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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吉普车在最后一个沙丘前抛锚时,苏和闻到了草原的味道。那是九月的黄昏,混杂着苦艾草、干马粪和远处雨云的气息,像一把粗粝的毛刷子刮过他的鼻腔。他拎着印有省畜牧兽医站字样的皮箱站在路基上,白大褂下摆沾满了沿途扬起的尘土。

    到了。司机老吴用扳手指向远处几顶灰白色的蒙古包,牧区防疫点就在东头,巴特尔老头会安排你。皮箱轮子在草地上划出两道歪斜的痕迹,苏和这才发现所谓的路不过是车辙压出的浅沟。三只牧羊犬突然从草丛里窜出来,围着他狂吠,犬齿上还挂着羊毛絮。

    他是带着处分来的。三个月前那场口蹄疫疫情,他负责的隔离区跑丢了五头牛。虽然最终控制住了疫情,但毕业分配时,档案里那句缺乏基层工作经验还是把他送到了这片离中蒙边境只有两百公里的牧区。

    防疫点比想象中更简陋:板房外墙的绿漆剥落成皮肤病似的斑块,门前的旗杆上,褪色的检疫旗无精打采地垂着。巴特尔老人递来的马奶酒在银碗里泛着腥气,他趁老人转身时把酒倒进了草丛。月光下,他看见自己行李箱里那本《蒙汉兽医词典》的扉页上,导师的赠言墨迹未干:兽医的战场不在实验室,在生命与死亡的交界处。

    第一夜他几乎没睡。凌晨时分,远处传来马群奔腾的闷响,像是大地在擂鼓。他撩开窗帘,看见十几个骑手举着火把掠过山脊,最前面的红袍子骑手突然勒马回望,火光照亮一张模糊的少女面孔。等他揉揉眼睛再看,只剩几颗火星飘在黑暗里

    晨雾像半透明的哈达缠绕着兽医站的木栅栏。苏和蹲在门口磨手术刀,刀刃在青灰色磨石上发出规律的嚓嚓声。这是他来到呼伦贝尔草原的第七十三天,日子如同牧民袍子上的褶皱——给母马接生、替羊羔驱虫、偶尔取出马胃里的铁丝...

    苏...苏!急促的呼喊混着马蹄声由远及近。朝鲁从马背上跳下来,古铜色的脸上挂着汗珠,嘴里蹦出一连串带着喉音的蒙语。苏和只捕捉到几个熟悉的音节:mor(马)、ehel(母亲),还有不断重复的zogsool。这个词像块滚烫的炭,在朝鲁焦灼的眼神里明明灭灭。

    他跟着朝鲁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向沙地。耳边呼啸的风里裹挟着零碎的蒙语,像被马蹄扬起的草籽般难以捉摸。huruu是雨吗tsagaan好像是白色苏和只能通过朝鲁不断比划的圆形手势,猜测是母马难产。

    沙丘后的景象证实了他的猜想。一匹枣红色的母马跪卧在血泊里,腹部不正常地抽搐着。苏和跪下来检查时,朝鲁在旁边不停说话,粗糙的手指在空中画着波浪线。那些蒙语词汇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唯有母马湿润眼睛里映出的痛苦清晰可见。

    当小马驹终于滑落到干草上,朝鲁突然抱住苏和的肩膀大喊:Chichgee!接着又是一串模糊的音节,苏和只勉强听懂gal(火)和uguu(没有)。回程时,一群野马掠过地平线,领头的枣红马鬃毛飞扬如火焰。朝鲁激动地指着远处山坡——那里有个红点一闪而过,像被风吹走的火星。

    傍晚在溪边洗手,巴特尔老人慢悠悠踱过来。老人银白的胡子随着说话声翘动:Chichgee...mini...huu...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山谷传来。苏和费力拼凑着,猜测是在说其其格是我的...女儿孙女后面的话完全变成了陌生的音流,只有结尾的mal(牧民)这个词他刚好在短语手册上见过。

    水面上漂来一条蓝哈达,丝质布料缠着几根栗色马尾。顺着溪流往上走,石滩上晾着十几株刚挖的芍药,根须上的泥土还带着湿气。回到兽医站时,门把手上挂着个树皮编的小篮子,里面两块奶豆腐压着张纸条。歪歪扭扭的汉字像蹒跚的羊羔:刀要朝外磨——会割伤手。

