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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雨水在咖啡馆宽大的玻璃窗上蜿蜒爬行,将外面的世界晕染成一片模糊流动的水彩。

    我蜷在角落的老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粗陶杯沿的温热。每一次抬眼,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被窗外经过的人流吸引——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被他们周身流淌、翻涌、蒸腾的情绪所吸引。

    那个步履匆匆的西装男人,一团浓重、滞涩的灰蓝色雾气沉沉地坠在他的双肩,那是疲惫与焦虑的实体,几乎压弯了他的脊背。

    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挤在一把伞下,金灿灿的亮黄色光点像一群兴奋的小蜜蜂,在他们头顶和肩膀雀跃跳动,那是毫无阴霾的快乐,纯粹得刺眼。

    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女人立在街角,一动不动,周身包裹着一层不断加深、浓得化不开的靛蓝色,沉甸甸的,仿佛随时会滴落下来,那是悲伤的沼泽,正在无声地吞噬她。

    这就是我眼中世界的常态。每个人的情绪,都像一层无法剥离的、时刻变幻的色彩外衣,忠实地向外宣告着他们的内心。

    除了我自己。

    我低头,视线落在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手。苍白,指节清晰。然而,我的视野里,它周围什么也没有。一片彻底的、令人心悸的虚无。没有色彩的光晕,没有情绪的涟漪。

    我是透明的。

    在这个被浓烈色彩浸泡的世界里,我是一块格格不入的、冰冷的空白。就像一件被遗忘在角落的玻璃器皿,存在,却看不见内部的任何东西。

    咖啡馆里低低的交谈声、杯碟碰撞的轻响、窗外淅沥的雨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那些流动的色彩越绚烂,我坐在这片透明的孤岛里,就越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格格不入。

    怪物——我知道别人背地里都这么称呼我们这种透明人。

    就在这时,咖啡馆那扇挂着铜铃的门被推开了,一股湿冷的雨气裹挟着街头的喧嚣涌了进来。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高瘦的身形裹在一件深灰色的旧风衣里,雨水顺着他微卷的黑发滴落。他似乎在寻找空位,目光扫过略显拥挤的室内。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在他身上,没有一丝色彩。

    没有疲惫的灰蓝,没有愤怒的赤红,没有喜悦的明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绝对的、纯粹的、空无一物的透明感,像一块剔透却无法折射任何光线的水晶。那感觉如此熟悉,熟悉到让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撞碎了肋骨。

    是他!一个和我一样的透明人!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穿过人群,径直朝我的角落走来。

    他走得很稳,仿佛早已习惯穿透那些对他而言同样存在的色彩人群。咖啡馆里的喧嚣似乎凝固了一瞬,几道好奇或探寻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当然,落在他那件旧风衣上,落在他滴水的头发上,唯独看不见他身上那令人不安的透明本质。

    只有我,能清晰地看到那片令人心悸的虚无。

    他在我对面那张空着的藤椅上坐了下来。老旧藤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滑下,滴落在深色的桌布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桌面,直直地看向我。那双眼睛是深褐色的,很平静,像雨后的深潭,没有任何波澜。

    打扰了,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质感,却清晰地穿透了咖啡馆的背景杂音,我看到……这里有人。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眩晕的激动攫住了我。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沉默,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朝我的方向侧了侧头。

    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凝固的思维——他在确认!他在确认我身上的透明!

    雨很大。他陈述着,目光却没有离开我的眼睛。

    是…是的。我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那算不上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确认后的了然。我叫默。他简短地说。

    林曦。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短暂的沉默在雨声的伴奏下弥漫开。咖啡馆里的色彩依旧在流动、变幻,像一幅喧嚣的抽象画,而我们两个透明的存在,像画布上两个突兀的留白。

    默端起服务生刚送来的黑咖啡,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抿了一口。他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从容。

    你一直…一个人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心底最深的疑问。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默放下咖啡杯,深褐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他抬眼,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再次看向我,似乎穿透了我的皮肤,直视到我灵魂深处那片同样的空白。

