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寒霜血泪
1980年的北大荒,十月的寒风已经刺骨。我跪在结霜的田垄间,手指僵硬地挖着最后一批土豆。腰部的旧伤疼得像有把刀在搅,但我不能停——今天的劳动量还差三十分,达不到标准,妈妈晚上的药就没着落了。
雪晴,你脸色很差。生产队长李叔蹲下身,粗糙的手掌按住我发抖的肩膀,回去休息吧,剩下的我帮你记分。
我摇摇头,咬紧牙关继续刨着冻土。五年前那个冬天,父亲高烧不退躺在炕上,我冒雪走了二十里路去场部求药,回来时掉进冰窟窿,落下了这身病根。但比起父亲被批斗时留下的伤,我这又算什么
程雪晴!远处传来喊声,场部有你们的电报!
当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跑回家时,父亲正坐在门槛上补他的旧军装。十五年的农场生活让这位曾经的军区首长两鬓全白,背也驼了,但眼睛里的锐气还在。
爸!我气喘吁吁地递上电报,平反了!组织上恢复您的一切职务!
父亲的手抖得厉害,补了一半的针线掉在地上。母亲从屋里冲出来,夺过电报看了又看,突然放声大哭。那是我十年来第一次看她哭得那么畅快。
三个月后,我们回到了军区大院。崭新的小楼,勤务兵,专车接送...这一切恍如隔世。我站在宽敞的客厅里,手足无措地蹭着鞋底——尽管勤务兵小张已经提醒过我三次不用换鞋。
雨薇今晚回来。母亲对着穿衣镜整理新烫的卷发,她大学毕业后在医学院工作,可出息了。镜子里,她的目光扫过我土气的蓝布褂和粗糙的双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门铃响起时,我正在厨房帮保姆张妈剥蒜。透过玻璃门,我看见一个穿米色风衣的窈窕女子走进来,烫着时髦的大波浪,皮肤白得发光。她身后跟着个戴金丝眼镜的高个男子,西装笔挺。
爸!妈!女子扑进母亲怀里,声音甜得像掺了蜜。然后她看见了我,表情凝固了一瞬,这是...雪晴
我僵在原地,蒜瓣从指间滑落。那是周志远,我的未婚夫。十五年前他送我上火车时,红着眼睛说一定等我回来。
雪晴妹妹。程雨薇走过来,香水味熏得我头晕。她拉起我的手,惊呼道:天哪,你的手怎么这么糙她转向周志远,志远,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妹妹,在北大荒吃了不少苦呢。
周志远推了推眼镜,目光在我起皱的指甲和褪色的衣领上停留片刻,客气地点点头:你好。
那晚的家宴上,父亲不断给程雨薇夹菜,母亲则拉着周志远问东问西。我沉默地扒着饭,听着他们讨论程雨薇的学术论文和周志远的留学计划。
雪晴,父亲突然转向我,你年纪不小了,有什么打算
我张了张嘴,却听见程雨薇插话:爸,我正想说呢。志远他们医院后勤部在招清洁工,虽然累点,但包吃住...
胡闹!父亲皱眉,雪晴再怎么说也是我女儿,怎么能...他的目光落在我粗糙的手上,语气软了下来,不过先过渡一下也好。
周志远忽然开口:程叔叔,有件事...他看了我一眼,我和雪晴的婚约,是不是该重新考虑那时候我们都还小...
餐厅里突然安静得可怕。我盯着碗里的米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志远说得对。程雨薇挽住周志远的胳膊,现在讲究自由恋爱,包办婚姻早过时了。再说...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两个人的差距太大,也不会有共同语言。
父亲沉默良久,终于叹气道: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决定吧。
那晚,我躺在柔软的席梦思上,却比睡北大荒的土炕还不踏实。半夜起来倒水,经过书房时听见里面的谈话声。
雨薇,爸爸对不起你。父亲的声音带着哽咽,当年要不是我让你公开断绝关系,你也不用背着骂名这么多年...
爸,我理解的。程雨薇的啜泣声传来,那些年我每天都在想你们...特别是听说您生病的时候...
我握紧水杯,指节发白。她想过我们那为什么那封求救信石沉大海为什么十五年里杳无音讯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程雨薇和周志远的结婚请柬。烫金的字体刺痛眼睛,照片上的一对璧人笑得灿烂。婚礼定在军区宾馆,据说请了二百多位宾客。
婚礼当天,我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同桌的都是些远房亲戚,交头接耳的声音不断飘进耳朵。
那就是程首长下放时带走的女儿看着比雨薇老十岁不止...
