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古籍惊魂
阴雨缠绵了整座城市,细密的雨丝敲打着市图书馆古籍修复室高大的玻璃窗,留下蜿蜒曲折的水痕,将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切割成模糊的碎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腐而湿润的气息,混合着老旧纸张特有的酸涩味、浆糊的微甜,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从角落里某个尚未彻底干燥的霉斑书页上散发出的、难以言喻的衰败感。这气味如同凝固的时间,沉甸甸地压在呼吸之间。
林薇坐在工作台前,头顶柔和的护眼灯投下一个小小的光晕,将她整个人笼在其中,隔绝了窗外雨天的阴郁。她微微弓着背,黑发在脑后束成一个一丝不苟的低马尾,几缕碎发却不安分地垂落在她专注的侧颊旁。细框眼镜后的眼神锐利如刀,紧紧锁住指尖下那页残破不堪的纸张。这是一本来自民国初年的线装地方志,封面早已不知去向,内页也饱经沧桑,虫蛀如同星罗棋布的暗疮,墨迹晕染开大片的污痕,纸张本身更是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每一次呼吸都怕将它吹散。
她左手边放着一碟新调制的纸浆,色泽微微发黄,与古籍纸张的旧色尽力趋同。右手边则是一排细如发丝的镊子、柔软的羊毛排刷、薄如蝉翼的补纸,还有一小碟清亮透明的浆糊。她的动作精确得如同外科手术,每一次下镊子,每一次涂抹浆糊,每一次覆盖补纸,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只有窗外单调的雨声和她自己细微的呼吸声。
工作台一角,压着一枚小小的木质书签。书签边缘被摩挲得光滑圆润,上面是爷爷苍劲有力的毛笔字:慢工出细活。这五个字,是她入行时爷爷亲手所写,也是她整个职业生涯的座右铭,更是她与那个沉默寡言、背负着沉重往事的老人之间,为数不多、却极其坚固的联结之一。每当疲惫或烦躁悄然袭来,她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落在这枚书签上,指尖轻轻拂过那熟悉的笔迹,仿佛能汲取到某种沉静的力量。
此刻,她正对付着书脊部分一处格外顽固的粘连。胶水老化发黑,将几层纸张和书脊的衬布死死地黏在一起,像一团纠缠不清的黑色蛛网。她屏住呼吸,用一把极细的竹起子,蘸取微量特制的软化剂,沿着粘连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分子层级的剥离。汗水从额角渗出,顺着鬓角滑落,她浑然不觉。修复古籍,就是一场与时间无声的角力,每一寸剥离,都意味着从腐朽中抢救回一点过往的微光。
竹起子的尖端终于探入一个微小的缝隙,轻轻一挑。随着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雨声吞没的嗤啦声,一层早已失去韧性的旧衬布被挑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就在这瞬间,一件意想不到的东西,从那个被岁月封存的狭小空间里,轻轻滑落出来。
它像一片枯叶,悄无声息地飘落在林薇铺着白色吸水纸的工作台上。
林薇的动作骤然凝固。她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身体微微前倾,凑近那片突兀出现的纸片。那并非古籍本身的书页。它比书页略小,颜色是一种被时光浸透的、不均匀的深黄,边缘毛糙卷曲,像是被仓促撕下。纸张的质地……她伸出因长期接触浆糊和纸张而略显粗糙、带着薄茧的指尖,极其轻柔地触摸了一下。
一种熟悉的纤维触感立刻传递到神经末梢。
连史纸……她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修复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这是民国时期极为常见的一种手工纸,纤维较长,质地柔韧,常用于书写信札或印制一些非官方的文书。它出现在这本古籍的书脊夹层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谜题。
她拿起旁边最精细的尖头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片完全摊平。纸上的内容立刻攫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这是一张手绘的地图。
线条是用一种深褐色的墨汁勾勒的,笔触有些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图的中心区域,用简洁而有力的线条描绘着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一条蜿蜒的虚线,代表着一条早已废弃或隐没的小路,艰难地穿过山岭。在某个山坳深处,一个醒目的、用墨点仔细圈出的坐标点,如同一个黑暗的瞳孔,死死地注视着林薇。
坐标旁边,一行细小到几乎难以辨认的竖排繁体字,如同幽灵的耳语,静静躺在那里:
**第拾叁個缺口,藏著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東西。**
第拾叁個缺口……林薇下意识地念出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激起层层寒意。荒山……矿洞……缺口……
这几个词语瞬间在她脑中疯狂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爷爷临终前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撕裂了记忆的屏障,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那间充斥着消毒水和衰败气息的病房,老人枯槁的手死死攥着她的手,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恐惧。他反复地、急促地喘息着,破碎的呓语如同梦魇般喷吐出来:
别……别碰……荒山……不能碰!……十……十三……十三个……缺口……要命的东西……埋着……都埋着……不能挖……
那声音嘶哑、绝望,带着一种刻骨的惊惶。当时年幼的她只感到无边无际的害怕,不明白爷爷为何对一座荒山如此恐惧。后来她选择了古籍修复,潜意识里未尝没有一种隐秘的渴望——通过修复那些承载着过去的纸页,去触碰、去理解爷爷讳莫如深的世界,去解开那个缠绕在他临终呓语里的谜团。
如今,这张从爷爷那个时代的古籍中掉落的地图,这张指向第拾叁個缺口的地图,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了那个尘封多年的心锁。
是巧合吗还是……冥冥中的指引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击都牵扯着神经。她猛地抬起头,视线撞上工作台一角那枚慢工出细活的书签。爷爷苍劲的字迹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陌生。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瞬间压倒了平素的理性,她甚至没有去思考这张地图的真伪,没有去分析它可能是什么密码或隐喻。她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把抓起了桌上的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尖的薄茧划过冰冷的屏幕。
通讯录里,陈屿的名字被她迅速翻出。他是爷爷晚年为数不多的忘年交,在市档案馆工作,一个沉稳得像块磐石的男人,对爷爷的过往似乎知道些什么。
电话拨通了,等待的嘟…嘟…声在空旷安静的修复室里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窗外,雨下得更急了。
喂林薇陈屿的声音很快传来,一如既往的平和低沉,像一块温润的玉石,带着一种能抚平毛边的安定感。背景音里隐约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陈屿哥!林薇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促,我……我在修复一本民国地方志,书脊里……掉出来一张地图!
电话那头似乎停顿了极短的一瞬,翻动纸张的声音消失了。地图陈屿的语调依然平稳,但那份平稳下似乎多了一丝难以捕捉的审慎,什么样的地图
手绘的!很旧,连史纸画的,指向城郊荒山深处一个坐标点,旁边写着……林薇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失控,写着‘第拾叁個缺口,藏著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東西’!
