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焚尸谜案
绍兴十七年孟夏,钱塘首富周员外的宅邸被浓烟笼罩。宋慈踩着焦黑的门槛踏入后院,扑面而来的除了皮肉焦糊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那是砒霜混着油脂燃烧时特有的气息。
大人,尸体在柴房。赵捕头掀开沾着血污的草席,焦尸蜷缩如虾,十指却反常地绷直,指甲缝里嵌着暗褐色碎屑。宋慈戴上细竹手套,用银针刺入死者太阳穴,针尖未及三分便凝住——颅骨内有硬块,是毒物侵蚀后形成的结痂。
备蒸锅。宋慈解开死者衣襟,只见胸口皮肤呈青紫色网状纹路,正是中了牵机毒的征兆。赵捕头命人架起木笼,将尸体放入铺着细沙的蒸屉,淋上米醋——这是《洗冤集录》中蒸骨验毒之法,若骨骼现青黑色,便是中毒而亡。
热气蒸腾间,宋慈忽然俯身拾起死者指缝间的碎屑,凑到鼻尖细嗅:檀木,且是西天竺的老山檀。他捏起碎屑放入瓷瓶,目光扫过柴房角落的炭盆——灰烬里除了衣物残片,竟有半枚烧熔的银锁,锁芯处刻着长命百岁四字。
去查周府账房。宋慈解下染血的围裙,员外暴毙前三日,曾让账房支取三千贯铜钱,至今未入账册。话音未落,前院传来妇人哭声,却透着几分刻意的颤抖——周员外之妻周氏扶着丫鬟走来,素白孝服纤尘不染,鬓边金步摇随步伐轻晃,竟无半分丧夫之态。
民妇恳请大人早日缉拿凶手。周氏跪地时,袖口滑落半卷账本,宋慈瞥见扉页上海运二字被朱砂圈了又圈。他伸手搀扶,指尖触到对方腕间凉意——那是常年佩戴玉镯留下的体温空缺,而非刚经历丧变的人应有的温热。
戌时三刻,蒸骨完毕。宋慈盯着骨殖上的青黑斑点,忽然问:周员外生前常去何处赵捕头翻开笔录:半月前曾往城南普济寺上香,寺中住持赠其老山檀手串。话音未落,门外衙役闯入,浑身血污:大人!账房在护城河被发现,喉管被割断,手中攥着半页账本!
宋慈接过染血的纸片,只见枢密院三字赫然在目,墨迹未干处,还留着指甲抓挠的划痕。窗外惊雷乍起,映得周氏站在廊下的影子格外扭曲——她望着柴房方向,唇角竟扬起一抹极浅的笑,转瞬便被雨水冲散。
2
旧案重提
宋慈在县衙书房熬了整夜,案头摊开的《钱塘县志》翻至绍兴五年那页,墨迹已被虫蛀得斑驳:五月廿三,城西李记绸庄灭门,男丁五口、女眷三口均遭屠戮,唯幼女李氏幸存,时年七岁。
大人,那李氏正是如今的周夫人。赵捕头将新誊抄的供词压在县志上,药铺掌柜临终前说,半月前周氏曾买过四两砒霜,言明‘治老鼠’。可卑职查过,周府并无鼠患。
午后,宋慈微服来到城南药铺。残旧的门框上还留着血痕,掌柜的尸身已被抬走,唯有药柜上的算盘还沾着暗红——算珠停在四两的位置,正是砒霜的斤两。他指尖划过药柜抽屉,忽然在砒霜格子里摸到一枚银戒,戒面刻着朵半开的莲花——那是绍兴年间妇人常戴的款式。