    第二天暴雪突至。苏和在风雪中迷了路,忽然听见银铃声穿透雪幕。一匹无鞍的马挨到他身边,马背上搭着件旧皮袄。他抓住马鬃的瞬间,听见风雪里飘来断断续续的歌声,调子让他想起总在清晨出现在门外的干净绷带。

    蒙古包的门帘掀开时,火光映照出少女手腕上的银铃,和那双比星星还亮的眼睛。我是其其格。她递来的奶茶里飘着炒米香气,指节上有道新鲜的刀伤,你的磨刀石,我拿走了。苏和正要道谢,少女却突然冲向门外——那匹曾驮他回来的枣红马正在雪地里痛苦地翻滚,腹部的伤口把积雪染得通红。

    套马杆在苏和手中打了个漂亮的回旋,铁质弯钩精准勾住那匹枣红马的前蹄。被野狼撕开的伤口在马腹汩汩冒血,将雪地染成刺目的红。马儿挣扎着扬起前蹄,溅起的雪粒扑在苏和脸上,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其其格!按住它!汉语混着蒙语的呼喊在旷野炸开。红衣少女从斜侧里冲出来,羊皮袄子翻飞如燃烧的火焰。她整个人扑在马脖子上,蒙语歌谣带着奇异的震颤从喉咙里溢出。发狂的马匹忽然安静下来,湿润的眼睛映着少女辫梢晃动的银饰。

    这是苏和来到呼伦贝尔草原的第三个月。恍惚间,他想起初到草原的那个黄昏。夕阳把蒙古包的毡毛染成血色,老牧人递来的马奶酒在银碗里泛着腥气。他偷偷把酒倒进草丛时,听见少女清脆的笑声——其其格正用蒙语对同伴说:看那个汉人医生,连马鞍都不敢摸。那时他只想快点结束三年的支边任务,回到有消毒水气味的城市医院。

    直到某个深秋的清晨,他看见其其格骑马涉过结冰的河湾。霜花缀满她的皮袍下摆,呵出的白雾在晨光中化作碎金。她忽然回头对他伸出手,掌心躺着颗刚从狼嘴救下的羊羔。那一刻他突然渴望成为草原的一部分,渴望让带着奶香的风永远灌满自己的白大褂。

    成了。擦掉额头的冷汗,苏和看着逐渐平稳的呼吸在马匹肋间起伏。其其格突然抓住他沾血的手腕,用沾了雪水的帕子一点点擦拭他指甲缝里的血痂。汉人医生的手要干净。她浓密的睫毛在火光映照下,在脸颊投下颤动的阴影。苏和发现她右眉尾有颗小痣,像落在雪地上的黑芝麻。

    枣红马虚弱地舔舐其其格掌心的盐块时,苏和正在调制药膏。少女忽然惊呼:它舔我!随即咯咯笑起来,把沾满马唾液的手往他脸上抹。苏和躲闪时撞翻药钵,淡绿色的药汁染透她的羊皮袖口。在等待新药草煎煮的间隙,他们挤在马槽旁分享烤土豆,其其格非要他把最后一口让给马儿。病人要多吃点,她理直气壮地说,手指却偷偷勾走苏和衣襟上粘着的土豆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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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的马棚里,其其格裹着毯子数马儿眼皮眨动的次数。到一百下它就痊愈了。她严肃地宣布。苏和往火塘添柴时,发现她靠着草垛睡着了,掌心还握着为马儿准备的苹果。他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却看见苹果上布满细小的牙印——原来她每隔一会儿就偷啃一口。月光从棚顶缝隙漏下来,在她鼻尖凝成晃动的光斑,像只停驻的萤火虫。

    芍药花开时节,其其格带他去采止血的白芍药。少女赤脚踩在溪水里,脚踝上的银铃叮当作响。看,要挑这种带着露水的。她弯腰时辫子扫过他的手臂,发间松木香混着马奶的甜味。苏和假装辨认药草,实则用余光描摹她睫毛在夕阳下的弧度。当她突然把冰凉的花茎贴在他发烫的耳后,两人笑倒在开满野花的河岸,惊起一群白腰雨燕。

    蒙古包里的油灯总是亮到深夜。其其格用炭笔在羊皮上画图,教他马鞍叫额莫格,星星是敖敦。苏和则用手术刀削出会跳的小木马,换她一声惊喜的呼麦。有次她学汉语喜欢这个词,重复了三十七遍还是说成西换,气得把奶豆腐砸在他肩上,却被他趁机握住沾着奶渍的手指。

