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暗房对焦相机取景框里充斥着虚伪的笑容。江见微按下快门，捕捉到某位董事长偷瞥女秘书腿部的瞬间。这种肮脏的构图永远不会被客户选中，但她总会保留一份原档——这是她在这个浮华世界里的小小反抗。
第三排右二的那位先生，请再举一次杯。
清冷的声音让酒会现场微微一静。被点名的中年男人尴尬地调整领结，重新摆出豪爽的饮酒姿态。江见微连睫毛都没颤动，连续按下五次快门。
够了。
她转身时，撞进一道深潭般的目光。宴会厅角落，一个修长身影斜倚罗马柱，水晶吊灯的光束恰好掠过他的金丝眼镜。男人举着香槟杯向她示意，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
江见微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相机侧边。这个男人像突然出现在取景框里的杂质，破坏了她精心构图的画面。
您的拍摄方式很特别。
声音从身后传来时，江见微险些打翻三脚架。男人不知何时绕到了她背后，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近到令人不适，又足够让她闻到他身上苦艾与雪松混合的气息。
纪实手法不适合商业拍摄。他递来名片，骨节分明的手指与铂金名片夹折射出同样冰冷的光泽，裴语迟，格物科技。
江见微认出了这个名字。近年来在人工智能领域势如破竹的新贵，传闻中那位从不参加社交活动的CEO。她接过名片，注意到他无名指根部有一道细疤——像是被什么锐物刻意划过。
江见微。她没有回赠名片，您认识我
裴语迟的唇角扬起一个精确到度的微笑：三中2010届毕业生代表，当年贴在光荣榜上的证件照...他忽然伸手虚点她耳后，连这个银色小发夹都没变。
她的手指下意识碰触发夹。这是母亲离家前留给她最后的东西。高中时代的记忆碎片突然闪回——那个永远坐在礼堂第一排的学生会会长，曾在毕业典礼后拦住她，而她当时正为父母的离婚协议流泪。
裴总对老同学的记性真好。她后退半步，高跟鞋却不慎卡进地毯缝隙。
裴语迟的手掌瞬间托住她肘部，体温透过薄纱衣袖灼烧皮肤。小心。他的声音像砂纸磨过丝绸，你总是这样...太专注前方，却忽略脚下的陷阱。
这句话让江见微猛地抬头，甩开贴着的手掌。但男人已经恢复社交表情，仿佛刚才的暗示只是幻觉。
抱歉，我...
没关系。裴语迟截断她的尴尬，从侍应生托盘取来矿泉水替换掉她手中的香槟，酒精会影响对焦精度。
这个细节让江见微瞳孔微缩。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自己滴酒不沾的原因。
听说江小姐的工作室最近承接了《国家地理》的极光专题裴语迟突然转换话题，同时用身体挡住某个试图入镜的醉酒宾客。
临时合作而已。她警觉起来。这个消息尚未公开。
裴语迟推了推眼镜：我们新研发的AI修图系统需要专业摄影师测试。他递出一张支票，金额数字让江见微呼吸一滞，定金。
当他的指尖第二次擦过她手心时，江见微确信那不是错觉——这个看似禁欲的男人用拇指在她掌心画了道隐晦的弧线。
期待合作。裴语迟转身离去，挺括的西装后背在人群中划出一道锋利的线。
深夜暗房里，红光映照出江见微紧蹙的眉头。显影液中渐渐浮现的，竟是酒会上那个男人的侧脸。她猛地将相纸夹起，却听见手机提示音。
未知号码发来的信息：【你高二拍的《雨巷》获了奖，评语是温柔注视世界的裂痕】
紧接着是第二条：【明天上午十点，我的司机去接你】
暗房灯泡突然闪烁，江见微在明灭红光中看清了第三张浮出的照片——十七岁的自己站在领奖台上，而镜头边缘，年轻的裴语迟手里拿着她不小心遗落的外套。
暗房的红灯像凝固的血，江见微盯着手机屏幕上的三条信息，指尖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未落。显影液里浮出的旧照片上，十七岁的自己笑容勉强，而镜头边缘的裴语迟正低头嗅着她外套上残留的气息——这个细节她当年从未注意。
滴答一声，显影定时器响了。
江见微猛地回神，将相纸夹起。水珠顺着相纸边缘滑落，如同她记忆里毕业典礼那天的雨水。她快速回复：【地址发我，我自己去】然后删掉了对话记录。
（2）暗涌
次日九点五十分，江见微站在梧桐成荫的私人会所前，黑色高领毛衣裹住锁骨，相机包斜挎在身侧。她特意提前十分钟到，却发现裴语迟已经等在庭院里，正用钢笔在便签上写着什么。晨光透过银杏叶在他肩头投下细碎光斑，金丝眼镜后的睫毛在脸颊投下扇形阴影。
裴总。她故意踩断一根枯枝。
裴语迟抬头时，钢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片墨迹。他今天没穿西装，烟灰色羊绒衫衬得脖颈线条愈发修长，左手无名指上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
一起进来吧