这戒指,可是掌柜的宋慈拦住路过的货郎。货郎缩了缩脖子:不是……去年见过那小娘子戴,就是常来买药的周夫人,她总说自小身子弱,要抓补药。他忽然压低声音,不过半年前,她来买过红花,足足三斤——那是打胎的药啊。
暮色四合时,宋慈在周府后门等到了周氏。她头戴竹笠,青布衫下摆沾着泥点,竟往城西乱葬岗走去。赵捕头带着衙役远远跟着,只见她在一座荒坟前停下,从袖中掏出纸钱点燃,火光映得她面容狰狞:爹,女儿替你报仇了……
宋慈踩着杂草靠近,坟头石碑上李公之墓四字已模糊不清,却在碑后发现新刻的小字:害我全家者,周、孙、李。他忽然想起周员外、布商孙老爷,还有今早发现的枢密院文书李大人——这三个姓氏,竟与二十年前灭门案牵扯甚深。
周夫人对灭门案记得很清楚。宋慈忽然开口,惊得周氏踉跄后退。她望着眼前的提刑官,竹笠滚落,露出鬓角新添的白发:大人查过县志当年我躲在米缸里,听见凶手说‘留个活口,日后有用’……可我至今不知,为何我李家满门会死在自家绸庄。
话音未落,乱葬岗深处传来弓弦轻响。宋慈本能地拽住周氏滚向墓碑,一支淬毒的羽箭擦着她发梢钉入泥土,箭尾缠着半截红绳——正是漕帮二当家惯用的标记。赵捕头率人冲来,却见远处竹林里闪过一道青影,靴底沾着的泥点,竟与药铺门口的痕迹一模一样。
保护夫人回府。宋慈捡起羽箭,箭头的倒钩上挂着半块布料,细辨竟是枢密院官服的暗纹。他忽然想起账房手中的半页账本,枢密院三字旁,还有个极小的李字——那是李记绸庄的李,也是如今枢密院文书李大人的李。
三更天,县衙刑房传来噩耗:药铺掌柜的尸身不翼而飞,停尸间的墙上用朱砂写着多管闲事者,死。宋慈望着墙上的血字,忽然想起周氏在灵堂的异常——她不是不悲,而是早已算准了一切,包括自己的每一步调查。
窗外,暴雨冲刷着钱塘石板路,将药铺门口的血痕渐渐冲淡。但宋慈知道,有些痕迹一旦留下,便如骨殖上的青黑,任多少雨水也洗不净——比如二十年前的灭门之火,比如此刻在黑暗中盯着他的,那双藏在老山檀香气后的眼睛。
3
银针试毒
五月初二,布商孙老爷的五十大寿宴席上,玉壶里的梅子酒还未敬完三巡,主人突然手捂胸口栽倒,七窍渗血的模样竟与周员外如出一辙。宋慈赶到时,宴客已作鸟兽散,唯有孙夫人抱着哭哑的孩子跪在席间,裙摆上溅着丈夫吐的黑血。
大人请看,酒杯底有白色粉末。赵捕头用银针探入残酒,针尖瞬间泛起青黑——确是砒霜无疑。宋慈翻开孙老爷眼皮,瞳孔已缩成针尖状,指尖按在腕脉处,触感细如游丝:毒发前半炷香,他可曾离席
老爷去了趟茅房。管家刘安浑身发抖,袖中掉出个油纸包,落地时滚出几粒褐色药丸,这是老爷常吃的安神丸,卑职今日亲自煎的药……话未说完,他突然抽搐着倒地,嘴角涌出白沫,指甲在青砖上抓出刺耳的声响。
速灌粪水!宋慈抓起桌上茶盏,却见管家瞳孔涣散,舌根已发黑——是服下了见血封喉的鹤顶红。赵捕头扯开其衣领,发现后颈有个针眼,周围皮肤呈青紫色:有人趁乱下针,逼他吞毒灭口!
