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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血月接生

    大巴在盘山公路上颠簸时,我正对着手机屏幕发呆。屏幕上是堂哥发来的消息,红色感叹号像道伤疤:小穗,速归,婶子不行了。车窗外掠过成片的玉米地,秸秆上挂着未干的露水,像极了十年前那个血月高悬的夜晚。

    那年我七岁,跟着婶子在村里开的接生铺住。婶子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稳婆,铺子门上挂着块发黑的木牌,刻着慈心堂三个字,两边贴着褪色的对联:双手迎接千般喜,一心化解百样难。那晚月盘如血,婶子刚吹灭油灯,就听见砸门声。

    刘婶!刘婶!我媳妇要生了!男人的声音带着哭腔,灯笼光照在他青黑的脸上,像蒙了层死人皮。婶子披上蓝布围裙,往药箱里塞了把剪刀,临出门前忽然回头看我:小穗,锁好门,不管听见什么都别出来。

    我趴在窗台上看他们走远。月亮越来越红,像个破了口的血袋,滴滴答答往下淌颜色。接生铺后墙根有棵老槐树,枝叶在风里沙沙响,我忽然看见树影里站着个人影,穿着件大红袄,头发垂到腰间,正慢慢往墙上贴什么。

    小穗,来帮婶子个忙。婶子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我慌忙跑去开门,却见她独自站在月光下,怀里抱着个裹着蓝布的襁褓。帮婶子把这孩子抱到西屋床上,轻点,别吵醒他。婶子的脸白得可怕,鬓角的白发沾着汗,像爬了几条白蜈蚣。

    襁褓里的孩子睡得很沉,小脸皱巴巴的,嘴唇却红得惊人,像涂了层胭脂。我刚把他放到床上,就听见西屋的窗棂吱呀响了一声。转头望去,只见红袄女人正扒着窗沿往里看,她的脸贴在玻璃上,鼻子被压得扁平,眼睛却瞪得极大,直勾勾盯着床上的孩子。

    我尖叫着跑回堂屋,婶子正在灶台前熬药,药锅里飘出股奇怪的香味,混着铁锈味。别怕,是隔壁村的疯女人,婶子往火里添了把柴,火星子溅在她手上,去把东厢房的木柜打开,拿块红布来。

    东厢房是婶子的卧房,木柜上供着尊送子娘娘像,香灰积了半寸厚。我刚掀开柜盖,就看见里面叠着各式各样的红布,每块布上都用金线绣着生辰八字。最底下压着块颜色最深的,上面绣着张桂兰,庚申年腊月廿三——那是我妈的名字。

    给。婶子接过红布,往西屋走去。我听见她在屋里低声念叨着什么,接着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响亮得可怕。等她再出来时,红布已经裹在了孩子身上,她手里多了把带血的剪刀,刀刃上粘着几根乌黑的头发。

    以后别去西屋。婶子把剪刀泡进盐水里,水面上漂着层油皮,记住,不管谁叫你,都别去。我点头,看见她围裙上沾着块暗红色的污渍,形状像只张开的手。

    那天后,婶子再也没让我见过那个孩子。西屋的窗户总是关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偶尔能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有人在轻轻拍手。直到三天后的夜里,又有人来砸门。

    刘婶!刘婶!求你救救我儿子!还是那个男人,这次灯笼掉在地上,火光映出他怀里的孩子——那孩子的脸肿得像个皮球,眼睛紧闭,嘴唇发紫,脖子上缠着道暗红色的勒痕,像是被人用绳子勒过。

    婶子脸色铁青,转身进了西屋。我听见她在里面大喊:你怎么敢带他出门!不是说了要在屋里待满七日吗!男人跪在地上磕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砰砰的响:我娘病重,想看看孙子,我就……我就抱过去了一趟……

    婶子从西屋抱出个铜盆,盆里装着半碗血水,水面上浮着片指甲盖大小的人皮。把这水喂给他喝。婶子咬牙切齿,记住,喝完后立刻带他回家,关上大门,不管听见什么都别开。

    男人捧着铜盆手直抖,孩子喝完水后,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团黑色的东西,像是团头发。我凑近了看,发现那头发上还粘着块带血的头皮,头皮上有三颗黑痣,呈三角状排列。

    好了,快走。婶子推了男人一把,男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婶子关上门,靠在墙上滑坐在地,我这才看见她后腰上插着把剪刀,刀刃没入皮肉,渗出的血已经把围裙浸透了。

    婶子!我吓得大哭,婶子却摆摆手,从兜里摸出块糖塞给我:别哭,没事,是……是刚才抱孩子时不小心撞的。她咬着牙拔出剪刀,血珠溅在我鞋面上,像开了朵小红花。

    那天晚上,婶子发了高烧,直说胡话。我趴在她床边,听见她一遍遍地念叨:对不住啊,桂兰,对不住……我想起木柜里那块绣着我妈名字的红布,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仿佛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从头顶凉到脚底。

    十年后,我站在接生铺的木门前,手里攥着堂哥给的钥匙。门上的木牌已经褪色,慈心堂三个字缺了个心,变成了慈堂。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堂屋的桌椅蒙着灰,供桌上的送子娘娘像倒在地上,香灰洒了一地,像落了层薄雪。