阳光透过落地窗的纱帘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江见微将相机包放在皮质沙发上，金属扣与皮革接触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她抬眼时，正对上裴语迟递来的骨瓷杯。
大吉岭，不加糖。他手腕微倾，茶香氤氲而上，温度刚好。
江见微接过茶杯，指尖在杯沿停顿。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自己喝茶的喜好。茶水在舌尖泛起微涩的甘甜，就像此刻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雪松香气。
茶水温热，香气氤氲，却在喉间凝成一道疑虑。抬眸时，发现裴语迟正倚在窗边看她，镜片后的目光像在观察一幅正在显影的照片。
所以今天的拍摄内容是她放下茶杯，金属链从相机包滑落的声响打破了沉默。
我。
这个单字让江见微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她假装整理镜头盖，指尖却不小心将它碰落在地。弯腰去捡时，一只戴着腕表的手已经先一步拾起。
裴语迟蹲在她面前，近得能看清他衬衫领口下锁骨凹陷的阴影。AI系统需要学习专业摄影师的视角。他将镜头盖放在她掌心，指腹若有似无地擦过她手腕内侧的脉搏。
江见微猛地收回手，那块皮肤像被烙铁烫过。我不是人像摄影师。她听见自己声音里的防备，太明显了。
裴语迟将眼镜重新架回鼻梁，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正好，我不喜欢刻意的摆拍。他转身走向书房时，袖口掠过她膝头，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雪松气息。
书房里，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毯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江见微调试三脚架时，发现相机参数已经被设置成她最惯用的数值。
这个发现让她喉咙发紧，抬头时镜头里突然撞进裴语迟放大的身影——他正倚在书架前解袖扣，修长的手指翻转出精密的弧度。
从这里开始他随手抽出一本皮质封面的书，指尖划过烫金标题的动作太过缓慢，像是在等待快门声的降临。
江见微低头确认对焦，却发现取景框里的画面已经超出专业所需的亲密距离。他的睫毛在晨光中投下扇形的阴影，微敞的领口处锁骨若隐若现，像是某种无声的邀请。
头再低一点。话一出口她就咬住了下唇。
裴语迟配合地低头，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这样他的声音在密闭的书房里产生微妙的共振。
她后退半步想调整构图，小腿却撞上了身后的茶几。一只温热的手掌突然贴上她的后腰，雪松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小心。裴语迟的呼吸扫过她耳际，又绅士地松开手，仿佛那个带着体温的触碰只是她的错觉。
正午的露台上，银质餐具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江见微机械地切着盘中的鲑鱼，刀尖在瓷盘上划出细小的声响。裴语迟的餐刀却像他的为人一样克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一直这么...她寻找着合适的词汇，配合摄影师
只配合你。他突然伸手，拇指擦过她唇角，酱汁。
这个触碰持续了三秒。他的指腹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温度比她想象中更高。江见微的呼吸停滞了一瞬，直到侍应生上前添水才打破这个微妙的时刻。她低头喝了一口水，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唇边那块皮肤还在隐隐发烫。
天际突然传来闷雷的轰鸣。起初只是零星雨点敲打玻璃顶棚，转眼间就演变成倾盆暴雨。江见微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雨水在玻璃上扭曲成蜿蜒的河流。她的倒影里，裴语迟的身影正在靠近。
看来要等雨停了。他的声音比雨声更低沉，近得能感受到声带的震动，楼上有个暗房，要去看看吗
暗房的红灯像凝固的琥珀。江见微将相纸浸入显影液，看着自己的作品在药水中渐渐浮现。身后传来门锁轻扣的声响，雪松的气息悄然侵入这个密闭空间。
这张构图很好。裴语迟的声音突然贴近耳后，他的胸膛几乎贴上她的后背。他指着正在显影的照片——画面里他解开的领口处，锁骨凹陷的阴影像一道邀请。
江见微的指尖在药水中微微发抖。她转身想拉开距离，却被困在冲洗台与他之间。显影液的气味混合着他身上的气息，让她的思绪变得黏稠迟缓。
你一直在躲我。裴语迟取下眼镜，那双总是冷静的眼睛此刻暗沉如夜，从高中开始就是。