    曾经是。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直到我找到了‘家’。

    ‘家’我下意识地重复,心脏猛地一跳。

    一个地方。默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粗陶杯壁,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地方。没有异样的眼光,没有无谓的探究,只有和我们一样的人。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梭巡,在那里,透明不是缺陷,而是我们彼此确认的印记。在那里,我们不需要解释,更不需要隐藏。

    透明者之家。这四个字,他吐得很轻,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重重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震得我指尖发麻。

    一个只属于透明人的地方一个不需要伪装、不需要承受异样目光的避风港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长久以来,那种被世界隔绝在外的冰冷孤寂感,似乎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微弱却滚烫的光。

    默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回应。窗外,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天色更加阴沉了。咖啡馆里暖黄的灯光映照着一张张带着色彩的脸,他们交谈、微笑、皱眉,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世界里。而我和默,像两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幽灵,共享着这份与世界格格不入的透明。

    我……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感觉喉咙被一种混杂着渴望与恐惧的情绪堵住,我能……去看看吗

    默的嘴角,这次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露出了一个真正的、带着温度的、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微笑。

    那笑容驱散了他脸上惯有的淡漠,却让我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不安。那感觉太快了,快得像错觉。

    当然。他站起身,拿起椅背上那件湿漉漉的灰色风衣,跟我来。

    他没有付账,只是向柜台方向微微颔首示意。我抓起自己放在一旁的旧雨伞,有些慌乱地站起身,跟了上去。

    推开咖啡馆的门,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雨后泥土和城市尘埃的气息。默没有撑伞,他拉起风衣的领子,微微低着头,走进了被雨水洗刷得湿漉漉的小巷。

    这条巷子很窄,夹在两栋老旧公寓楼之间,头顶是纵横交错的晾衣绳和滴水的雨棚,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垃圾腐败气息。

    我撑开伞,小跑两步跟上他。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巷子越走越深,两旁的墙壁斑驳陆离,涂鸦覆盖着涂鸦,色彩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浑浊不堪。

    巷子里几乎没有人,只有雨水顺着墙壁和管道流下的单调声音。默在前面走着,步伐不快,却很坚定,灰色的风衣背影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一种奇怪的感觉开始在我心底滋生。太安静了,除了雨声,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

    这里似乎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所有喧嚣,也隔绝了那些流动的情绪色彩。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不安的死寂。

    我握紧了伞柄,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试图压下心头那丝越来越强烈的不安。也许透明者之家就是要在这种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就在前面。默的声音从前头传来,打破了沉寂,显得有些突兀。他没有回头。

    巷子到了尽头。一堵斑驳的红砖墙挡住了去路,墙上胡乱钉着几块朽烂的木板。墙角堆着一些看不清是什么的杂物,散发着更浓重的霉味。这里像个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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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心猛地一沉。

    默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面对着我。巷子尽头的光线尤其昏暗,他的脸大部分隐藏在风衣竖起的领子和低垂的阴影里,只有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昏暗中似乎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看着我。

    默这里是……我的疑问还没完全出口,声音就因为眼前看到的景象而戛然而止。

    默没有回答。他脸上那温和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近乎机械的平静。他侧过身,弯下腰,动作熟练地掀开了墙角一堆被破旧防水布盖着的东西。

    那是一个巨大的、金属的方形容器,像工业用的化学桶。桶身锈迹斑斑,沾满了污泥。

    然后,他打开了桶盖。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强烈刺鼻气味和某种……浓烈情绪冲击的气息猛地爆发出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狭窄的空间,几乎让人窒息!

    那气味复杂得令人作呕——甜腻到发齁的香气、刺鼻的化学溶剂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联想到铁锈的腥甜……

    但真正让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瞳孔骤然收缩的,是桶里面的东西!

    那里面盛满了粘稠的、缓慢翻涌流动的……液体

    不,那不是液体!那是色彩!是无比浓烈、纯粹、仿佛拥有自己生命的色彩!