她一口气说完,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屏息等待着对方的反应。空气仿佛凝固了。
电话那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微弱的电流声在滋滋作响,像某种不安的低语。这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让林薇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几秒钟后,陈屿的声音才再度响起,那平和的语调里,清晰地渗入了一丝凝重,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意味。
荒山……第拾叁個缺口……他缓慢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重的分量,林薇,你爷爷……他老人家还在世的时候,不止一次跟我提过那座荒山。他总说……陈屿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在转述一个不能大声说出的禁忌,‘有些旧东西,就该被永远埋着,碰了,会惹祸上身。’
他晚年……很怕那个地方。
爷爷临终前那充满恐惧的呓语瞬间再次撞入脑海,与陈屿此刻转述的话语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印证。林薇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尖的薄茧清晰地感受到塑料外壳的冰凉。
所以……是真的荒山那里……真的藏着什么东西那个‘第拾叁個缺口’她的追问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急切。
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陈屿回答得异常谨慎,那份沉稳此刻更像是一种刻意的规避,你爷爷从不多说。但他每次提起,神情都……很不对劲。林薇,他的语气陡然加重,那份担忧透过电波清晰地传递过来,那张地图,你收好。别轻易去碰那个地方。听你爷爷的,有些旧东西,让它埋着吧。
可是……林薇下意识地反驳,一股强烈的不甘和压抑已久的好奇心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心脏。爷爷越是不让她碰,这禁忌背后的秘密就越是散发出致命的诱惑。她看着工作台上那张泛黄的地图,那个被墨点圈住的坐标仿佛一只冰冷的眼睛,与她对视。
没有可是。陈屿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长辈式的、不容置疑的意味,那是她记忆中爷爷偶尔流露出的口吻,别冒险。好奇心有时候会害死人。把它收起来,就当没看见过。
林薇沉默了。电话那头,陈屿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严厉,轻轻叹了口气,背景音里纸张翻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似乎在掩饰某种情绪。
这样吧,他放缓了语调,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但那份担忧并未散去,你先别急。关于那座荒山,还有民国时期的一些传闻……我这边档案室里可能有些零星的资料。我帮你查一查,看看能不能找到点线索,至少弄清楚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等有眉目了,我再告诉你。记住,在我查清楚之前,千万别自己去!答应我
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
……好。林薇艰难地应了一声。理智告诉她陈屿是对的,爷爷的警告和陈屿的担忧绝非空穴来风。但那句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和爷爷临终的恐惧,像两股力量在她心中激烈撕扯。她低头看着地图上那个小小的墨点,一种奇异的预感告诉她,她无法真正地当没看见过。
那就好。陈屿的声音似乎放松了一些,我尽快查。你安心工作,别胡思乱想。
电话挂断了。忙音响起,在安静的修复室里显得格外单调刺耳。
林薇慢慢放下手机,目光重新落回那张摊开的地图上。泛黄的连史纸,深褐色的颤抖线条,那个醒目的坐标墨点,还有那行如同诅咒般的小字。爷爷惊恐的呓语和陈屿凝重的告诫在耳边交替回响。
她伸出手,指尖再次轻轻拂过地图粗糙的表面。这一次,动作不再是职业性的触碰,而是一种带着决绝意味的确认。
第拾叁個缺口……她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深处,那被慢工出细活书签长久压制的、属于年轻灵魂的叛逆和韧性,如同蛰伏已久的种子,在禁忌的土壤里,悄然顶开了坚硬的理性外壳。
2
谜图现世
三天后,雨停了。天空依旧灰蒙蒙的,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和植物根茎散发出的浓重生腥气。古籍修复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林薇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门开了,陈屿走了进来。他穿着惯常的深色夹克,身形挺拔,气质沉稳。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牛皮纸档案袋,另一只手上,竟端着一个保温杯。
打扰了。他环视了一下林薇的工作室,目光扫过堆放着各种修复工具和待修古籍的桌面,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他走上前,将保温杯轻轻放在林薇手边一个相对干净的空位上。喏,你爷爷以前最爱喝的明前龙井,正好有朋友从南方带了些来,顺道给你带点。
杯盖旋开,一股清冽悠远的茶香立刻逸散出来,瞬间冲淡了室内陈旧的纸张和浆糊气味。这熟悉的味道,像一把温柔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林薇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爷爷老书房里那个总冒着热气的旧搪瓷缸,氤氲的茶雾后,老人沉默翻阅旧书的背影……一股酸涩的情绪毫无预兆地涌上鼻尖。
谢谢陈屿哥。林薇的声音有些发闷,她掩饰性地扶了扶眼镜,端起保温杯,温热的杯壁熨帖着她微凉的手指。
陈屿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太久,转而落在那张被她小心压在一本厚重工具书下的地图上。他走过去,没有立刻拿起地图,而是自然地伸出手,将林薇桌面上几支散乱摆放的毛笔、镊子和几块形状不一的补纸一一归拢,放回旁边的笔筒和材料格里。动作流畅而熟练,仿佛这是他自己的桌面。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一种档案管理员特有的沉稳和条理。
资料我大致翻了一下。陈屿这才拿起那个牛皮纸档案袋,从里面抽出几张打印的、边缘有些模糊的旧档案照片复印件,以及几页他手写的笔记,放在地图旁边。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那些文件上,眉头微锁,似乎在组织语言。
林薇放下保温杯,也凑近了些,目光在陈屿带来的资料和那张泛黄的地图之间逡巡,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那座荒山,在民国时期,特别是三四十年代,确实有过开采记录。陈屿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历史的尘埃感,主要开采一种伴生矿,当地叫‘墨青石’,质地坚硬,色泽深暗,主要用于建筑石料和铺路。规模不算很大,但也养活了不少矿工。
他的指尖划过一张模糊不清的老照片复印件,上面是几个穿着破旧棉袄、戴着藤条安全帽、面容模糊的矿工站在一个黑黢黢的矿洞口,神情麻木。
转折点发生在1943年。陈屿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指尖点在一份打印的、字迹潦草的旧报告摘录上,那年深秋,大概是十月底十一月初的样子,发生了一场严重的矿难。档案记录很模糊,语焉不详,只说是‘突发地陷,矿道坍塌’,死伤惨重。
地陷林薇捕捉到这个异常的词,那座山的地质结构容易塌陷吗
奇怪就在这里。陈屿抬起头,看向林薇,镜片后的眼神锐利,我查了更早的地质勘探记录,那片区域基岩稳固,并不是传统的矿难高发区。而且,那份矿难报告,像是匆忙写就的,很多细节缺失,最后草草结案。更关键的是——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深邃,矿难之后,整个矿区就被迅速废弃,彻底封山了。官方说法是矿脉枯竭,无利可图。但结合那份潦草的报告,总感觉……像是在掩盖什么。
掩盖……林薇咀嚼着这个词,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地图那行小字上——**藏著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東西**。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还有一点。陈屿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揭示秘密的慎重,我根据仅存的部分矿工名册和事故后抚恤记录,交叉比对……他翻到一页手写的笔记,上面列着几个名字,发现了一个名字——李默。
李默林薇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对。李默。陈屿肯定地点点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林薇,这个人,在矿难发生前,是矿上的技术员。而档案里零星记载显示,他同时……也是你爷爷林远山老先生在印刷厂当学徒时的师兄。他们师从同一位老技师。
爷爷的师兄!林薇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陈屿。爷爷的过去对她而言一直是个模糊的轮廓,印刷厂老板的身份之外,似乎总笼罩着一层她无法穿透的迷雾。李默这个名字的出现,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那层幕布的一角。
是的。更关键的是,陈屿的指尖重重地点在李默这个名字旁,他是那份矿难报告里,记录在案的——**唯一**的幸存者。
唯一幸存者……林薇喃喃重复,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爷爷临终对荒山的恐惧,师兄李默作为唯一幸存者的身份,一场被草草掩盖的矿难,还有这张指向第拾叁個缺口的神秘地图……所有的线索碎片,都诡异地指向了同一个方向,指向那个深埋在山腹中的黑暗秘密。