    西屋的门虚掩着,我深吸口气,慢慢推开。屋里的陈设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土炕上还铺着那块蓝布,布上有片暗红色的污渍,形状像只张开的手。窗台上摆着个铜盆,盆底结着层黑褐色的痂,盆沿刻着行小字:壬子月,癸未日,戌时收。

    我正看得入神,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转头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个老太太,穿着件褪色的蓝布衫,头发全白了,正眯着眼睛看我。你是小穗吧她开口,声音像块破布,婶子等你好久了。

    我认出她是村里的王婆,以前总跟着婶子打下手。王婆,我婶子呢我问。王婆叹了口气,转身往堂屋走:在里屋呢,你跟我来。

    里屋是婶子的卧房,木柜还在原处,柜门上挂着把铜锁,锁眼里插着半把钥匙。婶子躺在床上,盖着条红花被面,脸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得渗血。小穗,你可算来了……她看见我,眼里闪过一丝光,挣扎着要起身,我连忙扶住她。

    婶子,你怎么了堂哥说你不行了……我鼻子发酸。婶子摇摇头,抓住我的手,她的手瘦得只剩骨头,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泥:小穗,婶子没几天了,有些事……得告诉你。她转头看向王婆,你出去吧,我和小穗说说话。

    王婆点点头,转身出去,顺手带上了门。屋里忽然安静得可怕,能听见房梁上有老鼠跑动的声音。婶子盯着我,眼神忽然变得很奇怪,像是害怕,又像是愧疚:小穗,你记不记得十年前那个血月夜

    我浑身一震,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她攥得更紧:那天来的男人……不是人,是鬼。婶子的声音很低,却像道惊雷劈在我头上,他老婆难产死了,孩子也没保住,他不甘心,就来找我……让我帮他‘偷’个孩子。

    我觉得浑身发冷,喉咙像被人塞了团棉花,说不出话。婶子接着说:农村有个说法,叫‘借尸还魂’,鬼要找个刚死的孩子,把魂附上去,再找个稳婆帮他‘接生’,这样孩子就能活过来。但这是损阴德的事,弄不好要遭报应……

    她咳嗽起来,嘴角渗出血丝:那天那孩子,其实已经死了,我用‘阴物’帮他续了魂,本该在屋里待满七日,避过阴差巡查,可那男人非要带他出门……结果被阴差发现了。婶子闭上眼,像是在回忆什么可怕的场景,阴差来抓那孩子,孩子不肯走,和阴差打了起来,那男人为了护孩子,被阴差扯掉了头皮……你还记得那孩子吐出的黑头发吗那就是那男人的头皮。

    我想起那颗三角状排列的黑痣,胃里一阵翻涌。婶子忽然抓紧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小穗,你知道为什么那鬼会找上我吗因为……因为你妈,你妈当年也是这么没的。

    我猛地抬头,眼前闪过木柜里那块绣着我妈名字的红布。婶子眼里流出泪,混着血丝:你妈生你的时候难产,没了,我当时年轻,不懂事,被人蛊惑,用了‘借尸还魂’的法子,想把你妈救回来……结果害了她,也害了那孩子。

    后来那孩子的家人找上门来,说我断了他们家的香火,要我偿命。婶子的声音越来越弱,我逃到这村里,开了接生铺,想积点阴德赎罪,可没想到……十年前那个鬼,就是当年那孩子的爹,他认出了我,所以……

    她没说完,就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我手上。我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哐当一声,像是铜盆落地的声音。接着,王婆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说不出的诡异:刘婶,该走了,他们等很久了。

    婶子浑身一颤,转头看向窗外。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月光下,老槐树下站着一排人,穿着各式各样的旧衣服,有的脸色青白,有的脖子上挂着血珠,他们正慢慢往屋里走,最前面的,是那个穿红袄的女人,她的头发垂到腰间,脸上带着笑,手里牵着个孩子——那孩子穿着件蓝布衫,正是十年前那个血月夜我抱过的婴儿。

    小穗,快跑……婶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我,去东厢房,打开木柜,里面有块红布,带着它……他们不敢碰你……

    我踉跄着起身,冲进东厢房。木柜上的铜锁已经打开,里面的红布叠得整整齐齐,我一眼就看见了那块绣着我妈名字的,刚要伸手去拿,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转头一看,红袄女人已经站在门口,她怀里的孩子正对着我笑,嘴角咧得极大,露出两排尖利的牙齿。

    小穗,你终于来了。红袄女人开口,声音像是从井里捞出来的,你妈可想你了,跟我们走吧,一家人该团圆了。她伸出手,指甲很长,涂着暗红色的指甲油,像是干涸的血。

    我后退半步,摸到木柜最底下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个油纸包,里面包着块玉佩,刻着慈心二字,正是接生铺木牌上缺的那个心。玉佩触手生凉,我忽然想起婶子说的话,抓起红布,把玉佩塞进兜里,转身就往门外跑。

    外头的人越来越多,挤满了院子。我想起婶子说的阴物,猛地撕开红布,只见里面掉出一缕头发,还有张泛黄的纸,上面写着我的生辰八字。头发缠着纸,纸角沾着块发黑的东西,像是块干了的血痂。

    拦住她!别让她跑了!红袄女人尖叫,那些人开始向我涌来。我闭着眼往前冲,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像是爆竹炸开的声音。接着,一股强光闪过,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慢慢往后退。

    我睁开眼,只见堂屋的供桌上,送子娘娘像不知何时被扶正了,香灰堆里插着三根香,正滋滋地冒着烟。婶子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床,跪在供桌前,手里拿着把剪刀,刀刃上还滴着血。

    快走……婶子转头看我,眼里全是血丝,从后门走,别回头……她忽然举起剪刀,刺向自己的胸口。我尖叫着跑向后门,听见身后传来一片哭喊声,还有红袄女人的尖叫:刘桂兰!你不得好死!

