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时光标本我握着狼毫笔的手悬在半空,修复灯在清代婚书上投下暖黄光晕。墨色褪成深褐的白首齐眉四字在宣纸褶皱间若隐若现,笔锋转折处还沾着不知哪个朝代女儿家的胭脂。
修复室的恒温系统发出细微嗡鸣,玻璃窗外暴雨倾盆。省博新馆选址在城郊,这个时间本该空无一人的走廊突然传来脚步声。我抬头时,正对上沈叙白收起黑伞时抖落的水珠。
林老师又在加班他脱下深灰色风衣搭在臂弯,露出里面挺括的白色衬衫。考古研究所的银质胸牌别在左胸,副主任的头衔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我低头避开他肩头蒸腾的雨气:沈主任来取唐代墓志拓片笔尖迟迟落不下去,修复纸上洇开细小墨点。两年前我们结束文物普查项目后和平分手时,他还没有这个职称。
玻璃展柜映出他靠近的身影,松木混着雨水的味道漫过来。他指尖虚点在婚书残破处:蚕丝网加固的话,透明度需要控制在多少
0.15毫米,三层交叠。我脱口而出后才惊觉,这分明是当年在黔东南抢救水浸古籍时我教他的技法。那时他举着手电筒为我照明,苗寨的夜雨敲打吊脚楼,我们的影子在古籍上重叠成双。
他突然伸手接住我发间飘落的金箔,指腹擦过耳尖的瞬间,我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震碎了雨声。伞借我。他转身时风衣扫过工作台,带走了我准备整晚的客套话。
追到停车场时,看见他正弯腰查看副驾驶的安全带卡扣。车顶灯照亮储物格里熟悉的浅蓝保温杯——那是我送他的毕业礼物,杯底还刻着我们名字的缩写。
暴雨冲刷着挡风玻璃,他摇下车窗递来自己的伞。墨绿色伞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绳,分明是去年我在灵隐寺求的平安结。雨幕里尾灯明明灭灭,像深海里逐渐苏醒的鱼群。
后来在出土文献修复项目启动会上,他作为专家组代表推开会议室的门。我看着他解开袖扣将衬衫挽到手肘,露出那道在三星堆遗址被青铜器划伤的疤痕。当时我连夜为他处理感染溃烂的伤口,此刻那道月牙形的疤却像枚烧红的烙铁。
宋代经卷的霉斑处理,林老师有什么建议他在众人注视中望过来,金丝眼镜后的眸光如我们初见时的洛阳铲,轻易破开尘封的地层。
深夜加班时他总会恰好带来广式糖水,陈皮红豆沙在保温壶里氤氲着热气。当我修复好西夏文契约的最后一个残缺字,发现备注栏里多出一行小楷批注:违约金条款可用一生偿还。
项目收尾那日,我们在库房核对清单。他忽然握住我触碰青铜鉴的手:这面镜子照过多少离散,却照不穿人心。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白手套传来,林知夏,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像修复文物那样,把缺失的年月慢慢补回来
窗外银杏叶簌簌落在古籍函套上,我看见他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修复笺。泛黄宣纸上,他新补的永结同心四字墨迹未干,正与两年前那卷清代婚书上的誓言遥相呼应。
第二章:青铜密语
西周青铜镜躺在无影灯下,我握着超声波清洗器的手突然悬停。镜钮背面极隐蔽处,有针尖大小的阴刻符号在放大镜下现出真容——不是常见的铭文,而是两个相偎的小人。
这是情书。沈叙白的声音突然从身后贴近,带着薄荷糖的清凉。他戴着橡胶手套的指尖虚点镜面,《考工记》记载,西周工匠会在嫁妆铜器刻暗记。他的呼吸扫过我耳后碎发,就像现在人把名字刻在戒指内圈。
我假装调整显微镜焦距,玻璃反光里看见他白大褂口袋露出半截蓝色便签。那是我们共用的文物登记单,他总在备注栏写些奇怪标注。上周的唐代银壶下写着壶身云纹与林工毛衣花纹相似度90%。
帮我按住这个角度。他突然握住我手腕调整光源,掌心的温度透过两层乳胶手套传来。放大镜下的刻痕突然清晰——两个小人中间分明是颗被箭头贯穿的心。
修复室空调发出轻响,他低头时金丝眼镜链扫过我肩膀:公元前841年的我心悦你。这话像把洛阳铲,突然掘开我小心掩埋的记忆。三年前在二里头遗址,他就是这样指着陶器上的刻画说:夏朝人用这个符号表示我想和你一起吃晚饭。
暴雨突至时我们正在拼接东汉画像砖。他脱下白大褂罩住刚修复好的部分,自己衬衫后背很快被空调冷凝水浸透。我递去毛巾时瞥见他手机屏保——竟是我们分手前在敦煌拍的星空,他当时说拍毁了要删掉的。
