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凌晨两点半,救护车凄厉的尖叫撕开了城市沉睡的寂静,也撕开了我们家那层勉强维持的、薄如蝉翼的平静。惨白的车灯,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粗暴地捅进我家那扇摇摇欲坠的单元门,把楼道里剥落的墙皮和角落里堆积的尘埃照得无所遁形。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刺鼻的消毒水味儿,混杂着一股若有若无、仿佛陈年霉烂纸牌的酸腐气息。担架床的轮子碾过坑洼的水泥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我妈躺在上面,瘦得只剩下一把嶙峋的骨头,被宽大的病号服包裹着,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她脸色灰败,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如同一具蒙着灰布的骷髅。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带着一种命悬一线的挣扎。然而,即使在这样剧烈的痛苦和颠簸中,她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褐色老年斑的手,却像被某种深入骨髓的本能驱使着,五指无意识地、神经质地反复搓捻着担架边缘粗糙的帆布。那动作,熟练得让人心头发冷——活脱脱就是在摸一张无形的麻将牌,在绝望的深渊里,还在本能地寻找着那虚幻的自摸。
快!氧气!动作快!医护人员急促地吼着,手忙脚乱地推着担架车。混乱的光影和刺耳的噪音中,一道沉默而沉重的身影像礁石般矗立在角落的阴影里。那是我哥,赵磊。
他像一尊被风霜过早侵蚀的石像,宽厚的肩膀微微佝偻着,仿佛压着千钧重担。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还残留着刚从工厂车间带回来的油污,汗水在那层污渍上冲刷出几道沟壑,像干涸土地上龟裂的缝隙。他粗糙的手死死攥着担架床冰冷的金属栏杆,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蜿蜒暴起的青筋清晰可见,每一次我妈痛苦的抽搐,都让他手臂上的肌肉跟着剧烈地绷紧一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担架上那个枯槁的身影,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刻骨的痛楚,还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无声的愤怒。那种愤怒沉甸甸的,压得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他嘴唇紧抿成一条生硬的直线,下颌绷得死紧,仿佛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咬碎牙关,阻止那些即将喷薄而出的质问和嘶吼。
而我,赵阳,则瑟缩在更深的阴影里,几乎要把自己嵌进身后那冰冷掉渣的墙壁里。救护车顶灯旋转的刺目蓝光,像无数把冰冷的手术刀,一次次残忍地划过我的脸。每一次光线扫过,都让我无所遁形。我不敢看担架上母亲那张被病痛扭曲的脸,更不敢触碰哥哥眼中那足以将我烧成灰烬的沉痛目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每一次跳动都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绞痛和铺天盖地的羞耻。那感觉像冰冷的藤蔓,缠住我的四肢,把我死死钉在原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攥住口袋里那个冰冷的金属方块——我的手机,仿佛那是唯一能让我暂时逃离这个炼狱的救命稻草。屏幕是黑的,但我能感觉到它微弱的心跳,那是我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一个不需要面对这沉重现实的避难所。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终于被医院的嘈杂彻底吞没。急诊室门口惨白的灯光下,医生拿着单子走过来,声音平板无波:预交费,三万。抓紧。
这三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空气里。哥哥赵磊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催命符般的缴费单,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绝望。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沾满油污的工装外套口袋,手指颤抖着,在里面摸索着,掏着,动作越来越急,越来越绝望。那动作,像是在一片荒芜的沙漠里徒劳地挖掘着根本不存在的甘泉。
最终,他的手僵在那里,空荡荡地垂了下来。他猛地转过头,那双通红的、燃烧着痛苦和难以置信火焰的眼睛,像两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那目光锐利得能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深处。
钱呢他喉咙里滚出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像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颤抖,赵阳!我问你话!妈枕头底下那个铁盒子里的三万块钱呢!那是我给她准备的化疗钱!
那嘶吼像炸雷劈进我的耳朵,震得我脑子里嗡嗡作响。我浑身一哆嗦,几乎要瘫软下去,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铁盒子那三万块那个沉甸甸、被妈妈当命根子一样藏着掖着的旧饼干盒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填满。昨晚……昨晚她出去前,脸上那种孤注一掷的狂热……回来时那失魂落魄、面如死灰的样子……一个可怕的、我根本不敢去想的念头猛地攫住了我!