李默后来呢她急切地问。
陈屿摇摇头,神情带着遗憾和一丝凝重:矿难之后,这个人……就彻底消失了。抚恤名单上有他的名字,但后续没有任何领取记录。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档案里再也没有他的踪迹。
唯一幸存者,人间蒸发。这八个字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林薇心头。她拿起那张泛黄的地图,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墨点圈住的坐标。地图绘制的时间无法精确判断,但纸张是民国时期的连史纸,墨迹也是那个年代的深褐色……它会不会就出自那个神秘消失的师兄李默之手他是在矿难前发现了什么,才绘制了这张地图藏入书中还是在矿难发生后,侥幸逃生,留下了这指向秘密所在的线索
陈屿哥,林薇抬起头,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那份属于修复师的锐利锋芒此刻完全显露出来,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探究欲,我必须去那里看看。
陈屿似乎早预料到她会这么说,他没有立刻反对,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他沉默了几秒钟,目光扫过林薇工作台上那枚慢工出细活的书签。
我知道拦不住你。他最终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但你不能一个人去。那座山废弃了快八十年,地形复杂,植被疯长,矿洞更是危险重重。1943年之后,那里几乎成了禁区。我……跟你一起去。
他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是纯粹的陈述句。林薇微微一怔,对上陈屿镜片后那双沉稳而坚定的眼睛。那眼神深处,除了担忧,似乎还藏着一丝她此刻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绪,像是某种……责任
好。林薇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她需要他的帮助,无论是他的知识,还是他带来的那份安全感。她将地图小心地收进一个透明的硬质塑料文件袋里,又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里面装着强光手电、备用电池、一小卷登山绳、急救包和防身的喷雾。什么时候动身
宜早不宜迟。陈屿看了一眼窗外阴沉的天空,明天一早吧。今天我们都准备一下,尤其是装备。记住,安全第一。
嗯。林薇应道,将地图文件袋紧紧握在手中。那张泛黄的连史纸,此刻仿佛有了温度,滚烫地灼烧着她的掌心,也灼烧着她胸腔里那颗被爷爷的遗言、师兄的消失和那句不属于这个时代撩拨得无法安宁的心。
第拾叁個缺口……它到底藏着什么明天,或许就能揭开冰山一角。
3
荒山寻踪
清晨的空气带着深秋特有的凛冽,吸入肺腑,激得人一个激灵。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透出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城郊公路的尽头,一条被荒草和灌木几乎完全吞噬的土路,如同大地上一道久未愈合的疤痕,蜿蜒着没入前方浓密得化不开的山林阴影里。
林薇和陈屿并肩站在土路的入口。林薇穿着耐磨的深色工装裤和冲锋衣,背着轻便的登山包,头发束得更紧。陈屿则是一身更专业的户外装束,同样背着包,手里拿着一把多功能地质锤,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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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里了。陈屿指着那条几乎被荒草掩埋的小径,地图上那条虚线,起点应该就在这附近。后面的路……恐怕只能靠我们自己摸索了。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林薇能听出其中的凝重。
走吧。林薇深吸一口气,从文件袋里取出地图复印件,再次确认了一下方位,率先踏上了那条荒芜的小径。
一进入山林,光线骤然暗了下来。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枝叶交错,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脚下是厚厚的腐殖质层,踩上去松软湿滑,散发着泥土和植物腐烂的浓烈气息。低矮的灌木和带刺的藤蔓像无数双纠缠的手臂,疯狂地拉扯着他们的裤脚和背包。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草木腥气。四周一片死寂,只有他们脚下踩断枯枝的咔嚓声,以及偶尔从密林深处传来的几声不知名鸟类的凄厉鸣叫,更添几分瘆人的荒凉。
林薇的方向感本就欠佳,此刻在这几乎完全遮蔽了天空的原始密林中,更是如同坠入迷宫。她只能紧紧攥着地图复印件,凭借对太阳大致方位的模糊判断(透过浓密枝叶的缝隙勉强捕捉到的一点点惨淡光斑)和地图上标注的相对位置,艰难地辨识着方向。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小心,精神高度紧绷。
跟紧我。陈屿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显然更有丛林经验,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锋利的开山刀,利落地劈砍着挡路的粗壮藤蔓和横生的枝桠,为林薇开出一条勉强能通行的窄路。他刻意放慢了脚步,确保林薇始终在他视线范围之内。
越往深处走,地势开始变得陡峭崎岖。巨大的山岩裸露出来,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和地衣,滑不留手。林薇全神贯注地攀爬着一处陡坡,脚下是湿滑的岩石和盘根错节的树根。她一手紧紧抓住旁边一棵小树的树干借力,另一手拿着地图,试图再次确认位置。
就在她分神看地图的瞬间,脚下猛地一滑!一块覆盖着厚厚腐叶的石头松动滚落!
啊!林薇惊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后仰倒!脚下的陡坡和湿滑的岩石让她无处着力,眼看就要顺着陡坡滚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强有力的手猛地从侧后方伸了过来,精准地、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硬生生将她失控下坠的身体拽了回来!
林薇惊魂未定,身体被惯性带着向前踉跄了一步,几乎撞进陈屿怀里。陈屿一手仍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另一手迅速扶住她的肩膀,帮她稳住身形。两人靠得极近,林薇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汗水和草木气息的温热,以及他胸膛因用力而略显急促的起伏。
没事吧陈屿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呼出的热气拂过林薇的额发。
林薇抬起头,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镜片后的眼神里,关切和一丝后怕清晰可见。那眼神如此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刚才那惊险的一瞬。林薇的心跳漏了一拍,脸颊莫名有些发烫。
没……没事。她慌忙站稳,下意识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陈屿的手还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
陈屿似乎也才意识到,立刻松开了手,动作甚至有些仓促。他迅速移开目光,侧过头看向旁边陡峭的山壁,耳根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泛起了一层不易察觉的、淡淡的红晕。
小心点。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但那份细微的窘迫感并未完全散去,这里地质破碎,很多石头都被树根顶松了,看着结实,一踩就塌。地图给我,你看路。
林薇将地图递给他,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指,两人都微微一顿。林薇低下头,掩饰着脸上还未褪去的热度,闷声应道:嗯。
这个小插曲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两人之间漾开了一圈微妙的涟漪。沉默重新笼罩下来,但空气里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异样感。陈屿将地图收好,握紧了开山刀,再次走在了前面,只是脚步放得更慢,每一次落脚都更加谨慎,仿佛在用身体为林薇探明每一寸危险。
又艰难跋涉了近一个小时,根据地图的指引和地形的变化,他们终于接近了标注着矿洞群落的区域。脚下的植被开始稀疏,裸露出大片灰黑色的、如同被大火焚烧过般的岩层。空气中那股潮湿的草木气息被一种更沉郁的、带着铁锈和尘埃味道的气息所取代。
应该就在前面了。陈屿停下脚步,指向山坳深处一片背阴的巨大岩壁。岩壁下方,赫然分布着十几个黑黢黢的洞口,像一张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岁月的侵蚀让洞口边缘的石块风化剥落,洞口爬满了深绿色的藤蔓和苔藓,更显阴森荒凉。
第拾叁個……林薇拿出地图复印件,紧张地对比着岩壁的形态和洞口分布,地图上标注的形态……那个缺口,应该是在……那边!她的手指指向岩壁最右侧、位置相对较高、也显得更加隐蔽的一个洞口。
两人加快脚步,绕过几块巨大的落石,朝着那个洞口走去。随着距离拉近,洞口周围的景象越发清晰地映入眼帘。洞口不大,仅容两三人并肩通过,但洞口上方一块突出的巨岩,形成天然的遮挡,使其在远处很难被发现。洞口边缘的藤蔓明显有被利器砍断的新鲜茬口,断口处还透着青绿的汁液。
陈屿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变得锐利如鹰隼。他猛地停下脚步,同时伸出胳膊,横在了林薇身前,将她挡在自己身后。
等等!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警醒,别过去!