听说连初中都没毕业,在农场干了十几年苦力...
周医生多好的人啊,还好没娶她...
仪式开始前,周志远找到我,递来一个信封:雪晴,这是一千块钱,算是我的一点补偿。
我没接,只是盯着他胸前的礼花:十五年前你说会等我。
他面露尴尬: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孩子。你现在...我们真的不合适。
因为我没文化因为我的手粗糙我抬起自己布满老茧的手,周志远,你知不知道这些茧子是怎么来的有一半是为了给你写信磨出来的!
雪晴!程雨薇突然出现,一把拉走周志远,别闹了,宾客都看着呢。
婚礼进行曲响起时,我躲在洗手间里干呕。镜子里的女人面色蜡黄,眼角已经有了细纹,活像个误入豪华酒店的村妇。我掬了捧冷水拍在脸上,却听见隔间门开的声音。
妹妹,躲在这儿多没意思。程雨薇补着口红,从镜子里看我,今天可是姐姐的大日子。
我转身要走,她却拦住我:你知道吗当年那封说爸病危的信,我收到了。
我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什么
我把它烧了。她轻描淡写地说,那时候我刚拿到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身份,怎么能跟黑五类扯上关系
你!我抓住她的手腕,爸爸差点死了!
可他不是没死吗程雨薇甩开我的手,后来我发现志远每个月都给你寄信,就把那些信都扣下了。他以为你变心了,伤心了好久呢...她凑近我耳边,是我安慰他的,一点一点,让他爱上我...
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冲进宴会厅的。只记得我掀翻了一张桌子,玻璃器皿碎了一地。我指着台上的程雨薇尖叫:她是个骗子!她当年见死不救!她偷了我的信!偷了我的人生!
全场哗然。父亲铁青着脸对警卫挥手:把她带下去!
两个穿军装的壮汉架起我时,母亲冲过来狠狠扇了我一耳光:程雪晴!你疯了吗今天是你姐姐的大喜日子!
我被关进宾馆的储物间,门外站着警卫。透过门缝,我听见司仪高声宣布:请新人交换戒指...然后是雷鸣般的掌声。
黑暗中,我摸到手腕上被程雨薇指甲划出的血痕,突然笑了。多么讽刺啊,在北大荒的十五年里,我无数次梦见回家的场景,却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
储物间的门突然开了条缝,一个餐盘推了进来,上面是块婚礼蛋糕。我抬头,看见勤务兵小张同情的眼神。
首长说让你冷静冷静。他小声说,晚上会派车送你回去。
我盯着那块精致的奶油蛋糕,上面用红果酱写着永结同心。突然想起在北大荒时,有次我发烧想吃甜的,父亲徒步去二十里外的供销社,用他最后一块手表换了半斤白糖。
那晚,当所有人都沉浸在婚宴的喜悦中时,我悄悄离开了军区大院。背包里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这些年周志远寄给我的、却被程雨薇扣下的信。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三年前,上面写着:雪晴,如果你再不回信,我只能当你已经开始了新生活...
我站在火车站台上,望着远处军区的灯火,摸了摸口袋里小张偷偷塞给我的地址——他表哥在南方开的裁缝铺正招学徒。北风呼啸,像极了北大荒的冬天,但这一次,我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
2.
南下寻梦
南下的火车上,我蜷缩在硬座车厢的角落,额头抵着冰凉的窗玻璃。窗外夜色如墨,偶尔闪过的灯火像流星般转瞬即逝。对面座位上,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鼾声正浓,孩子的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我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地址——广州市越秀区解放北路23号,陈记裁缝铺。这是小张偷偷塞给我的,他说他表哥人很好,店里正缺人手。
姑娘,到哪下车啊列车员提着水壶经过,声音压得很低。
广州。我轻声回答。
第一次去他打量着我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和手里的小包袱。
我点点头,下意识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遮住手腕上结痂的伤痕。那是程雨薇的指甲留下的,在她向我炫耀如何截留父亲病危的信件、如何一步步抢走周志远的时候。
列车员给我倒了杯热水:天冷,暖暖身子。
热水氤氲的雾气中,我恍惚看见父亲的脸。十五年前下放前夕,他摸着我的头说:雪晴,爸爸连累你了。那时我不懂这句话的分量,直到在北大荒的寒冬里,我看着他被批斗后咳出的血染红雪地。
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渐渐变成一首催眠曲。我梦见自己回到了北大荒,跪在结冰的河面上凿窟窿取水。冰层下,程雨薇的脸一闪而过,她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里攥着一沓信,正是周志远这些年写给我的。
广州站到了!列车员的喊声惊醒了我。走出车站,南方的湿热空气扑面而来,像一块湿毛巾捂在脸上。我按照地址一路询问,终于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找到了陈记裁缝铺。
铺面很小,门口挂着定制旗袍、西装的招牌。推门进去,缝纫机的嗡嗡声戛然而止,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抬起头。
您好,我是程雪晴,小张介绍我来的。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发颤。
男人推了推眼镜:哦,我表弟说过。你会用缝纫机吗
在农场时补过衣服,但...