    后门通向一片玉米地,月光下,秸秆沙沙作响。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看见前面有个影子一晃,是个男人,穿着件绿色的军大衣,背着个药箱,正慢慢往玉米深处走。我想起村里的赤脚医生,连忙追上去:大夫!大夫!救我!

    男人停下脚步,转身看我。我猛地刹住脚,只觉浑身的血都凉了——那男人的脸上没有皮,露出底下暗红的肌肉和骨头,他脖子上缠着根绳子,正是十年前那个孩子吐出的,带着三角黑痣的头皮。

    小穗,他开口,声音像是骨头摩擦的响动,跟我们回去吧,你妈在等你。他伸出手,掌心朝上,里面躺着块玉佩,刻着慈心二字,和我兜里的那块一模一样。

    我转身就跑,兜里的玉佩忽然变得滚烫,像是块烧红的铁。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想起婶子的话,摸出那块红布,用力扔向身后。红布在空中展开,我看见上面的生辰八字突然渗出鲜血,在月光下格外刺目。

    一声惨叫传来,脚步声停了。我不敢回头,拼命往前跑,直到看见远处公路上的车灯,才终于松了口气。回头望去,玉米地一片寂静,只有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摇晃,像是在招手。

    后来,我在镇上的医院醒过来,堂哥守在床边,眼睛通红。他说婶子没了,死在接生铺里,手里攥着块红布,怀里抱着送子娘娘像。警方说是突发疾病,但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出院后,我回了趟城里,把那块慈心玉佩埋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夜里做梦,梦见婶子站在月光里,对我笑,她身后站着许多人,有穿红袄的女人,有没皮的男人,还有那个孩子,他们都冲我笑,笑得很温柔。

    小穗,别害怕,婶子说,阴物铺子关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她转身走向黑暗,红袄女人抱着孩子跟在她身后,没皮的男人冲我挥了挥手,渐渐消失在雾气里。

    我醒来时,发现枕头底下多了块红布,上面绣着我的生辰八字,还有一行小字:慈心化血,阴物归尘,恩怨已了,勿念勿寻。窗外的槐树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轻轻拍手。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那个山村,也没再见过那些人。但每当月圆之夜,我总会想起接生铺的木牌,想起西屋的土炕,想起婶子说的阴物和借尸还魂。我知道,在那个偏远的山村里,还有许多像婶子一样的人,用自己的方式,在阴阳两界之间,缝补着那些不为人知的伤口。

    而我,终将带着这个秘密,在阳光下好好活下去,因为我知道,婶子用她的命,换来了我的生,这是她用一辈子的罪孽,为我织就的,最后的慈心。

    第四章

    阴物现踪

    三个月后的秋分,我在市中心的古玩市场撞见那块红布。

    摊位藏在拐角处,青石板上摆着竹篾簸箕,里面堆着些老旧绣品。最上面那方帕子边角绣着并蒂莲,针线间却缠着几根灰白色的头发,像极了婶子临终前攥着的那块。我蹲下身,指尖刚触到帕子边缘,摊主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姑娘,这是阴物。老太太嗓音像含着沙,指甲缝里嵌着靛蓝色颜料,碰不得。她松开手,从簸箕里翻出块褪色的红布,上面用金线绣着癸酉年丙辰月——那是我堂哥的生辰八字。

    我猛地后退半步,后腰撞上身后的博古架,架上铜铃叮铃作响。周围摊位的摊主纷纷抬头,我这才注意到他们围裙清一色是深蓝色,和婶子当年的接生服一个颜色。老太太将红布叠好,放进我手里:有人托我给你的。

    红布下压着张纸条,字迹力透纸背,是婶子的笔迹:月湖公园,子时三刻,带玉佩。墨迹边缘洇着暗红水痕,像沾了血的手指抹过。我攥紧纸条,发现摊主们的深蓝围裙上都绣着极小的慈字,和接生铺木牌上的残笔一模一样。

    月湖公园的凉亭在夜里像具骷髅,九曲桥的栏杆缺了半块,露出底下黝黑的湖水。我摸着兜里的慈心玉佩,忽然想起婶子说过,阴物需用血亲之血开眼。指尖掐出血珠滴在玉佩上,湖面突然泛起涟漪,倒映的月亮碎成无数片血红色。

    小穗。

    声音从湖底传来,我浑身汗毛倒竖。水面浮出个竹篮,里面躺着个裹着蓝布的襁褓,和十年前那个血月夜所见一模一样。篮沿挂着块铜牌,刻着慈心堂戊申年卯时收——那是我出生的时辰。