验尸房里,宋慈将孙老爷的骸骨置于日光下,指节敲在胸骨处:周员外中毒后骨骼现青斑,可孙老爷此处有暗红结节。他用银刀刮下结节粉末,混着米醋在瓷碟中加热,雾气腾起时竟有股海腥味——这毒掺了深海乌头,比寻常砒霜多了三分阴寒。
深夜,赵捕头抱着账本闯入:大人,孙老爷与周员外合开了‘海昌号’货船,专门跑泉州到明州的航线。半年前,他们曾往枢密院送过三船货物,清单上写的是‘绸缎’,实则……他展开夹在账册里的密信,信纸边缘染着淡淡的檀木香,实则是西域进贡的精铁,按律属禁运品。
宋慈盯着信上的枢密院大印,忽然想起周氏腕间的玉镯——那是周员外成亲时送的聘礼,镯底刻着海昌二字。窗外传来更夫打更声,三更天的梆子响里,隐约夹杂着漕帮船只靠岸的桨声,与二十年前李记绸庄灭门案发生时的夜,竟如此相似。
4
五听断案
巳时三刻,周氏被带入县衙偏厅。宋慈隔着竹帘观察,见她进门时鞋底蹭了蹭门槛,袖口始终护着左腕——那是藏着秘密的人惯有的防备姿态。
周夫人可知,你夫君与孙老爷同中乌头之毒宋慈放下茶盏,茶雾模糊了周氏的脸。她指尖捏紧帕子,帕角绣着半朵莲花,正是药铺掌柜抽屉里那枚银戒的纹样:民妇愚钝,只知夫君常说‘海运艰险’,却不知竟牵扯到……
牵扯到枢密院宋慈突然打断,将密信拍在案上。周氏瞳孔骤缩,帕子上的莲花被指甲抠出毛边,却仍强作镇定:大人说笑了,民妇一内宅妇人,岂知官场事
好个内宅妇人。宋慈起身绕过竹帘,目光落在她左腕上——玉镯下露出半道疤痕,形如刀伤,绍兴五年,李记绸庄大火,七岁的你躲在米缸里,被凶手砍伤手腕,对吗
周氏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怒,转瞬又化作悲戚:大人既知旧事,可知我李家为何遭此横祸父亲说,他撞见了不该见的交易……海运、精铁、还有枢密院的人。她忽然抓住宋慈衣袖,帕子上的檀木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求大人为我夫报仇,也为二十年前的灭门案做主!
午后,赵捕头在周府西厢暗格里找到半卷残稿,纸页间夹着晒干的曼陀罗花——那是提炼乌头毒的引子。残稿末尾画着艘货船,船头刻着李记二字,正是二十年前李家绸庄的商船纹样。
大人,密信上的枢密院大印,是假的。赵捕头忽然想起管家刘安的安神丸,卑职查过,那药丸里掺了曼陀罗粉,与孙老爷酒中的乌头毒相克,常人服之无事,可若中过牵机毒……
暮色漫入县衙时,宋慈望着周氏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五听法中的目听——当他提到李记商船时,周氏睫毛颤了三下,那是刻意掩饰的慌乱。赵捕头递来验毒结果,孙老爷酒中的乌头毒,竟与周员外体内的牵机毒,出自同一药炉。
深夜,宋慈在验尸房重审周员外的骨殖,银针刺入枕骨时,竟挑出半粒细小的珍珠——那是周氏头上金步摇的坠子。窗外,漕帮的灯笼在河面摇曳,映得验尸房的窗纸忽明忽暗,仿佛二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从未真正熄灭过。
他忽然想起周氏在乱葬岗说的话:害我全家者,周、孙、李。如今周、孙已死,剩下的那个李,究竟是枢密院的李大人,还是藏在暗处的另一个李银针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如同悬在钱塘县上空的一把刀,等着剖开最后一层真相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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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漕帮暗涌
入夏的钱塘河面上浮着薄雾,漕帮舵主的画舫在芦苇荡里晃了三晃,舱门才吱呀打开。宋慈踩着湿滑的踏板上船,便见舵主斜倚在虎皮椅上,指间烟袋锅明灭:提刑官深夜造访,可是为了周氏那婆娘
舱内熏香混着河水腥气,宋慈指尖划过桌沿——漆面下刻着漕帮特有的水波纹暗记。舵主吐了口烟,身后屏风转出个戴斗笠的汉子:我这二弟,上月亲眼看见周氏往漕帮货船搬木箱,箱子落地时响得像铁器相撞。
斗笠下的左眼缠着纱布,正是漕帮二当家。他解下腰间革囊,倒出几粒浑圆的珠子:这是从周府暗渠捞的,卑职认得,是西域精铁熔铸的箭头胚子——枢密院的走私货,向来走咱们漕帮水路。
子时三刻,宋慈扮作码头脚夫,跟着运货队伍混入仓储区。月光透过竹席缝隙,照见周氏正与个穿玄色披风的人耳语,木箱上的李记绸庄旧漆被新刷的周记盖住——正是二十年前李家商船的同款烙印。
动手。玄色披风者挥手间,屋顶窜下数名杀手,刀刃泛着幽蓝——是淬了乌头毒的薄刃。宋慈旋身避开,袖中银针飞射向对方手腕,却见杀手们竟个个惯用左手,与二十年前灭门案凶手的刀痕吻合。
千钧一发之际,漕帮大当家率人破窗而入,船头铁锚砸在木箱上,溅出火星——箱内果然藏着未完工的兵器。枢密院侍郎李之谦,你好大的胆子!大当家扯下玄色披风,露出官服上的飞鱼纹样,二十年前灭李记满门,如今又借周氏之手杀人灭口!
