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仲秋
这座山极其高耸,直入天际。
峰顶终年被浓厚的云雾笼罩,显露真容的时刻极少。
寻常人根本无法抵达这样的高度,只能在山脚下仰望。
千仞绝壁陡峭异常,仿佛是被巨斧生生劈开,留下冷硬的岩石切面。
几株苍劲的老松如同铁铸的虬龙,顽强地倒悬在崖壁之上,枝干扭曲。
崖畔,斜斜倚靠着一棵庞大无比的银杏古树。
粗略估计,怕是有十丈高低。
树皮呈现一种饱经风霜的霜白,被无数次雨水冲刷,刻下了深浅不一的沟壑,如同老者脸上的皱纹。
它那浓密得化不开的青绿枝叶,则如同一柄巨伞,奋力向上,直插蔚蓝天穹。
每年只要寒露节气一过,这满树青翠便会轰然蜕变。
转眼间换作一片辉煌耀眼的灿烂金黄。
待到叶落时节,无数金叶随风飘舞,在空中闪烁流光。
那景象,真如同打碎了漫天星辰,让它们坠落凡尘。
山下的老辈人总会念叨,说这棵巨树底下,埋着前朝一位孤高剑客的枯骨。
这个说法也不知在这山间流传了多少年岁。
曾经也确有好奇好事之人,扛着锄头铁锹来到树下,费力掘地三尺。
最终除了挖出更多盘根错节、纠缠不清的树根,别无所获。
那些树根深埋地下,有些竟显露出骨头般的苍白纹理,更添了几分诡异。
时值己亥年仲秋。
天空澄澈如洗,高远寥廓,秋日的凉爽气息弥漫山野。
采药女阿蘅正手脚并用,敏捷地攀着崖壁上垂下的粗壮葛藤,奋力向上。
这攀岩采药的活计,她已经做了很多年。
动作早已熟练得如同本能。
只是今天,她却感觉比往常要费力许多。
坚韧的藤蔓紧紧勒着她的手心,摩擦出一阵阵灼热的痛感。
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浸湿了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有些不适。
但她心里只惦记着崖顶那几株极为稀有、据说能换不少钱的草药。
这点辛苦倒也不算什么。
忽然,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丝异样。
就在前方不远处的岩石缝隙里,似乎有微弱的光芒闪了一下,随即消失不见。
那光芒非常黯淡。
并且,隐隐透着一股沁人的寒意。
阿蘅立刻停下了攀爬的动作。
她调整呼吸,小心翼翼地稳住自己的身形,将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岩壁。
好奇心驱使着她,慢慢向那处缝隙挪动过去。
她伸出手,轻轻拨开堆积在缝隙边缘的枯枝败叶。
一股混合着泥土和腐烂叶片的潮湿气息,立刻扑面而来,钻入鼻腔。
随着遮蔽物的不断被清理开。
埋藏在其中的东西,终于显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竟然是半截断裂的剑身。
剑身锈迹斑斑,布满了时光侵蚀的痕迹。
这断剑看着就有些年头了。
可以想见它曾经锋锐无匹的剑刃,如今早已被无情的岁月磨平了棱角。
昔日的凛冽寒光尽数收敛。
剑身上覆盖着一层厚腻滑手的青苔,仿佛一件陈旧的绿衣。
阿蘅的心脏轻轻一动。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山下流传的那个关于剑客枯骨的故事。
难道……传说是真的
她伸出手,更加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截裸露在外的剑柄。
指尖触碰到的是一片冰凉。
金属特有的沉重质感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掌心。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剑柄的末端。
就在那里,竟然缠绕着一缕丝线。
那丝线早已褪去了原本的颜色,显得陈旧不堪,呈现出一种模糊的旧青色。
然而,真正让她心头猛地一跳的是——
那缕青丝打结的方式。
极为独特。
收尾处是一个小巧而别致的盘绕……
阿蘅猛地睁大了双眼。
她的呼吸在这一瞬间似乎都停止了。
这、这个结……
这个结的打法……
分明,分明和她昨天,随手给自己那缕不小心弄断的头发打的结,一模一样!
这怎么可能!
昨天她梳头时,一缕头发断了,垂在眼前很是碍事。
她就在自己屋里,随手将那截断发捻了捻。
胡乱打了一个只有她自己心血来潮时才会用的古怪绳结。
然后就顺手丢掉了。
难道是自己记错了
她拼命地在脑海中回想昨天的情景。
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
没错,就是这个结!绝对不会错!