定时器的滴答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他的手掌贴上她的后腰，温度透过衣料灼烧皮肤。江见微感到一阵战栗顺着脊椎攀升——她应该推开他的，但身体却像曝光的相纸般僵在原地。
雨停时，潮湿的风从门缝涌入。江见微站在会所门口，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相机背带。裴语迟将车钥匙递过来，金属表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我送你。
不用。她接过钥匙，指尖相触的瞬间像被电流击中。这次她没有立即缩回手，而是任由那股微麻的感觉顺着血管蔓延。
裴语迟的嘴角扬起一个真正的微笑，眼角浮现出细小的纹路：明天还来吗
雨后初晴的光线里，他的金丝眼镜闪着细碎的金光，镜片后的眼睛像浸泡在显影液里的底片——正在逐渐显现出十二年来从未改变的渴望。
看情况。江见微转身走向自己的车，知道泛红的耳尖和略微不稳的步伐已经出卖了所有秘密。风吹起她的发丝，带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却盖不住唇边残留的那一丝雪松冷香。
（3）显影界限
暴雨过后的城市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气息。江见微的车停在红灯前，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半透明的弧线。她伸手触碰自己的唇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裴语迟指尖的温度。后视镜里，会所的轮廓在雨幕中渐渐模糊，像一张过度曝光的照片。
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是工作室助理发来的消息：【林氏集团突然取消了秋季宣传片的合约】。江见微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这是本月第三个突然解约的客户。她调转车头，雨水在轮胎下溅起细碎的水花。
工作室的灯还亮着。推开门时，助理小林正对着电脑皱眉：林氏说我们的风格太冷感...她抬头看见江见微泛红的耳尖，突然话锋一转，你淋雨了
没事。江见微脱下外套，发现袖口沾着一丝雪松的气息。她下意识地将外套挂得远了些，把林氏的资料给我看看。
电脑屏幕的光在深夜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刺眼。江见微翻阅着被退回的样片，每一张都被标记了缺乏商业温度的批注。窗外又下起雨来，雨滴敲打着玻璃，像某种无声的催促。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格物科技市场部需要四季宣传照，预算翻倍】。紧接着是第二条：【明天上午十点，裴】。
江见微的拇指在删除键上方徘徊。雨声渐大，工作室的暖气发出轻微的嗡鸣。她最终回复了一个简单的好字，然后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
次日清晨，阳光穿透云层的缝隙。江见微站在格物科技大厦前，抬头望着玻璃幕墙上流动的光影。大堂的接待员甚至没有询问她的姓名：江小姐，裴总在28楼等您。
data-faype=pay_tag>
电梯上升的失重感让胃部微微收紧。门开时，裴语迟正站在落地窗前讲电话，晨光为他挺拔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他转身看见她，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对着电话说了句按她说的办就结束了通话。
看来我们达成共识了。他走向她，皮鞋在地毯上没发出任何声响。
江见微打开相机包取出合同：我需要了解具体的拍摄要求。
先看看场地。裴语迟接过合同却没有翻开，指尖在纸页边缘轻轻摩挲，市场部在整理产品资料，半小时后过来汇报。
走廊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重叠时而分离。江见微刻意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却总能闻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雪松气息。裴语迟推开一扇磨砂玻璃门：这是新产品实验室。
实验室里陈列着各种精密仪器，中央的展示台上放着几台造型独特的设备。江见微不自觉地走近，镜头盖在她手中转了个圈。
这是医疗级AI成像仪。裴语迟站在她身后，声音很近，能捕捉肉眼不可见的微循环变化。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掌轻贴在设备表面，比如你现在，指尖温度比平时高了2.3度。