    那达慕大会那天,其其格偷偷给他的坐骑系上蓝哈达。长生天会保佑你。她耳语时呼出的热气让他差点握不住缰绳。当苏和意外夺得第三名,少女冲进领奖区把自制的奶糖塞进他嘴里,甜得他忘记脸上被风沙刮出的血痕。夜里他们溜出篝火晚会,躺在草坡上数流星。其其格说每颗流星都是天神放牧的白马,苏和便悄悄把两人的小指拴在一起,用她辫梢的红绳打了个死结。

    当枣红马终于能自如奔跑时,其其格在它鬃毛里编了十七条彩辫。苏和贡献出所有绷带剪成的丝带,被她笑骂浪费。那你赔我。她踮脚把药草汁涂在他眉心画祝福纹,却因他突如其来的喷嚏毁了图案。笑闹间其其格踩到马粪滑倒,连带把苏和也拽进干草堆。他们躺在草堆里看云,其其格忽然说:那朵像你第一次给我包扎的样子——笨手笨脚缠了满头的纱布。苏和用草茎轻戳她酒窝:当时某人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马头琴声不知何时飘进马棚。老牧人巴特尔在门外拉琴,琴箱上摆着两碗冒热气的马奶酒。其其格抢过苏和那碗喝了一大口,留下清晰的唇印在碗沿。我们蒙古人管这个叫...她突然用沾着奶酒的唇贴上他耳垂,热气混着酒香灌进耳道:...契约。随后,其其格害羞的跑开了,回到了自己的蒙古包里。

    晚上,苏和躺在床上,想着其其格在自己的耳旁说的契约这两个字,不觉的脸红了起来,外面的风呼呼的吹,时不时会传来狼嚎。伴随着油灯的熄灭,苏和闭上了眼睛,开始冥想。

    起初,苏和只觉得草原的风太烈,吹得人脸颊生疼;草太深,藏着太多叫不出名字的虫蚁;就连夜晚的星空也太亮,亮得让他想起城市里永远不会熄灭的霓虹。他总是不自觉地数着日子,想着什么时候能调回城里,回到那个有消毒水气味、有水泥马路、有准时准点的生活里去。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草原的风里多了别的味道——是其其格递来的奶茶里飘着的炒米香,是她采药归来时衣襟上沾着的苦艾草气息,是她骑马掠过时,马蹄踏碎野花溅起的清甜。他开始习惯清晨推开门时,发现门口放着新摘的芍药,或是用树皮裹着的奶豆腐;习惯傍晚坐在溪边,听她一边梳马鬃一边哼着蒙语小调,歌声混着流水声,像某种温柔的咒语,让他渐渐忘记时间的流逝。

    有一次,他跟着其其格去放马。她骑在那匹枣红马上,回头冲他笑,阳光穿过她的发丝,在风里镀上一层金边。她忽然俯身摘了一朵蓝色的野花,别在他的衣襟上,说:这是‘长生天的眼睛’,看到它的人,会爱上草原。苏和低头看着那朵花,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像一颗没来得及落下的泪。

    那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数过离开的日子了。

    寒风在草原上呼啸而过,像一把无形的镰刀,割得枯草簌簌低伏。天空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坠下来。牧民们早早开始准备,整个部落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忙碌的气氛。

    男人们把最后一批牧草捆扎成垛,用牛皮绳紧紧捆牢,堆成高高的草垛,像一座座矮小的堡垒,抵御即将到来的风雪。女人们忙着晾晒肉干,牛羊肉切成细长的条,挂在木架子上,在冷风中渐渐风干,散发出浓郁的腥膻味。孩子们跑来跑去,把晒干的牛粪饼一块块垒起来,堆成整齐的墙,这是冬天最宝贵的燃料。

    巴特尔老人站在蒙古包前,眯眼望着远处的山脊,灰白的胡子被风吹得乱颤。他低声念叨着:今年的雪,怕是要来得早。旁边的牧人闻言,手里的活计顿了顿,眼神不自觉地瞟向西北方向——那里是狼群常出没的山谷。

    傍晚,苏和帮其其格把羊群赶回圈里。羊群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格外躁动,不住地咩叫,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其其格拍了拍领头羊的背,轻声安抚,可她的眉头却微微皱着。

    怎么了苏和问。

    她没立刻回答,只是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撮灰白色的毛,指尖轻轻捻了捻。

    狼毛。她低声说,眼神凝重,它们已经在这附近转悠了。

    夜风渐起,远处的山影渐渐模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处蛰伏,等待着风雪降临的那一刻。