我……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在哥哥那山崩海啸般的愤怒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我下意识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冰冷的触感沿着脊椎蔓延。
不知道!赵磊猛地一步跨到我面前,巨大的阴影瞬间将我完全笼罩。他身上那股浓重的机油味和汗味混合着医院消毒水的气息,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猛地揪住我松垮的T恤领口,像拎一只待宰的小鸡,把我狠狠掼在墙上。后背撞上坚硬的水泥墙,痛得我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
废物!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你就知道躲!躲在你那个破游戏里!那是救命的钱!是老子在车间里熬油点灯,一天干十几个小时,一分一分攒出来的!是妈的命!你他妈就是个废物!彻头彻尾的废物!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那喷溅到我脸上的唾沫星子,滚烫得如同熔岩。
废物。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我心脏最深处那块腐烂发臭的地方。剧痛瞬间炸开,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熟悉感。是啊,废物。除了像个懦夫一样躲进那个虚拟的、光怪陆离的游戏世界,用震耳欲聋的音效和炫目的光影麻痹自己,我还能做什么面对我妈那张被病魔和赌瘾双重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脸,面对我哥被生活压弯的脊梁和那双布满血丝、写满绝望的眼睛,我除了把头埋进沙子里当鸵鸟,还能做什么
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麻木感交织着,迅速吞噬了刚才那点可怜的恐惧。我猛地甩开他揪着我领口的手,动作带着一种绝望的蛮力。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狠狠瞪着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我自己都陌生的低吼:对!我是废物!那你呢你除了拼命,除了骂我,你还能做什么你能拦住她不去赌吗你能治好她的病吗我们就是两个废物!谁也救不了谁!
吼完,我再也不敢看他脸上那瞬间凝固的、仿佛被整个世界背叛了的表情。我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撞开旁边一个呆若木鸡的护士,像一颗出膛的、慌不择路的子弹,朝着医院那深不见底的、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走廊尽头,没命地狂奔而去。身后,似乎传来护士的惊呼,还有我哥那一声被走廊吞噬的、破碎到不成调的嘶吼。但我不敢回头,不能回头。只有前方,只有我那间散发着霉味和外卖盒馊臭的出租屋,只有电脑屏幕上那片虚拟的战场,才能给我片刻的喘息,哪怕那喘息带着剧毒。
我重重摔上出租屋那扇单薄破旧的木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样滑坐到地上。心脏还在疯狂地擂着鼓,每一次沉重的跳动都牵扯着被哥哥抓过的衣领下的皮肤,火辣辣地疼。急诊室门口那绝望的嘶吼、妈妈担架上那只搓捻着空气的手、医生平板无波的三万块……这些画面像失控的幻灯片,在我脑子里疯狂闪回、切割、旋转。
废物……
哥哥那两个字,带着滚烫的唾沫星子和刻骨的绝望,又一次在耳边炸响。我猛地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声音甩出去。我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几乎是扑到那张堆满空饮料罐和泡面桶的电脑桌前。颤抖的手指粗暴地按下开机键,主机风扇发出沉闷的呜咽,像一头垂死的野兽在挣扎。屏幕上幽幽的蓝光映亮了我惨白的、布满冷汗的脸,还有那双空洞失焦的眼睛。
登录游戏。戴上耳机。瞬间,震耳欲聋的战场音效、队友们亢奋的嘶吼、技能释放时炫目的光效,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我操纵着屏幕里那个身着华丽铠甲、手握发光巨剑的虚拟战士,一头扎进混乱的战场中央,疯狂地点击鼠标,敲击键盘,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狠劲。虚拟的刀光剑影,虚假的荣耀击杀提示,像强效的麻醉剂,暂时麻痹了神经末梢传来的尖锐痛楚。在这里,我不需要面对病床上垂死的母亲,不需要面对被掏空的铁盒子,不需要面对哥哥眼中那沉甸甸的、压死人的失望。在这里,我甚至可以是个英雄,指挥着队伍,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将强大的副本BOSS逼入绝境。
漂亮!阳哥牛逼!这波指挥绝了!耳机里传来队友阿飞兴奋到破音的嚎叫。
输出跟上!治疗奶好我!最后一波!推了它!我对着麦克风嘶吼,声音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微微变调,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精准地按下每一个技能键,屏幕里那个威风凛凛的战士发出震天的战吼,巨剑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斩落。巨大的BOSS发出不甘的哀嚎,轰然倒地,爆出满地璀璨的虚拟装备。
赢了!赢了!首杀!耳机里瞬间被队友们狂喜的欢呼和粗口淹没。
屏幕上跳动着炫目的胜利特效,金色的Victory大字几乎占满了整个视野。一股巨大的、虚幻的满足感猛地冲上头顶,瞬间淹没了所有现实的沉重。我瘫倒在吱呀作响的破旧电脑椅上,长长地、带着颤音地吁出一口浊气,嘴角扯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扭曲的笑容。赢了。在这里,我至少还能赢点什么。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但我懒得去擦。只是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刻虚假的、令人眩晕的胜利感,像吸毒者贪婪地吸食着最后一缕毒烟。
就在这时,扔在杂乱桌面上的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刺目的白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屏幕上跳跃着一个名字:赵磊。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沉。刚才那点虚假的胜利感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瞬间破灭得无影无踪。一种不祥的预感,冰冷黏腻,如同毒蛇般顺着脊椎迅速爬升,缠住了我的脖子。
我盯着那闪烁的名字,足足有十几秒,手指僵硬得像冻住了一样。急诊室门口的绝望,担架上那只搓捻的手,还有那句废物……所有的画面再次汹涌回潮。最终,我还是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划开了接听键。甚至没等我喂出声,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冰冷而急促的男声:
喂是赵磊的家属吗这里是市二医院急诊!赵磊出车祸了!很严重!你赶紧过来!