    它们在桶里翻腾、搅拌、互相吞噬又融合!刺目的、燃烧般的愤怒猩红;黏腻得令人作呕的、代表贪婪的暗沉绿色;大片大片令人绝望窒息的抑郁墨蓝;还有小片小片跳跃着、却显得虚假而诡异的快乐明黄……

    这些色彩不再是附着在人身上的柔和光晕,它们被强行剥离、挤压、浓缩在这肮脏的铁桶里,像一锅被诅咒的、沸腾的颜料浓汤!

    它们粘稠得如同融化的蜡,表面浮着诡异的、彩虹色的油膜,散发出那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强烈气息。

    我的胃部一阵剧烈翻搅,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湿滑的砖墙上,伞从脱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污水横流的地面。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铁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

    这……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嘶哑变形,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恐。

    默缓缓直起身。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可怕。他伸出右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显得有些苍白的手。

    他毫不在意地探入那桶翻腾的色彩浓浆之中!粘稠的颜料瞬间包裹了他的手掌和半截小臂,发出轻微的咕唧声。

    他抽出手臂。那只手,连同半截灰色风衣的袖子,已经完全被一层粘稠、湿滑、不断滴落的混合色彩覆盖。

    那色彩像活物一样在他皮肤上蠕动、流淌,闪烁着妖异的光泽。他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几滴浓稠的颜料飞溅到旁边的墙壁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污迹。

    然后,他抬起了头。巷子尽头最后一点天光落在他脸上。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拉扯开一个弧度。

    那不是温和的笑。那是一个冰冷、空洞、带着一种非人般贪婪和满足的狞笑!

    他举起了那只被浓稠、诡异色彩完全覆盖的手,五指张开,粘稠的颜料拉出恶心的丝线。那只色彩斑斓的手,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某种狰狞的捕食器官。

    欢迎回家,林曦。默的声音响起,那沙哑的声线此刻听来如同毒蛇的嘶鸣,每一个字都带着粘稠的恶意,钻进我的耳朵,冻僵我的骨髓。

    他朝我逼近一步,那只滴淌着偷来的情绪色彩的手,目标明确地伸向我——伸向我胸前那片毫无色彩、冰冷透明的区域。

    现在……

    他脸上的狞笑在昏暗中扭曲、放大,如同地狱之门洞开时泄露出的鬼影。

    ……轮到你了。

    那只沾满色彩的手越来越近,浓烈的、混合了无数人痛苦与扭曲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我窒息。

    桶里的色彩还在无声地翻涌,像无数只窥伺的眼睛。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发梢流进衣领,激得我浑身一颤,却远不及心底那瞬间爆开的、彻骨的冷。

    原来我并非生来透明。那些本该属于我的色彩——第一次学步时摔跤的委屈蓝,收到心仪礼物时的雀跃黄,甚至暗恋时心口微烫的羞涩粉……它们从未消失。它们只是在我毫无察觉的年月里,被眼前这只贪婪的手,一点、一点地,像刮取墙上的腻子,像榨取果实里最后一滴汁液,被偷走了!

    默那只滴淌着色彩的手悬停在我胸前,冰冷的颜料几乎要触碰到我透明的皮肤。

    家我嘶哑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在颤抖,这就是你的‘透明者之家’一个……颜料工厂

    默脸上那空洞的狞笑似乎凝固了一瞬,随即裂开,露出底下更深的、金属般的漠然。家他嗤笑一声,声音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机械的精准,不,林曦。这里是我们的工作间。我们的价值,就在这里。

    他那只色彩斑斓的手没有放下,反而向前逼近了一寸。浓烈的气息直冲鼻腔,我的胃剧烈抽搐起来。

    价值巨大的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被当作……原料的价值吗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铁钎,狠狠捅穿了我长久以来的麻木和自我怀疑。

    当然。默的回答简单得令人心寒,他另一只手伸向腰后,摸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金属注射器,针头在昏暗中闪着冷冽的寒光,针筒里晃动着某种粘稠的、泛着微光的液体,颜色浑浊不堪,仿佛沉淀了世间所有污秽的情绪残渣。

    我们生来就残缺。世界不需要我们的‘情绪’,那太低级,太不稳定,太……污染。他晃了晃注射器,但‘他们’需要。需要纯粹、高浓度的‘色彩’精华,来维持他们的光鲜、他们的敏锐、他们高高在上的‘高质量’人生。我们,就是矿脉。

    他的话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的脑海。他们高质量巨大的阶级鸿沟瞬间具象化,横亘在我面前,冰冷而绝望。

    原来透明不是病,是标记——标记着我们生来就是被圈养的、供人榨取的牲畜!愤怒,一种前所未有的、岩浆般炽热的愤怒,猛地从我那片空白冰冷的胸腔深处炸开!它不再是虚无的悲伤,而是实实在在的、燃烧的火焰,烧灼着我透明的灵魂!