江见微猛地抽回手，相机撞在展示台上发出闷响。裴语迟却已经若无其事地走向下一个展品，仿佛刚才的触碰只是她的错觉。
市场部的人来得比预计的早。江见微坐在会议室的另一端，看着PPT上闪过的数据图表。裴语迟坐在主位，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与昨日判若两人。当市场总监提到需要突出产品的温度感时，他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
江小姐擅长这个。他突然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她，她的镜头能看见别人忽略的东西。
会议结束后，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江见微翻看着刚拿到的新品资料：为什么是我
裴语迟停下脚步。阳光从侧面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将他的镜片染成淡金色：因为十二年前，你是唯一看穿我把校庆演讲稿藏在乐谱里的人。
记忆突然闪回。高二那年，她偶然在音乐教室外看见学生会会长对着乐谱练习演讲。当时他慌乱的样子与眼前这个游刃有余的男人重叠在一起，江见微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终于。裴语迟突然靠近一步，伸手碰了碰她的唇角，我等到你的真笑了。
这个触碰比昨日更加大胆。江见微后退时撞上了身后的绿植，叶片上的水珠滚落，沾湿了她的肩线。裴语迟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只是替她拂去了那片水渍。
明天开始正式拍摄。他退回安全的距离，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司机会去接你。
回工作室的路上，江见微收到了银行短信——一笔远超定金的款项已经到账。雨后的城市霓虹初上，车窗映出她微微发烫的脸颊。手机又震动起来，是裴语迟发来的产品资料，最后附着一行小字：【你当年落在音乐教室的发夹，还在我这里】。
夜色渐深。江见微站在暗房里，看着新冲印的照片在显影液中慢慢浮现。画面里的裴语迟站在实验室的冷光中，镜片反射着精密仪器的蓝光，嘴角却带着一个只有她才能察觉的柔和弧度。
就像十二年前那个躲在音乐教室练习演讲的少年，锋芒毕露却又意外地容易看穿。
（4）显影偏移
工作室的空调嗡嗡作响，江见微将刚冲洗出来的照片铺满整张工作台。照片里的裴语迟站在实验室的冷光中，白大褂的衣角微微掀起，露出底下熨烫平整的西装裤线。她伸手触碰那张定格的面孔，相纸的质感冰凉光滑，与记忆中他指腹的温度形成鲜明对比。
手机在桌角震动。助理小林发来的消息：【林氏集团又联系我了，说想恢复合作】。江见微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窗外一辆货车驶过，震得玻璃轻微颤动。
真稀奇。小林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两杯咖啡，他们居然说之前是沟通误会。她将拿铁放在江见微手边，目光扫过工作台上的照片，哇哦，这就是那位裴总
江见微迅速将照片收拢：把林氏的合同找出来。她的袖口蹭到了咖啡杯，深褐色的液体在文件袋上洇开一小片痕迹。
雨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江见微整理器材时，发现相机包里多出一个丝绒盒子。打开后，她的呼吸停滞了一瞬——盒子里躺着一枚老式镜头盖，边缘刻着细小的JJW字母。这是她高中时丢失的那只，边缘的磨损痕迹都一模一样。
门铃突然响起。快递员捧着一大束白色郁金香站在门口：江见微小姐花束中没有卡片，只有一片压平的银杏叶夹在透明包装纸内侧。
看来有人很懂你嘛。小林抽出一支花闻了闻，连你不喜欢玫瑰都知道。
江见微将银杏叶翻过来。叶脉背面用极细的钢笔写着：【今天下午三点，格物科技B2停车场】。字迹工整锋利，像是签署重要文件时留下的笔触。
地下停车场的灯光冷白刺眼。江见微走到指定区域时，一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她面前。车窗降下，裴语迟的侧脸在仪表盘的蓝光中棱角分明：上车。
车内空间狭小而私密。裴语迟递给她一个平板电脑：先看看场地资料。他的西装袖口随着动作微微上缩，露出手腕内侧一道淡色的疤痕。江见微想起那天在酒会上看到的同样痕迹，不由多看了两眼。
旧伤。裴语迟突然开口，手指在平板上划动，高中化学实验课事故。
记忆的碎片突然拼合。江见微想起高二那年，她曾在实验室撞见学生会会长独自处理溅到手臂上的腐蚀性液体。当时他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的样子，与眼前这个波澜不惊的男人重叠在一起。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她转移话题，平板上显示着一座现代美术馆的平面图。