李之谦突然掷出烟雾弹,趁乱跃上桅杆。宋慈紧追至船头,却见他望着河面冷笑:提刑官可知,当年留那女娃一命,正是为了今日……话未说完,一支羽箭穿透其咽喉,箭尾红绳在风中翻飞——是漕帮二当家的手法。
黎明前的码头浸在晨雾里,宋慈望着河面上漂着的兵器残片,忽然想起周氏在灵堂的笑——她早知李之谦会来灭口,却故意引他入局。赵捕头从李之谦怀中搜出密信,落款处盖着枢密院大印,却在之谦二字旁,用朱砂画了朵半开的莲花。
6
骸骨证词
城郊乱葬岗的骸骨是被野狗刨出来的,肋骨处嵌着半截断刀,刀身刻着缠枝莲纹——与李之谦腰间佩刀的纹路分毫不差。宋慈蹲在骸骨旁,指尖抚过颅骨裂痕:伤口左低右高,凶手是左撇子,且出刀时手腕受过旧伤。
卑职查过,漕帮二当家早年在巷战中伤过右手,此后惯用左手。赵捕头递上从漕帮搜出的兵器谱,缠枝莲纹刀的图示旁,标着李记定制四字——正是二十年前李家绸庄为护货所铸。
午后,宋慈提审二当家,却见他左手缠着绷带,腕间红绳上串着枚银戒,戒面刻着半朵莲花——与药铺掌柜抽屉里的那枚成对。大人想问李记灭门案二当家扯动嘴角,左眼纱布渗出血丝,当年我是李记的护院,亲眼看见周员外带人冲进门……
话未说完,刑房屋顶突然漏下迷烟,二当家瞳孔骤缩,竟咬舌自尽。宋慈扑过去时,只见他掌心刻着个周字,血珠顺着纹路滴在地面,晕开的形状竟与周员外尸身指甲内的檀木碎屑轮廓吻合。
大人,乱葬岗的骸骨经比对,确是李记绸庄的老掌柜。仵作呈上骨殖图,胸骨处的刀伤与二当家的佩刀弧度一致,但这里……他指着颅骨内侧的凹陷,是被重物击打所致,并非刀伤致死。
宋慈忽然想起周氏在乱葬岗的纸钱——她烧的是男丁的冥币,却独独缺了老掌柜的那份。深夜,他再次来到周府,在李氏父母的牌位后,发现暗格内藏着本破旧的账本,扉页画着个戴斗笠的人,正是二十年前的二当家,却在他身旁,用朱砂画了个小小的周字。
窗外,漕帮的灯笼再次漂过钱塘河面,这次却少了二当家的那盏。宋慈摸着账本上的朱砂印,忽然想起李之谦死前的话:留那女娃一命,正是为了今日……原来从二十年前起,周氏就被当作棋子,可这枚棋子,却在暗夜里悄悄磨尖了牙,将所有执棋者,都拖入了她的复仇局中。
当第一缕晨光照在骸骨上时,宋慈发现老掌柜的指骨间,竟嵌着半粒珍珠——与周员外枕骨下的那粒一模一样。他忽然想起周氏的金步摇,每颗珍珠上都刻着极小的李字,而她鬓边的那支,恰恰缺了两颗。
刑房的门吱呀打开,赵捕头举着从二当家尸身搜出的密信闯入:大人!密信上写着‘三月初三,普济寺’——正是周员外去上香的日子,而那天,住持送给她的老山檀手串,珠子数目……