阿蘅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
只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既荒谬到了极点,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
难道我昨天晚上梦游了
还一路梦游到了这人迹罕至的绝壁之上
甚至还顺手在这柄不知埋藏了多少年的断剑上,用自己的头发打了个结
这种念头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的指尖下意识地,轻轻抚上那缕旧青丝,还有那个让她心神不宁的怪结。
触感既熟悉,又带着一种时空错乱般的陌生感。
就在这时,毫无任何征兆地——
山风猛地刮了起来!
狂风如同怒吼的野兽,呼啸着席卷过整个崖顶。
风势之猛烈,吹得阿蘅几乎无法站稳身体,只能死死抓住藤蔓。
崖畔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也随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霎时间,无数灿烂金黄的银杏叶被狂风粗暴地扯下枝头。
它们铺天盖地而来,形成了一片金色的暴雨。
如同有生命般,朝着阿蘅兜头盖脸地猛砸下来。
漫天飞舞的金光迷乱了她的视线。
恍惚之间,她似乎听见了一阵声音。
那声音清脆悦耳,叮叮咚咚,如同环佩相击。
若有若无,却又异常清晰。
而且,那声音感觉极近,仿佛……仿佛就在她的耳边响起。
风,骤然停歇。
漫天狂舞的金色叶片也渐渐失去了力量,缓缓飘落。
阿蘅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的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半截冰冷、沉重的断剑。
她的心跳得异常剧烈,仿佛要撞破胸膛。
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从背后的脊椎骨,一路急速窜上头顶,让她头皮发麻。
四周,重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
仿佛刚才那场狂风和金叶暴雨,都只是一场幻觉。
只有几片迟落的金黄银杏叶,悠悠地、轻柔地飘落在她的肩头。
无声地证明着方才并非虚妄。
2
春雷
惊蛰初候,沉闷的天际隐约滚动着春雷。
山风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拂过鹰愁涧。
阿蘅像往常一样,提着竹篮,在湿滑的苔藓石径上寻找紫芝的踪迹。
涧谷幽深,水汽氤氲。
忽然,一阵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从下方陡峭的岩壁处传来,打破了山涧的宁静。
声音在空谷中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阿蘅停下脚步,屏息侧耳。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崖边,拨开垂落的藤蔓,俯身向下望去。
乱石嶙峋的涧底,一个身影仰面躺着,一动不动。
那是个中年模样的男子,身着的黑衣已撕裂多处,露出底下的皮肉。
奇怪的是,他的伤口并未流出鲜红的血液,反而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如同碾碎的星沙,在穿透林隙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更令阿蘅心惊的是,男子心窍的位置,正隐隐透出一种幽微的青色荧光。
随着他微弱的呼吸,那光晕明灭不定,仿佛风中残烛。
阿蘅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她沿着崎岖的小路,艰难地下到涧底。
男子勉强睁开眼,声音沙哑。
他自称怀光,是个铸剑师,因故被仇家追杀,无奈之下才坠落悬崖。
看着他痛苦的神情,还有那奇异的伤口,阿蘅心中生出一丝不忍。
她最终还是决定将他带回自己居住的简陋木屋。
她采来还魂草,细细捣碎,小心地敷在他的伤处。
星沙般的光芒在草药的覆盖下渐渐黯淡。
日子一天天过去。
转眼便是十天。
怀光的伤势看着好转,但阿蘅却逐渐察觉到他的异样。
每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他便会悄无声息地离开木屋,不知去向。
傍晚时分,他又会准时回来。
每次回来,他手中必定会多出一只新雕刻的木萤火虫。
那萤火虫雕得极为精巧,连翅膀上细密的脉络都清晰可见,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