那就是不会。他打断我,包吃住,一个月十五块,先学锁边。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裁缝铺的生活。白天,我坐在最角落的缝纫机前,学习如何锁边、打扣眼;晚上,我睡在店铺后间用布头垫起来的硬板床上。南方的蟑螂有拇指那么大,第一晚我吓得缩在墙角,直到天明才敢合眼。
一个月后,我的手指布满了针眼,但已经能熟练地锁边了。陈师傅对我的进步很满意,开始教我裁剪简单的布料。
手挺巧的嘛。有天他看着我缝的一条裙子说,以前真没学过
我摇摇头,想起小时候家里的保姆曾教我绣花,那是作为首长千金必须掌握的技能之一。现在,那些精致的绣花针法全化作了谋生的本领。
广州的夏天闷热难当,后间没有窗户,像个蒸笼。我常常半夜热醒,浑身是汗地坐在床上,借着月光看周志远的信。那些被程雨薇扣下的信,字里行间全是一个少年逐渐冷却的热情。
雪晴,有一个月没收到你的回信,是不是太忙了
雪晴,今天我考上了医学院,多希望你能看到...
雪晴,三年了,如果你再不回信,我只能当你已经开始了新生活...
每封信都像刀子一样剜着我的心。我多想告诉他,我在北大荒的寒夜里,是怎样借着灶膛的火光给他写回信的。只是那些信,和程雨薇截留的求救信一样,永远没有到达目的地。
七月底的一天,我正在店里熨衣服,门铃响了。一个穿军装的男人走进来,肩章显示他是个团级干部。
老陈,我的制服改好了吗他的声音洪亮有力。
我手一抖,熨斗差点掉在地上。这声音太熟悉了——是周建国,父亲当年的警卫连长!
周团长,您的衣服早好了。陈师傅从里屋出来,手里捧着一套军装,是小程给改的,手艺不错吧
周建国这才注意到我,眼睛突然瞪大:你是...程首长的女儿
我僵在原地,熨斗冒出缕缕白汽。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真的是你!周建国几步跨到我面前,我上个月去军区开会,听说你离家出走了,你爸妈急疯了!
急疯了我听见自己冷笑,他们不是忙着给程雨薇筹备婚礼吗
周建国愣住了。他仔细打量着我简陋的衣着和粗糙的双手,眉头越皱越紧:这些年...你受苦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我心底的闸门。十五年的委屈如洪水般倾泻而出——北大荒的严寒、父亲病危时的绝望、被程雨薇背叛的痛苦...我语无伦次地说着,泪水模糊了视线。
周建国听完,沉默了很久。最后他说:明天我来接你。
我不回去!我猛地抬头。
不是回军区。他摇摇头,我在市供销社有熟人,给你安排个工作。你这样的孩子...他的声音哽了一下,不该在这种地方。
第二天,周建国如约而至。陈师傅虽然不舍,但还是祝福了我:丫头,你手艺不错,以后有机会回来看看。
我被安排到市供销社当售货员,负责布料柜台。工作不轻松,但比裁缝铺体面多了。周建国还帮我报了夜校:把高中课程补上,以后有机会可以考大学。
夜校的第一天,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周围都是比我小七八岁的年轻人。他们好奇地打量我这个大龄同学,窃窃私语不断。
老师是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女性,姓林。她发下数学试卷做摸底测试,我盯着那些符号,眼前发黑——十五年的农场生活早已把我学过的那点知识消磨殆尽。
没关系,从头学起。林老师看过我的试卷后说,肯来学习就是好事。
那晚回到家——周建国帮我租的一间小阁楼——我趴在桌上哭了很久。然后擦干眼泪,翻开崭新的课本。月光透过天窗洒在书页上,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啃,像在北大荒时啃那些冻硬的窝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白天我在供销社卖布,晚上去夜校上课,周末周建国会来看我,带些水果和生活用品。他从不提我父母的事,只是鼓励我好好学习。
十月份的一个雨天,我正在柜台整理新到的的确良布料,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供销社。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是周志远!他穿着白大褂,应该是从附近的医院过来的。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他明显也认出了我,脸上闪过惊讶、尴尬,最后定格在一个礼貌的微笑上。
雪晴真巧。他走到柜台前,你...在这里工作
我攥紧手中的布料,强迫自己平静:嗯,有什么需要的吗
我...我来买些白布,做实验用。他的目光扫过我胸前的工牌,你过得还好吗
很好。我转身去取布,要多少米
两米就行。他犹豫了一下,雨薇...你姐姐怀孕了。
剪刀在布料上划出清脆的声响。我头也不抬:恭喜。
周志远付完钱,站在柜台前没走:雪晴,当年的事...我很抱歉。
什么事我抬头看他,是指你背弃婚约,还是我姐故意截留我爸病危的信