林工看这个。他突然指向电脑屏幕。多光谱成像显示的绢帛残片上,浮现出褪色的胭脂指印。唐代女子在寄给戍边丈夫的战袍里,他的声音突然放轻,会故意按上唇印。
窗外闪电照亮他侧脸,我看见他喉结动了动。他白大褂右口袋微微鼓起,露出糖水店外卖单的一角——那家店在城东,而考古所在城西。
后来我发现每只糖水碗底都刻着极小的数字。当第七个坐标点在GIS系统连成线,光标正落在黔东南的某个苗寨。那是我们第一次共撑一把伞的地方,雨水把两本工作笔记泡成了同一种黄褐色。
深夜修复唐代香囊时,镊子突然碰到异物。剥开已经碳化的丝绸,里面藏着张对折的宣纸。沈叙白的字迹墨迹犹新:见字如晤。今天在库房看见你在修复婚书,突然想起《东京梦华录》里说,宋代夫妻...
信纸在紫外灯下显出更多内容。原来分手后第三个月,他偷偷申请调来省博合作项目;原来我获奖的那套修复工具,不是单位配发而是他托人在德国定制;原来每个加班的雨夜,停车场那辆开着暖风的车不是巧合。
月光突然透过天窗洒进来,照在香囊上未清理干净的金粉。我听见背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手里捧着那只我以为早就被扔掉的浅蓝保温杯。
青铜镜的解读报告,他声音有些哑,还差最后一行结论。他的钢笔尖悬在纸上,墨水滴成小小的圆。我接过笔写下专业术语后的潜台词:经成分检测,铜锡比例与同时期器物存在显著差异——因为掺入了匠人融化的婚戒。
银杏叶飘进窗棂时,他正用修复刀揭开那张清代婚书的衬纸。朱砂写就的合婚庚帖下,藏着我们当年在文物普查时互传的便签。他像对待出土文物那样,用绫绢托住我颤抖的手:缺失部分可以用余生来补全。
第三章:鎏金时光
省博特展前三天,唐代金凤钗在运输中突然断裂。我盯着X光片上那道细如发丝的裂痕,耳边是馆长焦急的声音:德国专家团后天就到,这套首饰是文化交流展的核心展品。
火镀金。沈叙白的声音从文物CT机后传来,他白大褂袖口沾着刚检测用的显影剂,《唐六典》记载的鎏金工艺,能修复内部结构损伤。他推了推滑落的金丝眼镜,就是需要连续工作36小时。
我看着他打开随身带来的黑檀木工具箱。麂皮衬布里除了精密仪器,还整齐排列着我送他的所有小物件:刻着名字缩写的钢笔、敦煌买的铜铃铛、甚至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时的电影票根。那张票根边缘已经泛黄,上面用铅笔写着林知夏打瞌睡时睫毛颤动频率:每分钟32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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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吧。他点燃酒精灯,蓝色火苗映亮他眼下的青黑。我这才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有道新伤——那是为赶制金汞齐被熔金烫出的水泡。
高温让修复室充满灼热金属气息。当第五次淬火失败时,我咬着嘴唇看金箔在坩埚里蜷缩成团。当年在德国,我突然开口,每次实验失败就会想起你说的青铜器要碎七次才能成器。
他调整喷枪的手顿了顿。三年前我们分手时,正是我收到德国文物修复中心录取通知的那天。鎏金勺里的金液突然发出细微爆裂声,映得他侧脸明明灭灭。那时候...他的声音混着排风系统的嗡鸣,我查过资料,海德堡大学的霍夫曼教授是鎏金工艺权威。
我手中的镊子当啷掉在工作台上。原来当年他不是不在乎,而是偷偷为我整理了所有德国专家的学术资料。就像此刻他提前准备好的冷却油,温度正好控制在《考工记》记载的冬不冰手,夏不灼肤。
凌晨四点,第七次鎏金终于成功。金凤钗在紫外线下流转着唐代特有的暖金色泽,钗头镶嵌的瑟瑟石映出虹彩。沈叙白却突然抓住我触碰宝石的手:别动。他的指尖轻轻拂过我虎口处几不可见的红点——那是昨夜被金汞齐蒸汽烫伤的位置。
他从工具箱底层取出个小瓷瓶,挖出半透明药膏涂抹在伤处。《千金方》里记载的玉容膏,他低头时眼镜链凉凉地贴在我手背,用南海珍珠和西域琥珀做的。我想起分手那年生日收到的匿名快递,里面正是同样气味的护手霜。
晨光透过百叶窗在地面画出一道道金线时,我们终于完成所有检测。沈叙白突然从工作服口袋掏出个绒布盒子,里面躺着片残缺的金箔。去年在洛阳唐墓出土的,他声音轻得像怕惊动文物,检测显示含金量91.7%,正好...