    不!一声嘶吼从我喉咙里爆发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积蓄的力量在瞬间爆发,我猛地低头,狠狠撞向默的胸口!他显然没料到我这个看似温顺的原料会反抗,猝不及防地踉跄后退,那只色彩淋漓的手下意识地护在身前。

    就是现在!

    我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爆发出从未有过的敏捷,猛地侧身,试图从他与墙壁的缝隙中冲出去!冰冷的砖墙擦过我的手臂,污浊的雨水溅进眼睛。

    自由!巷口就在几米之外!外面是喧嚣的、流动着色彩的世界!

    然而,就在我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巷口那相对明亮的光线时,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后颈!

    那力量冰冷、坚硬,如同铁钳,瞬间掐灭了我所有的希望和力气。是默!他像一道无声的阴影,轻易地追上了我。

    那只被色彩污染的手死死扣住我的脖子,将我整个人向后拖拽,粗暴地按在冰冷湿滑的墙壁上!

    砰!后脑重重撞在砖石上,眼前瞬间金星乱冒,剧痛和窒息感一同袭来。世界天旋地转。他高大的身躯完全笼罩下来,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此刻再无半分伪装,只剩下纯粹的、执行任务般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强行固定住我剧烈挣扎的手臂,动作精准而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别浪费力气了。他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响起,气息冰冷,反抗只会增加你的痛苦。这是我们的命,林曦。从我们‘透明’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

    他举起了那支闪着寒光的注射器,浑浊的液体在针筒里晃荡。很快,你就不痛了。你会睡去,然后……清空。这是你的价值所在。

    针尖冰冷的触感抵在了我颈侧跳动的血管上,死亡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肤。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脏。价值被榨干的价值被当作燃料、被当作耗材的命运

    默!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声音破碎不堪,你……你也是‘原料’!你也是透明的!你也在被他们榨取!你只是……一把刀!一把他们用来切割我们自己的刀!我死死盯着他深褐色的眼睛,试图在那片漠然中找到一丝裂痕,你感觉不到吗你的愤怒呢你的不甘呢也被偷走了吗!

    默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那冰冷的、执行任务般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一丝空洞的茫然一丝被强行遗忘的痛楚针尖压得更深,刺破了皮肤,尖锐的痛感传来。

    感觉他轻轻重复,声音低得像梦呓,又带着一种奇怪的、金属摩擦般的质感,那是……奢侈品。是‘他们’才能拥有的东西。我们……他微微偏了下头,仿佛在努力回想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只需要服从。完成工作。

    他眼中那瞬间的茫然消失了,重新被坚冰覆盖。扣住我脖子的手像铁箍般纹丝不动,针尖稳稳地刺入我的血管。冰冷的、粘稠的液体被缓缓推入我的身体。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血管瞬间蔓延开来,迅速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那不是物理上的冰冷,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剥夺一切的虚无感。

    意识像被投入冰水中的墨块,迅速晕开、淡化。挣扎的力气消失了,愤怒的火焰被强行扑灭,连绝望都被抽离,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沉重的疲惫和空洞。

    视野开始模糊、发暗。默那张近在咫尺的、漠然的脸孔也变得扭曲、摇晃。他深褐色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我最后看到的,是他灰色风衣袖口下,手腕内侧露出的皮肤——那里,也覆盖着一层极其淡薄、几乎难以察觉的透明感,但更触目惊心的是,皮肤上隐约可见几个细小的、暗红色的针孔疤痕,像是长期注射留下的印记。