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手机差点从我汗湿的手中滑落。车祸哥哥很严重
电话里还在说着什么肇事逃逸、失血过多、正在抢救,但那些字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只有一种灭顶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全身。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断电话,怎么冲出那间弥漫着馊臭和虚拟硝烟味道的出租屋的。深秋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却丝毫无法冷却我浑身滚烫的恐惧。我跌跌撞撞地跑到路边,对着空寂的街道徒劳地挥舞着手臂,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嘶哑的呼喊。时间一分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像是从地狱的缝隙里钻出来,停在我面前。
市二医院!快!求你快!我拉开车门扑进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我惨无人色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大概也猜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二话没说,猛地一踩油门。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蹿了出去。窗外的路灯和霓虹连成一片模糊流动的光带,刺得我眼睛生疼。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形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旋转:哥……你不能有事!你不能有事!
冲进市二医院急诊大厅,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混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刺眼的顶灯下,人群混乱地涌动。我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抓住一个路过的护士,声音嘶哑地吼着:赵磊!车祸送来的赵磊在哪!
护士被我疯狂的样子吓了一跳,匆忙指了指走廊尽头亮着手术中红灯的方向。我拔腿就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手术室门口冰冷的蓝色塑料长椅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个穿着交警制服的人。他手里拿着一个沾满泥污和暗红色血迹的黑色旧皮夹,正低头翻看着什么。
赵磊……他怎么样!我冲到他面前,声音抖得厉害。
交警抬起头,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还在抢救,情况很危险。他顿了顿,把那个皮夹递到我面前,这是伤者身上的。你是他弟弟
我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皮夹。它冰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粘腻感。我认得它,这是哥哥用了很多年的旧皮夹,边缘已经磨损得起了毛。我下意识地打开它。里面没有钱。只有几张零散的、皱巴巴的证件。然而,在透明夹层后面,除了他的身份证,还塞着几张薄薄的、颜色有些特殊的票据。
我的目光凝固在那几张票据上。
那不是普通的收据。纸的质地有些特别,印着市血液中心的红色徽标。上面清晰地打印着日期、献血者姓名赵磊、献血量(400cc)、还有……领取的营养补助金额(每次400元)。一张,两张,三张……最近的一张,日期赫然就是三天前!
日期是三天前!三天前……那不正是妈妈输掉那三万块救命钱的第二天吗!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僵了我全身的血液。我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那几张薄薄的纸片。那些数字,那个鲜红的徽标,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400cc……400块……一次,又一次……三天前……
我哥……他哪里是去工厂加班他是在卖血!用自己身体里滚烫的、维系生命的血,去填补那个永远填不满的、名为赌瘾的无底洞!去换那一点点可怜的营养费,妄图攒够那被我妈轻易丢在牌桌上的三万块!他白天在震耳欲聋的车间里透支体力,晚上……晚上竟然还要去……
呕……一股难以抑制的、混合着胆汁的酸水猛地涌上喉咙。我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部痉挛抽搐,眼前阵阵发黑。泪水混合着冷汗,疯狂地涌出眼眶,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巨大的羞耻和悔恨像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心脏,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我像个废物一样躲在虚拟的荣光里醉生梦死的时候,我的亲哥哥,正在用最原始、最惨烈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榨干他自己!
废物……废物……哥哥那绝望的嘶吼,此刻像淬毒的钢针,在我混乱的脑海里疯狂穿刺,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重量。每一个字,都砸得我灵魂剧震。他骂得对!彻头彻尾的对!
我猛地直起身,用袖子狠狠擦掉脸上的泪水和污秽。视线依旧模糊,但心底某个地方,却像被这残酷的真相狠狠撕裂后,又被一种更冰冷、更决绝的东西填满了。我抬起头,望向手术室门上那盏依旧亮得刺眼的红灯。那红光,此刻在我眼中,仿佛浸透了我哥的鲜血。
不能再躲了。赵阳,你他妈不能再躲了!