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什么信
你不知道我冷笑,问问你妻子吧,问问她为什么我父亲差点死在北大荒。
周志远仓皇离开后,我躲进仓库哭了很久。晚上周建国来看我时,发现我眼睛肿得像桃子。
今天见到周志远了他问。原来他早听说周志远被调到广州军区医院的事。
我点点头,把今天的事说了。周建国听完,重重地叹了口气:雪晴,有些事该让你知道了。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沓文件:你父亲这些年一直在找你。他...他后来查到了当年的事。
文件最上面是一封调查函,父亲的字迹力透纸背:关于1975年北大荒农场医务室药品调拨异常情况的调查申请。
你父亲去年复查平反材料时,发现当年场部其实收到过上级特批的药品调拨令。周建国说,但药品被人截留了。
是程雨薇我的手开始发抖。
不全是。周建国摇头,当时负责此事的后勤处长,是你姐夫的父亲。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我忽然明白了程雨薇为何选择周志远——不仅仅是抢走我的未婚夫,更是为了掩盖一个更大的秘密。
你父亲正在重新调查这件事。周建国拍拍我的肩膀,雪晴,有时候善良是美德,但过分的善良就是软弱。
那晚,我辗转难眠。周建国的话在我脑海中回荡。我想起程雨薇婚礼上得意的笑容,想起父母责备的眼神,想起周志远今天的尴尬...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候,善良不过是软弱的漂亮外衣。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我翻身起床,拿出夜校的课本。距离高考还有八个月,我要做的不是沉浸在过去的伤痛里,而是为未来做好准备。
程雨薇以为她赢了一切,但她忘了——荒原上长大的孩子,最擅长的就是在绝境中生存。
3.
真相裂痕
夜校的灯光在雨夜中显得格外温暖。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手中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快速移动,记录着林老师讲解的代数公式。三个月来,我的数学成绩已经从最初的个位数提升到了班级前五。
程雪晴,留下来一下。下课铃响起时,林老师叫住了我。
同学们陆续离开,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林老师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突然问:你父亲是程志刚将军
我手中的笔记本啪地掉在地上。这个秘密我连周建国都没告诉。
别紧张。林老师从讲台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我是你父亲战友李文博的妻子。他...没能等到平反那天。
我接过纸袋,里面是一沓发黄的文件和照片。最上面那张照片上,年轻的父亲站在中间,左边是个戴眼镜的儒雅男子,右边正是年轻时的林老师。
你父亲托我照顾你。林老师的声音很轻,他知道你在广州,但尊重你的选择,没有来打扰。
他...知道真相了我的手指抚过那些文件,心跳加速。
林老师点点头,指向其中一份文件:这是当年药品调拨的原始记录。你姐姐的公公,周志远的父亲周永康,时任后勤处长,故意扣下了救命药。
文件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盘尼西林和北大荒第三农场等字样。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按周处长指示暂缓发放。
为什么我的声音在颤抖。
政治站队。林老师冷笑,那时你父亲虽然被下放,但在军中的影响力仍在。有些人怕他东山再起。
我翻到最后一页,是一份医疗鉴定报告:父亲因为延误治疗,肺部永久性损伤,丧失30%的肺功能。
你父亲是在你离家三个月后查到这些的。林老师递给我一封信,他本想立刻接你回家,但听说你在夜校读书,决定先给你时间成长。
信封上是父亲刚劲的字迹:雪晴亲启。我没有立即拆开,而是将它紧紧贴在胸前。
林老师...我该怎么办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活出个人样来。她拍拍我的肩膀,复仇最好的方式,就是活得比他们更好。
那晚回到阁楼,我借着煤油灯读完了父亲的信。信中没有任何责备,只有深深的愧疚和思念。他说尊重我的选择,会一直等我回家;他说已经重新调查当年的事,一定会给我一个交代;他说无论我做什么决定,他都会支持。
信纸被我的泪水打湿。我翻开日记本,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是一行字:从今往后,我只为自己而活。
第二天上班时,我的目光不再躲闪。供销社的王主任来视察,我主动提出改进布料柜台摆放的建议。
小程啊,想法不错。王主任摸着下巴,但实行起来有难度...