    苏和接过那撮灰白色的狼毛,指尖摩挲着粗糙的触感,眉头微微皱起。他不解地看向其其格:狼群不是每年冬天都会靠近牧场吗为什么这次你这么担心

    其其格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越过羊圈,望向远处的山影,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夜风掀起她鬓角的碎发,露出她微微发白的指节——她攥着鞭子的手太过用力,骨节都泛了青。

    今年的狼……不一样。她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像是怕惊动什么,它们来得太早,而且太安静了。她顿了顿,眼神闪烁,往年狼群会先嚎叫,像是在宣战。可这次,它们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像……在等着什么。

    苏和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忽然意识到她的不安不仅仅是因为狼群——而是某种更深的、近乎本能的预感。草原上的人对危险的嗅觉,远比他要敏锐得多。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伸手,轻轻覆在她攥着鞭子的手上。她的皮肤冰凉,像是被夜风浸透了。他慢慢掰开她的手指,把鞭子拿过来,换成了自己的手,掌心贴着她的掌心,一点点暖着她。

    不管它们在等什么,他低声说,我们也会等。而且,我们会等得更久,准备得更足。

    其其格怔了怔,抬眼看他。苏和冲她笑了笑,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再说了,你不是说过吗狼再狡猾,也狡猾不过牧人的套马杆。

    她的肩膀终于微微松懈下来,嘴角轻轻扬了扬。那是当然。她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回握住他的手。

    夜风依旧冷冽,但两人交握的掌心却渐渐有了温度。远处的山影依旧沉默,可此刻,似乎也没那么令人不安了。

    夜越来越深了,月亮泛着毛边。透露着红光,月亮升起来了——却不像往常那样皎洁。

    它低垂在草原尽头,硕大、暗红,像一只充血的眼球,死死盯着这片寂静的草海。浑浊的月光泼洒下来,给枯黄的草叶镀上一层铁锈般的暗红。远处的山脊在月光下显出狰狞的轮廓,如同伏地的兽脊,随时会暴起噬人。

    风忽然停了。连虫鸣都消失了,整片草原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草叶偶尔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像是某种细碎的、不安的窃语。

    其其格站在帐外,仰头望着那轮不祥的月亮,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袍角。

    血月......她低声说,嗓音干涩。

    苏和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轮红月仿佛近在咫尺,压迫感扑面而来。月光下,他看见其其格的侧脸绷得紧紧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

    怎么了他问,却已经预感到答案不会让人安心。

    其其格没有立即回答。她转向西北方的山谷,那里的阴影比别处更浓重。

    狼群要来了,她说,血月当空时,它们会变得......不一样。

    仿佛印证她的话,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长嚎——不是平日的狼嚎,而是某种扭曲的、近乎癫狂的啸叫,在死寂的草原上久久回荡。突然间,红光一瞬间暗淡下去,密布的云将红云一点点的吞了下去。

    月光更暗了,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慢慢蚕食。阴影从四面八方聚拢,草海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移动。马厩里的牲畜焦躁地刨地,其其格解下挂在蒙古包前的套马杆:要变天。她说这话时,苏和正往药箱里装最后一把曼陀罗。草原的风突然变得腥膻,远处传来幼狼的呜咽,像婴儿的啼哭穿透层层夜幕。

    夜,静得可怕。

    血月低悬,暗红的光晕染透了整片草原,连风都凝滞了,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苏和和其其格并肩坐在帐外的火堆旁,火焰摇曳,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压迫感。

    狼嚎之后,草原陷入了更深的死寂。没有蹄声,没有嚎叫,甚至连草叶摩擦的沙沙声都消失了。只有血月冷冷地注视着他们,像一只窥探的眼睛。

    不对劲......其其格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短刀。她的眼睛始终盯着远处的黑暗,瞳孔微微收缩,像是能看穿那片浓稠的夜色。狼群不该这么安静。

    苏和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噼啪炸开,转瞬即逝。也许它们绕道了。他说,但自己都不太相信。

    时间在寂静中被拉得漫长。每一刻都像被血月凝固,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苏和数着自己的心跳,数到第一百下时,抬头发现其其格的肩膀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紧绷的神经。

    他解下自己的皮袄,披在她肩上。她愣了一下,没拒绝,只是将皮袄裹紧了些。

    天亮就好了。他说。

    其其格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仍盯着远方。火光映在她的侧脸上,明明灭灭,睫毛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