话未说完,宋慈已抓起官服往外冲。钱塘的晨雾渐渐散去,普济寺的钟声遥遥传来,却不知这钟声里,藏着的是二十年的冤魂泣血,还是下一场血案的开端。骸骨上的缠枝莲纹刀痕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如同一条蛰伏的蛇,吐着信子,盯着即将揭开的下一层真相。
7
血字密信
入伏那日,宋慈在提刑司案头发现一封无名信,展开时竟有暗红碎屑簌簌落下——是用鲜血混合朱砂写成的密报,字迹力透纸背:周氏乃前朝端王余孽,借海运走私兵器,图谋复辟。
信末画着半朵莲花,花蕊处嵌着粒细小的珍珠——与周员外枕骨下、老掌柜指缝间的珍珠一模一样。赵捕头盯着信上未干的血痕:大人,这血是新的,送信人怕是……话未说完,窗外传来重物坠地声,衙役奔入禀报:门房王翁暴毙,咽喉被割,手中攥着半片莲花形玉佩!
宋慈蹲在王翁尸身旁,见其指甲缝里嵌着靛青染料,正是周府绣房常用的颜色。他忽然想起周氏曾说自小跟着绣娘学女红,而王翁之妻,正是周府绣房的掌事妈妈——二十年前那场大火,唯有她与周氏从李记绸庄逃出。
申时三刻,枢密院忽然派来特使,金吾卫将提刑司围得水泄不通。宋提刑办案逾月未结,恐生变数。特使把玩着腰间玉珏,目光扫过桌上的血书,枢密院念你辛劳,即日起此案交由大理寺接管。
深夜,宋慈趁守卫换班潜入周府。周氏闺房的雕花拔步床后,暗格内藏着半卷绢帛,开篇便是复国会盟四字,落款处盖着端王旧印,字迹竟与血书如出一辙。他刚要细看,梁上突然跃下数名黑衣杀手,刀刃泛着幽蓝——是淬了乌头毒的薄刃。
混战中,绢帛被火折子点燃,宋慈眼睁睁看着兵器囤于钱塘江口的字迹被火苗吞噬。最后一眼,他看见绢帛边缘画着艘商船,船头立着个戴帷帽的女子,腰间玉佩正是半朵莲花——与王翁手中的残片合二为一。
杀手退去时,窗棂上留下枚银戒,戒面刻着端字。宋慈捏着戒指,忽然想起周氏腕间的玉镯内侧,曾被他瞥见的细小字痕——不是海昌,而是端平,那是前朝端王未及登基时的年号。
8
连环局中局
七月初七,枢密院文书李大人被发现死于书房,咽喉插着支银簪,簪头雕着半朵莲花——正是周氏常戴的那支。现场留有她的手帕,帕角绣着的莲花旁,用鲜血写着偿命二字。
李大人左手握笔,右手捏着碎纸,指甲缝里有妇人脂粉。宋慈指着书案上的墨迹,但这‘偿命’二字,笔锋左偏,分明是左撇子所写——可周氏惯用右手。他翻开李大人的手记,在绍兴五年五月页间,发现夹着张泛黄的契约,甲方赫然写着周明远——周员外的本名。
大人,漕帮二当家的尸身不见了!赵捕头冲进验尸房,腰间佩刀还滴着水,卑职刚从护城河捞起他的披风,里面塞着封信……
信是用血写在漕帮水纹笺上的:二十年前灭门案,主谋非周明远,乃李之谦与孙仲谋,我亲见二人纵火屠庄,周氏无辜。落款处画着缠枝莲纹,与二当家佩刀的纹路一致。宋慈盯着孙仲谋三字——正是布商孙老爷的本名。