我可以做个样板给您看。我指着角落的滞销布料,这些花色其实很受欢迎,只是被放在不起眼的位置。
王主任将信将疑地同意了。我用午休时间重新布置了柜台,把滞销的碎花布搭配成套装概念,还手写了促销卡片。
下午营业时,那些积压半年的布料居然卖出了大半。王主任惊讶得合不拢嘴:小程,你以前学过销售
在农场时,我负责过供销点的工作。我微笑着回答。实际上,那是在北大荒最艰难的岁月里,我为了多换一点口粮,硬着头皮学会的生意经。
月底总结会上,王主任特别表扬了我,还奖励了十元钱。我用这笔钱买了新的笔记本和一套商业会计教材——我注意到供销社的账目管理很混乱,这或许是个突破口。
周建国周末来看我时,带来了一个重磅消息:周永康被停职审查了,你父亲推动的。
因为药品的事我正在练习珠算,手指停在算盘上。
不止。周建国压低声音,还查出他贪污军需物资,数额巨大。程雨薇的丈夫...也牵涉其中。
我沉默地继续拨动算盘珠子。这个消息本该让我高兴,却只感到一阵空虚。报复的快感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疲惫。
雪晴,你父亲希望你回去作证。周建国观察着我的表情,但他说,尊重你的决定。
我抬起头:我需要时间考虑。
夜校的课程越来越紧张,高考只剩五个月了。林老师给我开了小灶,每周额外辅导两次。我的成绩稳步提升,尤其是数学,已经能考到班级前三。
你有天赋。林老师批改着我的模拟试卷,特别是逻辑思维和数据分析,这在商业领域很吃香。
商业。这个词在我心中激起一阵波澜。在供销社工作的这几个月,我确实对买卖产生了兴趣。看着商品流通、资金周转,比背诵政治口号实在多了。
十二月初的一天,我正在整理柜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供销社。我下意识躲到货架后面——是程雨薇!她挺着明显的孕肚,脸色憔悴,身边没有周志远。
同志,请问有孕妇装吗她的声音依然甜美,但少了往日的张扬。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在这边。
程雨薇看到我,像见了鬼一样后退两步:雪...雪晴
需要什么尺码我平静地问,仿佛她只是个普通顾客。
她的眼眶突然红了:志远被带走了,公公也是...爸爸不肯帮忙...
我沉默地拿出一件宽松的孕妇装:这个款式舒服,适合现在的天气。
雪晴!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求求你,跟爸爸说说情!志远他真的不知情,都是我公公...
我轻轻抽回手:你当年收到我那封求救信时,爸爸正发着高烧,咳血不止。
程雨薇的脸色刷地变白。
你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吗我继续叠着衣服,妈妈卖了她唯一的嫁妆——外婆给的翡翠镯子,从黑市买了三支过期的盘尼西林。
一滴泪水砸在柜台上。程雨薇的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这件衣服算我送你的。我把包装好的孕妇装递给她,以后别来了。
她抱着衣服,踉跄地走出供销社。我望着她的背影,奇怪的是,心中并没有预期的快感,只有一种深深的释然。
晚上,我在日记本上写下:仇恨是种太沉重的负担,我宁愿轻装上阵,奔向更好的未来。
第二天,我给父亲回了信。告诉他我在广州很好,正在准备高考;说我暂时不回去作证,但支持他秉公处理;最后请他代我向母亲问好。
寄出信后,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路过书店时,我买了一本《商业管理基础》,决定开始系统学习。供销社的工作给了我实践经验,我需要理论来武装自己。
周建国说得对,复仇最好的方式,就是活得比他们更好。而我,程雪晴,荒原上长大的孩子,最擅长的就是在绝境中开出花来。
4.