怀光从不解释这些木萤火虫的来历,只是默默地将它们放在窗边。
终于,在一个月色格外黯淡的夜晚,阿蘅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
她悄悄起身,远远地跟在怀光身后。
夜风微凉,带着草木的清气。
怀光的身影在稀疏的树影间穿行,最终停在了不远处的一条溪流边。
溪水潺潺,反射着天边微弱的光。
阿蘅躲在树后,屏住呼吸。
她看见怀光缓缓解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胸膛。
月光下,他的皮肤苍白,不同于白日所见的健康。
接着,他竟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没有丝毫犹豫,他将匕首刺入自己的胸膛,用力剜开。
没有血涌出来。
只有无数细小的光点从伤口处争先恐后地涌出,像是被囚禁已久的萤火虫,急切地振动着翅膀,想要挣脱束缚,飞向夜空。
那青色的荧光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明亮,映照着怀光的脸庞。
更让阿蘅震惊的景象发生了。
在荧光的照耀下,怀光原本因伤痛显得有些衰老的身体,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
皮肤变得紧致光滑,身形挺拔起来。
他花白的头发,也一寸寸地褪去灰白,重新变回了如墨般乌黑亮丽的色泽。
不过片刻,他就从一个看似落魄的中年人,蜕变成了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男子。
仿佛岁月在他身上发生了倒流。
怀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望向阿蘅藏身的方向。
他没有遮掩,反而敞开血肉模糊的胸膛,让阿蘅看得更清楚。
那胸腔之内,并非血肉脏器,而是一只奇异的蛊虫。
蛊虫形似蜉蝣,通体呈现一种冰冷的银蓝色泽。
它薄如蝉翼的翅膀上,不断闪现着流动的光影,细看之下,竟是无数模糊的人影。
那些人影穿着不同时代的服饰,有的头戴巍峨的高冠,身着宽袍大袖,是古时士人的装扮。
有的则身披厚重坚固的铠甲,手持兵刃,显然是久经沙场的武将。
历代宿主的残影,在蛊虫的翅膀上生灭不定。
这是长生蛊。
怀光指着胸腔里那银蓝色的虫子,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古老的疲惫。
它以吞噬记忆为生。
从前,我的爱人病重垂危。
我心急如焚。
听说南疆有个巫祝,能施展禁忌的法术。
我跋山涉水,向他求来了这个蛊。
希望能以此延续爱人的生命。
没想到,救了她之后,又寄生在了我身上。
这一沉沦,便是三百多年。
漫长的岁月里,它不断蚕食我的过去。
我的记忆,已经十不存一了。
他的眼神有些空洞。
那些曾经鲜活的往事、爱过的人、走过的路,都化作了蛊虫的养分。
他像一个活着的幽灵。
只剩下一些零散的片段,无法拼凑成完整的人生。
每到夜晚,蛊虫的力量就会达到顶峰。
它会驱使我寻找新的力量来源,或者消化白天吞噬的记忆。
我的身体会衰败,然后在痛苦中重生。
就像你看到的。
老去的皮囊被剥离。
年轻的躯体重新生长。
这过程伴随着剧烈的疼痛。
也是记忆被彻底消化的过程。
那些木制的萤火虫,或许是记忆消散后留下的某种残渣。
或者,是我潜意识里想要抓住的某些东西。
我记不清了。
他低头看着胸腔里的蛊虫。
银蓝色的光芒跳动着。
翅膀上的残影流转,那是无数无声的画面。
阿蘅站在树后,手脚冰凉。
恐惧缠绕上来,冰冷的潮水漫过全身。
眼前的这个人,有着年轻英俊的面孔。
身体里却住着一个吞噬记忆的怪物。
三百多年,那该是怎样一种存在。
没有过去,只有永无止境的现在和不断被清空的未来。
她的怜悯瞬间被一种复杂的震撼取代。
他不是简单的坠崖伤者,他是一个被古老邪术困住的可悲灵魂。
他所说的仇家或许并非是人。
而是这寄生在他体内的蛊虫,是吞噬他生命的诅咒。
她的目光落在怀光敞开的胸膛上。
那跳动的青色荧光,那银蓝色闪烁着无数人影的蛊虫,恐怖而又诡异。
她无法想象,每天夜里他是如何承受这一切的。
那种剥离,那种重生,是怎样的煎熬。
她忽然明白了他白天的沉默,和那些精巧到极致的木雕。
或许,那是一种对抗遗忘的方式,用双手创造出能够触摸到的实体,来证明自己的存在,证明那些消逝的记忆并非完全虚无。
他抬起头,看向阿蘅藏身的方向。
眼神里没有责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孤独。
他合上衣服,遮住了胸腔里跳动的秘密。
但那银蓝色的光芒仿佛已经烙印在了阿蘅的眼中。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是逃跑,还是留下。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采药女,从未接触过如此离奇的事情。
