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菊海千重山】作品简介
这是一部以李煜四首词为脉络、融合历史考据与考古穿越设定的奇幻。故事以双线叙事展开:古代线聚焦南唐郑王李从善被囚汴梁的孤寂岁月,及其妻严菊花在金陵的望穿秋水;现代线则围绕考古学者叶枫与高寒,在菊花台古墓群的发现中意外穿越时空,见证并串联起这段被历史尘埃掩埋的深情。
以李煜《长相思》《清平乐》《捣练子令》《蝶恋花》四首词为章节核心,每首词对应古代与现代两条线索——从李从善登楼望山时山重水寒的归乡绝望,到现代考古现场残砖上的菊纹与枫叶;从他拂了一身还满的落梅之愁,到实验室里检测出的970年文物断代。当叶枫与高寒在古墓中听见神秘捣衣声、触及时空裂隙,他们闯入李从善的世界,以游方医师的身份接近忧思成疾的严菊花。王妃认出考古发现的金陵枫叶,拿出密信中离恨草生,魂归菊台的绝笔,将双线剧情推向高潮。
作品巧妙将词中意象化作关键道具:丹枫见证两地相思,菊瓣成为穿越媒介,鎏金菊簪最终成为考古实证。在历史的悲剧底色上,突破亡国之恨的传统视角,聚焦个体在时代洪流中如何安置无处安放的深情——无论是严菊花待菊残时随君去的决绝,还是现代学者用菊瓣粒子论证诗词情感的科学浪漫,都让千年前人间没个安排处的叹息,在考古与想象的交织中获得跨越时空的回响。当结尾枫叶如丹、砧声断续,李从善来世只作护菊人的残句浮现,一场关于爱与宿命的奇幻旅程,终在历史与虚构的边界,绽放出跨越千年的菊海遗香。
长相思
李煜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捣练子令
李煜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蝶恋花
春暮
李煜
遥夜亭皋闲信步,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桃李依稀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片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作者简介
李煜(937-978),初名从嘉,字重光,号钟隐、莲峰居士,南唐中主李璟第六子。宋太祖建隆二年(961)嗣位为南唐后主,开宝八年(975)为宋所灭。后被押往汴京(今河南开封),封违命侯。太平兴国三年(978),终因不忘故国而被宋太宗赐服牵机药而死。前期之作多写宫廷生活,后期之作专抒亡国之痛、故国之思,备受后人推崇,在词史上起到了变伶工词为士大夫词的重大作用,今存词三十余首,见于与李璟合刻的《南唐二主词》。
第一章:山重水寒
汴梁·秋
暮色像一块浸透寒水的青黑色绢帛,正被无形的手缓缓抖开,沉沉压向汴梁城的角角落落。李从善站在窗前,看着檐角铁马在风中摇曳,发出细碎而清冷的声响,那声音像极了金陵秦淮河上画舫
passing
时,船娘腰间玉佩碰撞的调子,只是此刻听来,多了几分北地秋风的硬涩。
一阵穿堂风从雕花窗棂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汴河冰面初结的湿气,卷动了案上散乱的诗稿。他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月白锦袍——那是三年前离京时,严菊花亲手为他缝制的,针脚细密,里子絮着江南特有的木棉,如今却挡不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锦袍袖口已磨出了毛边,深青色的滚边也泛了白,如同他被岁月磋磨得失去光泽的心境。
王爷,该用晚膳了。门外传来老仆李忠低哑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自入宋以来,这位曾在南唐王府伺候了大半辈子的老人,说话总是透着三分敬畏、七分惶恐。
李从善没有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他知道,所谓的晚膳,不过是几样寡淡的北方菜蔬,盛在粗瓷碗里,连一丝江南的精致都寻不见。他更知道,李忠每次进门时,身后必定跟着两名身着皂衣的护卫,美其名曰保护,实则监视。这汴梁城的驿馆,名义上是居所,实则是一座华美而坚固的牢笼。
他缓步走向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昨夜又梦见了金陵,梦见菊花台旁的那株绿菊春水绿波开了,严菊花正提着鎏金小壶浇水,鬓边簪着一朵半开的墨菊,见他走来,回眸一笑,眼波流转间皆是温柔。可梦醒时分,只有驿馆冰冷的墙壁和窗外萧瑟的风声。