逆风飞翔
高考前一个月,供销社的王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桌上摆着一份文件,封面印着广州轻工业局几个大字。
小程啊,局里要选拔一批年轻人去上海学习商品管理。王主任推了推老花镜,我推荐了你。
我接过文件,手指微微发抖。这是一次为期半年的培训,结业后可能分配到更好的岗位。
为什么是我我轻声问。
王主任笑了:这几个月,布料柜台的销售额涨了百分之四十,你还帮会计室理清了三个月的糊涂账。他顿了顿,更重要的是,你身上有股劲儿——不甘平凡的劲儿。
培训从七月开始,正好是高考结束后。我连夜制定了计划:白天工作,晚上复习,凌晨学习商业知识。睡眠时间被压缩到四小时,但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林老师知道后,送给我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不管将来走哪条路,知识都是你的翅膀。
五月底的一天,周建国急匆匆地找到我:雪晴,你父亲住院了!
我的钢笔掉在地上,墨水溅了一地。父亲的身体在北大荒时就垮了,这次...
别担心,不是大病。周建国赶紧解释,是劳累过度,需要静养。他...他想见你。
我望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和刚收到的培训通知书,陷入两难。
我给你买了明天的火车票。周建国递过车票,去不去,你自己决定。
那晚,我辗转难眠。凌晨三点,我爬起来给父亲写了封信,附上我的培训通知书和高考准考证复印件。
爸爸,请再等我半年。等我学成归来,一定堂堂正正地站在您面前。
我没有去北京,而是选择了继续备考。这个决定很艰难,但我知道,短暂的团聚不如长久的自强。
高考那天,广州下着倾盆大雨。我穿着最整洁的蓝布衫,踩着湿透的布鞋走进考场。试卷发下来的那一刻,所有的紧张都消失了——题目比我想象的简单,尤其是数学,林老师押对了好几道大题。
考完最后一科,我直接去了供销社上班。王主任惊讶地说:小程,你怎么来了今天应该休息啊!
我想把工作交接好。我笑着说,下周就要去上海了。
培训名单正式公布,我是十名学员中唯一一个没有高中文凭的。有人提出质疑,王主任拍桌子道:人家高考成绩都出来了,比你们这些正牌高中生还高!
确实,我的成绩足够上大专,但我选择了放弃——半年的商业培训比三年的大专更适合现在的我。
出发前夜,周建国设宴为我饯行。席间,他透露了一个消息:周永康被判了十五年,周志远因为情节较轻,只是降职处分;程雨薇生了个儿子,但父亲拒绝去看望。
你姐姐...变了很多。周建国斟酌着词句,她来找过我,说想见你。
我和她没什么好说的。我夹了一筷子清蒸鱼,对了,周叔,你知道广州哪里有卖商业法相关的书吗
周建国明白我不想谈家事,顺着我的话题聊起了书籍。临走时,他塞给我一个信封:你父亲给的,别推辞。
信封里是一张存折,金额足够我在上海体面地生活半年。我摸着存折上父亲工整的字迹,鼻子发酸。
上海比广州繁华十倍。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让我这个乡下姑娘目不暇接。培训班的同学大多来自干部家庭,言谈举止间透着优越感。我默默记下他们提到的书籍、电影和音乐,晚上去图书馆恶补。
培训课程很实用:商品流通、仓储管理、基础会计、顾客心理学...我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知识,笔记记了厚厚的三大本。周末,我会去南京路逛街,不是为了购物,而是观察那些大商场的陈列和销售技巧。
十月份的一个周日,我在外滩偶遇了培训班同学李明远。他是上海本地人,父亲在轻工业局工作。
程雪晴他惊讶地看着我手中的素描本,你在画什么
我合上本子:只是记录一些橱窗设计。
没想到他大感兴趣,非要看看。翻了几页后,他瞪大眼睛:这些改进建议太专业了!你以前学过设计
只是兴趣。我谦虚地说。实际上,这些都是在供销社工作时积累的经验,加上自学的美术知识。
两周后,李明远神秘兮兮地找到我:我爸看了你的笔记,想见见你。
李父是轻工业局分管商业的副处长,他对我提出的季节性商品流通优化方案赞不绝口:小程同志,毕业后愿意来上海工作吗我们正需要你这样有实践经验的年轻人。
这个邀请让我受宠若惊。但想到广州的供销社、夜校的林老师,还有...在北京养病的父亲,我婉拒了:谢谢您的好意,但我已经有安排了。
培训结束前的考核中,我获得了综合成绩第一名。结业典礼上,李处长亲自给我颁奖,还透露广州轻工业局已经决定调我去业务科工作。
有人特别推荐了你。他意味深长地说,说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回到广州,我才知道那个有人是周建国。他通过军区关系,帮我争取到了这个干部编制。
雪晴,这是你应得的。周建国拍拍我的肩膀,你父亲...他很为你骄傲。
我搬出了小阁楼,住进了单位分配的单人宿舍。业务科的工作比供销社复杂得多,但我很快适应了。我的商品季节性调配方案被全局推广,年底还获得了先进工作者称号。
春节前夕,我收到了父亲的来信。他说身体好多了,母亲一直念叨我;说程雨薇带着孩子来过春节,但他没让进门;最后问我是否愿意回家过年。
我回信说工作太忙,可能回不去了。实际上,我请了假,只是没告诉任何人——我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想给父母一个惊喜。
然而命运总是捉弄人。就在出发前一天,我在办公室晕倒了。医生诊断是过度劳累加上长期营养不良。
年轻人不要命了!老医生训斥道,你的风湿病和腰伤都很严重,再不好好调养,四十岁就得坐轮椅!