裴语迟推了推眼镜：新产品发布会场地。镜片反光遮住了他的眼神，需要你提前熟悉光影变化。
美术馆的穹顶洒下自然光线，在白色墙面上流动。江见微调试相机时，发现裴语迟站在一幅抽象画前，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她下意识按下快门，取景框里的画面却让她手指微颤——他凝视画作的神情，与当年在音乐教室看乐谱时如出一辙。
这幅画叫《不可见的光》。裴语迟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声音很近，像不像暗房里正在显影的照片
江见微的耳尖突然发热。她假装调整镜头，与他拉开距离：发布会需要什么风格的成片
真实的风格。裴语迟从西装内袋取出一支钢笔，在她带来的合同上签字，就像你拍我的那样。钢笔尖在纸上留下深蓝色的墨迹，江见微莫名觉得这支钢笔有些眼熟。
返程时下起了小雨。挡风玻璃上的水珠将霓虹灯光折射成斑斓的色块。裴语迟专注驾驶的侧脸在变幻的光线中忽明忽暗，下颌线条绷紧如刀刻。
明天我会派车来接你。停车时他突然开口，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有个私人收藏展，你应该会感兴趣。
江见微正要拒绝，他却已经递来一张烫金请柬。请柬上印着《瞬间的永恒：20世纪纪实摄影珍品展》，右下角用回形针别着一张小纸条：【你十六岁那年在图书馆借过的画册，现在在17号展柜】。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纸条上，墨迹微微晕开。江见微抬头时，裴语迟已经升起车窗。黑色轿车无声地驶入雨幕，尾灯在潮湿的路面上拖出两道红色的光痕。
回到工作室，小林正在整理刚送到的器材箱：奇怪，我们没订过新镜头啊箱子里赫然躺着一枚江见微心仪已久的广角镜头，包装盒上贴着一张便签：【更适合拍建筑内部——P】。
夜深了。江见微站在暗房里，新冲印的照片在红色灯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照片中的裴语迟站在美术馆的穹顶之下，阳光穿过他的指缝，在地面投下细长的阴影。她轻轻触碰那些光影的轮廓，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第一次，她的镜头不自觉地追随着某个人的身影。
（5）失焦时刻
凌晨三点，暗房的红色灯光下，江见微将最后一张照片夹起晾干。水珠顺着相纸边缘滑落，在托盘里积成小小的水洼。照片里，裴语迟站在美术馆的穹顶下，光线穿过他的指缝，在地面投下细长的阴影。
她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太久，直到眼睛发涩。
你最近拍的照片里，全是同一个人。小林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她靠在门框上，手里端着两杯热可可，这可不像你。
江见微接过杯子，热可可的甜香在暗房的化学药剂气味中格外突兀。只是工作。她低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相纸边缘。
小林挑眉：工作她伸手从晾干的照片中抽出一张——裴语迟站在实验室的冷光里，白大褂的衣角微微掀起，镜片反射着仪器的蓝光，嘴角却带着一丝罕见的柔和。你连他的微表情都抓得这么准，还说只是工作
江见微没回答。她低头喝了一口热可可，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压不住胸口那股莫名的躁动。
窗外，雨又开始下了。
次日上午，格物科技大厦。
江见微站在电梯里，盯着不断上升的楼层数字。昨晚没睡好，眼下浮着一层淡淡的青影。电梯门打开时，她差点撞上迎面走来的市场部总监。
江小姐！对方热情地拦住她，裴总临时有个会议，让我先带您去发布会场地看看。
会议江见微微微蹙眉。裴语迟明明说过今天要亲自带她去确认最终拍摄方案。
市场部总监一路滔滔不绝，她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直到走进美术馆，她才猛地回神——原本空旷的中央展厅，此刻竟摆满了她的摄影作品。
这是……
裴总特意安排的。市场部总监笑着说，新产品发布会将同步举办您的个人影展，主题是不可见的光。
江见微站在原地，血液仿佛凝固了。墙上挂着的全是她过去几年的作品——雨夜的街角、清晨的咖啡馆、废弃游乐场的旋转木马……有很多是她从未公开过的底片。
而最中央的那面墙，空着一个位置，标签上写着：《焦点》。
她的指尖微微发抖。这些照片，有些连她自己都忘了存在哪个硬盘里。裴语迟是怎么找到的他看了多少又凭什么自作主张
手机震动起来。裴语迟的消息：【抱歉，临时有急事。喜欢这个惊喜吗】
江见微盯着屏幕，胸口那股躁动突然变成了灼烧感。她一字一句地回复：【这不是惊喜，是越界。】
发送。