正好是我生日日期。我接过金箔,背面用显微刻字技术刻着《唐律疏议》里关于婚姻的条文。这比任何情话都动人——他用最擅长的文物语言,把心意藏在时光的褶皱里等我发现。
德国专家团参观那天,他穿着我们初遇时那件深蓝衬衫。当外国专家赞叹金凤钗修复得宛如天成时,沈叙白突然用德语说:因为修复师的眼睛能看到器物原本的样子。我转头看他,发现他目光落在我发间——那里别着他今早悄悄放在我办公桌上的铜簪,正是当年在西安夜市我多看了两眼的那支。
特展酒会上,我们被安排向媒体讲解修复过程。闪光灯下他自然地为我挡住刺眼的光线,就像当年在考古现场他总为我遮阳那样。有记者问为什么选择风险极高的传统工艺,沈叙白看着我说:有些东西值得用最古老的方式郑重对待。
当晚闭馆后,我们发现那套唐代金饰的展柜玻璃上,映出两个依偎的身影。月光穿过穹顶洒在地面,将我们的影子与千年前的鎏金首饰重叠在一起。他口袋里露出半张明天飞往西安的机票——那正是我们第一次共同参与考古发掘的地方。
第四章:密码情书
民国文物特展的筹备进入最后阶段,我正伏案整理一批刚修复的信笺,忽然从泛黄的宣纸堆里抽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封上用朱砂画着奇怪的符号,像是某种密码。
我下意识地摸出钢笔,在草稿纸上临摹那些符号——它们莫名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林工,这批文物需要你签收。沈叙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手里捧着一摞档案盒,袖口卷到手肘,露出那道熟悉的疤痕。
我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他视线落在我手边的密码信上,忽然怔了怔:这是……
你认识这种符号我捏着信纸一角,心跳莫名加快。
他放下档案盒,从口袋里摸出一支老式钢笔——那是我大学毕业时送他的礼物,笔帽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夏字。他轻轻旋开笔身,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的纸条,展开后,上面画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符号。
我祖父留下的。他声音低沉,他年轻时在战乱中用这种密码给祖母写信。
我接过纸条,指尖微颤。那些符号排列的方式,像极了我们大学时发明的暗号——那时我们在图书馆复习考古学,无聊时用甲骨文的变体创造了一套只有我们俩能懂的密码。
这不可能……我喃喃道。
沈叙白忽然笑了,伸手从档案盒里抽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同样的符号。
我祖父的日记。他轻声说,他和我祖母是民国时期的考古学者,战乱时被迫分离,只能用密码通信。
我盯着那些符号,忽然认出其中几个组合——那是我和沈叙白当年用来表示明天见的记号。
你早就知道我抬头看他。
他垂眸,指尖轻轻抚过纸页:大学时,我翻祖父的旧物,发现他用过和我们几乎一样的密码。他顿了顿,那时候我就在想,或许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
窗外夕阳斜照,修复室的尘埃在光线下浮动。我低头看着那封密码信,忽然发现信封背面有一行极小的字——
纵使时光相隔百年,我仍能认出你的笔迹。
第五章:铜铃暗语