眼前的人是她救回来的,却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秘密。
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溪边。
data-faype=pay_tag>
月光洒落在他年轻的面孔上,显得格外苍白。
他看起来如此正常。
除了那双偶尔会流露出与年轻外表不符的沧桑眼神。
还有那隐藏在衣衫下不断吞噬着他灵魂的蛊虫。
阿蘅慢慢从树后走了出来,她的脚步声很轻。
怀光转过身,看着她一步步走近。
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早已预料到她会偷看,也预料到她此刻的反应。
他等待着,等待她的选择。
是接受这个真相,还是被恐惧驱离。
空气中弥漫着溪水的清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气氛。
阿蘅走到他面前,抬头看着他。
他的眼睛很深邃,那是一片黑暗的深渊,能够将人吸进去。
吞噬。
如同他体内的蛊虫,那吞噬一切的存在。
她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但同时,又有一种奇怪的同情涌上心头。
她救了他,看到了他最深的秘密。
她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
她的心跳得很快,脑子里一片混乱。
巫祝、禁忌法术、长生蛊、三百多年、记忆消散、每夜重生。
这些词语在她脑海里盘旋。
它们如同无形的虫子,啃噬着她对世界的认知。
她眼前的世界在这一刻崩塌了。
露出了隐藏在其下的更深邃、更恐怖的真相。
怀光依然平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反应。
这个秘密他已经隐藏了太久。
或许,他早已习惯了孤独、习惯了不被理解、习惯了永无止境的循环。
但他还是告诉了她,或者说是让她看到了。
原因是什么
是因为她救了他吗
还是因为他在这孤独的三百年里,第一次遇到了一个可能不会立刻将他视为怪物的人
阿蘅深吸一口气,夜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
她看向怀光胸口的位置。
即使衣服合上,她依然能看到那银蓝色的蛊虫,和翅膀上流动的残影。
那些残影,是无数逝去的生命,无数被吞噬的记忆。
它们汇聚在一起,支撑着怀光永无止境的生命和永无止境的遗忘。
这个秘密太大了,大到足以颠覆一切。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承受。
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与这样一个存在相处。
她救了他,她对他的怜悯。
是否会变成危险的引线
怀光看透了她的犹豫,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
将选择权完全交给了她。
是转身离开,从此将这个秘密深埋心底。
还是留下来,面对这个令人恐惧的真相,和眼前这个被长生蛊困住的男人。
阿蘅的指尖有些颤抖。
她看着怀光,看着他年轻俊美的面孔,和那双饱含沧桑的眼睛。
她想起了他白日里的沉默,想起了他雕刻木萤火虫时的专注。
想起了他坠崖时伤口处闪烁的星沙光芒。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那个神秘的男人不是凡人,他是一个被诅咒的、活了三百多年的存在。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莫名的更深层情绪。
她无法抛下他,无法假装没有看到这一切。
她的命运在将他带回木屋的那一刻,就已经与他纠缠在了一起。
她看着月光下的他,显得格外孤独。
她做出了决定。
深吸一口气,她开了口,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你……继续......留下吧
3
仲夏
仲夏十六。
夜色浓得化不开。
田野里,沉甸甸的麦浪随风起伏,一层叠着一层。
月光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将这片丰收的景象染成流动的金黄。
晚风徐徐吹过。
风里带着成熟谷物特有的、暖烘烘的香气。
那香气之下,是雨后泥土翻上来的微腥气息。
他们两人并肩走着,沉默无言。
某种难以名状的情感,在寂静中悄然滋生,如同藤蔓,无声无息地蔓延,缠绕。
每当月光格外明亮的夜晚,他们总会来到村东的那片高地。
村庄在脚下沉睡,灯火稀疏。
这里地势开阔。
头顶的星辰低垂,仿佛伸出手就能摘下几颗。
阿蘅总是带着她那个小巧的竹筒。