戌时,钱塘县衙突然闯进个蓬头垢面的男人,竟是消失多日的周府账房。他浑身血污,怀里抱着本烧剩的账册,扉页画着艘标有李记的商船,船货清单上精铁二字被红笔圈了又圈:大人!周员外发现李之谦借海运走私兵器,欲报官时却被……
话未说完,他突然剧烈抽搐,七窍涌出黑血——是中了牵机毒。宋慈抓起他的手,见虎口处有个茧子,正是常年握刀所致——这个自称账房的人,分明是个练家子。
三更天,漕帮水寨传来消息:二当家的尸身被寻获,喉间插着支银簪,与李大人之死手法相同,尸身怀里抱着半块玉佩,正是王翁手中的那半朵莲花。赵捕头望着玉佩上的端字,忽然想起宋慈曾说过的话:二十年前的火,烧的不是李记绸庄,而是端王旧部的兵器库。
黎明前的钱塘县飘起细雨,宋慈站在李大人的书房里,望着墙上被雨水冲淡的血字,忽然笑了——这哪里是周氏的复仇,分明是有人借她之手,将二十年前知晓真相的人逐一灭口。而那个躲在幕后的人,此刻或许正望着钱塘江面的船影,等着下一场大雨,冲散所有的证据。
他忽然想起血书里的复国会盟,想起周氏闺房那半卷被烧毁的绢帛,还有二当家临终前的信——原来从始至终,周氏都是颗棋子,既是复仇者,也是被复仇者。而真正的局,早在二十年前那场大火中,就已经布下了。
窗外,漕帮的灯笼在雨雾里若隐若现,像极了二十年前李记绸庄的火光。宋慈摸着案头的银簪,簪头的莲花纹路里嵌着粒细小的珍珠——与他藏在袖中的那粒,终于合在了一起。只是这一次,他清楚地知道,珍珠背后的真相,远比想象中更残酷,更血腥。
9
真相浮现
秋雨初歇,宋慈盯着案头三具尸体的验尸格目,指尖划过檀木碎屑的记录——周员外、孙老爷、李大人的指甲内,均残留西天竺老山檀粉末,而这檀木,正是临安城郊皇家寺庙护国寺的专供香材。
赵捕头,查护国寺住持。宋慈捏碎手中檀木珠,碎屑间滚出粒极小的金箔,二十年前端王曾赐护国寺‘镇寺檀木’,每颗珠子内皆嵌王室徽记。他翻开从周氏闺房搜出的佛经,扉页落款妙真——正是护国寺住持的法号。
酉时三刻,护国寺的禅房飘着淡檀香。妙真住持合十而立,素白僧袍下露出半截青色纹臂——那是端王旧部特有的缠枝莲刺青。大人既知旧事,贫僧也不必隐瞒。她掀开供桌布,露出底下刻着端字的兵符,周氏乃端王血脉,二十年前李之谦为夺兵器库,屠尽李记满门,唯留幼女……
所以你借她之手复仇,顺便完成复辟图谋宋慈盯着供桌上的海运图,钱塘江口的标注旁画着密密麻麻的兵器图标,周员外发现走私,你便指使她毒杀亲夫;孙老爷、李大人知晓真相,你便借‘灭门仇’除之——就连漕帮二当家,也是你安插的棋子。
妙真忽然苦笑,指尖抚过兵符上的锈迹:端王血脉流落民间,贫僧唯有此路可走……可周氏不知,她以为报的是李家的仇,实则是在替父族清道。她忽然拽住宋慈衣袖,大人可知,枢密院侍郎王显忠才是幕后魁首,当年纵火屠庄者,正是他的亲卫!