    襁褓突然蠕动起来,我后退两步,后腰抵上凉亭柱子。月光穿过柱子上的镂空雕花,在地上投出网状阴影,像极了接生铺西屋的窗棂。蓝布滑开一角,露出婴儿的脸,皮肤皱巴巴的,嘴唇红得发紫,和记忆中那个孩子分毫不差。

    还记得我吗婴儿开口,声音却是婶子的,当年你抱过我,还把口水滴在我脸上。他咧开嘴笑,乳牙上沾着血丝,阴物铺子关了,但规矩不能断,你身上带着‘慈心’,就得接我的班。

    我转身想跑,却见九曲桥上站满了人,穿深蓝围裙的摊主们排成两列,中间走着个穿红袄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个更大的孩子,七八岁模样,穿着件洗旧的蓝布衫,脖子上挂着串骨质算盘珠。

    小穗,这是你弟弟。红袄女人走近,孩子抬起头,我猛地捂住嘴——他的左眼角有颗黑痣,和我镜像对称,正是当年我在血泊中看见的三角痣之一。

    当年你妈难产,其实生下了双胞胎,婶子的声音从婴儿口中传出,湖面开始翻涌,你被抱走后,你弟弟……就成了阴物。红袄女人掀开孩子袖口,露出小臂上的刺青,竟是接生铺的木牌图案,我们用他的魂镇着方圆百里的阴物,如今你来了,该换你了。

    我后退到凉亭边缘,湖水腥气扑面而来。怀里的红布突然发烫,堂哥的生辰八字渗出金光,将周围的阴影逼退半尺。婴儿伸出手,指尖长出尖利的指甲:把玉佩给我,不然你弟弟……

    等等!我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的胎记——那是块暗红色的印记,形状像把张开的剪刀,当年你用我弟弟的魂续了我的命,对不对湖面上浮现出婶子的倒影,她的脸和红袄女人重叠,所以我身上才会有阴物的记号,所以你们才会找上我。

    红袄女人愣住,怀里的孩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颗带血的乳牙。我摸出藏在发间的银簪——那是用婶子的陪葬品熔铸的,簪头刻着送子娘娘的轮廓,我查过县志,‘慈心堂’百年前是义庄,专门收敛无主孤魂,你们根本不是什么稳婆,是……

    是阴物的守灵人。婴儿打断我,声音里终于有了裂痕,十年前那场爆炸,炸死的不是别人,是你弟弟的肉身。我们用阴物续了他十年魂,如今时限到了……红袄女人突然跪下,湖水浸湿了她的红袄,求你,用‘慈心’玉佩给他换个肉身,他才十岁,不该做一辈子阴物。

    怀里的红布扑地烧起来,堂哥的生辰八字化作飞灰。我望着湖面倒映的自己,发间不知何时缠上了根白丝,像极了婶子最后那夜的模样。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子时三刻已到。

    好,我换。我将玉佩放进竹篮,银簪刺破指尖,血珠滴在孩子眉心,但我有个条件——从此之后,阴物铺子不再借尸还魂,不再用活人镇魂。湖面掀起巨浪,蓝布襁褓里的婴儿渐渐透明,化作无数光点融入孩子体内。

    孩子睁开眼,瞳孔里的血丝退去,露出清澈的琥珀色。他伸手拉住我,掌心温热:姐,我们回家吧。红袄女人站起身,褪下红袄,里面是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她从兜里掏出块糖,塞进孩子手里:路上吃,别饿着。

    糖纸剥开的声音里,我看见所有穿深蓝围裙的人都消失了,九曲桥恢复了平常模样,只有湖面上漂着块红布,上面的生辰八字渐渐淡去,化作一片空白。孩子咬下糖果,嘴角沾着糖渣,像极了小时候的我。

    走吧,他拽着我的手往桥边走,王婆在桥头等着呢,她说要给我们做桂花糖糕。月光照亮他的侧脸,左眼角的黑痣泛着柔光,我忽然想起婶子账本里的最后一页,用鲜血写着:慈心者,非渡亡魂,乃渡人心。

    手机在兜里震动,堂哥发来消息:小穗,家里炖了鸡汤,快回来。我望着怀里活蹦乱跳的弟弟,想起木柜里那块绣着我妈名字的红布——或许当年婶子不是想害我妈,而是想救她,用她知道的,唯一的办法。

    桥头的路灯亮起,王婆站在光晕里,手里提着个食盒,蒸汽从盒盖缝隙里冒出来,带着桂花的甜香。弟弟跑过去抱住她,王婆笑着摸他的头,围裙上绣着极小的心字,和我兜里的银簪刻纹严丝合缝。

    有些秘密注定要埋在土里,就像接生铺西屋的血手印,就像湖底沉睡的阴物。但此刻,我握着弟弟的手,闻着桂花糖糕的香气,忽然明白婶子用一生参透的道理——真正的慈心,不是与阴物为伍,而是在黑暗里,为自己,也为别人,点一盏灯。

    第五章

    灯火长明

    桂花糖糕的甜香还在舌尖打转,王婆已领着我们拐进条背街。青石板路坑洼不平,墙根长着苔藓,弟弟忽然拽住我袖子:姐,你听。

    巷子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有人在推木轮车。转角处转出个黑影,车上堆着油纸包,包上印着朱砂画的符。推车人戴着斗笠,蓑衣边缘滴着水,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弟弟往王婆身后缩了缩,我却注意到他斗笠系带是深蓝色,和接生铺的围裙同色。