然后关机。
傍晚，工作室的门被敲响。
江见微正在整理器材，头也不抬：小林，我说了今天不接电话。
敲门声停了。几秒后，钥匙转动的声音传来，门被推开。
裴语迟站在门口，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领带微微松开。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镜片后的眼睛比平时暗沉：我们需要谈谈。
江见微放下手中的镜头：没什么好谈的。
那些照片，他走进来，随手带上门，是从你十六岁那年开始收藏的。
什么
你第一次获奖的作品，《雨巷》。裴语迟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倒出几张泛黄的老照片，后来是校刊上的街拍，毕业展上的静物……
江见微拿起其中一张——她高中时在校园角落里拍的流浪猫，连她自己都不记得洗过这张照片。
你跟踪我她的声音冷了下来。
裴语迟摇头：我只是……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词，一直在看着你。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重重砸进她平静的湖面。
江见微突然意识到，那些所谓的偶遇、恰到好处的巧合、她丢失又莫名出现的私人物品……全都是有预谋的。
出去。她指着门口，手指微微发抖。
裴语迟没动。他看着她，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直白：十二年，江见微。我看了你十二年，却从没勇气走到你的镜头里。
空气凝固了。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地平线下。昏暗的工作室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江见微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突然亮起。屏幕上跳出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你以为他真的在乎你的作品赌约明天到期，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周明远】。
裴语迟的瞳孔骤然紧缩。
（6）显影真相
工作室的灯光在雨夜中显得格外冷清。江见微盯着手机屏幕，那条陌生短信像一把刀，将凝固的空气划开一道口子。
周明远她抬头，发现裴语迟的下颌线绷得极紧。
大学同学。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一度，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雨点拍打着窗户，节奏越来越急。江见微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牛皮纸袋里的老照片散落一地。其中一张飘到她的脚边——高中校庆时，她站在领奖台上，而照片边缘，裴语迟的目光穿过人群，专注地落在她身上。
解释。她弯腰捡起照片，指尖微微发凉。
裴语迟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三年前公司融资时，周明远说......他停顿了一下，说我这种性格，永远得不到真正想要的东西。
窗外的雷声由远及近。江见微突然想起那天在美术馆，市场部总监欲言又止的表情。
所以我是你的赌注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锐利的边缘。
不是。裴语迟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赌约是如果我能在三个月内让新产品上线，他就永远退出董事会。和你无关。
那为什么会有这条短信
一道闪电划过，将工作室照得惨白。裴语迟的影子被拉长投在墙上，像一柄出鞘的剑。
因为他知道什么能真正激怒我。他向前一步，皮鞋踩在一张老照片上，就像他知道，我收集这些照片，从来不是为了什么赌约。
江见微的背抵在了工作台边缘。裴语迟的气息近在咫尺，不再是那种克制的雪松调，而是带着暴雨将至的压迫感。
十二年前毕业晚会，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本来要告诉你，我修改了你的志愿表。
什么江见微睁大眼睛。
你填错了校区。他的指尖轻轻碰触她放在台面上的手，美术系在城西，你填成了城南的普通校区。
记忆的碎片突然拼合。那年夏天，她确实收到过一封奇怪的更正通知，却一直以为是教务处的例行检查。
后来呢
后来我看见你和你哥哥在走廊上。裴语迟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虎口，你靠在他肩上哭，我以为......