话音未落,禅房门窗突然涌出浓烟——是迷香混着曼陀罗粉。宋慈屏住呼吸旋身避开,却见妙真已倒在供桌旁,七窍渗血,手中攥着半粒老山檀珠,珠内徽记刻着王字。赵捕头踹门而入时,正见宋慈捏碎珠子,里面掉出张字条:戌时三刻,钱塘江口,兵器起运。
10
朝堂博弈
五更天,宋慈怀揣兵符与字条闯入皇宫,正遇枢密院侍郎王显忠向皇帝奏报提刑司误判,周氏乃疯妇。他当庭展开海运图,指尖点着钱塘江口:陛下请看,此处标注的‘货船’,实则是前朝遗孤囤放兵器的贼船。
王显忠脸色骤变,却仍强作镇定:宋提刑无凭无据,竟敢污蔑朝廷命官!宋慈不慌不忙呈上妙真的兵符,又命人抬上三具尸体的骨殖:此三人皆中乌头毒,而毒源出自护国寺秘制香灰——侍郎身上的檀香味,与妙真禅房的香灰,正是同炉所制。
皇帝盯着兵符上的端字,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夺嫡之乱,手指捏紧御案边缘:王爱卿,你可知罪王显忠突然跪地,额头磕在青砖上:陛下明鉴!臣实是为朝廷清缴遗孤,才假意勾结……
假意勾结宋慈打断他,抖开从漕帮截获的密信,侍郎与妙真的往来书信中,‘复辟’二字写得清楚。更可笑的是——他转向周氏,后者不知何时被带入殿中,鬓发凌乱却眼神冷冽,你告诉周氏,灭门凶手是周、孙、李三家,实则是借她之手,除去所有知晓兵器库秘密的人。
周氏忽然惨笑,从袖中掏出半枚玉佩:原来我这辈子,不过是你们棋盘上的卒子……可我爹呢李记绸庄满门呢他们的血就白流了吗她忽然冲向王显忠,袖中短刀抵住其咽喉,你说!当年是不是你下令屠庄是不是你说‘留个活口日后有用’
殿内禁军瞬间合围,宋慈却抬手阻止:让她说。周氏的刀在王显忠颈间划出细血痕,声音却渐渐发抖:妙真师父说,我娘是端王义女,我爹为护兵器库而死……可为什么为什么连我李家也要灭口
王显忠忽然冷笑:端王旧部藏兵器于绸庄,你爹却想私吞!若不屠庄,如何向朝廷交代他忽然抬头望向皇帝,陛下,臣当年也是为了稳固社稷——
住口!皇帝拍案而起,念你曾有功,准你自尽谢罪。他转向周氏,目光复杂,你父护国有功,可谋逆之罪难恕……话未说完,宫外忽然传来急报:陛下!钱塘江口货船起火,兵器尽毁!
周氏猛地一怔,短刀当啷落地。宋慈望着她发颤的指尖,忽然想起妙真临终前的苦笑——原来在这场博弈中,最可怜的从来不是棋子,而是连棋子都算不上的弃子。殿外秋雨渐急,打在琉璃瓦上叮咚作响,如同二十年来无数冤魂的叹息。
退朝时,周氏被禁军带走,经过宋慈身边时忽然轻声说:提刑官可知,妙真师父房中有本《洗冤集录》,扉页写着‘为李记,为端王,亦为天下冤’……她忽然抬头望向天际,可天下冤,又何时能洗净呢
宋慈望着她的背影,摸了摸袖中染血的檀木珠——这场由灭门案引发的朝堂风波,终究以兵器焚毁、权臣伏法暂告段落,可他知道,在更深的黑暗里,或许还有无数个周氏,无数桩李记灭门案,等着被翻开,被洗净。
宫墙外,钱塘河水滔滔东去,冲散了江口的火光,却冲不散提刑司案头那叠厚厚的验尸格目——那些用朱砂圈注的冤字,在暮色里泛着暗红,如同永不褪色的血痕,刻在大宋的律法上,也刻在每个心怀正义者的骨血里。
11
血色黎明
钱塘江口的货船在暴雨中燃成火炬,周氏望着江面腾起的黑烟,忽然想起妙真师父临终前塞给她的密信——待兵器起运,便率死士夺船,复端王血脉。可如今火势冲天,她藏在船舱底的端王遗诏,怕是也要随大火付之一炬了。
周氏,束手就擒!宋慈率衙役踏过湿滑的码头,灯笼光映着她苍白的脸。她忽然转身,袖中短刀抵住心口,刀刃上还凝着王显忠的血:提刑官可知,这世上最毒的不是乌头,是人心——我爹替端王守兵器库,却被当作私吞贼;我被妙真养大,以为报的是李家的仇,却不过是你们朝堂博弈的棋子!