登上小楼最高处的露台,凭栏远眺。暮色四合,天地间一片灰蒙。他的目光竭力穿透薄暮的纱幔,固执地投向南方。那里,是金陵,是故国,是他夜夜魂归的地方。然而视线所及,唯有连绵起伏的山峦,一重,两重,三重……像无数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堆叠在天地尽头。山势巍峨,峰顶隐没在铅灰色的云层里,显得格外苍凉。山脚下那条蜿蜒的河流,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水汽蒸腾而上,与暮霭融为一体,更添了几分凄迷。
山远天高烟水寒……他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这五个字,是从心底呕出来的血,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这寒,是汴梁的风,是异乡的月,更是那颗被囚禁、被思念反复炙烤后,又被绝望彻底冰封的心。他忽然想起临别时,严菊花站在宫门前,素手攀着朱红的门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只轻声说:王爷早去早回,府里的菊花,等着您来赏。
那时他还笑着安慰她:不过是短暂的出使,待事了,我便回来,为你簪上最新开的墨菊。可谁能料到,这一去,竟是永别。宋太祖以不肯臣服为由,将他扣留在汴梁,美其名曰赐第,实则软禁。南唐日渐势微,兄长李煜虽贵为天子,却也只能在宋廷的威慑下苟延残喘,遑论救他归乡。
一阵浓烈的红意猝不及防撞入眼帘——驿馆墙外那几株枫树,不知何时已被秋霜染透。赤红、绛红、紫红……层层叠叠,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在苍茫的暮色里格外刺目。李从善猛地闭了闭眼,眼前却不由自主浮现出严菊花的脸庞。那是一个春日,她在菊园里不慎被蜂子蛰了,脸颊泛起一片红晕,又羞又恼的样子,像极了此刻这灼人的枫叶。
相思枫叶丹……他喉头一紧,一股腥甜涌上舌尖。当年兄长李煜写下这阙《长相思》时,是否也和他一样,望着北方的方向,心中充满了无奈与痛楚枫叶红了又落,落了又红,可他的归期,却遥遥无望。他踉跄着回到屋内,跌坐在书案前。狼毫笔还搁在笔山上,端砚里的墨汁已有些干涸,凝成了一块。
他颤抖着拿起笔,蘸饱了新研的墨。素白的宣纸铺展在眼前,他想写封信,想问问金陵的菊花是否开了,想告诉她汴梁的枫叶红得多么让人心碎,想……可笔尖悬在纸上,迟迟落不下去。他该写些什么呢报平安吗这囚笼般的日子,何来平安可言诉相思吗隔着千山万水,徒增她的烦恼罢了。
一滴浓黑的墨汁从笔尖坠落,砸在宣纸上,迅速洇开一个不规则的圆,像一滴凝固的血。他颓然放下笔,墨点溅在袖口,如同永不褪色的耻辱印记。窗外,风更大了,吹得那几株红枫哗哗作响,像是在替他哭泣。
忽然,一阵清冽的香气飘了进来,带着一丝苦涩,却又格外醒脑。他循香望去,只见驿馆后院的墙角,几丛野生的黄菊在寒风中怒放。花朵不大,却开得异常倔强,金黄的颜色在暮色里像点点星火,照亮了一隅的荒凉。
菊花开……他低声念着,眼前又浮现出金陵王府的菊园。那里有百余种菊花,墨菊、绿菊、金背大红……每到深秋,满园芬芳,严菊花总是穿着素色的衣裙,在花丛中穿梭,时而俯身轻嗅,时而拿出绢帕擦拭花瓣上的露珠。他记得有一年,他得了一株罕见的墨菊墨麒麟,花开时,他亲手将它簪在她的鬓边,她脸颊绯红,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眼底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菊花残……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冰冷而残酷。花开花落,四季轮回,可他却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困在这北方的牢笼里,眼睁睁看着岁月流逝。塞北的大雁每年秋天都会南飞,可他这个江南人,却只能在异乡遥望故土。塞雁高飞人未还,兄长的词句,道尽了他此刻的心境。