特展的最后一天,我在清点文物时发现一组唐代铜铃被临时添加到了展柜中。铃铛不过拇指大小,表面鎏金已经斑驳,却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我戴上手套,小心地托起其中一枚,铃舌轻轻晃动,发出清越的声响。翻过来时,内壁的刻痕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那并非寻常的纹饰,而是一组细密的符号,像是某种有规律的排列。
这是唐代乐工用来传情的暗记。
沈叙白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我回头,见他倚在展柜边,手里拿着一份刚拆封的检测报告。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洒在他的肩头,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淡金。
你怎么知道我挑眉。
他走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扣——上面挂着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铜铃仿制品。
去年在洛阳唐墓出土的,记得吗他轻轻晃了晃,铃音清脆,当时你说喜欢它的声音。
我怔住。那是一次深夜加班,我随口提了一句,没想到他竟然记到现在。
接过他的钥匙扣,我仔细查看铃铛内壁,果然刻着同样的符号。只是他的这枚下方,多了一个小小的夏字。
这是……
唐代乐工会在铃铛内壁刻下心上人的名字。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千年前的秘密,这样每当铃响,就是在呼唤那个人。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刻字。
所以……我抬眼看他,你每天晃钥匙的时候,都是在叫我的名字
他笑了,伸手接过铃铛,指腹轻轻擦过我的指尖:不止。
他从报告夹层抽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符号的解读。
我花了三个月破译这套暗语。他指着其中一行,这个组合,在唐代乐工的文字里,是我想见你的意思。
我低头看去,发现那正是铜铃内壁最显眼的一组符号。
窗外忽然传来布谷鸟的啼叫,初夏的风裹挟着槐花香飘进来。沈叙白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展柜里的铜铃,清越的铃音在空旷的展厅里回荡。
林知夏,他忽然连名带姓地叫我,我每天带着它,就像带着一个秘密。
阳光在他的睫毛下投下细碎的阴影,我看见他喉结动了动:现在,这个秘密该解开了。
第六章:时光窖藏
汉代青铜卮从超声波清洗机取出时,我注意到内壁的云雷纹间泛着奇异的晶光。多光谱成像仪下,那些附着物显露出酒液结晶特有的棱角。
酒石酸含量23.8%,还有微量梅花香气成分。我把检测报告递给沈叙白时,发现他正在整理历年梅子酒检测数据。泛黄的记录本上,从2019到2023年的数据连成起伏的折线,每个峰值旁都标注着林知夏第X年。
他忽然按住某页纸:去年那批的检测结果呢白大褂袖口滑落,露出腕间红绳系着的青铜匙——正是汉代酒器配套的调酒匙。
我转身取报告的瞬间,樟木柜顶的陶罐突然倾倒。他伸手去接,罐中琥珀色液体泼溅在检测纸上,熟悉的梅香霎时盈满鼻腔。
小心!我抓住他手腕,却触到一片温热。酒液在报告纸上晕染开来,2019年的数据曲线竟与青铜卮残留物的谱图完美重合。
沈叙白耳尖泛红,低头旋开那个刻着饕餮纹的青铜酒壶:要尝尝看吗壶口倾泻的酒液在玻璃皿中流转着千年未变的琥珀光,按照《齐民要术》复刻的梅酒配方。