雨声淹没了后半句话。但江见微懂了。那天她因为父母离婚的事崩溃，哥哥特意请假来陪她参加毕业典礼。
工作台上的手机又亮了起来。裴语迟扫了一眼，突然冷笑出声：果然。
他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她。屏幕上是一封邮件，周明远发给全体董事的：【鉴于裴总近期将公司资源过度倾斜于个人事务，提议暂停其项目决策权】。
这就是他今天拖住我的原因。裴语迟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情绪波动从未存在，董事会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了。
江见微看着邮件发送时间——两小时前，正是她在美术馆发现个人影展的时候。一种奇怪的刺痛感在胸口蔓延。她突然意识到，裴语迟在明知可能失去公司控制权的情况下，还是安排了那个展览。
你应该去参加会议。她推开他的手。
裴语迟站在原地没动：比起那个，我更想知道——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发红的耳尖上，你现在还打算让我出去吗
雨声渐歇。工作室的老旧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江见微低头看着两人之间不到一尺的距离，突然发现自己的相机不知何时已经对准了他。
取景框里，裴语迟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细小的阴影，嘴角绷紧的线条泄露了他平静表象下的紧张。这是她今天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表情。
我要去趟美术馆。她放下相机，声音很轻，有些照片......我想亲自挂上。
裴语迟的瞳孔微微扩大。他慢慢后退一步，从西装内袋取出一把钥匙：正门已经关了，用员工通道。
钥匙落入掌心时，江见微注意到上面贴着一个很小的标签——和那束郁金香里的银杏叶一样，用极细的钢笔写着：【17号展柜等你】。
午夜的美术馆空无一人。
江见微站在中央展厅，望着那面空白的墙。标签《焦点》下方多了一行小字：需摄影师亲自确认。
她从包里取出今晚刚冲洗的照片——电梯里裴语迟的侧脸，被突如其来的闪电照亮的瞬间。照片边缘还带着暗房潮湿的气息。
当她将照片挂上墙时，背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董事会结束了她没有回头。
暂时休会。裴语迟停在她身后，周明远收到了一份有趣的录音。
江见微转身。月光从穹顶洒落，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银边。
什么录音
三年前他亲口承认挪用公款的录音。裴语迟的嘴角勾起一个锋利的弧度，恰好在今晚出现在所有董事的邮箱里。
恰好啊。江见微轻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背带。
裴语迟向前一步，月光照亮了他手中的东西——一个老旧的银色发夹，和她现在戴的一模一样。
毕业典礼那天，他将发夹放在她掌心，你把它掉在走廊上了。
发夹冰凉的温度让江见微想起暗房里的显影液。她抬头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突然意识到：十二年来，他一直在等她发现，那些看似偶然的瞬间，都是他精心设计的显影过程。
而此刻，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真相终于清晰浮现。
裴语迟。她第一次完整叫出他的名字，你愿意当我的模特吗
现在
就现在。她举起相机，我想拍一张，真正对焦的照片。
月光下，裴语迟缓缓摘下眼镜，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毫无防备的表情。
快门声在空旷的美术馆里久久回荡。
（7）定焦时刻
晨光透过美术馆的玻璃穹顶洒落，江见微将刚冲印的照片夹在展示墙上。照片里的裴语迟站在月光下，眼镜摘下，眉目清晰，那双总是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毫无保留地看向镜头——锐利、专注，却又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柔软。
这张应该叫什么呢裴语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端着两杯咖啡，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领带已经不知所踪。
江见微接过咖啡，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温度比她想象中更烫。《真相》。她轻声说。
裴语迟低笑了一声：太直白了。他抬手，指尖轻轻点在照片边缘，不如叫《终于》。
终于
终于走到你的镜头里。他的目光从照片移到她脸上，十二年，不算短。
江见微的耳尖微微发热。她低头喝了一口咖啡，苦涩中带着一丝甜，像是某种隐喻。美术馆的晨光很安静，只有远处保安的脚步声偶尔打破这份静谧。
周明远的事……她犹豫着开口。