我躺在病床上,望着苍白的天花板,突然笑了。在北大荒落下的病根,如今成了我拼命证明自己的绊脚石。多么讽刺。
周建国闻讯赶来,不由分说地给我办了转院手续:北京301医院,明天就出发。你父亲都安排好了。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
5.
归途花开
北京的冬天干燥寒冷,却比广州的湿冷好受些。301医院的高干病房温暖如春,窗台上的水仙花散发着淡淡香气。
雪晴...母亲一见到我就哭了。她老了很多,鬓角全白了,但依然保持着军人妻子的端庄。
父亲坐在轮椅上,膝盖盖着毛毯。他试图站起来,被我按住了:爸,别动。
十五年没见,记忆中那个如山般巍峨的父亲,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只有那双眼睛依然锐利,此刻却盈满泪水。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母亲不停地抹眼泪,一会儿问我饿不饿,一会儿摸摸我身上的病号服够不够厚。
医生们给我做了全面检查,结论与广州医院一致:风湿性关节炎、腰椎间盘突出、严重贫血,外加轻度胃溃疡。
这丫头在北大荒落下的病根。父亲对专家们说,用最好的药,务必治好。
治疗的日子枯燥而温暖。父母每天都会来陪我,带来家里炖的汤和各种补品。我们默契地避开那些不愉快的话题,只聊我的工作、学习,以及父亲养的花草。
程雨薇始终没有出现。直到除夕前一天,护士悄悄告诉我:门口有个女同志,带着孩子,站了好几天了,说是你姐姐。
我让护士请她进来。程雨薇抱着熟睡的婴儿,怯生生地站在病房门口。她瘦得几乎脱了形,昂贵的呢子大衣下空荡荡的。
雪晴...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能...进来吗
我点点头。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生怕惊醒怀里的孩子。
男孩我问。
嗯,七个月了。她小心地掀开襁褓一角,露出婴儿红润的小脸,叫周念秋...志远取的名字。
念秋。我的心头一震。这个名字,分明是...
志远他一直很愧疚。程雨薇低着头,他说...说对不起你。
我没有接话,只是看着熟睡的婴儿。小家伙皱着小鼻子,模样可爱极了。
爸...爸爸还是不肯见我。程雨薇的眼泪砸在婴儿被上,雪晴,你能不能...
不能。我打断她,爸爸的心脏受不了刺激。
她咬着嘴唇,眼泪流得更凶了:我知道我没脸求你...但孩子是无辜的...
我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突然问:你还记得北大荒的冬天吗那年我才十六岁,为了给爸求药,掉进冰窟窿里。
程雨薇浑身一颤。
我在冷水里泡了半个小时,被救上来时已经没知觉了。我平静地陈述,这就是我风湿病的由来。
对不起...对不起...她泣不成声,怀里的孩子被惊醒,哇哇大哭。
护士闻声进来,委婉地请她离开。临走前,程雨薇突然跪下,向我磕了个头:雪晴,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我没有扶她,只是转过身,面向墙壁。听着她踉跄离去的脚步声,我的泪水终于决堤。
除夕夜,父母陪我吃了团圆饭。父亲破例喝了小半杯酒,脸色红润了许多。
雪晴,有件事想和你商量。饭后,父亲严肃地说,我想推荐你去军政大学进修,毕业后进军需部门工作。
我惊讶地看着他。军政大学是军中最高学府,毕业生前途无量。
你商业嗅觉敏锐,又有基层经验,正是军需系统需要的人才。父亲的眼睛闪闪发亮,当然,这只是建议...