    原来,他这把刀,也是需要被定期打磨的……这个念头像水面的涟漪,刚泛起,就被那冰冷的液体彻底吞噬。

    黑暗彻底降临。

    意识沉浮,像溺在无光的深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黑暗。我吃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一片模糊的灰白。刺眼的、毫无温度的白色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冰冷地灼烧着我的眼睛。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腻和金属锈蚀的味道,正是巷子里那种气味被放大了无数倍的版本。

    我动了动手指,触碰到身下冰冷、坚硬、光滑的表面——是金属台面。巨大的寒意瞬间穿透薄薄的衣物,冻得我骨髓都在发抖。

    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抬起沉重的头颅。

    视野晃动、聚焦。

    我躺在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金属平台上。头顶是惨白得毫无生气的天花板。四周……是高高的、透明的玻璃墙。

    玻璃墙外面,光线柔和许多,隐约能看到一些模糊的人影在走动。

    他们穿着剪裁优雅、质地精良的衣物,周身笼罩着一种……极其稳定、极其纯粹、仿佛经过精炼提纯般的色彩光晕!

    那光晕不像外面世界普通人身上自然流动的情绪色彩,它们更像是一种完美的装饰品,均匀、明亮、毫无瑕疵,散发着一种非人的、令人窒息的完美感。

    他们的表情是放松的、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愉悦,彼此交谈着,姿态优雅从容。他们的目光偶尔会投向玻璃墙内——投向我和我身处的这个空间,眼神平静无波,带着一种纯粹的、观察物品般的审视,像是在欣赏某种……陈列品或者,某种正在运转的精密仪器

    高质量人类……一个冰冷的名词自动浮现在我死寂的脑海里。

    我的目光艰难地转动,看向玻璃墙内。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车间。惨白的灯光下,排列着几百个和我身下一模一样的金属平台。

    大多数平台上,都躺着人!他们和我一样,身体呈现着令人心悸的透明感,像一具具被抽干了灵魂的空壳。

    他们一动不动,胸膛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眼睛空洞地睁着,望着惨白的天花板,仿佛失去了所有感知。他们的手臂或颈部,都连接着透明的软管,软管里流淌着……粘稠的、色彩斑斓的液体!

    正是我在默的桶里看到的那种浓浆!这些液体正被源源不断地从他们透明的身体里抽离出来,汇入上方纵横交错的管道网络。

    那些管道,像巨大的、冰冷的血管,在天花板上方交织、延伸,最终汇入墙壁内。管道壁上,粘稠的彩色液体缓慢地、无声地流动着,闪烁着诡异而妖艳的光泽。

    它们将被输送到墙外的世界,输送给那些沐浴在柔和灯光下、周身散发着完美光晕的高质量人类,成为他们维持那份虚假完美的养料。

    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我猛地侧头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一点酸涩的胆汁。身体内部,一种可怕的、被彻底掏空的感觉弥漫开来。我感觉不到悲伤,感觉不到愤怒,甚至感觉不到恐惧。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无。

    我的色彩……我所有鲜活的情感,那些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生命印记,正在被这冰冷的机器系统性地、一点点地抽走、榨干!

    第7749号采集床,新原料初始活性偏高,情绪残留波动明显。准备进行二次‘情绪沉降’处理。一个毫无感情起伏的电子合成音,不知从哪个角落的扩音器里响起,回荡在冰冷死寂的空间里。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艰难地转动眼球。

    是默。

    他换了一身同样灰白色的、毫无特征的工装制服,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像戴着一张僵硬的假面。

    他手里拿着一支更大的注射器,针筒里是另一种深蓝色的、泛着寒光的液体。他径直走到我的金属台边,深褐色的眼睛像扫描仪一样,冰冷地扫过我的脸和连接在我手臂上的软管里流动的色彩。

    他看到了我干呕的狼狈,看到了我眼中残留的那一丝几乎熄灭的、本能的抗拒。

    但他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厌恶,没有怜悯,甚至没有之前巷子里那种执行任务般的漠然。他的眼神,此刻彻底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机器般的空洞。仿佛在他眼前的,真的只是一件等待处理的物品,一块需要调整参数的原料。