我抿了一口,酸甜在舌尖绽开的瞬间,记忆如出土的竹简般层层舒展。原来大四那年在考古现场尝到的梅酒不是幻觉,是他连夜送来的饯行礼;原来每年生日收到的匿名包裹里,陶罐底部凹凸的纹路是他用篆书刻的年份。
实验室数据要严谨。他突然拿起滴管,取了我唇边的残酒注入检测仪,唾液淀粉酶会影响酸碱度......闪烁的屏幕映出他通红的耳廓,分析结果跳出来时,我们同时看到那行小字:含糖量9.7%,与林知夏笑时血糖浓度波动值相符。
暮色漫进实验室时,他打开保险柜取出一排陶罐。从粗陶到细釉,每个罐底都刻着年份和天气:2019年春雨2020年大暑2023年小雪。最新那罐的封泥上,还嵌着片银杏叶标本——正是他告白那日落在婚书上的那片。
要开2021年的吗他指尖抚过那道裂痕,那年梅子特别酸。我忽然想起那正是我们分手后第一年,酸涩猝不及防漫上眼眶。
他忽然用考古刷扫开我眼睫的湿意,动作轻得像处理刚出土的漆器:酒越陈越醇,就像......窗外传来布谷鸟的啼鸣,淹没了后半句。
我们最终在百年银杏树下开封了2019年的初酿。月光透过叶隙洒在酒盏中,沈叙白忽然从袖中取出那卷修复完成的唐代婚书。金粉补全的白首不离四字在月色下流转,背面是他新题的跋文:
元稹说‘曾经沧海难为水’,而我只信《考工记》载‘良器经七淬方成’。这坛梅酒窖藏五年,不知可否换林老师一个重新煅烧的机会
夜风拂过时,一片银杏落进酒盏。我仰头饮尽岁月的滋味,在他掌心写下鉴定结果:成色上佳,宜永久收藏。
第七章:银杏之约
百年银杏的落叶覆满青砖时,我正在修复唐代彩绘陶俑手中的团扇。显微镜下,绢帛经纬间突然显现出淡金色的斑点——那不是寻常的矿物颜料,而是用银杏叶汁书写的密语。
《酉阳杂俎》记载,晚唐宫女会用银杏汁液在宫扇上写诗。沈叙白的声音裹着秋雨的水汽漫过来,他肩头落着几片银杏叶,手里捧着个青瓷盏,要试试显影吗
我接过他递来的瓷盏,浓茶香里混着某种草木清香。棉签蘸取液体轻触绢帛的瞬间,斑驳的金点突然舒展成诗句:旧苑苔深,犹记系马银屏。
这是......我猛地抬头,正撞进他含笑的眼睛。
你修复的第一件文物。他指尖拂过陶俑襦裙上的缠枝纹,永泰公主墓出土的陶俑,2017年我们在西郊库房通宵做预处理。
记忆如潮水漫涌。那年暴雨冲垮了库房天窗,我们抱着陶俑在积水里站了两小时。他白衬衫贴在背上,用体温护着文物箱,而我蜷在他用防水布撑起的小空间里记录损伤。后来在烘干机轰鸣声中,他握着我的手写下鉴定报告,指尖的温度和此刻一样滚烫。
当时你发现陶俑袖口有墨书痕迹。他忽然引着我的手指向团扇边缘,但没人相信唐代陶俑会携带文字信息。
茶盏里的液体突然泛起涟漪,绢帛上的字迹继续显现:愿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诗句下方,竟是用银杏叶脉拼成的两个小人——与西周青铜镜上的刻痕如出一辙。
沈叙白解开领口银链,坠着的玻璃片里封存着一片枯叶:这是当年那尊陶俑裙裾里夹带的银杏叶。他在显微镜下调整光源,叶脉阴影竟组成了叙夏二字的篆书变形。
秋雨敲打窗棂的声音忽然变得绵密。他转身打开保险柜,捧出个檀木匣。掀开素锦的刹那,我呼吸停滞——匣中正是那卷修复完好的清代婚书,只是原本残缺的永结同心四字旁,多了一行新墨:
公元二零二三年霜降,沈叙白补书于林知夏修复笺。
银杏叶形的修复笺上,他用金粉勾出我们名字的密码符号,笔锋转折处藏着青铜镜上的爱心刻痕。婚书下方压着个鎏金小盒,打开是枚戒指,内圈刻着西周暗语与现代经纬坐标——交叉点正是省博那棵百年银杏的位置。
要不要去验证下坐标他掌心向上摊开,腕间红绳系着的青铜钥匙泛着幽光。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漏过云层,将他睫毛染成霜色。