江风卷着火星扑来,宋慈看见她眼底映着跳动的火舌,像极了二十年前李记绸庄的那场大火。赵捕头举着枷锁步步逼近,却在看见她腕间玉镯时忽然顿住——那镯子内侧的端平二字,此刻被血污浸得发红,竟与他在枢密院旧档里见过的端王印玺纹路一致。
你以为烧了兵器,就能断了复辟路周氏忽然笑了,笑声混着暴雨砸在青石板上,妙真师父早将兵符拓印分给各地旧部,只要我周氏血脉尚存——话未说完,她忽然踉跄着后退,短刀从掌心滑落,原来……原来妙真给我的‘安胎药’,竟是慢性毒……
宋慈冲过去时,见她唇角涌出黑血,正是妙真禅房里曼陀罗与乌头混合的毒。周氏攥住他衣袖,指尖的丹蔻刮过他腰间的提刑官腰牌:替我……替李记……查清楚……她忽然望向江面,瞳孔里映着最后一艘货船沉没,其实我知道……从被留下的那天起,我就不该活……
晨雾漫上码头时,周氏的尸身被盖上白布,腕间玉镯当啷掉在地上,滚出粒细小的珍珠——与周员外枕骨下的那颗,终于在晨光中合为一体。宋慈捡起珍珠,想起她最后说的查清楚,忽然转头望向赵捕头:去枢密院,查绍兴五年五月的调兵记录。
12
洗冤集录
绍兴十八年春,提刑司案头摆着新刻的《洗冤集录》,宋慈望着扉页为天下冤三字,忽然想起周氏临终前的眼。赵捕头抱着枢密院抄来的旧档闯入,纸页间掉出张泛黄的密报:大人!当年李记绸庄实为端王旧部兵器中转站,枢密院派李之谦、王显忠清剿,却因私吞精铁引发火并……
所以李之谦屠庄,王显忠灭口,妙真借周氏复仇,而周氏……不过是想在这乱世里讨个公道。宋慈指尖划过端王血脉四字,想起护国寺后园的无名碑——那是周氏为李家满门立的,碑阴刻着她亲手写的冤字,笔画里嵌着当年的曼陀罗花籽,如今已长出新芽。
暮春的钱塘河泛着新绿,漕帮新舵主在码头立起安澜碑,碑身刻着宋慈手书的河清海晏。赵捕头望着河面上往来的商船,忽然指着船头新漆的李记二字:大人,这是周氏临终前让刻的——她说,李家绸庄不该被大火烧尽,该让后人知道,曾有一家人,因护着不该护的东西,丢了命。
宋慈摸着碑上的安字,想起二十年前乱葬岗的骸骨,想起周员外指甲里的檀木碎屑,想起周氏鬓边永远缺了珍珠的金步摇——原来有些冤,不是验尸格目能记尽的,有些真相,不是律法条文能判明的。他忽然抬头望向天际,断线的纸鸢正飘过护城河岸,像极了周氏最后望向江面的眼神,带着解脱,也带着不甘。
是夜,提刑司的烛光映着新案宗,宋慈握着银针的手忽然顿住——针尾系着的红绳,正是周氏曾用来绑帕子的那根。窗外传来更夫打更声,三更天的梆子响里,隐约夹杂着漕帮水手的号子,与二十年前李记绸庄灭门案发生时的夜,竟如此不同——如今的钱塘县,再也没有无端的大火,只有河面上摇曳的灯笼,像散落的星子,照着大宋的律法,也照着每个心怀正义者,永不熄灭的灯。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