林薇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被砍断藤蔓的洞口下方,原本覆盖着厚厚腐叶和碎石的地面上,清晰地残留着几道杂乱的脚印。脚印旁边,散落着一些新鲜的碎石屑,还有几道清晰的、深深的划痕,一直延伸到黑黢黢的洞口内部。那划痕绝不是自然形成,更像是某种金属工具用力撬动岩石留下的痕迹!
有人!而且就在不久前!已经捷足先登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林薇脚底窜上头顶。地图是唯一的吗爷爷的师兄李默留下的线索,难道还有其他人知晓这人是谁他(或他们)在洞里做什么那句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已经被找到了吗
无数个惊悚的念头瞬间挤满了林薇的大脑。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背包带,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膛。
新的撬痕……很新。陈屿的声音冷得像冰,他紧盯着那个幽暗的洞口,身体微微绷紧,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将林薇牢牢护在身后。里面可能有人,也可能……有别的危险。他缓缓地从腰间抽出了一根结实的、可伸缩的登山杖,紧紧握在手中,先别进去,观察一下。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但林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修复古籍时面对脆弱纸页的极致耐心此刻发挥了作用。她没有慌乱,而是屏住呼吸,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仔细地扫视着洞口周围的一切细节。
脚印的样式、大小……撬痕的深度和方向……散落碎石屑的分布……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就在这时,她的视线无意间扫过陈屿挡在她身前的左臂——他因为紧张和戒备,手臂肌肉微微绷起,袖口向上缩了一小截。
一点深蓝色的墨渍,突兀地出现在他浅灰色冲锋衣袖口的内侧边缘。
那墨渍的颜色……林薇的瞳孔猛地一缩!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击中了她!深蓝近黑,带着一种独特的、不易褪色的色泽……和她记忆中,爷爷那支用了大半辈子、视若珍宝的英雄牌老式钢笔的墨水颜色,一模一样!
爷爷去世后,她整理遗物时,那支钢笔就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笔尖还残留着同样的墨色。这绝非市面上常见的普通蓝黑墨水!
陈屿的袖口……怎么会有和爷爷同款的墨水渍是巧合吗还是……
一个更大胆、更让她心惊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陈屿……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关于荒山,关于第拾叁個缺口,甚至关于爷爷极力保守的那个秘密他主动提出帮忙查资料,执意陪同前来,究竟是出于纯粹的关心和保护……还是另有目的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了她的信任。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看向陈屿背影的眼神,充满了惊疑和审视。他挡在她身前的姿势,此刻在她眼中,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难以捉摸的阴影。
洞口如同沉默的巨兽之口,散发着危险的气息。而站在洞口的两人之间,那刚刚在险境中滋生出的一丝微妙暖意,此刻已被冰冷的猜疑悄然冻结。
4
矿洞惊变
洞口像一张凝固了千百年的、沉默的巨口,向外喷吐着阴冷潮湿的气息。那气息带着浓重的泥土腥味、岩石的冰冷,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仿佛金属生锈般的铁腥气。仅仅是站在洞口,林薇就感到一股寒意穿透冲锋衣,直抵骨髓。洞口残留的新鲜撬痕和脚印,像无声的警告,昭示着未知的危险已经捷足先登。
林薇的心沉到了谷底,陈屿袖口那点深蓝墨渍带来的惊疑如同冰锥刺入心脏,让她浑身发冷。她下意识地又后退了半步,与陈屿拉开了一点距离,戒备的目光在他紧绷的背影和那幽暗的洞口之间逡巡。
陈屿似乎并未察觉她细微的动作和心态的变化。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洞口,身体保持着高度戒备的姿态,手中的登山杖紧握,如同握着武器。他侧耳倾听着洞内的动静,眉头紧锁。
里面……好像没声音了他低声说,声音在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
刚才他们靠近时,似乎隐约听到洞内深处传来过几下沉闷的敲击声,像是金属工具在凿击岩石。但此刻,那声音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坟墓般的绝对寂静。
可能……走了林薇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自己都不信的侥幸。她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陈屿的袖口移开,投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恐惧和探究欲在她心中激烈交战。爷爷的警告、师兄的消失、那句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谶语……所有的一切都指向这个洞口。如果现在退缩,她可能永远无法触及真相。
不能冒险。陈屿斩钉截铁,他微微侧头,目光依旧警惕地锁定洞口,我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多少人,有没有武器。先撤,报警或者……
不行!林薇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她看着陈屿,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固执,陈屿哥,那里面可能……可能就是爷爷到死都害怕的东西!是我师兄消失的原因!我等了二十多年,才等到这样一个线索!我不能就这么走了!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你……你要是怕,你先回去。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刺,带着试探,也带着因猜疑而生的疏离。
陈屿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林薇脸上。镜片后的眼神复杂难辨,有震惊,有被误解的痛楚,还有一丝深沉的无奈。他看着林薇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看着她眼中那份不顾一切的执着,那眼神……像极了当年固执地要学古籍修复、不顾爷爷反对时的样子。
他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进行激烈的内心挣扎。最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山林间冰冷的味道。
好。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沉重的妥协,我陪你进去。但是,他加重了语气,眼神锐利地盯着林薇,跟在我后面,保持距离,听我指挥!一旦有任何不对劲,立刻掉头跑!明白吗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明白。林薇点了点头,心头那块因猜疑而冻结的坚冰,似乎因他最终的选择而裂开了一道缝隙。她将背包里的强光手电紧紧握在手中,打开了开关。一道刺目的光柱瞬间撕裂了洞口的黑暗。
陈屿也打开了手电,光束稳稳地投射在前方。他深吸一口气,率先一步,踏入了那如同巨兽咽喉般的黑暗洞口。林薇紧随其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洞内比想象中更加阴冷潮湿。空气仿佛凝固的冰水,带着浓重的土腥和霉味。脚下的地面崎岖不平,布满了碎石和湿滑的苔藓。手电光柱所及之处,是粗糙、布满裂痕的深色岩壁,上面凝结着冰冷的水珠,偶尔滴落,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洞道并不算宽阔,仅容两人勉强并肩,高度也时高时低,需要不时弯腰低头。岩壁两侧,可以看到一些腐朽断裂的木质支撑柱的残骸,无声诉说着当年矿工们徒劳的努力。
越往深处走,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越发明显。林薇的手电光扫过岩壁,仔细观察着那些被岁月侵蚀的痕迹。突然,她的光束停在了右侧一片相对平整的岩壁上。
陈屿哥,看这里!她压低声音喊道。
陈屿立刻停下脚步,光束也投射过去。只见那片暗沉的岩壁上,赫然分布着几道深深的、笔直的刻痕!刻痕非常深,边缘锐利,显然是用某种极其坚硬的工具刻意凿刻出来的。它们排列成一个非常规整的、几何感极强的符号:一个被圆圈环绕的、指向下方的锐角三角形!符号旁边,还有一个同样深刻、同样规整的阿拉伯数字:**13**!