我们在满地碎金中走到银杏树下时,树根处新土微湿。沈叙白蹲身用考古刷轻轻扫开落叶,露出个青瓷瓮。瓮口封泥上印着我们的指纹——是去年修复明代沉船瓷器时留下的。
打开瓷瓮的瞬间,陈年梅香裹着张素笺浮起。纸上是他用文物修复标准格式写的《请婚书》:
立书人沈叙白,谨以历代婚俗考为凭,西周青铜镜为盟,唐代团扇密语为证,请与林知夏同志缔结永好。修复期限:一生。验收标准:白首同归。
夜风突然卷起万千金蝶,他在纷飞的银杏雨中展开那面我们共同修复的青铜镜。镜中映出两鬓染霜的倒影,恍惚间已携手走过无数个春秋。我接过他递来的狼毫笔,在验收人处落下印章般的唇印。
子夜钟声响起时,我们埋在树根处的梅酒坛上新添了双人指纹封泥。沈叙白将婚书收进特制的恒温展匣,锁扣是那对唐代铜铃的微缩版。月光流过铃身时,内壁的暗语在青砖上投下光影:
千年如瞬,唯卿永恒。
番外:岁岁平安
修复室恒温系统发出轻微嗡鸣时,我正用手术刀剥离明代瓷枕表面的石膏。突然有团暖乎乎的温度贴上小腿,低头看见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用胖手指戳我防护服上的金粉。
妈妈说要轻轻摸。她仰起脸,鼻尖沾着不知哪里蹭的朱砂红。我这才发现她手里攥着半块破损的陶响球——正是上周从幼儿墓葬出土的那批文物。
沈叙白的声音从文物CT室传来:沈岁安,你又乱跑。他单臂抱着三岁男孩跨进门,孩子胸前挂着青铜铃铛仿制品,随着动作发出清响。男孩正专心啃着块玉猪龙形状的磨牙饼干,口水把饼干上的饕餮纹都泡软了。
爸爸说碎碎平安。小姑娘突然举起陶响球,里面滚出颗浑圆的陶珠。我这才看清球体裂缝里塞着张泛黄的纸,展开竟是沈叙白笔迹:2018年9月15日,修复明代瓷枕时打碎取样瓷片,林知夏用绢帛替我包扎手指。
记忆突然鲜活。那年我们刚复合,他在修复瓷枕胎体时划伤手,我顺手用手帕给他包扎。后来那条染血绢帛被他做成标本,此刻正锁在库房最里层的保险柜里。
妈妈你看!岁安不知何时爬上工作台,小胖手按下超声波清洗机开关。水波震动中,瓷枕夹层突然漂出片鎏金笺——那分明是去年我们修复唐代婚书时,我随手写坏丢弃的衬纸。
沈叙白突然咳嗽一声,耳尖泛红地去抱孩子。男孩却挥舞着磨牙饼干指向光谱仪,饼干碎屑在紫外线下发出诡异的荧光——原来掺了可食用金粉。
深夜哄睡孩子们后,我在书房整理历年修复日志。忽然从《宋代瓷器修复技法》里掉出本手工装订的册子,封面用钟鼎文写着《沈林氏文物修复实录》。
翻开第一页是双井盖的拓片,旁边批注:2015年5月20日,林知夏在此处踩空,背包飞出三米,散落的修复工具排成心形。配图是我当年摔得四仰八叉的速写。
往后翻到青铜镜修复章节,夹着块丝帛残片。多光谱灯下显出两行小字:今日在镜钮后发现爱心刻痕,某人大费周章用金箔遮掩,殊不知X光片早已存档。日期正是我们复婚那日。
最末页粘着个微型U盘,插入电脑后弹出名为终极秘密的文件夹。三百多段监控录像剪辑,记录着我每次修复文物的场景——镜头总是巧妙避开正面,但文物表面反光里,永远映着他凝望的倒影。
窗外飘起今冬初雪时,沈叙白端着梅子酒进来。他腕间新增了条红绳,串着岁安乳牙和陶响球里那颗陶珠。我们碰杯的瞬间,地下室突然传来熟悉的铃音。
孩子们又在玩铜铃密码我作势要起身。
他按住我手背,眼底映着电子显微镜的幽蓝光源:是平安铃。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监控屏幕里,兄妹俩正用铜铃敲击出《考工记》里的铸剑口诀。岁安手腕上新戴的银镯刻满细密符号,在月光下泛起涟漪般的微光——那是我怀她时,沈叙白用手术刀在孕期检查单背面刻的甲骨文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