又带着病态的肿胀。当我的指腹试探着、极轻地按压下去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父亲的身体猛地绷紧了,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短促的抽气声。

    疼我立刻停下,心跟着揪紧。

    没……没事,他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你按你的……轻点就行。他闭着眼睛,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酸涩。再次将掌心搓热,覆上那饱受折磨的膝盖。这一次,我摒弃了所有按摩技巧的念头,只遵循着一种最原始的本能——一种想要抚平、想要温暖、想要分担的本能。我的动作异常缓慢,异常轻柔,指腹小心翼翼地沿着那肿胀变形的轮廓轻轻打圈,感受着皮肤下僵硬的筋结。温热精油的润滑下,我试着用掌根极轻缓地推揉,不敢用一丝一毫的蛮力,只是用掌心的热度,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试图化开那深埋的寒气和淤堵。

    时间在这寂静而专注的动作里仿佛凝滞了。偌大的空间里,只有水流循环的低语和我自己沉重的心跳声。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指尖下的皮肤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那紧绷到极致的肌肉,似乎也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点点。父亲紧锁的眉头,在不知不觉间,竟也缓缓地、缓缓地舒展了开来。他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沉入柔软的床垫里,呼吸不再那么压抑,变得绵长而均匀。

    他睡着了。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显得从未有过的平静与松弛。深刻的皱纹似乎被这温暖的水汽和疲倦抚平了一些,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放松弧度。像一个终于卸下千斤重担、找到港湾的旅人。

    我的动作没有停,依旧用掌心最温热的部分,极其缓慢地、一遍遍熨帖着他膝盖周围的皮肤,试图将那顽固的寒气一点点驱散。就在这重复而专注的动作里,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搭在床边、那条旧夹克裤子的口袋。

    一张小小的、硬硬的卡片,不知何时,从他那旧夹克裤子磨得发白的口袋里滑落了出来,悄无声息地掉落在雪白的床单上,在灯光下显出一种陈旧的色泽。

    我的动作骤然顿住。

    那卡片边缘已经磨损卷曲,颜色泛黄,像是被岁月浸染过无数次。上面印着几个模糊褪色、却依旧能辨认的红色大字:国营红星澡堂。下面是一行小字:特级搓澡技师。最下方,贴着一张小小的、同样泛黄的黑白登记照。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工装,头发剃得很短,眉眼间依稀能看出父亲的轮廓,但那双眼睛却迥然不同——明亮、锐利,带着一股子使不完的力气和属于手艺人的笃定自信。照片旁边,是父亲的名字:陈建国。那字迹是钢笔写的,端正有力,只是墨色早已褪成了暗淡的灰蓝。

    我僵在那里,指尖还残留着精油的温热和父亲膝盖的触感。目光像是被钉在了那张小小的卡片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雾气无声地缭绕,水流在看不见的管道里低低吟唱。眼前是父亲沉睡中松弛的脸,耳边是他均匀的呼吸声。而手上,是那张无声诉说着一切的旧工作证。

    原来如此。

    那挑剔的目光,那对小票的珍藏,那对搓澡师傅力道沉,落点准的专业点评,那句含糊其辞的早先那会儿,在国营澡堂子……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张泛黄的卡片瞬间吸附,拼凑,显露出它完整而沉重的轮廓。

    他并非仅仅抗拒奢侈,而是在守护一个已然消逝的世界里,属于他自己的荣光与骄傲。他用挑剔的眼光丈量着这个由我亲手设计的、光鲜亮丽的新世界,每一次小心翼翼地收起门票,或许并非为了那六十八元的价值,而是为了收藏一张通往儿子世界的、他所不熟悉的门票。他那长久沉默的注视,穿过蒸腾的雾气,落在我背上,落在我设计的空间里,那目光深处,除了一个父亲的关切,是否也藏着一个老手艺人,对新一代澡堂的复杂审视有不解,有隔膜,或许,也有一丝不愿宣之于口的、被时代洪流抛下的落寞

    我慢慢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微颤抖,轻轻拾起了那张小小的卡片。硬纸板的边缘粗糙地摩擦着指腹,带着沉甸甸的岁月分量。那褪色的字迹、模糊的照片、端正的签名,像一道道无声的电流,穿透皮肤,直抵心脏深处,带来一阵阵绵长而酸楚的悸动。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回父亲沉睡的脸上。暖黄的灯光温柔地洒在他花白的鬓角,那些深刻的皱纹在睡梦中似乎也柔和了许多。我凝视着他,这个曾经用有力的双手在滚烫的澡堂里为无数人搓去疲惫的男人,这个用沉默和固执笨拙地爱着我的男人。我的另一只手,依旧轻轻地、无比珍重地覆盖在他那饱经磨难的膝盖上,掌心的温热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

    蒸腾的雾气温柔地弥漫着,像无声的纱幔,将我们父子俩笼罩在这方小小的、温暖而静谧的世界里。水声潺潺,是岁月流逝的回响。在这片氤氲的白色之中,只有父亲安稳的呼吸声,和我指尖下,那小心翼翼传递着的、无声的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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