严菊花的容颜,在他的思念中渐渐模糊,却又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清晰得让他心痛。她是否还在日夜期盼他的归来她是否也如这菊花一般,在等待中慢慢凋零无尽的愧疚和思念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紧紧缠绕,让他窒息。他扶着窗棂,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咳了许久,才渐渐平息,抬眼望向南方,眼中只剩下化不开的悲凉。
暮色更深了,汴梁城的灯火星星点点亮了起来,却照不进他心中的阴霾。他知道,今夜,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晚。
金陵·菊花台南唐古墓群·深秋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晒在身上却带着深秋特有的凉意。金陵城郊的这片丘陵上,考古队员们正在紧张地忙碌着。推土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铁锹铲土和刷子清理的沙沙声。
叶老师!快来看这边!高寒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穿透了工地的嘈杂。她正半跪在探方T3的东北角,小心翼翼地用小毛刷清理着一块刚露出一角的砖块。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滴在干燥的泥土上,瞬间洇开一个小小的湿痕。
叶枫闻声,放下手中的绘图本,快步走了过来。他穿着沾满泥土的卡其色工装,戴着一副细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而有神。作为省考古研究所的副所长,他主持过多次重要的考古发掘,此刻却也难掩眼中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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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什么了他蹲下身,目光落在高寒手下的那块砖上。
您看!高寒小心地拂去最后一层浮土,一块青灰色的砖块完整地暴露出来。砖块侧面,一行阴刻的古篆字清晰可见,虽然有些笔画已经模糊,但鄭王府
制四个大字仍可辨认。更让人心动的是,环绕着铭文的,是一圈精美的缠枝菊花纹,线条流畅,刀法娴熟,即便是历经千年的岁月侵蚀,依旧能感受到那份古朴的雅致。
郑王府……叶枫喃喃自语,手指轻轻拂过砖面上的菊花纹,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仿佛触碰到了千年前的时光。他眉头微蹙,陷入了沉思。南唐的郑王,最著名的便是李从善,中主李璟的第六子,后主李煜的弟弟。当年李从善奉命出使北宋,却被宋太祖扣留在汴梁,直到南唐灭亡,也未能归乡。
叶老师,您看这花纹,跟文献里记载的南唐宫廷用砖风格很像啊!高寒兴奋地说,她已经从背包里拿出平板电脑,快速查阅着资料。而且您看,这里提到李从善被封为郑王,封地就在今天的河南荥阳一带,但他长期被软禁在汴梁,后来南唐灭亡,他也郁郁而终。
叶枫点点头,目光却没有离开那块砖。李从善……他低声说,当年他被扣留在北宋,李煜曾作《长相思》寄怀,其中有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之句,学界普遍认为这阙词是为李从善而作。
高寒眼睛一亮,立刻在平板电脑上找到了这首词。对!就是这首!您听这意境,山远天高烟水寒,还有菊花开,菊花残,跟我们现在这个菊花台古墓群的名字,还有这块刻着菊花纹的砖,简直太契合了!她忍不住轻声诵读起来,读到塞雁高飞人未还时,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怅惘。
叶枫没有说话,他缓缓站起身,望向远处的山峦。这里地势较高,视野开阔,极目望去,金陵城外的群山连绵起伏,像一道绿色的屏障,延伸到天际。秋日的阳光给山峰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却也让那层层叠叠的轮廓显得更加深远。山间隐约可见河流的反光,像一条银色的丝带,在群山间蜿蜒。