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终于露出獠牙的困兽,猛地转身,不再看那盏刺目的红灯,朝着医院外那深沉的夜色,狂奔而去。夜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却奇异地让我混乱滚烫的大脑冷却下来。只有一个念头,清晰、冰冷、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在脑海中疯狂燃烧:钱!必须立刻弄到钱!医药费!哥的命!不能再等了!
我冲回自己那间散发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出租屋。目标无比明确——电脑桌下那个积满灰尘的旧纸箱。那里面,塞满了我这几年在这个虚拟世界里奋斗的成果:各种限量版的游戏角色模型、绝版的武器皮肤兑换码、价值不菲的稀有账号……这些曾被我视若珍宝、代表着虚假荣耀的塑料和电子数据,此刻在我眼中,不过是换取现实世界救命稻草的工具。
我粗暴地掀开纸箱盖子,灰尘呛得我一阵咳嗽。手指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麻利。我打开电脑,登录了那个最大的虚拟物品交易平台。屏幕的光映亮我布满血丝却异常冷静的双眼。我点开那些珍藏品的链接,没有丝毫犹豫,手指在鼠标上疯狂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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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提示音开始疯狂地响起,像催命的符咒。交易窗口不断弹出。我像个最冷酷高效的商人,无视那些试图砍价的试探,只和出价最快、最干脆的买家交易。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敲击声密集如雨点。支付宝到账的提示音,一声接一声,冰冷而短促地响起。
支付宝到账,1500元。
支付宝到账,800元。
支付宝到账,2000元……
……
冰冷的电子女音一声声报着数字。屏幕的冷光映着我同样冰冷的侧脸,没有任何表情。那些曾让我在虚拟世界里热血沸腾、激动得彻夜难眠的珍宝,此刻变成一串串毫无温度的数字,汇入那个同样冰冷的账户。当最后一件值钱的虚拟物品交易完成,我看着支付宝里那个终于凑够的数字——两万七千三百八十五元六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了一下,随即又猛地松开,留下一种空荡荡的、带着血腥味的麻木。
够了。至少,能撑过最紧急的关头了。
我猛地拔掉电脑主机后面那纠缠如蛇的电源线。啪嗒一声轻响,屏幕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房间里最后一点光源消失了,只剩下窗外城市遥远而模糊的光污染,在墙壁上投下诡异的影子。我坐在那片骤然降临的黑暗里,后背挺得笔直,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出租屋里那股熟悉的霉味和外卖馊味变得格外清晰刺鼻。几秒钟的死寂后,我拿起手机,屏幕的光再次照亮我的脸。找到联系人妈,拨号。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背景音嘈杂混乱,夹杂着洗牌的哗啦声和男人粗鲁的叫嚷。喂阳阳我妈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被病痛和强打精神扭曲的沙哑,还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
妈,我的声音异常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哥出车祸了,在手术室抢救,需要钱。我筹到了,现在过去给你办住院手续。你在家等着。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只有背景里哗啦啦的洗牌声还在顽固地响着,显得格外刺耳。几秒钟后,才传来她明显变调、带着巨大惊惶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声音:车……车祸磊磊他……他怎么样了!你……你哪来的钱她声音抖得厉害。
在家等着。我没有回答她的任何问题,只是重复了一遍,然后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像是对过往那个懦弱逃避的赵阳,敲响的最后一记丧钟。
我揣起手机,抓起桌上那张还带着打印机热度的缴费单,大步流星地走出这间埋葬了我几年青春的屋子。门在身后重重关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像关上了一个腐朽不堪的旧时代。
再次踏入那间充斥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病房时,我妈已经在了。她蜷缩在病床上,身上盖着洗得发白的被子,显得更加瘦小枯槁。那张被病痛折磨得脱了形的脸上,交织着惊魂未定、巨大的担忧和一种更深沉的、挥之不去的灰败。看到我进来,她的嘴唇哆嗦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带着一丝陌生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畏惧我哥出事的消息,像一盆冰水,暂时浇熄了她眼中那惯常的、对赌博的狂热火焰还是说,仅仅是被这接二连三的打击砸懵了
我径直走到床边,没有看她,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只是拿出手机,对着那张缴费单上的二维码,平静地扫码、输入金额、确认支付。冰冷的电子女音清晰地报出:支付成功,两万七千三百八十五元六角。
听到这个数字,我妈的身体明显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陷的、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我,里面翻涌着震惊、困惑,还有一丝被戳破某种隐秘的狼狈。阳阳……你……你哪来这么多……她声音嘶哑干涩。
哥的血,和我的游戏账号。我打断她,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别人的事情。我把支付成功的界面在她眼前晃了一下,然后收起手机,转身,不再多看她一眼。医生马上会来安排治疗。你躺着。
我的目光落在她枯瘦的手腕上,那里空空如也。但我知道,那副常年不离手、被她摩挲得油光发亮的小麻将牌,此刻一定像毒蛇一样,盘踞在她贴身的口袋里,散发着无声的诱惑。我没有点破,只是走到窗边,背对着她,望着窗外医院院子里那几棵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叶子几乎掉光了的梧桐树。病房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她压抑而艰难的呼吸声,像破旧的风箱。
沉默像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开始透出一种病态的灰白,她才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的疲惫,极其缓慢地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一缕青烟:
阳阳……这钱……还够几天
我转过身,迎上她那双浑浊的、带着最后一丝渺茫希冀的眼睛。那眼神像濒死的鱼,徒劳地翕动着鳃。病房惨白的灯光照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清晰地映出每一条深刻的、写满痛苦和绝望的皱纹。
三天。我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没有任何修饰,冰冷得像手术刀。
三天……她喃喃地重复着,眼神里那点微弱的光,像风中残烛,噗地一下彻底熄灭了。整个人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更深地陷进了那堆白色的被褥里,像一具被遗弃的、等待入土的躯壳。病房里只剩下她越来越急促、越来越艰难的喘息声,像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摩擦。
夜色像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城市。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光线昏黄而虚弱。我靠在冰冷的窗框上,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像绷紧的弓弦。我妈蜷缩在病床上,背对着我,被子拉得很高,盖住了头,整个人纹丝不动,像是睡着了。只有那被子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证明那下面还有一丝活气。
但我知道,她没睡。那是一种长期在黑暗中练就的本能直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的张力。我甚至能听到她混乱的、如同困兽般的心跳,能嗅到那副藏在贴身口袋里的冰冷麻将牌散发出的、绝望又疯狂的气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不知过了多久,病床上那团被子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动作很慢,很小心,带着一种做贼般的谨慎。接着,被子被一点点掀开。她像一具被丝线操控的木偶,极其僵硬地、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身体,试图坐起来。枯瘦的手摸索着床边,支撑着身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她衰败的脏器,带来一阵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痛苦的闷哼。
我依旧靠在窗边,一动不动,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死死盯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带着冰冷的愤怒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她终于坐了起来,背对着我,低着头,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然后,她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凝固的速度,掀开被子,枯瘦如柴的腿试探着挪下床。那双干瘪的脚趿拉上床边那双破旧的塑料拖鞋时,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在死寂的病房里如同惊雷。
她扶着床沿,极其艰难地站直了身体。那件宽大的病号服挂在她身上,空荡荡的,像个罩在竹竿上的麻袋。她停顿了几秒,似乎在积蓄力量,又似乎在侧耳倾听我的动静。然后,她迈出了第一步,朝着病房门口的方向。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门把手的那一刻,我终于动了。没有怒吼,没有质问,只是像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一步跨到她身后,猛地伸出手,铁钳般攥住了她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手腕!
啊!她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身体剧烈地一颤,猛地回过头来。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因为惊恐和病痛扭曲得不成样子,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却爆发出一种骇人的、孤狼般的凶光,死死地瞪着我。
放开我!她嘶声尖叫,声音像是用砂纸磨过,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另一只手拼命地来掰我的手指,那点微弱的力气如同蚍蜉撼树。
你去哪儿我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像从冰窟窿里捞出来,攥着她手腕的手指没有丝毫松动,反而收得更紧,仿佛要将那脆弱的骨头捏碎。
我去哪儿!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喷射出怨毒和一种彻底的绝望,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要刺破屋顶,我还能去哪儿!我要去赢回来!赢回你哥的命钱!赢回我的棺材本!你们一个个都靠不住!靠不住!!她歇斯底里地吼叫着,身体因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放开我!我这把烂命,不赌这一把,横竖也是个死!赌赢了,你们俩才有条活路!听到没有!活路!
活路我盯着她那双被赌瘾和病痛彻底烧毁理智的眼睛,一股冰冷的怒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我浑身血液都在沸腾。所有的压抑、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屈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我猛地将她那枯柴般的手臂狠狠一甩。她踉跄着后退,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你的活路,就是拿我哥卖血的钱,再去填那个无底洞!我往前逼近一步,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字字诛心,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再看看我哥!他躺在手术台上,命悬一线!他流的血,都他妈是为了什么!
我妈被我吼得瑟缩了一下,但眼中那疯狂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被更深的绝望和一种破罐破摔的狠戾点燃。你懂什么!你个小兔崽子懂什么!她嘶吼着,挣扎着想要站直,我不赌……不赌拿什么治病拿什么救你哥指望你这个废物吗!啊!