    夜,依旧静得可怕。

    血月渐渐西沉,天色由暗红转为深蓝,最后褪成灰白。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地平线时,苏和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指节都僵了。

    其其格站起身,皮袄从她肩上滑落。她望着远处逐渐清晰的草海,眉头紧锁。

    它们没来,她喃喃道,但也没走。

    草原上,风终于重新流动,带着露水的湿气拂过脸颊。可苏和却觉得,那股无形的压迫感仍悬在头顶,像一把未落下的刀。

    天刚蒙蒙亮,苏和就跟着牧民们出了门。

    昨夜的血月仿佛一场幻觉,草原在晨光中恢复了平静。但狼群的威胁仍在,牧人们必须加固围栏,清点牲畜,为可能到来的袭击做准备。苏和帮着搬运木桩,捆扎绳索,手掌很快磨出了血泡,但他没停下。

    正午的太阳毒辣,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看见其其格在不远处驱赶羊群,她的动作比平时更急促,眉头始终紧锁。

    苏和!朝鲁在远处喊他,再来搭把手!

    他应了一声,跑过去帮忙抬起一根沉重的横木。阳光晃得他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但他咬着牙,直到围栏最后一处加固完成。

    好了......他喘着气说道,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下一秒,天旋地转。

    他最后的意识,是膝盖重重砸在草地上的钝痛,和远处其其格惊慌的呼喊——

    苏和!

    暴雪在午夜降临。苏和被狼嚎惊醒时,看见东南方的天空泛着诡异的红光。他跌跌撞撞冲向马场,皮袍下摆结满冰凌。风雪中传来马匹的悲鸣,三十八匹良驹的缰绳在其其格手中绷成死亡的弓弦。他看见她的红头巾在狼群中忽明忽灭,套马杆挥出的银弧不断被灰影吞没。

    雪粒刮在脸上像生锈的刀片。苏和攥着那截断裂的银镯向前狂奔,靴底的血在雪地里绽开成串的萨日朗。狼穴洞口垂着缕缕红布条,在风里摇晃如招魂的经幡。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那是连暴风雪都吞不下的悲怆。

    三天前其其格往火堆里添牛粪时,银镯在火光中闪了一下。长生天会收走最明亮的星星。她突然用汉语说,辫梢的绿松石贴着苏和的手背发凉。当时他没看见少女偷偷用刻马鞍的铁片,在镯子内侧划出蒙文永生时,食指被割出的血珠。

    黎明时分,苏和在狼穴前找到半截染血的银镯。雪地上散落着撕碎的红布条,像零落的萨日朗花瓣。马头琴声从最年长的牧人喉间溢出时,他忽然想起初见那天,其其格的发辫扫过他手腕的触感。三十八匹马完好无损地归来,其中那匹枣红马的眼角结着冰晶,不知是雪还是泪。

    葬礼那天,苏和把银镯系在头马颈间。迁徙的候鸟突然低空掠过,三十八匹马同时扬起前蹄,鬃毛在阳光下连成一片金色洪流。牧人们惊呼着去抓缰绳,却见马群齐刷刷转向东南方——正是其其格消失的方向。

    第二年白灾来得格外早。苏和在马灯下擦拭手术刀时,听见帐外传来熟悉的银铃响动。他冲出蒙古包的瞬间,狂风卷着雪片灌进眼眶。朦胧中似有红衣闪过,套马杆的弯钩在月光下划出他曾吻过的弧度。

    其其格!汉语的呼唤被撕碎在风里。三十八匹马突然集体嘶鸣,震得冰棱簌簌坠落。苏和追着那抹红色跑到悬崖边,只看见自己的影子孤零零映在断崖上。装曼陀罗的药囊从怀中滑落,在深渊里开出一朵朵致幻的花。

    牧人们找到他时,这个汉族兽医正抱着马头琴跪在雪地里。琴箱上深深浅浅全是指甲抓挠的血痕,最深的裂口处卡着半枚银铃——和其其格头巾上掉的那枚正好凑成一对。他哼着变调的《黑骏马》,把碎银铃按进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接住那年冬天少女坠落的温度。

    如今当外乡人问起总在悬崖边徘徊的空鞍马,老牧人会指向天边的火烧云:看那红头巾似的云彩底下,有两行蹄印永远叠不成一双。而马群经过狼穴时依然会整齐地偏头,像是有人骑着透明的马,在它们眼角的反光里轻轻扯动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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