山远天高烟水寒……叶枫低声重复着这句词,声音里带着一种穿越千年的沉重。这哪里是在写风景,这分明是一个被囚禁的人,站在异乡的高楼之上,望着故乡的方向,那种望眼欲穿却又无能为力的绝望。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李从善当年被扣在汴梁,名为王爷,实则囚徒。他看着北方的山,望着南方的水,心中想的是金陵的枫叶,是王府的菊花,是远在江南的亲人。可这千山万水,却成了他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高寒站在一旁,顺着叶枫的目光望向远方的群山,仿佛也能感受到那份跨越千年的离愁别绪。她想象着千年前的李从善,站在汴梁的某个高楼之上,望着南方,心中是怎样的煎熬。而此刻,他们在金陵的这片土地上,发现了与他有关的遗物,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缘分。
叶老师,您说这会不会是李从善的墓葬高寒忍不住问道,眼中充满了期待。
叶枫摇摇头,可能性不大。史料记载李从善死于北宋汴京,也就是现在的开封,应该是葬在那里。但这片古墓群既然叫菊花台,又出土了带有郑王府铭文和菊花纹的砖块,说明这里一定与李从善或者他的家族有着密切的联系。
他蹲下身,再次仔细观察那块砖。你看这菊花纹,刻得如此精细,绝非普通的墓砖。南唐时期,菊花是宫廷中常见的意象,李从善的王妃严氏,据说就非常喜爱菊花,她的闺名里就有一个菊字。
严菊花高寒惊讶地说,就是传说中李从善那位深情的王妃
没错。叶枫点点头,传说李从善被扣留在北宋后,严氏日夜思念,以泪洗面,最终郁郁而终。她死后,李煜曾下令厚葬,并在墓中陪葬了许多与菊花相关的器物。
他指着砖上的菊花纹,你看这朵墨菊,花瓣舒展,形态逼真,很可能就是严氏生前最喜爱的品种。或许,这片古墓群中,就有严氏的墓葬,又或者,是李从善留在江南的家人的墓葬,他们用这种方式,来寄托对远在北方亲人的思念。
一阵秋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工地上的考古队员们还在忙碌着,他们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专注。叶枫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目光再次投向远方的群山。
历史有时候就是这样,他轻声说,看似无关的事物,却因为一段情感,一段故事,而紧紧联系在一起。李从善当年在汴梁望着南方的山,而他的亲人在南方望着北方的天,这中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千山万水,更是一个王朝的兴衰,一段无法挽回的命运。
高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低头看着那块刻着菊花纹的砖,仿佛能透过冰冷的泥土,感受到千年前那份深沉的思念。夕阳渐渐西下,给整个考古工地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却也给远处的群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山远天高烟水寒……高寒低声念着,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也许,考古的意义,不仅仅是发现文物,更是为了让那些被岁月掩埋的情感和故事,重新被世人所知晓,所感怀。
叶枫看了看天色,对高寒说:时候不早了,收工吧。这块砖要小心保护,明天送到所里去做进一步的研究。
好的,叶老师。高寒点点头,小心翼翼地用软布包裹好那块砖,仿佛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夕阳下,考古队员们陆续收拾工具,准备返回驻地。叶枫走在最后,他再次回望了一眼那片起伏的丘陵,心中感慨万千。也许,在这片土地之下,还埋藏着更多关于李从善和严菊花的故事,等待着他们去发现,去解读。而那阙《长相思》,也将继续在风中低语,诉说着那段跨越千年的山重水寒的思念。
第二章:雁断梅乱
汴梁·暮春
暮春的风带着水汽掠过汴河,将驿馆墙角的苔痕吹得微微颤动。李从善攥着袖口的手指泛白,锦袍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子上磨得发亮的暗纹——那是严菊花亲手绣的缠枝菊,如今丝线已褪成浅黄,像极了金陵菊园里初绽的月光白。
王爷,这是新采的雨前龙井。老仆李忠捧着茶盏的手有些发抖,青瓷杯沿磕在案几上发出轻响。三年了,这位曾在南唐御膳房掌勺的老人,终究学不会北地烹茶的火候,茶汤总带着股挥之不去的焦涩。