指望我我笑了,那笑声在死寂的病房里显得格外瘆人。我没有再理会她,猛地转身,拉开病房的门,像一阵裹挟着冰碴的狂风,朝着楼下冲去。身后传来她带着哭腔和疯狂的嘶喊:赵阳!你给我回来!回来!
医院大门外,深夜的寒风卷着落叶,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猎豹,凭着记忆中对那个隐藏在破旧居民楼深处的、乌烟瘴气的地下赌场位置的模糊印象(那是她某次醉酒后无意泄露的),在空旷冷寂的街道上发足狂奔。肺部火烧火燎,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炸开。愤怒、绝望、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像毒藤一样缠绕着我,催动着脚步。
那扇隐藏在油腻腻的烧烤摊后面、不起眼的绿色铁皮门,像地狱的入口。劣质烟草、汗臭、劣质酒精和一种陈年霉烂的气息混合成的污浊热浪,在我猛地推开门的瞬间,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呛得我一阵窒息。里面灯光昏暗,烟雾缭绕,人声鼎沸。几张油腻腻的桌子边围满了人,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贪婪、麻木或歇斯底里的亢奋。骰盅的摇晃声、麻将牌的碰撞声、赢家的狂笑和输家的咒骂,汇成一片令人作呕的噪音海洋。
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瞬间就锁定了角落那张最大的牌桌。她果然在那里!被几个同样眼神浑浊、形容枯槁的老赌棍围着。她佝偻着背,枯瘦的手指死死捏着几张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牌面,脸上泛着一种病态的、回光返照般的潮红,那是一种赌徒看到希望时特有的、扭曲的狂热。她甚至没注意到我的闯入。
我拨开挡路的人,无视那些不满的嘟囔和咒骂,像一辆失控的火车头,径直冲到那张桌子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我猛地伸出双手,抓住油腻腻的桌布边缘,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向上一掀!
哗啦——哐当——!
牌桌像被掀翻的甲板,麻将牌、骰子、钞票、烟灰缸、啤酒瓶……所有东西稀里哗啦地飞溅出去,砸在地上,发出一片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赌场瞬间死寂!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东西落地的余音嗡嗡作响。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愕然地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妈!我的声音炸雷般响起,盖过了所有噪音,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和滔天的怒火,直直刺向那个僵在椅子上的枯槁身影。
她猛地抬起头,看到是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狂热的火焰被这兜头一盆冰水彻底浇灭,只剩下巨大的惊骇、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当众扒光般的羞耻和愤怒。
你……你疯了!她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变调,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我,又指向满地狼藉,你……你赔我的牌!赔我的钱!我的大三元……我的大三元啊!她语无伦次,仿佛那副被打断的牌局比什么都重要。
大三元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她那张被赌瘾彻底摧毁的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你眼里就只有这个!只有输赢!那我哥呢他流的血算什么!他这条命又算什么!
我猛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薄薄的、边缘已经磨损的存折。那是我哥赵磊的存折。我把它高高举起,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拍在唯一还立着的一张、沾满油污和烟灰的塑料凳面上!
啪!
一声脆响,在死寂的赌场里格外刺耳。
看清楚!我的声音嘶哑,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看清楚这上面的数字!看清楚每一笔进账后面跟着的是什么!我指着存折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记录:微薄的工资收入,间隔不久就会出现的、少得可怜的营养补助(400元),还有那些被迅速划走的、用于支付医院账单的款项。存折的余额栏,此刻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刺眼的0.00。
看见了吗妈!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悲愤,回荡在这肮脏污浊的空间里,压过了所有窃窃私语,他白天在车间里熬命!晚上去卖血!卖他身体里最后那点热乎的血!就为了填你那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就为了换你多活几天!多活几天干什么就为了让你有力气坐在这里,把他用命换来的钱,再一把一把地输掉吗!
我的吼声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狠狠凿开了赌场里那层麻木的喧嚣。周围那些赌徒们脸上或亢奋或贪婪的神情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茫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耻他们的目光在我和我妈之间来回扫视,最后都落在那本拍在凳子上的、字迹清晰的存折上。空气仿佛被冻结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远处霓虹灯透过肮脏窗户投下的、变幻不定的诡异光影。
我妈像一尊被雷劈中的泥塑,僵在原地。她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惨白得像一张揉皱的纸。那双深陷的、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本摊开的存折,目光如同生了锈的钝刀,艰难地、一点点地刮过上面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刺目的营养补助字样。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仿佛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漏气的嘶声。
赵磊……卖……卖血……她终于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天塌地陷般的茫然和难以置信。她枯瘦如柴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幅度越来越大,像寒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
对!他卖血!我毫不留情地打断她,声音依旧冰冷,但眼底却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翻涌,为了你那永远填不满的赌瘾!为了给你买那几瓶吊命的药!我指着她,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现在,他躺在手术台上,命悬一线!而你!你他妈还在这里赌他的命!