第拾叁個缺口……林薇倒吸一口凉气,心脏狂跳。找到了!地图的终点!这个符号,这个数字,与地图上的标记完全吻合!
这符号……陈屿凑近仔细观察,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那冰冷的刻痕边缘,不像是矿工随手刻画的标记。太规整,太……具有设计感。倒像是某种……标识,或者警示
就在这时,林薇的手电光束无意中扫过符号下方靠近地面的位置。她的目光猛地一凝!在那符号的正下方,一块凸起的岩石根部,散落着一些极其细小的、闪烁着微弱幽绿色光泽的粉末!
那光泽……非常奇异,带着一种非自然的、冰冷的质感。林薇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几乎是本能地蹲下身,顾不得地面的湿冷和脏污,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捻起一点点粉末,凑到眼前,借着强光手电仔细观察。
粉末极其细微,像最上等的尘埃,但在强光下,那些幽绿色的光点却异常清晰,如同无数细小的萤火虫,带着一种诡异的、不属于自然界的冷艳美感。她甚至能感觉到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静电般的麻刺感!
这是什么陈屿也蹲了下来,光束聚焦在林薇的指尖,看到那闪烁的幽绿粉末,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凝重。
不知道……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但……它给我的感觉……很怪。不像矿石粉末……她想起地图上那句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一股寒意瞬间席卷全身。难道……就是这种粉末
陈屿从背包侧袋取出一个干净的、带密封盖的样品袋,示意林薇将粉末放进去。收好,回去找专业机构检测。他的动作干脆利落,神情却前所未有的严峻。
两人站起身,光束再次投向那个深深刻着13和奇异符号的岩壁。符号后面,洞道似乎变得更加狭窄幽深,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吞噬着手电的光线。
看来,‘缺口’就在这符号后面了。陈屿的声音低沉,他握紧了登山杖,手电光束警惕地射向前方未知的黑暗,小心点。
林薇点了点头,握着手电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她跟在陈屿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绕过那片刻着符号的岩壁,向更深处探去。
就在他们绕过岩壁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更加强烈的感觉毫无预兆地攫住了林薇!那感觉无法用语言准确形容——仿佛周身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滞重,皮肤表面传来一阵密集而微弱的麻痒感,像是无数看不见的细针在轻轻扎刺。耳朵里似乎响起一种极其微弱、但频率极高的嗡鸣,直抵大脑深处,带来一种莫名的烦躁和眩晕感。她甚至感觉手中的强光手电,光线都似乎黯淡、扭曲了一瞬!
唔……林薇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冰冷的岩壁,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怎么了陈屿立刻停下脚步,紧张地回头。
不……不知道……林薇强忍着不适,脸色有些发白,就是……突然很难受……好像……空气……不对她艰难地描述着那诡异的感觉。
陈屿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他猛地抬起手,看向自己手腕上的一个多功能户外手表。只见表盘上,一个不起眼的、标识着辐射符号的小区域,红色的警示灯正在疯狂闪烁!
辐射!陈屿的声音因为惊骇而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音的撕裂感,快退!离开这里!有强辐射源!
辐射!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林薇脑中炸开!瞬间,地图上那句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爷爷临终前充满辐射恐惧般的呓语、师兄李默作为唯一幸存者却神秘消失……所有支离破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疯狂闪烁的辐射警示灯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陈屿一把抓住林薇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不顾一切地要将她拉离这片危险的区域!
然而,就在他们转身欲退的刹那——
呵呵呵……晚了!
一个冰冷、沙哑、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疯狂的声音,猛地从他们刚刚绕过来的那片刻着符号的岩壁后方响起!紧接着,一道刺目的强光手电光束如同利剑般,直直地射向林薇和陈屿的眼睛!
5
辐射之秘
强光如同实质的棍棒,狠狠抽打在林薇和陈屿的脸上。瞬间的致盲让他们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脚步踉跄后退,撞在身后冰冷湿滑的岩壁上。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肋骨。那沙哑疯狂的声音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林薇的耳膜。她用力眨动被强光刺痛的眼睛,努力适应着光线,透过指缝,终于看清了光束的来源——
从刻着13符号的岩壁后方,缓缓走出来一个人影。他身材瘦高,穿着沾满泥污的专业户外冲锋衣,手里举着一把功率极大的强光手电,光束死死锁定着他们。另一只手上,赫然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沉重的开山镐!而最让林薇瞳孔骤缩的是,在他冲锋衣胸前的口袋里,竟然塞着一块拳头大小、形状不规则的矿石!
那矿石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深绿色,质地非金非石,表面坑洼不平,布满了细密的蜂窝状孔洞。此刻,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这块矿石正散发出一种幽幽的、如同鬼火般的惨绿色光芒!那光芒并非均匀覆盖,而是从矿石内部无数细小的孔洞中透射出来,丝丝缕缕,冰冷而妖异,将持矿者那张扭曲兴奋的脸映照得如同地狱恶鬼!
张……张野!林薇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变调。她认得这个人!张野,本市小有名气的私人收藏家,尤其痴迷于各种奇石矿晶。她曾在图书馆举办的一次小型矿物展览上见过他,当时他侃侃而谈,举止颇有风度。可眼前这个人……脸上只有一种被巨大贪婪彻底吞噬的疯狂!
哈哈哈!是我!林大修复师,还有陈大管理员!真巧啊!张野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手电光束在两人脸上来回扫射,最终贪婪地停留在林薇手中的强光手电上——确切地说,是停留在她另一只手中紧握的那个装着幽绿粉末的密封样品袋上。看来……你们也发现了点好东西不过……他晃了晃胸前口袋里那块散发着妖异绿光的矿石,脸上露出一种病态的得意,跟我找到的宝贝比起来,你手里那点粉末,连垃圾都不如!
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开山镐的尖端在岩壁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火星,声音陡然变得狰狞:把你们找到的东西交出来!地图!所有东西!然后……给我滚出去!那沉重的镐头,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意味,指向两人。
陈屿将林薇完全挡在身后,身体紧绷如弓。他手中的登山杖横在身前,眼神冰冷地直视着张野:张野,你疯了!你知道你怀里揣着的是什么吗那是强辐射源!会要你的命!他厉声喝道,声音在狭窄的矿洞里激起回响。
辐射张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的肌肉因为狂笑而扭曲,放屁!别拿这套吓唬我!这是宝贝!无价的宝贝!你看这光!你看这质地!他近乎痴迷地用带着厚厚手套的手,隔着冲锋衣口袋抚摸着那块矿石,妖异的绿光映着他疯狂的眼神。只要把它带出去……老子就发财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辐射去他妈的辐射!那些专家懂个屁!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唾沫星子横飞。
1943年的矿难!陈屿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洞穿真相的穿透力,你难道没查过档案吗那个唯一活下来的李默,他后来怎么了!还有当年所有靠近过这种矿石的人,他们怎么了!
张野狂笑的表情猛地一滞,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和……慌乱他握紧镐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陈屿抓住他这一瞬间的动摇,猛地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防水油布小心包裹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信封!他动作飞快地撕开封口,抽出一张同样泛黄、字迹却依旧清晰的信笺,猛地将信纸展开,举到张野面前!