    是老周头,给义庄送阴物的。王婆低声说,自打你婶子闭了铺子,这些老行当真要断根了。她推开扇木门,门后是个四合院,正屋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个剪影——是个女人,怀里抱着个襁褓,正轻轻摇晃。

    这是……我话音未落,女人已掀开竹帘出来。她穿着月白旗袍,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耳垂上坠着粒珍珠,在夜色里泛着幽光:你好,我是你母亲的妹妹,你该叫我姨。

    珍珠耳环轻晃,我忽然想起婶子临终前的呢喃。女人转身进屋,旗袍下摆扫过地面,露出脚踝上的红绳,绳上系着枚铜钱,正是我弟弟出生那年的年号。屋内烛火摇曳,供桌上摆着我妈的遗像,旁边放着个木盒,盒盖刻着慈心堂秘宝。

    当年你妈难产,是我求你婶子用阴物续魂。她打开木盒,里面躺着半块玉佩,和我那块慈心正好拼成完整的慈心渡,可惜天命难违,你妈终究没挺过来,只给你俩留了这对玉佩。

    弟弟突然指着遗像:姨,我妈手上戴的镯子……照片里,我妈手腕上套着个翡翠镯子,镯心刻着朵莲花,和红袄女人的镯子一模一样。女人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个锦盒,里面是截断裂的镯臂,断口处还沾着暗红血迹:这是阴物铺子的信物,当年为了护你,被阴差扯断了。

    院外突然传来犬吠,老周头的木轮车停在门口,斗笠下露出半张脸——左脸颊有道伤疤,从眼角划到下巴,正是十年前被阴差扯掉头皮的男人。他从车上搬下个木箱,箱体刻着壬子月癸未日的字样,和接生铺铜盆上的刻痕一致。

    该让孩子们看看了。女人打开木箱,里面是摞泛黄的账本,最上面那本写着慈心堂戊申年卯时,正是我出生的时辰。翻开封皮,第一页贴着张泛黄的照片,我妈抱着襁褓中的我,旁边站着个穿军装的男人,左眼角有颗黑痣——是弟弟!

    你父亲当年执行秘密任务,没能见到你们出生。女人指尖抚过照片,他走后第七日,你妈突然早产,等我们赶到时……她声音哽咽,你婶子用‘借尸还魂’护住了你们的魂,却被阴物反噬,一辈子困在接生铺里。

    弟弟忽然指着账本里夹着的信封:这是……信封上写着小穗亲启,字迹是婶子的。我拆开信封,里面掉出张泛黄的车票,日期是十年前血月夜的次日,目的地是省城。车票背后写着:小穗,带着玉佩去省城,找和平路37号,那里有光。

    院外传来更夫打二更的梆子声。女人将半块玉佩塞进我手里:你们该走了,阴物铺子的钥匙在木盒底下,带着它,以后遇到难处,去和平路37号找赵叔。她弯腰替弟弟系好鞋带,珍珠耳环碰到他左眼角的黑痣,记住,以后每月十五来这儿换药,别让别人看见伤口。

    弟弟掀起裤腿,我倒吸一口凉气——他小腿上缠着渗血的布条,揭开后露出道狰狞的伤口,皮肉翻卷,里面竟隐约可见白骨,而伤口周围,爬满了蛛网般的青色血管。这是阴物反噬的痕迹。女人拿出个小玉瓶,往伤口上撒了把粉末,血珠立刻凝成冰晶,用慈心玉佩的碎末和着露水敷,能拖延反噬,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老周头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石板:省城和平路37号,原先是国民党的军统站,后来改成了……他顿了顿,改成了儿童医院。我浑身一颤,想起婶子说过,阴物最怕孩子的阳气。弟弟却抓住我的手,掌心暖烘烘的:姐,我们去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到治我的办法。

    木轮车轱辘声再次响起时,我们已经坐在车上。王婆塞给我们一包干粮,里面夹着张纸条:子时莫过桥,卯时需食阳,巳时勿近水,酉时归灯火。弟弟靠着我睡着了,嘴角还沾着桂花糖渣,我摸着兜里的两半玉佩,忽然听见老周头低声说:姑娘,到了省城,去城西的旧货市场,找个卖糖画的瞎子,他手里有你婶子的东西。

    车帘掀开一角,我看见月光下的四合院渐渐缩小,女人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个新的襁褓,正轻轻摇晃。襁褓里的孩子发出细碎的哭声,和十年前那个血月夜一模一样。老周头的蓑衣还在滴水,水滴在青石板上,汇成细小的溪流,流向巷子深处的古井。

    不知过了多久,木轮车停在城门口。老周头递给我个油纸包:天亮前别打开,记住,去了省城别惹麻烦,尤其是穿黑皮鞋的人。他转身推车消失在晨雾里,我这才发现他裤脚沾着水草,像是在水里泡了整夜。

    城门上方的灯笼还亮着,安远门三个大字被晨雾洇得模糊。弟弟醒了,指着远处的高楼:姐,那儿有灯,好亮。我攥紧玉佩,想起婶子说的那里有光。或许在那片灯火里,我们能找到真正的慈心,能让阴物归土,让生者安宁。