李从善没有接茶,目光落在窗外那株白梅上。昨夜一场春雨,将残瓣打得七零八落,青石板上洇开一片片淡白的痕迹,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他忽然想起严菊花初嫁时,在梅园里追着一只白蝶跑,鬓边的珠花掉在青苔上,惊起一片露珠。那时她回头笑,发间的墨菊簪子晃出细碎的光,说:这梅瓣落得这样密,倒像是下了场雪。
砌下落梅如雪乱......他喃喃重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案上的宣纸。纸上是未写完的《长相思》,雁来音信无凭六字被墨汁浸透,晕开的水痕像极了宣州皮纸特有的云纹。李忠识得些字,见他又在写这些,喉头滚动着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王爷,南边......许是路上耽搁了。
这话他说了千百遍,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汴梁的驿卒换了三茬,每回递出的信都如石沉大海。李从善忽然想起去年深秋,那个自称来自江南的货郎,袖口沾着金陵特有的红泥,却在递过一包菊花种子时被守门的禁军打翻。种子滚了一地,像极了严菊花最爱收集的金背大红的碎屑。
一阵尖锐的雁鸣划破晴空。李从善猛地起身,锦袍扫落了茶盏,青瓷碎片混着茶汤在青砖上漫开。他踉跄着扑到栏杆边,只见天际一行大雁正排着人字南飞,翅尖划破云层时,漏下几缕碎金般的阳光。
雁!是南归的雁!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双手死死攥着栏杆,指节泛白。三年了,他每年都在等这样的雁阵,等它们衔来金陵的消息。严菊花曾说,她在菊园里种了一片归雁菊,花瓣舒展时像极了展翅的鸿雁。此刻那些花该开了吧她是否也在登高望远,望着北方的天空,等他这个塞雁高飞人未还的游子
雁阵越飞越远,最终化作天际的黑点。李从善的目光追着它们,直到最后一丝影子消失在云霭里。风卷起他的长发,露出鬓角新添的银丝。他忽然想起临行前严菊花塞进行囊的那方绢帕,上面用金线绣着半阙《长相思》,末尾题着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如今帕子早已磨得发毛,金线也褪了色,唯有那八个字,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音信无凭......他缓缓垂下眼,落在青石板上的落梅上。那些花瓣被雨水泡得发胀,边缘泛起褐色,像极了严菊花染病时苍白的唇色。去年冬日传来的密信说她咳得厉害,却嘱他勿念。可这千里之外的勿念,比任何愁苦都更磨人。
夜幕降临时,李从善又做了那个梦。他梦见自己回到金陵,推开菊园的月洞门,看见严菊花正蹲在花畦前嫁接墨菊。她穿着淡青色的衣裙,鬓边簪着朵半开的墨麒麟,听见脚步声回头,眼角的泪痣在月光下微微颤动。他想喊她的名字,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看着她放下花剪,一步步向他走来。她的指尖即将触到他的衣袖时,忽然一阵大风刮过,卷起满地菊瓣,将她的身影吹散成无数飞絮......
菊花!他惊坐而起,冷汗浸透了中衣。窗外,驿馆的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咚——咚——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摸向枕边的绢帕,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帕子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上面的金线在月光下泛着惨淡的光,仿佛凝固的血迹。
燕京大学·考古科技年代学实验室
实验室的冷光灯将叶枫的影子投在操作台上,像一道狭长的墨痕。高寒屏住呼吸,看着热释光测定仪的屏幕上跳出970
AD±30年的字样,指尖的无尘手套忽然有些发颤。
公元970年......叶枫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意,正是李从善被扣留在汴梁的那一年。他伸手调整显微镜的焦距,镜片反射的光映出他紧蹙的眉头,你看这砖体的烧结温度,还有这菊花纹的刻法,典型的南唐晚期风格。
高寒凑近屏幕,只见那圈缠枝菊纹的线条里,藏着几处极细微的刀痕。叶老师,这花纹......好像有点不一样。她指着一朵墨菊的花瓣,寻常南唐菊纹都是圆润的,可这朵的边缘有锯齿状的刻痕,倒像是......