我……我……我妈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浑浊的泪水终于像决堤的洪水,汹涌地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滚落,冲刷着她脸上深刻的皱纹和病态的灰败。那泪水浑浊不堪,混合着痛苦、悔恨,还有一种被彻底击垮的绝望。她看着那本存折,又抬起泪眼模糊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恐惧,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眼前这个她生养的、此刻却陌生得像索命厉鬼的儿子。
不……不是……我没有……她徒劳地摇着头,语无伦次,身体抖得像筛糠,脚下踉跄着后退,仿佛想要逃离这残酷的真相和我的逼视。
你没有什么!我往前逼近一步,声音低沉而危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没有一次次把救命钱丢在牌桌上你没有在他累死累活的时候想着再来一把翻本你没有在他躺在手术室的时候,还想着溜出来赌这最后一把!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她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上。她被我逼得连连后退,脚下一个趔趄,枯瘦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像一截被彻底蛀空的朽木,软软地、无声地瘫倒下去。她没有摔在地上,而是被旁边一个看呆了的、同样干瘦的老赌徒下意识地扶了一把,才勉强没有直接栽倒。她就那样瘫软地靠在那个同样满身烟味、眼神浑浊的老人身上,头深深地垂了下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那呜咽声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无法控制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哭声凄厉绝望,在死寂的赌场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崩溃。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她崩溃的哭声,像钝刀子割着所有人的神经。那些赌徒们面面相觑,有人眼神躲闪,有人流露出些许廉价的同情,更多人则是麻木和事不关己的冷漠。
我胸膛剧烈起伏,看着那个瘫倒在地、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枯瘦身影,看着她因为绝望而蜷缩成一团的样子,心底那股燃烧的怒火,并没有因为她的崩溃而平息,反而被一种更深的、冰冷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所取代。我弯下腰,捡起那本掉在地上的、承载着我哥血泪的存折。纸张冰冷,边缘硌着掌心,像一块沉重的墓碑。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靠近,哭声猛地一窒,身体剧烈地瑟缩了一下,抬起头,用那双被泪水糊得完全看不清的、充满巨大恐惧的眼睛望着我,像一只等待屠刀落下的羔羊。
我没有再吼她,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她,用平静得可怕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妈,你赌输了。
这五个字,像最后的判决,抽走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她眼中的恐惧瞬间被巨大的空洞取代,头无力地垂了下去,只剩下身体还在本能地、微弱地抽搐。
我站起身,不再看地上崩溃的母亲和周围那些麻木的看客。攥紧那本冰冷的存折,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转身,一步一步,异常沉重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出了这片散发着腐朽和绝望气息的深渊。身后,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我的脚步,在这城市冰冷黑暗的巷道里,久久不散。
夜更深了,寒意刺骨。我独自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变形。医院那栋惨白的大楼轮廓在前方越来越清晰,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墓碑。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微光。是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但内容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
赵磊家属:患者已脱离危险,转入ICU观察。请尽快补缴费用。
脱离危险。ICU。补缴费用。
简单的几个词,却像沉重的枷锁,再次套上我的脖子。我哥的命暂时抢回来了,但悬在头顶的利剑并未消失。我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埃和汽车尾气味道的冰冷空气。肺部被刺激得生疼,却奇异地让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我哥的血止住了,但我妈的病,真的能治好吗那张病床上躺着的,仅仅是癌细胞吗
口袋里的存折,薄得像一张纸,却重逾千斤。哥的血汗钱空了,我那些虚拟的珍宝也化为了医药费的数字。下一步呢ICU的费用,后续的治疗……巨大的、冰冷的现实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我布满血丝却异常平静的眼睛。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删除了所有游戏APP。图标消失的瞬间,心里某个地方仿佛也空了一块,但随即又被一种更沉重的东西填满。然后,我点开一个招聘网站的图标,注册,填写信息。学历高中肄业。工作经验无。技能游戏代练……手指在期望职位一栏悬停片刻,最终,坚定地敲下:送餐员、搬运工、夜班保安……能立刻拿到钱的工作。
做完这一切,我收起手机。医院大楼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哥在里面,妈……大概也被闻讯赶来的护士或警察送回去了吧我没有立刻走进去,只是静静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望着远处城市迷离的灯火。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席卷全身,但在这疲惫的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艰难地生根发芽。
那是责任。冰冷、坚硬、不容逃避的责任。
它不再属于赵磊一个人了。它现在,压在我的肩上。很重,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却让我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重新走进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刺鼻,却多了一丝属于凌晨的、死寂的寒意。穿过长长的、灯光惨白的走廊,走向重症监护区。远远地,我就看到了那扇熟悉的病房门。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
