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真是一刻都不想待了!”
苦夏难熬,日头毒辣,地面蒸腾起阵阵白气。春桃汗出如浆,跟随嬷嬷们走在廊下。
“哎哟,到了。”猝不及防,管事嬷嬷推春桃一把,斜眼道:“得亏夫人眼光毒辣,现在就遂你的愿。这长公子规矩大着,学着点。”
春桃踉跄几步,险些撞上门框。另一位嬷嬷拽住她腕子,踏入庭院。院中寂静,蝉鸣更显凄切,药味扑面而来,苦涩如熬干的命。
“咱们长公子当年可是世家子弟里最拔尖的一个,谁见了不称一句士林翘楚。”嬷嬷挥手扇去鼻尖的药味,扫了春桃一眼,话锋一转:“若非当年那桩事,也不至于困在这漱玉轩,连下人都近不得身。”
“嗳!”管事嬷嬷厉声喝止,嗤笑道:“你说你是不是有几分福气命?”
紧跟嬷嬷踏入内室,春桃反倒语中带刺道:“嬷嬷说得是,奴婢这样的命,可不就是天生来让主子们费心的么。”
嬷嬷们本还想再讽几句,话到嘴边,却在踏进门槛的一瞬齐齐噤声,唯恐惊扰里头那位主子。见状,春桃笑意更深,不过几句嘴皮子上的打旋儿,她哪会当真。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若不是进了裴府,逃亡路上靠吃观音土,啃榆树皮,怕早已曝尸荒野。如今能在钟鸣鼎食之家栖身,就算为奴为婢,也胜过沿街乞讨、朝不保夕。
往上够一把,也比烂在泥里强。
可惜,世道薄情,机缘稍纵即逝。
好不容易得了裴二公子青眼,谁知他离府不过数日,夫人便召她前去。
室中茶烟袅袅,夫人紧盯她颈侧未消的红痕,缓缓开口:“知远年少不知节制,但你一个做下人的,更要懂规矩。”
“但你啊,也别白长了这张脸。”夫人浅笑着啜了口茶,似在闲话家常,“漱玉轩地僻清静,知春性子古怪,若有人能陪着说说话,也算你的造化。”
茶盏放下,清脆一响。
“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莫叫我面上不好看。”
又是敲打,又是警告。
三言两语,推她进深渊,如今裴知春的境况,阖府谁人不知。
“退下。”帘幕重重间,掷出一道冷厉的呵责。
春桃敛回游离的神思,退至屏风侧,窥见那人正端坐榻上,一手执书,一手拨弄香炉的余烬。他身披素白衾衣,墨发散落,几缕贴颈而垂,半遮一张秾艳的脸,像枝长安严冬的病梅。
此时,管事嬷嬷在旁小声禀报。
帘后嗓音如碎玉,敲在人耳,“这等琐事,也需入我耳?”
“长公子恕罪。”管事嬷嬷发话,一把拽住春桃,推到自己跟前,赔着笑道:“这丫头叫春桃,模样算周正,原在二少爷身边伺候过几日,熏香点茶也还过得去……”
不过,是沾了脂粉味的人而已。
长公子志存高远,素来对女色不屑一顾,也懒得抬头看一眼。
裴知春眼皮未掀,“如今连伺候茶水之人,也要我亲自过目?”
他指腹摩挲书卷边缘,“近日蝉鸣聒噪,扰人清静。”
管事嬷嬷笑意冻在唇间,旁边一人急忙接话,软语带刺道:“长公子自是高人,别说府里,便是整个长安,怕也无人敢近身。只是这伺候人之事,既有夫人的体恤,又得了几分老爷的意思。”
裴知春这才抬起眼,冷冷乜向她们,扫过春桃时,停滞一瞬。但见她身着藕裙,云鬟雾鬓,肤光胜雪,那一截露出的颈子,如青枝易折。
过分纤细、不盈一握。
一时失神,倒像落了旁人的套中。
裴知春心生微妙的不悦,恨不得立即推远:“可惜,我一贯厌恶熏香、脂粉气,更厌聒噪。若真体恤,何不妨连这几案陈设也一并撤了,再将我这副病骨挪回祠堂供着?”
“不妨让漱玉轩一人也无?”