看清楚!这是1943年11月5日,李默在矿难后,写给你爷爷林远山的信!陈屿的声音如同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信里写得清清楚楚:‘……远山师弟,大难不死,然周身灼痛难忍,如置火炉!同行者凡触碰此石者,无不皮肤溃烂,高烧不退,旬月即亡!此物非祥,乃剧毒灼身之祸根!万勿靠近!万勿寻之!切记!切记!’
林薇的脑子嗡的一声!李默……爷爷的师兄……灼痛……皮肤溃烂……旬月即亡……那诡异的幽绿粉末带来的麻刺感……陈屿手表上疯狂闪烁的辐射警报!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封来自八十年前的绝笔信中,被残酷地证实了!
你……你胡说!张野的脸瞬间变得煞白,眼神里的疯狂被巨大的恐惧撕开了一道裂口,但他依旧死死攥着那块矿石,如同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假的!一定是假的!你想吓唬我!想独吞宝贝!
独吞陈屿冷笑一声,眼神锐利如刀锋,直刺张野的内心,张野,你好好想想!你祖上,是不是有个叫张富贵的当年也是这个矿上的工头他是不是也死于1943年底死的时候……是不是浑身溃烂,痛苦不堪档案里记录的死因是‘恶性热病’,但李默这封信里说的‘旬月即亡’,是不是和你祖上死的时间……一模一样!
轰——!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张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岩壁上,眼神涣散,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巨大的恐惧。他祖上张富贵,确实是死于1943年深冬,死状极其凄惨,浑身溃烂流脓,高烧不退,死前痛苦哀嚎了整整三天!家族里一直讳莫如深,只说是得了怪病……
难道……难道真的是因为这……这该死的石头!
他低头,看向自己胸前口袋里那块散发着妖异绿光的矿石。那冰冷的幽光,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财富的光芒,而像是……地狱的磷火!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将他吞噬!
不……不可能……他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握着开山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沉重的镐头哐当一声,无力地垂落在地。
陈屿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时机!他猛地将手中那张泛黄的信纸朝张野脸上狠狠一掷!信纸如同蝴蝶般散开,瞬间吸引了张野惊魂未定的目光。
跑!陈屿低吼一声,一把抓住林薇的手腕,用尽全力将她向洞外推去!
林薇被巨大的力量推得向前踉跄了几步,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她顾不上回头,咬紧牙关,借着陈屿那一推之力,朝着洞口微弱的亮光方向,拼命狂奔!
站住!身后传来张野如梦初醒般的、混合着恐惧和暴怒的咆哮,以及沉重的脚步声和镐头拖地的刺耳摩擦声!
林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肺部像着了火一样灼痛。她不敢回头,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冲。洞口的光亮越来越近!
突然!
轰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心脏跳动的巨响,毫无预兆地从头顶传来!紧接着,是无数碎石泥土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的恐怖声响!整个矿洞剧烈地摇晃起来,如同遭遇了猛烈的地震!顶部的岩层在巨大的应力下,终于不堪重负,发生了恐怖的塌方!
小心!身后传来陈屿声嘶力竭的吼叫!
林薇只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侧后方撞来!是陈屿!他用身体将她狠狠扑倒在地,同时用自己的脊背,死死地护住了她的头和身体!
砰!砰!砰!
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泥土、断裂的腐朽木柱碎片,如同冰雹般砸落!砸在陈屿的背上、手臂上,发出沉闷而骇人的撞击声!尘土瞬间弥漫了整个狭窄的洞道,呛得人无法呼吸!
林薇被陈屿死死地压在身下,身体紧贴着冰冷湿滑的地面,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崩塌声、石块滚落的轰隆声、以及……头顶上方陈屿压抑而痛苦的闷哼!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恐惧、担忧、巨大的冲击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如同滔天巨浪,将林薇彻底淹没。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陈屿身体每一次被石块砸中时的震颤,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和竭力忍耐的痛楚。他用身体为她筑起了一道血肉屏障!
不知过了多久,那恐怖的崩塌声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零星的碎石滑落声和弥漫的呛人尘土。洞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
林薇艰难地动了动,感觉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稍稍减轻了一些。她挣扎着抬起头,泪水混合着泥土糊了一脸。
陈屿哥……陈屿哥!她带着哭腔喊道,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颤抖。
压在身上的陈屿动了动,发出一声沉重的、带着痛楚的吸气声。他艰难地撑起上半身,让林薇得以脱身。尘土弥漫中,林薇借着掉落在一旁、被尘土覆盖但依旧顽强亮着的手电光束,看清了陈屿的状况。
他的冲锋衣后背被划开了好几道口子,沾满了泥污和石屑。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臂——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石,深深嵌入了他左小臂外侧的肌肉里,鲜血正从伤口处汩汩涌出,染红了大片衣袖!他的脸色在尘土中显得异常苍白,额头布满了冷汗,嘴唇紧紧抿着,显然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你……你受伤了!林薇的声音带着哭腔,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皮外伤……没事……陈屿的声音嘶哑虚弱,他试图活动一下受伤的手臂,立刻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林薇的心猛地一揪。她看着陈屿因疼痛而苍白的脸,看着那不断涌出的鲜血,之前因墨渍而起的猜疑、因他隐瞒而产生的怨怼,在这一刻,被他毫不犹豫、以命相护的行动彻底击得粉碎!一股强烈的酸楚和无法言喻的感激涌上心头,瞬间压倒了恐惧。
别动!林薇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确认没有再次塌方的危险,然后毫不犹豫地抓住自己冲锋衣的下摆,刺啦——一声,用力撕下了一大块相对干净的里衬布料!
她动作麻利地将布料折叠成厚厚的长条,小心地避开那块嵌入肌肉的锋利碎石,紧紧按压在陈屿手臂伤口的上方,试图止血。她的手指因为紧张和心痛而微微颤抖,但动作却异常坚定和迅速。她撕开布条的一端,用牙齿咬住,配合着另一只手,开始一圈圈、极其用力地缠绕包扎。
她的动作带着修复古籍时特有的那种精准和专注,每一个缠绕都力求稳固,每一个结都打得结实可靠。尘土弥漫中,她的眼神专注得惊人,仿佛此刻在她手下需要被小心修复的,不是一本古籍,而是眼前这个为了她而受伤的男人。
陈屿靠在冰冷的岩壁上,看着林薇为他包扎。她低垂着头,几缕凌乱的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细框眼镜上也沾满了灰尘,但那双眼睛里的专注和担忧,却如同黑暗中的星辰,清晰地映在他眼中。手臂上的剧痛似乎都减轻了一些,一种奇异的暖流悄然淌过心间。
好了……暂时止住了。林薇用力打了个死结,抬起头,脸上还沾着泪痕和泥污,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坚定,能动吗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张野他……
她的话戛然而止。塌方激起的烟尘还未完全落定,手电光束在弥漫的尘埃中艰难地穿透。她下意识地看向张野刚才所在的方向。
只见一片狼藉的乱石堆中,一只手无力地伸在外面,手指扭曲,沾满了鲜血和泥土。那只手旁边,散落着张野的强光手电,还有……那把沉重的开山镐。而在那片乱石堆的缝隙里,依稀可见一团深绿色的、幽幽的光芒,如同鬼火般微弱地闪烁着——正是那块被张野视为珍宝的诡异矿石!
张野……被埋了!
林薇的呼吸瞬间停滞。陈屿也看到了,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眼神复杂。
走!陈屿咬着牙,用没受伤的右手撑着岩壁,艰难地站了起来,额头的冷汗更多了。这里……随时可能再塌!他看了一眼那团被乱石掩埋的幽绿光芒,眼神里没有一丝留恋,只有深深的忌惮。那东西……就让它永远埋在这里吧!别碰!