我轻轻推开门。
病床上,我妈已经回来了。她似乎睡着了,或者只是闭着眼睛,枯瘦的身体蜷缩在白色的被子里,显得更加渺小脆弱。脸上还残留着泪痕,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痛苦地紧锁着。护士大概给她用了镇静的药物。
而就在她病床旁边的陪护椅上,哥哥赵磊的那本深蓝色、边缘磨损的旧存折,静静地躺在那里。它被仔细地摊开了,正好翻到最后一页,那个刺眼的、孤零零的0.00毫无遮掩地对着惨白的灯光。旁边,放着一个皱巴巴的小纸团,依稀可见是……一张扑克牌黑桃A被揉成了一团。
我的目光停留在那本摊开的存折上,又缓缓移向病床上那个沉睡(或者说昏迷)的身影。病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监测仪器发出的、规律而冰冷的电子音。
我走到陪护椅边,没有坐下,只是俯下身,伸出手,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合上了那本摊开的存折。深蓝色的封面,遮住了那个残酷的0.00。
然后,我极其缓慢地,在陪护椅上坐了下来。硬质的塑料椅面冰凉。我没有看床上的母亲,只是抬起头,目光越过她沉睡的身影,投向病房窗外那片深沉的、似乎永无尽头的黑暗夜空。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城市庞大的轮廓在远处蛰伏,只剩下几盏零星的灯火,如同迷失在黑暗海洋中的孤舟,微弱地亮着,透着一股子徒劳的倔强。病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嘀…嘀…声,像冰冷的时间水滴,一下下敲打在凝固的空气里。
我坐在冰冷的塑料陪护椅上,身体僵硬得像一块风干的木头。极度的疲惫像沉重的潮水,从骨头缝里一丝丝渗出来,几乎要将我溺毙。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了铅块,每一次眨动都无比艰难。但大脑深处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哥哥赵磊卖血的票据、存折上刺目的0.00、妈妈在赌场崩溃的哭嚎……这些画面像失控的幻灯片,在眼前疯狂闪回、切割、旋转。
就在这时,病床上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动静。不是痛苦的呻吟,也不是呓语。是布料摩擦的声音,很轻,很慢。我猛地转过头。
我妈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没有开灯,病房里只有窗外远处渗进来的、微弱的光污染,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她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黑暗里,深陷的眼窝像两个黑洞,无声地望着天花板的方向。她的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只有极其缓慢起伏的胸口,证明她还活着。
她就那样躺着,看了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她又昏睡过去。然后,极其缓慢地,她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动脖颈。枯瘦的脖子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哒声。最终,她的目光,像两道沉重而黏滞的探照灯光束,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到了我的脸上。
黑暗中,我们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没有哭泣。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重的黑暗,和两道在黑暗中无声交汇的目光。她的眼神浑浊得像隔夜的污水,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巨大的痛苦,深不见底的绝望,刻骨的悔恨,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坐在她床边的这个人是谁。
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夜色似乎更浓了些。心电监护仪那嘀…嘀…的声音,在无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像命运的倒计时。
我的身体依旧僵硬,疲惫如同附骨之疽。但迎着那双在黑暗中死死盯着我的、浑浊的眼睛,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却从心底最深处缓慢地滋生出来。不是愤怒,不是悲伤,甚至不是怜悯。那是一种更沉重、更冰冷、却也更加清晰的东西。
责任。它不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不再是我哥独自扛起的十字架。它就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肩膀上,压在我的脊椎上,甚至压在我的每一次呼吸里。它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硌得人生疼,却让我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一个必须站立的存在。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尘埃和消毒水的味道,却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然后,我看着黑暗中母亲那双一瞬不瞬、死死盯着我的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动作很轻微,但在死寂的病房里,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
无声的承诺,在冰冷的空气中沉重地传递。
黑暗中,她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那双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依旧浑浊,依旧深陷在绝望的泥沼里,但瞳孔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痛苦吞噬。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阖上了眼皮。枯瘦的手指在被子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无力地松开。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那单调而冰冷的嘀…嘀…声,以及窗外无边无际的、浓稠的夜。
我依旧挺直着脊背,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像一尊守卫在深渊边缘的石像。目光越过病床上那个蜷缩的、仿佛随时会消散的影子,再次投向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夜,还很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