爸,我想继续在商业系统发展。我轻声说,我在申请中山大学的函授本科。
父亲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笑了:好,按你自己的意愿来。
春节后,我的病情稳定了,医生建议出院休养。父母想让我留在北京,但我坚持回广州。
我的工作刚有起色,不能半途而废。我对父亲说,等我学有所成,一定回来看您。
临行前夜,父亲把我叫到书房。他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个文件袋:这些是你应该知道的。
文件袋里是周永康案件的完整材料,包括他截留药品、贪污军需的铁证。还有一份程雨薇的证词——她承认当年收到我的求救信后,向周永康汇报,两人合谋烧毁了信件。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的手在发抖。
怕你冲动。父亲叹气,现在告诉你,是因为你成熟了,能冷静处理。
回广州的火车上,我反复翻看那些材料。仇恨的火苗在心底窜动,但很快被理智浇灭——报复周家已经毫无意义,他们自食其果;至于程雨薇,她的惩罚就是余生都活在愧疚中。
回到广州后,我一边工作一边准备函授考试。轻工业局的同事们对我这个有后台的乡下姑娘充满好奇,但我用实力赢得了尊重——我负责的商品调配方案在全省推广,年节约经费三十多万元。
六月份,我被破格提拔为业务科副科长,成为局里最年轻的副科级干部。同月,我收到了中山大学录取通知书。
周建国特意从北京赶来祝贺,还带来了父亲的礼物——一支派克金笔,笔帽上刻着吾女雪晴,前程似锦。
你父亲说,这支笔他珍藏了二十年,原本准备给你当嫁妆的。周建国笑着说。
我用这支笔签下了人生第一份重要合同——代表轻工业局与香港商人洽谈合资项目。谈判桌上,我流利的英语和专业的商业知识让对方连连称赞。
程小姐真是年轻有为。港商黄先生递上名片,有兴趣来香港发展吗我们公司正需要您这样的人才。
我婉拒了邀请,但保留了名片。香港,那个繁华的国际都市,或许是我未来的舞台之一。
八月的一天,办公室突然接到北京长途电话——父亲心脏病发作,住院抢救!
我向单位请了假,连夜飞往北京。在协和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外,我见到了憔悴的母亲和...抱着孩子的程雨薇。
雪晴...母亲扑进我怀里,医生说要做好心理准备...
程雨薇站在角落,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她怀里的孩子已经会走路了,正咿咿呀呀地叫着爷爷。
爸...爸爸昏迷前说,想见见孩子。程雨薇怯生生地解释。
三天后,父亲脱离危险,被转入普通病房。医生严令禁止任何刺激,于是我们达成默契:程雨薇每天带孩子来医院,但只在父亲睡着时隔着玻璃看看;我则负责在父亲醒时陪伴,绝口不提程雨薇来过。
父亲的精神一天天好起来。有天下午,他看着窗外的梧桐树,突然说:雪晴,爸爸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爸...
听我说完。他摆摆手,当年下放,我本该坚持让你和你姐都留下。在农场,我本该更保护你些。回城后,我更不该忽视你的感受...
都过去了。我握住父亲枯瘦的手,我现在很好。
是啊,你很好。父亲欣慰地笑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强。
出院前一天,父亲让护士请来了程雨薇和孩子。当小家伙跌跌撞撞地跑向病床,喊着爷爷抱时,父亲老泪纵横。
雪晴...父亲看向我,眼中满是恳求。
我点点头,起身离开了病房。走廊上,程雨薇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起来吧。我扶起她,以后...常带孩子来看看爸爸。
这不是原谅,而是释怀。荒原上长大的孩子,终于学会了放下沉重的过去,轻装前行。
回到广州后,我递交了停薪留职申请,准备全力完成学业。单位领导再三挽留,最后达成折中方案:我转为兼职顾问,每周只需去单位两天。
九月份,我正式成为中山大学经济系函授生。同时,我开始为香港黄先生的公司做内地市场咨询,赚取丰厚的顾问费。
年底,我用积蓄和咨询费在广州买了套小公寓。搬家那天,周建国特意从北京赶来,还带来了父亲的礼物——一套精装《国富论》。
你父亲说,他等着看你成为商业领域的将军。周建国笑着说。
我在阳台上种了一盆水仙花,就像父亲病房里的那盆。每天学习到深夜时,淡淡的花香总能让我想起北京的那个冬天——在那个寒冷的季节里,我找回了失散已久的家人,也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荒原归来的女儿,终于在家与远方的平衡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