    他熟练地检查了一下连接管,然后,没有任何犹豫,将那支深蓝色液体的注射器,精准地刺入了我颈部的另一根预留接口。

    冰寒刺骨的液体,带着一种强行镇压一切的霸道力量,瞬间冲垮了我意识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属于林曦的微弱痕迹。

    视野彻底暗了下去。

    意识沉沦前,最后一丝模糊的感知,是默毫无波澜的声音,对着衣领上的某个通讯器,机械地报告:

    7749号原料,二次沉降完成。情绪残留清除。进入稳定采集状态。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彻底的空白。

    冰冷的金属台面持续汲取着身体里最后一点可怜的体温。我像一具标本,被钉在这片惨白的光照下。

    意识时而沉入深海般粘稠的虚无,时而又被某种尖锐的仪器蜂鸣或远处沉闷的液体流动声惊醒片刻。每次短暂的清醒,都伴随着一种更深的剥离感。身体内部,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正在被那些连接在我身上的透明管道,缓慢而持续地抽离。

    这一次,意识浮上来的时间似乎长了一点。

    视野里依旧是惨白的天花板,刺眼的灯光。但这一次,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就在我躺着的金属平台旁边,靠近那面巨大的、隔绝着两个世界的玻璃墙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污渍。

    那污渍的形状很奇特,像一滴溅射开的水滴,又像一只垂死挣扎的飞蛾留下的印记。

    是暗红色的。

    是血。

    是我之前挣扎时,后脑撞在墙壁上,流出的血。那一点属于我自己的、微不足道的、带着原始生命温度的红色,溅落在了这冰冷的、榨取一切的机器旁边。

    我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像生锈的齿轮般,艰难地转动,越过那点暗红的血渍,投向玻璃墙外。

    墙外的世界,光线柔和。

    几个高质量人类正聚在不远处,他们的姿态优雅而放松,手中端着晶莹剔透的酒杯,杯子里晃动着某种闪烁着梦幻般光泽的液体——那液体,似乎正是从我们这些透明人身上榨取出来的色彩精华的稀释品

    他们谈笑着,周身那完美、均匀、毫无瑕疵的色彩光晕随着他们轻快的动作微微流转,像一层层昂贵而虚假的丝绸。

    他们的目光投向玻璃墙内,眼神平静,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拥有感。

    其中一个穿着银灰色长裙的女人,甚至微微侧头,对着玻璃墙这边——对着我们这些躺在金属台上、被抽吸着生命色彩的透明躯体——露出了一个欣赏艺术品般的、完美的微笑。那笑容,灿烂、优雅,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

    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在我那片被反复沉降、被强行清空的意识死水深处,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不是愤怒。愤怒早已被抽干。

    不是悲伤。悲伤早已被冻结。

    那是一种更原始、更冰冷的东西——纯粹的、刻骨的恨意。像一颗深埋在冻土之下、早已失去所有养分的种子,在绝对的寒冷中,凭借最后一点本能,向这个剥夺它一切的世界,伸出它枯槁、扭曲、绝望的根须。

    恨。

    恨这冰冷的机器,恨这惨白的光,恨那玻璃墙外完美的笑容,恨那些理所当然吸食着我们生命的高质量人类。

    也恨默。

    恨他那空洞的眼神,恨他那精准的针头,恨他作为一把刀、一个帮凶的麻木和高效。

    更恨我自己。

    恨我的透明,恨我的无力,恨我此刻只能像一块被钉死的肉,连这一点恨意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微弱,微弱到无法撼动这庞大的、冰冷的机器分毫。

    我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指尖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无意识地刮擦着,发出微弱到只有我自己才能听见的嚓嚓声。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坚硬、光滑、绝望。

    视野再次开始模糊,那点暗红的血渍,玻璃墙外的完美光晕,都渐渐扭曲、融合,最终被一片席卷而来的、无光的空白彻底吞噬。

    意识沉没。

    世界在玻璃墙后继续旋转。管道里的色彩无声流淌,滋养着墙外的完美。唯有金属台上,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暗红血渍,像一粒被遗忘的、绝望的种子,在惨白的光下,渐渐凝固、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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