林薇用力点头,搀扶住陈屿未受伤的右臂。两人不再看那片埋葬了贪婪和疯狂的乱石堆,也彻底无视了那团诱惑而致命的幽绿光芒,互相扶持着,深一脚浅一脚,艰难而坚定地朝着洞口那唯一的光亮,一步一步挪去。
6
静水流深
夕阳熔金,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温暖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棂,斜斜地洒进爷爷林远山那间尘封已久的老书房。光线里,无数细微的尘埃如同金色的精灵,在静谧的空气中无声飞舞。
书房里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混合着油墨和木质书架的气息,厚重而悠远。林薇和陈屿已经在这里忙碌了整整一个下午。书架上那些蒙尘的书籍、抽屉里散落的旧信件、泛黄的相册……被他们一件件小心地取出、检视、分类。
林薇的动作很轻柔,带着修复师特有的谨慎。她拿起一本厚厚的、封面早已磨损的硬皮笔记本,吹去上面的浮尘。这是她在一个上了锁的旧书桌抽屉最深处找到的,钥匙是她小时候见过、后来不知所踪的一枚铜制小钥匙。
爷爷的日记……林薇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翻开扉页,爷爷那熟悉的、苍劲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
陈屿站在她身旁,左臂上还缠着林薇亲手包扎的布条,血迹已经干涸成暗褐色。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林薇翻阅日记,眼神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日记的内容很庞杂,记录着爷爷林远山大半生的心路历程。从青年时期在印刷厂的学徒生涯,到后来自己经营小厂的艰辛,再到那些动荡岁月里的所见所闻。林薇一页页翻过,指尖拂过那些承载着爷爷思绪的字迹,仿佛在触摸一段鲜活的历史。
翻到日记的后半部分,时间来到了1943年深秋。爷爷的笔迹变得有些潦草,字里行间弥漫着浓重的忧虑和恐惧。
……十月廿八日,阴。师兄李默托人辗转送来一信,字迹潦草,语焉不详,只言矿上有异状,得‘怪石’,触之如焚,工友多人染‘恶疾’。嘱我万勿声张,更不可寻之。信中提及‘拾叁缺口’,不详何意。心甚不安。
……十一月五日。噩耗!师兄李默信再至!竟似绝笔!言矿难突发,死伤枕藉!其虽侥幸生还,然周身灼痛,如遭火焚!凡触石者,无不皮肤溃烂,旬月即亡!此物乃索命之祸根!字字泣血,锥心刺骨!师兄嘱我:‘此秘关乎性命,万勿探寻,永埋荒山!切记!切记!’
读罢,如坠冰窟!师兄他……恐已……
林薇的手指停在旬月即亡四个字上,指尖冰凉。爷爷日记中的描述,与陈屿展示的那封李默的亲笔信,完全印证。那深绿色的矿石,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源。
她继续往下翻,后面的日记更加沉重。
……十一月十五日。多方打探,确认师兄李默……已于前日痛苦离世。死状……惨不忍睹。同矿张姓工头,亦于昨日暴毙,症状相同。坊间皆传‘恶疾’‘瘟疫’,然我深知,皆因那‘怪石’!此物……非人间应有!
……十二月三日。风声鹤唳。有不明身份之人暗中查探矿难及师兄之事。我心忧如焚,恐秘密泄露,祸及家人。与几位信得过的老友商议,趁夜秘密重返荒山,于‘拾叁缺口’深处,寻得那‘怪石’数块,将其深埋于矿洞最底层,以巨石封堵,永绝后患!归途中,但觉那山阴风阵阵,邪气逼人,恍若地狱入口。从此,荒山成我梦魇。
……晚年。小薇渐长,聪慧好学,尤喜旧书。然每见她翻阅历史旧籍,我心中便如压巨石。荒山之秘,如同附骨之疽。那‘怪石’虽已深埋,然其凶名,其惨状,每每思之,夜不能寐。我知小薇好奇,然此秘……绝不可碰!碰之,恐招灭顶之灾!只愿此秘随我入土,永世不见天日。荒山……荒山……万万不可去!切记!切记!
最后一篇相关的日记,墨迹似乎比前面的更深,带着一种力透纸背的沉重和绝望,反复强调着对荒山的恐惧和对林薇的告诫。
林薇合上日记本,久久无言。夕阳的金辉落在泛黄的纸页上,也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日记本沉甸甸地压在掌心,也压在她的心头。那些文字,那些爷爷亲笔写下的恐惧、担忧、挣扎和牺牲……如同无声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长久以来对爷爷阻止她探索历史的不解和隐隐的怨怼,在这一刻,终于被汹涌的理解和迟来的悲伤所取代。
他不是在阻止她了解历史,他是在用自己全部的力量,试图将她隔绝于一个足以致命的、来自过去的恐怖阴影之外。他用沉默筑起高墙,用警告编织罗网,只为了护她平安。那临终前含糊不清的呓语,不是疯癫,而是至死都无法放下的、最深沉的挂念。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日记本的硬皮封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覆在她微凉的手背上。
林薇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陈屿站在身边。他的眼神温和而沉静,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理解。他没有说安慰的话,只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那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意味。
爷爷他……林薇的声音哽咽,他承受了太多……
他尽力了。陈屿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他守住了秘密,也……守住了你。
林薇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她想起了更多细节。她拿起日记本,翻到中间一页,指着上面一段话:你看这里……爷爷写,他和几个‘信得过的老友’一起去处理了矿石……陈屿哥,你爷爷……是不是……她没有说完,但眼神里充满了询问。
陈屿微微颔首,没有否认:嗯。我爷爷,当年也是其中之一。他临终前,把这个秘密,还有那份责任……交给了我。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受伤的手臂上,又缓缓抬起,看向林薇,带着一丝歉意,所以……我一直都知道荒山的危险,知道那东西的存在。爷爷去世后,我答应过他,要替他……看着你,护着你。发现地图的时候,我真的很怕……怕你像你爷爷担心的那样,一头撞进去。所以我才……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一切已不言而喻。他主动接近,提供帮助,执意陪同,甚至不惜以身相护……所有看似巧合的关心,背后都是源于一份沉重的承诺和责任。那份袖口的墨渍,或许只是他翻阅爷爷遗留的旧资料时沾染的印记,一个无心的巧合,却在她心中掀起了猜疑的波澜。
对不起……林薇低声说,为自己的猜疑感到羞愧,我……
不用说对不起。陈屿打断她,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换做是我,也会怀疑。重要的是,我们都……平安出来了。他看了一眼窗外沉沉的暮色,荒山的秘密,那份李默的笔记和矿石样本,都已经移交给专门的机构。他们会妥善处理。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到此为止。林薇在心中默念着这四个字。爷爷守护了一生的秘密,终于以一种无人伤亡(除了张野那咎由自取的结局)的方式,尘埃落定。那份沉重的过往,将被专业的机构封存、研究,或许终有一天能揭示那不属于这个时代之物的真相,但已不再是悬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两人默默地将爷爷书房的其他遗物整理归位。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消失在天际,暮色四合,书房里亮起了温暖的灯光。
收拾妥当,林薇送陈屿出门。两人站在老宅院落的门口,晚风带着深秋的凉意拂过。
手臂……记得按时换药。林薇轻声叮嘱,目光落在陈屿缠着布条的手臂上。