    朝阳爬上城墙时,我们走进了省城。街道两旁的店铺陆续开门,卖豆浆的摊子冒着热气,油条在油锅里翻滚,发出滋滋的响。弟弟盯着油条咽口水,我想起王婆的干粮,刚要拿出来,忽然看见对面街角站着个穿黑皮鞋的男人,他戴着墨镜,领口别着枚银质徽章,正是老周头说的那种人。

    男人转身走进巷子,我鬼使神差地跟上。巷子里有个卖糖画的摊子,摊主是个瞎子,正用勺子舀着糖浆在石板上画龙。姑娘,要什么瞎子头也不抬,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你弟弟这颗痣,像睚眦。

    我浑身僵硬,弟弟却凑近了看:爷爷,我要条龙。瞎子笑了,糖浆在石板上画出蜿蜒的线条,最后在龙爪处点了三点——正是三角状的黑痣。画完后,他从抽屉里摸出个小布包,塞进我手里:刘婶子托我给你的,她说‘慈心渡’现世,该让你们知道当年的真相了。

    布包里是张泛黄的报纸,日期是1945年8月15日,头版头条写着日军投降,山城光复,配图是一群士兵在街头欢呼,其中一个士兵抱着个婴儿,左眼角有颗黑痣,怀里还揣着半块玉佩,正是慈心渡的另一半。

    弟弟忽然指着报纸角落:姐,你看这个人。照片边缘站着个穿旗袍的女人,耳垂上坠着珍珠耳环,怀里抱着个襁褓,襁褓上盖着块红布,上面绣着慈心堂三个字。我忽然想起四合院的姨,想起她脚踝上的铜钱,那正是1945年的年号。

    瞎子收拾摊子,竹竿敲着石板:姑娘,记住,慈心不是烂好心,是明知对错,却仍要护着该护的人。他转身拄着拐杖走远,木棍敲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响,像极了接生铺里的梆子声。

    怀里的弟弟突然打了个寒颤,我这才发现他小腿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冰晶状的血珠掉在地上,竟化作了一朵朵小莲花。远处传来钟楼的钟声,卯时已到。我摸出王婆的干粮,咬下一口,里面夹着桂花和陈皮,甜中带苦,像极了婶子熬的中药。

    姐,弟弟舔着嘴角的糖画,我们会找到光的,对吗我望着远处的高楼,阳光正从楼顶倾泻而下,在他脸上织出金色的网。怀里的玉佩忽然发烫,两半碎片在晨光中渐渐合拢,慈心渡三个字发出微光,照亮了他左眼角的黑痣,也照亮了我掌心的剪刀状胎记。

    是的,我们会找到光的。或许光不在天上,而在人心里,在那些明知前路艰险,却仍要伸出的手中,在那些被阴物缠绕,却仍未熄灭的善念里。就像婶子用一生守护的接生铺,就像老周头深夜运送的阴物,就像四合院的姨怀里的襁褓——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值得用黑暗去守护,值得用生命去等待。

    风起了,吹落糖画摊子上的木屑,却吹不散空气中的甜香。我牵着弟弟的手,走向那片灯火,身后的影子被阳光拉长,叠在一起,像极了照片里爸妈抱着我们的模样。而在我们不知道的角落,老周头的木轮车正在巷子里穿行,斗笠下的眼睛望着我们的方向,嘴角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第六章

    儿童医院的哭声

    和平路37号的铁门锈迹斑斑,门楣上红星儿童医院的牌子被爬山虎缠得只剩童字清晰可见。弟弟拽着我袖口,盯着门内那栋三层小楼:姐,那窗户像眼睛。二楼的每个窗台上都摆着个晴天娃娃,褪色的布条在风里飘,像被剪断的脐带。

    挂号处的玻璃蒙着灰,里面坐着个戴老花镜的老太太,指甲涂着剥落的红甲油。看什么科她声音黏腻,像含着块化不开的糖。外伤。我掀开弟弟裤脚,老太太瞳孔骤缩,红甲油在病历本上洇开团污渍:去三楼,找陈医生。

    楼梯间的灯忽明忽暗,墙皮剥落处露出底下的青砖,砖缝里嵌着枚铜钱,正是老周头裤脚的那种。三楼走廊尽头挂着外科牌子,门虚掩着,飘出股浓重的来苏水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线香。推开门,穿白大褂的男人正在给石膏模型缠绷带,听见动静转头,我猛地攥紧弟弟手腕——他左眼角也有颗黑痣,和弟弟镜像对称。

    坐。男人指了指诊疗床,袖口露出半截青色纹身,是朵半开的莲花。弟弟刚坐下,男人忽然抓住他脚踝,伤口处的冰晶血珠碰到他掌心,竟发出滋滋的响。阴物反噬。他松开手,从抽屉里拿出个铜盒,里面装着黑色药膏,我姓陈,你婶子的旧识。

    药膏抹在伤口上凉丝丝的,弟弟忽然指着墙上的海报:姐,那小孩和我长得好像。泛黄的宣传画上,穿白背心的男孩抱着皮球站在喷泉旁,左眼角的黑痣格外醒目。陈医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嘴角泛起苦笑:那是我哥,1945年失踪了,那年他和你一般大。