解决了。裴语迟的语气很淡，仿佛在讨论天气，他今早递交了辞职信。
江见微抬头看他。晨光中，他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下颌处有一道很浅的疤痕——高中化学实验留下的，她昨天才注意到。
你早就准备好了那份录音。这不是疑问句。
裴语迟转头看她，嘴角微扬：三个月前。
所以你一直知道他会……
我知道很多人很多事。他忽然向前一步，两人的影子在晨光中重叠，但唯独你，江见微，永远在我的预料之外。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轻轻投入她平静的湖面。江见微低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攥紧了相机背带。
那个影展……她换了个话题，你从哪儿找到那些照片的有些连我自己都忘了。
裴语迟从钱包里抽出一张旧票根：2012年，城南区青年摄影展，第三展厅最角落的位置。
江见微怔住。那是她第一次参展，观众寥寥无几。
你去了
我买了所有你参展的票。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包括你大学时那场被临时取消的毕业展。
记忆突然闪回。那年因为场地故障，展览只开放了三小时就被迫关闭。她记得自己站在空荡荡的展厅里，看着工作人员撤下她的照片……
那天有个穿黑衣服的男生，她声音很轻，帮我把作品一张张收进防尘袋。
裴语迟没说话，但他的眼神已经给出了答案。
阳光渐渐变得刺眼，透过玻璃在天花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江见微突然意识到，这个早晨，这个瞬间，或许才是他们之间真正意义上的开始。
我有个问题。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如果那天在工作室，我没有让你出去……你会怎么做
裴语迟沉默了片刻，然后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把钥匙——和她手里那把美术馆员工通道的一模一样。
我准备了十二套方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紧张，这是最理想的一种。
江见微接过钥匙，发现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日期：2010年6月15日。
高中毕业典礼那天。
现在呢她轻声问，还有什么方案没执行
裴语迟低头，额头几乎贴上她的：只有一个。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唇畔，带着咖啡的苦涩和晨光的温度。江见微闭上眼，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快门声突然在空旷的美术馆里响起。
两人同时转头，发现保安大叔正举着手机，一脸尴尬：抱歉，我就是觉得……这画面挺美的。
裴语迟大笑起来，笑声在穹顶下回荡。江见微看着他被晨光照亮的侧脸，突然明白了那面空墙上焦点二字的真正含义。
有些画面，不需要刻意构图。
有些人，从始至终都在镜头的中心。
（正文完）
番外
裴语迟视角
我曾在无数个场合见过她。
高中礼堂的领奖台上，她抿着嘴角，银色发夹在炽热的灯光下泛着冷光。城南区那个漏雨的展览馆，她的照片被挂在最角落的位置，画面里雨巷的雾气仿佛能渗出来。大学被临时取消的毕业展，她蹲在地上收拾散落的相框，脊背挺得笔直，一滴眼泪都没掉。
而我始终站在镜头之外。
学生会长、投资人、科技公司CEO——这些身份像一层层镜片，将真实的视线折射成得体的角度。我收集她所有的作品，知道她每张照片的拍摄参数，甚至在她常去的暗房隔壁买下一间工作室。但当她真正出现在酒会上时，我差点打翻了香槟杯。
十二年。
她的睫毛还是那样，垂下来时会遮住眼底所有的情绪。她依然讨厌被摆拍，讨厌甜腻的香水味，讨厌别人碰她的相机——这些我都记得。
可她不记得我了。
裴总对老同学的记性真好。她当时这样说，眼睛里全是礼貌的陌生。
我该庆幸的。至少她没有想起那个在毕业典礼后落荒而逃的蠢货——那个明明准备了三个月告白词，却因为她靠在一个男生肩上哭就仓皇撤退的废物。直到三个月后校友会，我才知道那是她哥哥。
命运像个蹩脚的摄影师，总是错过最关键的快门。
后来我学会用商业合作当借口。AI系统需要专业摄影师可笑。那套算法三年前就完善了。但我需要理由，需要她站在我的镜头里，哪怕只有合同规定的三十六小时。
她拍照时习惯咬下唇。右颊有个若隐若现的酒窝，只在真笑时出现。腰线到肩胛骨的弧度像某种鸟类振翅前的姿态——这些本该写在评估报告里的观察笔记，最终变成了我私人收藏的底片。
直到那天在暗房。
红灯下她的皮肤像浸在葡萄酒里，显影液的味道盖过了她惯用的洗发水香气。我突然想起高中化学实验室，硫酸溅在手腕上时也是这种灼烧感。
你一直在躲我。我说。
其实说反了。
十二年来，是我在躲那个会因为她的一个眼神就方寸大乱的自己。
当她最终把那张《终于》挂上美术馆的墙时，晨光正穿透玻璃穹顶。保安偷拍的合照很模糊，但画面里她耳尖泛红的弧度，和我十七岁那年偷拍的第一张照片一模一样。
原来最漫长的显影过程，不过是从镜头后走到她身边这十二步的距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