像是泪痕。叶枫替她说完,指尖在屏幕上轻轻划过那道刻痕,李从善的王妃严氏,闺名里有个菊字。史料记载她善画墨菊,尤其擅长在花瓣边缘添上细若游丝的纹路,说是见花如见人,泪痕藏其间。
实验室里忽然安静得能听见仪器的嗡鸣。高寒看着那块青灰色的砖,忽然觉得上面的菊花纹不再是冰冷的图案,而是变成了无数双含泪的眼睛。她想起在菊花台古墓群时,那些覆斗形封土堆前散落的残菊标本,碳十四测定显示它们与砖体年代吻合。
叶老师,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会不会......这些砖不是用来砌墓的
叶枫抬眼看她,目光锐利如刀。继续说。
您看这砖的尺寸,比普通墓砖小了一圈,而且边缘没有磨损痕迹。高寒指着砖体侧面,还有这道缝隙,太规整了,倒像是特意留出来的。她顿了顿,从样本盒里取出那片暗红的枫叶碎片,这片叶子嵌在缝里,位置刚好对着鄭王府的鄭字,更像是......
像是一种隐秘的标记。叶枫接过枫叶碎片,放在电子显微镜下。屏幕上立刻显出叶脉的纹路,那些细小的导管里,竟还残留着微量的红色素。这是丹枫,金陵特产的品种。李从善在汴梁写的词里,多次提到相思枫叶丹。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公元970年,南唐已经向北宋称臣,李从善作为人质被扣。他无法寄信,只能用这种方式......
用砖缝藏枫叶,把思念封进故土的泥土里。高寒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想起在考古现场,T3探方下面有层特殊的红土,化验结果显示与金陵菊花台的土壤成分一致。原来那些砖块,是从金陵运来的,带着故乡的气息,被砌进某个秘密的建筑里,或许是严菊花为他修建的衣冠冢,或许是......
看这个。叶枫忽然放大了显微镜的倍数,枫叶碎片的边缘显出几个极细微的刻痕。高寒凑近屏幕,只见那刻痕歪歪扭扭,像是用指甲掐出来的,却分明组成了两个字——勿念。
实验室的空调忽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高寒看着那两个字,仿佛看见千年前,一个女子蹲在金陵的红土地上,用颤抖的指尖在枫叶上掐出这两个字,然后将它小心翼翼地嵌进砖缝里。她想起李煜的词: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原来在汴梁的李从善收不到信,在金陵的严菊花又何尝不是她只能用这种方式,将一句勿念藏进故乡的泥土,让它随着砖块,跨越千山万水,去陪伴那个被困在异乡的人。
公元970年......叶枫关掉显微镜,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一年,北宋正在筹备攻打南唐。李从善被扣在汴梁,严菊花在金陵日夜盼着他归。她或许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诀,所以才用最隐秘的方式,把自己的思念和那句勿念,封进了这片枫叶里。
高寒将枫叶碎片放回保护盒,盖上盖子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实验室的冷光灯下,那块刻着菊花纹的砖和那片暗红的枫叶,像两个沉默的证人,诉说着千年前那场雁断梅乱的离愁。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菊花台古墓群会叫这个名字——那不是普通的墓地,而是一个女子用一生的思念,为心上人筑起的一座精神丰碑,上面刻满了菊花开,菊花残的等待,和砌下落梅如雪乱的忧伤。
窗外,燕京大学的春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在实验室的窗台上。高寒看着那片枫叶,忽然觉得它不再是干枯的标本,而是带着温度的信物,上面凝结着一个王朝的兴衰,和一对爱人被历史碾碎的悲欢。那些被岁月掩埋的情感,终究在千年后,被考古学家的手轻轻拂开,露出里面依旧鲜红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