    窗外忽然响起尖锐的哭声,像是婴儿被捂住嘴的闷响。陈医生皱眉走向窗边,我趁机翻开他桌上的病历本,最新一页写着:患者王小花,三岁,反复窒息,瞳孔泛青,建议转精神科。字迹下方画着朵莲花,和陈医生的纹身一模一样。

    跟我来。陈医生忽然抓住我们手腕,推开诊室后的暗门。门后是段旋转楼梯,扶手刻着送子娘娘的浮雕,却被人用刀划得面目全非。下到地下室,潮湿的空气里飘着艾草味,墙角摆着个铸铁香炉,里面插着三根断香,香灰堆里混着几缕婴儿头发。

    这里原是军统站的刑讯室。陈医生摸出打火机,照亮墙上的弹孔,1945年,有个孕妇被关在这儿,临盆时难产,负责看守的士兵偷偷找了个稳婆……他声音顿住,火光照亮对面墙上的血手印,五指张开,掌心有个剪刀状的胎记。

    弟弟猛地捂住嘴,我感觉浑身血液倒流——那血手印的大小,和我掌心的胎记分毫不差。陈医生从兜里掏出半块玉佩,和我们的慈心渡拼在一起,墙上的血手印突然发出微光,竟浮现出一段影像:

    穿军装的男人跪在地上,怀里抱着大出血的孕妇,旁边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正是婶子年轻时的模样。她手里拿着把带血的剪刀,正在给婴儿脐带消毒,地上扔着块红布,上面绣着慈心堂。突然,铁门被撞开,戴黑皮鞋的男人冲进来,枪口对准婶子——他的领口别着和巷子里那个男人一样的银质徽章。

    他们是‘阴物清道夫’,专门猎杀接触阴物的人。陈医生关掉打火机,黑暗中传来他的叹息,你父亲为了护你们,被当场打死,你母亲……他没说完,地下室的天花板突然滴下水来,不是水珠,是冰晶状的血。

    弟弟忽然剧烈咳嗽,伤口处的青色血管顺着小腿爬上膝盖。陈医生摸出银针,扎在他足三里穴:必须尽快找到‘慈心渡’的第三块碎片,当年你婶子把它藏在了……话未说完,楼上突然传来脚步声,皮鞋跟敲在楼梯上,发出嗒嗒的响。

    带他从通风口走!陈医生推开墙角的砖,露出个仅容孩童通过的洞口,去后院的老槐树,树下埋着你父亲的东西!他把玉佩塞进我手里,转身迎向楼梯,白大褂下摆扫过地面,露出脚踝上的红绳,和四合院姨的一模一样。

    通风口外是片荒草地,月光下长着几株罂粟,花苞上凝着露珠,像极了接生铺后墙的老槐树。弟弟爬出来时,裤腿划破了道口子,露出膝盖上新浮现的莲花胎记。后院的老槐树比记忆中的更高大,树干上钉着块木牌:1945年秋,陈默栽——陈默,正是陈医生哥哥的名字。

    树下的土很松,像是刚被挖过。我扒开落叶,露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把驳壳枪,弹匣里压着七颗子弹,还有张泛黄的照片:婶子和陈默站在老槐树下,婶子手里抱着襁褓,襁褓上盖着的,正是我在古玩市场见过的红布。

    姐,你看枪托。弟弟指着刻痕,我凑近了看,是串数字:戊申年卯时三刻——那是我出生的精确时辰。枪托内侧嵌着块碎玉,正是慈心渡的第三块碎片。刚把碎片拼上,老槐树突然剧烈摇晃,无数槐花飘落,每片花瓣上都映出画面:穿黑皮鞋的男人在追赶抱婴儿的婶子,四合院的姨在给襁褓缝红布,老周头的木轮车停在月湖公园……

    小穗!熟悉的声音从树上传来,我抬头望去,只见陈医生挂在树杈上,白大褂浸透了鲜血,他手里攥着块怀表,表盘停在1945年8月15日9点07分——正是我出生的时刻。带着表去钟楼,他扔下表,指针指向的地方,有你母亲的东西。

    黑皮鞋的脚步声近了,弟弟忽然指着槐树窟窿:姐,里面有东西!树洞里塞着个油纸包,打开后是截脐带,用红绳缠着,绳上挂着个银锁,刻着长命百岁,锁眼里卡着根头发,黑色中夹杂着几根白丝。

    怀表在我兜里发烫,秒针突然开始转动,滴答声里,我听见地下室传来最后一声枪响,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弟弟攥紧银锁,莲花胎记发出微光,荒草中的罂粟花苞竟在瞬间绽放,殷红如血。

    走。我拉起他往医院外跑,经过挂号处时,戴老花镜的老太太不见了,窗台上的晴天娃娃全被翻了过来,惨白的脸对着我们,嘴角裂开道血口,像是在笑。医院铁门外,穿黑皮鞋的男人倚在电线杆旁,银质徽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抬手看表,正是9点07分。

    你们终于来了。男人摘了墨镜,左眼角有道伤疤,从眉骨划到下颌,我等这一天,等了三十年。他掏出枪,保险栓咔嗒一声拉开,把玉佩和表交出来,我留你们全尸。

    弟弟忽然举起银锁,莲花胎记的光映在男人脸上,他猛地后退半步:你母亲的东西……怎么会在你们手上我趁机拽着弟弟往巷子里跑,怀表指针疯狂转动,最后指向东南方——那里有座钟楼,塔尖上的红星在夜色里格外醒目。