嗯,知道。陈屿应道,从随身的背包侧袋里,缓缓拿出一样东西,递到林薇面前。
林薇微微一怔。
那是一枚书签。木质,边缘光滑圆润,显然经常被摩挲。书签的样式……和她工作台上那枚爷爷手写的慢工出细活书签,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枚书签的顶端,曾经断裂过,如今被一种近乎天衣无缝的技艺重新拼接粘合,只留下一条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浅金色修复痕迹,如同岁月本身的一道皱纹。书签上,是爷爷那熟悉的、苍劲有力的字迹:**靜水流深**。
爷爷说你总把书签弄丢,或者弄坏。陈屿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上次去你工作室,看到这枚断了,就……顺手拿回来修了一下。用的是古籍修复的鱼鳔胶和金箔补缺法,应该……还算结实。
林薇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地接过那枚书签。温润的木质感,精细到极致的修复痕迹,爷爷熟悉的字迹……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晚风的凉意。她紧紧握住书签,仿佛握住了某种失而复得的珍宝。
她抬起头,看向陈屿。暮色勾勒出他挺拔而沉静的轮廓。她的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却化作一个简单却承载了太多情绪的问题:
陈屿哥,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下次……要是再遇到难缠的民国文献,需要查资料的时候……我还能找你吗
暮色温柔,晚风轻拂。陈屿看着林薇,镜片后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门口温暖的灯光,也映着她的身影。那眼神褪去了所有的担忧和沉重,只剩下一种历经风雨后的澄澈与温和。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扬起了唇角,那笑容如同沉静水面漾开的涟漪,自然而然地流淌开来。
随时。他温声答道,声音不高,却带着磐石般的笃定,清晰地落在林薇的心上。
林薇也笑了。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将那枚修复如初、承载着静水流深的书签,紧紧贴在心口的位置。指尖下,是书签温润的木纹和那道几乎不可见的、浅金色的修复痕迹。而心尖上,那沉甸甸压了许多年的、关于爷爷和荒山的谜团与心结,终于在这一刻,如同这沉沉的暮色般,温柔地、彻底地消散了。只留下一种劫波渡尽后的宁静,以及一份沉静如深水、却足以托起未来的暖意。
院门在陈屿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渐深的夜色。林薇站在门内,听着他沉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融入城市夜晚的喧嚣。她低头,再次凝视掌心那枚静水流深的书签。路灯昏黄的光晕透过门廊的玻璃,落在书签上,那道浅金色的修复痕迹在光线下流转着极其微弱的、温润的光泽。
静水流深。
她无声地念着这四个字。爷爷的期许,陈屿的性情,或许……也是她未来要走的路。不再有惊心动魄的矿洞探险,不再有令人窒息的辐射恐惧,但那些泛黄的纸张、尘封的墨迹、沉默的历史碎片,依旧需要有人去守护,去修复,去理解。只是这一次,她的身边,多了一份可以随时依靠的笃定。
书房里整理好的旧物散发着安宁的气息。林薇没有立刻回屋,而是走到院中的老槐树下。深秋的夜风带着寒意,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脚边。她抬头望向夜空,厚重的云层不知何时散开了些许,几颗寒星在深蓝的天幕上明明灭灭。
荒山的秘密,连同张野那被乱石掩埋的疯狂,已被彻底封存于黑暗的地底。那块诡异的矿石和师兄李默用生命留下的警示笔记,已移交给穿着厚重防护服、神情肃穆的专业人员。后续的一切,不再是她的责任。爷爷的日记,已为那段尘封的往事画上了句号。剩下的,只有活着的人,该如何继续前行。
几天后,林薇回到了市图书馆古籍修复室。熟悉的纸张与浆糊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秩序感。工作台上,那枚慢工出细活的书签依旧静静压在一叠待修复的书页上。她将静水流深的书签小心地放在它旁边。一旧一新,一快一慢,像一种无声的传承与映照。
生活似乎回到了原有的轨道。她依旧埋首于那些破损泛黄的书页,用纸浆填补虫蛀,用金箔修复残缺。动作依旧精准,耐心依旧极致。只是偶尔,当她修复到民国时期的文献,看到某些特殊的装帧或模糊的印章时,会下意识地停顿片刻,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是城市不变的风景。但她的心底,仿佛悄然开辟了一方更广阔的天地,那里不再只有书页的方寸,也容纳了爷爷沉默的背影、矿洞冰冷的岩壁、陈屿挡在她身前坚实的臂膀,以及那深埋于地下的、警示着贪婪与未知的幽光。
陈屿的伤恢复得不错。他偶尔会来图书馆查阅档案,顺道会来修复室看看。有时带一杯热可可,有时只是站在门口,安静地看着她工作片刻。两人很少再提起荒山,话题往往围绕着新发现的某份有趣档案,或是某本古籍中令人费解的批注。交流平静而自然,像溪水流过卵石。
一次,林薇正修复一本清代的诗集,书页间掉出一张夹着的、绘制粗糙的山水小笺。她拿着小笺,对着灯光研究上面模糊的墨迹和奇特的折痕,眉头微蹙。
像是某种密信标记……但手法很生僻。她低声自语。
需要帮忙吗温和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薇抬起头,看到陈屿倚在门框边,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镜片后的眼神带着询问的笑意。
林薇也笑了,将那张小笺递过去:来得正好,陈大管理员。看看这个,眼熟吗
陈屿走过来,接过小笺,仔细端详片刻,又从档案袋里抽出一张泛黄的、印着复杂表格的旧纸。巧了,刚在楼下民国邮政档案里看到一种类似的‘折角隐语’,好像是某个地方小报馆内部传消息用的……他自然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将两张纸并排放在工作台上,开始低声讲解起来。
柔和的灯光洒在他们身上,一个指着纸上的折痕和墨点,一个专注地倾听,偶尔提出疑问。空气里弥漫着旧纸的微香和热可可淡淡的甜味。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车流声隐约传来。一切都显得如此平常,如此安稳。
没有惊涛骇浪,没有生死相托。只有修复室里经年累月的静谧,只有灯光下泛黄的纸页,只有两人之间流淌的、关于墨痕折角的低声絮语。
然而,林薇清晰地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当陈屿的手指无意间掠过她递过去的镊子,指尖的温度短暂相触;当他为她指出一个她忽略的细节,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了然的笑意;当她将修复好的书页归位,抬头撞上他沉静注视的眼神……那些细微的瞬间里,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一种在共同经历生死与揭开沉重过往后沉淀下来的、深水般的信任与温存。
静水流深。她再次想起书签上的字。
那些汹涌的、足以颠覆生命的秘密已归于尘土。而生活,如同深流的静水,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蕴藏着曾经激荡的痕迹和继续向前的力量。她依旧修复着历史的碎片,但修复的意义,在守护之外,似乎又多了一层——那是爷爷用沉默守护的,是陈屿用行动守护的,也是她自己在矿洞幽暗深处最终领悟的:守护真相,是为了让活着的人,能在阳光下,更安宁、更珍惜地走下去。
她拿起一枚新的竹起子,蘸取少量浆糊,开始修补诗集中下一页的虫洞。动作依旧缓慢,依旧精准。灯光下,她低垂的侧脸平静而专注。旁边,两枚书签并排而立,慢工出细活与静水流深,墨迹温润,如同岁月无声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