一句话说完,整屋人不敢出声。
察觉裴知春目光扫过,春桃垂下眼,忽觉得,这位睁眼说瞎话的长公子,怕是真比传闻中还难缠些。而身侧嬷嬷们也都噤了声,脸色青白交错。
裴知春移开视线,轻叩几下炉边,“看来府中的规矩,也只教人学舌。”
闻言,管事嬷嬷脸上硬是挤出笑。虽说这裴知春不复当年风光,好歹还挂着个世子的名头,说话不中听归不中听,真要拂了这位的脸,传出去也不好听。她伸手拉春桃的腕子,春桃却抬手拢鬓,巧妙避开那探来的手。
顿时,嬷嬷气得脸色发青,剜春桃一眼,厉声道:“你自个儿掂量清楚,别叫夫人面上不好看,也别叫长公子心里添堵。”说罢,带着人匆匆离去。
雕花门扉砰然闭合。
隔绝外头的热浪、聒噪,也将她困在药香缭绕的幽囚。
书页翻动声里,忽投来一句:“不速之客,莫非还等我送?”
春桃不退反进,盈盈行礼道:“奴婢奉命而来,公子若不喜,遣奴婢走便是。只望将来再换人时,不至于落个不识趣的名声。”
沉默须臾,悠悠飘来他的嗓音。
“呵。”一声轻哂,道尽讽刺:“既奉命而来,那就别动、也别说。若扰了我清静,惹人烦心,该不该撵?”
春桃应了声是,退至屏风一隅,不再多言。帘帷深锁,天光照不进。唯有屋内的药香扑鼻,苦涩又挥之不去,压住她的呼吸。站久了,春桃胸口闷得慌,恰同吴郡的梅雨时节,湿冷、滞重的气息,正一点点压下。
许久无声。
忽听书页一顿,裴知春开口,“倒挺会装模作样。”
春桃袖摆被捏出褶痕,仍规规矩矩地立着,“奴婢心里惦记着长公子,唯恐伺候得不周。”
“惦记?”帘后那人轻轻一念,像在咀嚼这荒诞不经的二字,“世间惦记之人多了,或真心、或假意,可惜……大多不识分寸,不识轻重。”
话像一根细刺,蓄着冷意扎来。
紧捏住袖摆,春桃端出恰到好分的礼数,欠身回道:“公子言之极是。奴婢不过奉命行事,岂敢攀扯多余心思。只不过这惦记二字,若也成罪,倒不知伺候人该如何周全。”
裴知春似懒得听她分辩,“巧言令色。”
尾音未落,耳畔传来细碎的闷咳。
水晶帘随风曳动,隐隐约约,春桃觑见有殷红溅落在袍袖上。
无奈掀帘而入,春桃凑近几步,“长公子……”
榻上的人身子微伏,一手撑案稳住身形,帕子握在指间,洇出几点湿红。春桃想要扶住,刚触及裴知春一侧臂弯,却被他侧身避过。
“别碰我。”裴知春喉间滚出细弱的喘息,转瞬又强行咽下
这一刻,他恨这无法控制的狼狈。
春桃停顿片刻,轻声道:“奴婢不过见公子脸色不善,担心您身子……”
原是以为他体力不支,谁料裴知春抬起手,指腹按上她的脉门。
腕骨被那道凉意钳住,压得寸步难移。
“谁准你近前?”裴知春力道不重,却极具压迫。
诚然,春桃不想近前,讪然道:“奴婢知道公子不喜旁人碰身,可眼下若真出事,奴婢站着不动,旁人只会说奴婢冷眼旁观,失了照料。”
“若是长公子不喜欢,奴婢退就是。”
裴知春这才堪堪松开手,推开她的手腕,“你倒是诚实。”春桃后退半步,四目相对间,那双水泠泠的杏眼,明如点漆,似一尾翘首的美人蛇,吐着信子,小心探着面前的人。他睫毛颤动了一下,又垂下眼帘,避开她的目光。
“长公子?”
她嗓音如黄莺出谷,风风韵韵。
裴知春眉头一蹙,然恍神不过几瞬,便悉数收拢,归于厌烦里。
他自嘲道:“怪不得夫人要送你过来,这张嘴,兴许真比熏香点茶还解闷。”
“可惜我这副身子,消受不起,也不想受。”
书册啪然合上,裴知春偏过脸,将人彻底隔开在视线外。
“退下。别叫我生厌。”
春桃应是,阖门退下。直到门扉合上,她才吐出一口闷气。汗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闷热难受。真是一刻也不想多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