    钟楼的门虚掩着,楼梯间堆满了杂物,墙角摆着个摇篮,里面躺着个布娃娃,身上穿着件蓝布衫,领口绣着慈心堂。弟弟刚要伸手去摸,布娃娃突然转头,纽扣眼睛泛着红光,嘴角咧开露出尖牙。

    是阴物做的傀儡。我想起婶子的账本,抓起摇篮旁的油灯砸过去,火苗溅在布娃娃身上,竟冒出黑色的烟。趁它尖叫着后退,我们冲上钟楼顶层,巨大的铜钟悬挂在中央,钟体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生辰八字,最显眼的那个,正是我和弟弟的。

    怀表当啷掉在地上,指针停在9点07分,铜钟突然发出自鸣,声音震耳欲聋。我看见钟体内部映出影像:婶子在接生铺里给婴儿洗澡,四合院的姨在给红布绣字,陈默在老槐树下刻枪托,而我的母亲,正抱着刚出生的我们,对着铜钟微笑。

    姐,看钟摆!弟弟指着钟体下方,那里挂着个银色的吊坠,正是母亲翡翠镯子的镯心。我伸手去够,却在触到吊坠的瞬间,听见楼下传来皮鞋声。男人的枪口最先露出,银质徽章擦过楼梯扶手,发出刺耳的声响。

    最后一次机会。他举枪瞄准,交出来,我告诉你们当年的真相。

    弟弟忽然站到我身前,莲花胎记和银锁同时发光,男人瞳孔骤缩:你母亲当年根本没难产,她是被……话未说完,铜钟再次轰鸣,吊坠脱落,正好掉进我手里。男人的枪砰地响了,子弹擦过弟弟耳边,打在铜钟上,发出悠长的回响。

    与此同时,怀表突然炸开,碎片纷飞中,我看见所有影像重叠在一起:婶子、陈默、四合院的姨、老周头,还有那个穿黑皮鞋的男人,他们的左眼角都有颗黑痣,只是有的在左,有的在右。而在他们身后,是无数抱着襁褓的稳婆,她们的围裙都是深蓝色,上面绣着小小的慈字。

    你们是……我震惊得说不出话。

    我们是‘慈心渡’的守灯人。男人放下枪,脸上露出疲惫,1945年那天,日军在地下室设了阴物阵,想用新生儿的魂打开鬼门,你母亲是阵眼,你和弟弟是祭品。你父亲、陈默、你婶子,还有我……我们都是奉命来破阵的。

    他掀起袖子,露出和陈医生一样的莲花纹身:你弟弟的肉身当年已经没了,是你婶子用阴物续了他的魂,而我……他指着左眼角的伤疤,为了护你们,被阴物划烂了脸。

    弟弟的伤口突然开始愈合,青色血管渐渐退去,莲花胎记化作一片淡红。我望着手里的吊坠,终于明白为什么它会和红袄女人的镯子一样——那根本不是翡翠,而是用阴物凝成的魂器,里面封着母亲的一缕残魂。

    现在‘慈心渡’归位,阴物阵该破了。男人从兜里摸出枚手雷,走吧,去月湖公园,当年的阵眼就在湖底,只有用‘慈心渡’和你母亲的魂器才能彻底毁掉。

    钟楼外,东方已泛起鱼肚白。弟弟握着我的手,掌心不再冰凉,而是温热的,像普通孩子一样。穿黑皮鞋的男人走在前面,军大衣下摆扫过地面,露出脚踝上的红绳,和四合院姨、陈医生的一模一样。

    月湖的水在晨光中泛着波光,老周头的木轮车停在岸边,斗笠下露出的眼睛不再青白,而是清澈的棕色。他打开车门,里面坐着王婆和四合院的姨,两人都穿着深蓝色围裙,围裙上绣着完整的慈心二字。

    该回家了。王婆笑着接过弟弟,给他戴上顶虎头帽,阴物铺子关了这么久,也该重新开张了,这次啊,咱们只接阳间的生意。

    我望着湖面,想起婶子说的慈心者,非渡亡魂,乃渡人心。或许真正的慈心渡,从来不是镇压阴物,而是让每个生命都能在阳光下诞生,让每个灵魂都能有尊严地离去。而我们,作为守灯人,终将在阴阳交界处,为这人间,点一盏永不熄灭的灯。

    手雷扔进湖底的瞬间,湖面掀起巨浪,浪尖上浮现出无数婴儿的轮廓,他们笑着、哭着,渐渐化作光点融入晨光。弟弟的莲花胎记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左眼角一颗淡淡的黑痣,像颗小星星。

    姐,他指着初升的太阳,你看,光来了。

    是的,光来了。它照亮了月湖,照亮了钟楼,照亮了和平路37号的铁门。而在光的深处,我仿佛看见婶子站在老槐树下,穿着干净的蓝布衫,怀里抱着个襁褓,正对着我们微笑。她的身后,是无数穿着深蓝围裙的稳婆,她们的围裙上,慈心二字闪闪发亮,像永不熄灭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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