她蹲下身,屏息凝神,专注地捕捉着草丛间飞舞的流萤。
她的动作轻巧,手指灵敏。
她仔细分辨着每一只。
只挑选那些翅膀上带有独特金色纹路的萤火虫。
其他的,她会轻轻放走。
捉来的虫儿被温柔地对待。
她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浸入一只小陶碗。
碗里盛着温热的松脂,散发出清幽的香气。
松脂渐渐冷却。
慢慢凝固。
最终变成一块块剔透玲珑的琥珀。
萤火虫翅膀上那点微光,被永恒地封存在这温润的松脂之中,不再闪灭。
琥珀像是一颗颗凝固了时间的泪滴。
怀光通常会在这个时候开口。
他讲述着那些遥远的过往。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语调平缓。
声音里却蕴藏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那力量仿佛能渗入阿蘅手中的琥珀。
随着他的讲述,琥珀内部会泛起淡淡的微光。
光芒流转,交织出变幻的幻景。
有时,幻景里会出现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
那是他的爱人。
她站在桃花树下,眼神决绝,手里紧握着一把银亮的剪刀。
咔嚓一声。
她剪断了自己乌黑的长发,发丝飘落如雨。
有时,琥珀里的景象会猛然切换。
变成一片尸横遍野的古老战场。
残阳如血。
鲜血浸透了战士们残破的衣甲。
泥泞的大地被染成触目惊心的猩红。
断裂的兵刃随处可见。
又一个夜晚悄然降临。
今夜的萤火虫似乎比往常更多。
它们在夜空中漫天飞舞,如同洒落的星屑。
光点闪烁不定,忽明忽暗。
晚风拂过高地,带着青草的气息。
风吹动了阿蘅垂落在肩头的长发。
几缕柔软的青丝被风带起,飘散开来。
不经意间,拂过怀光垂在身侧的指尖。
他的心头倏地一跳。
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他趁着阿蘅专注于捕捉流萤,没有察觉。
悄无声息地,捻起了那几缕发丝。
动作极其轻柔。
仿佛对待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指尖传来她发丝的微凉与顺滑。
他藏在袖中的手,拿出早已备好的一小截红色丝线。
那红色鲜艳欲滴,如同心口的朱砂。
他将那七根青丝小心翼翼地,一圈一圈,编入自己随身佩剑的剑穗之中。
红色丝线与黑色发丝交缠。
这个动作,他做得无比熟练。
仿佛已经重复了无数个轮回。
他的记忆或许会消散。
但这个动作,已经刻入了身体的本能。
每一世,当他遇到她,他都会重复这个秘密的仪式。
剑穗上,都会缠绕上一缕新的青丝。
历经九次劫难,三百年的光阴流转。
如今的剑穗,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样。
它变得沉甸甸的。
垂坠感异常明显。
层层叠叠的发丝与丝线,让它摸上去如同厚实的帽带。
然而。
记忆,终究无法像青丝一样,被红线牢牢系住。
每到朔月,也就是初一的那天。
他体内的长生蛊便会躁动不安。
经历一次痛苦而诡异的蜕变。
那一天清晨。
当第一缕天光刺破黑暗,怀光从沉睡中醒来。
他总会发现,自己的脑中一片空白。
混沌,茫然。
阿蘅的名字。
那个他昨夜或许还在心中默念了千百遍的名字。
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
为何在此。
他会下意识地,拿起身边对应日期的那块琥珀。
那是他为自己留下的,唯一的线索。
指尖触摸到琥珀温润微凉的表面。
他凝神去看。
看到的,却不再是清晰可辨的幻景。
不再有少女决绝的眼神,不再有战场染血的黄昏。
只有一团虚幻迷离的光芒,在琥珀深处缓缓流转。
闪烁不定。
像是隔着一层浓雾。
他便明白了。
那只寄生在他体内的蛊虫,又一次张开了贪婪的口。
吞噬了他与她相关的记忆。
连同那些封存在琥珀里的过往,也变得模糊不清。
阿蘅察觉到了这种遗忘。
她没有因此而气馁。
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怨怼或者悲伤。
她只是更加仔细地观察他。
观察他每一次遗忘后的茫然。
观察他每一次与蛊虫抗争时的痛苦。
她发现了一个秘密。
在蛊虫蜕皮最为剧烈的那几个时辰。
会有一些极其细微的银色碎屑,从怀光的皮肤下渗透出来。
如同星尘,簌簌落下。
那碎屑极轻,仿佛没有重量。
一旦接触到地面或者其他物体,便会立刻化作一缕极淡的青烟。
消散在空气里,无影无踪。
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寻来一支通体莹白的玉簪。
簪尖被打磨得极为纤细锐利。
在蛊虫蜕皮的关键时刻,她屏住呼吸,眼神专注。
用簪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去收集那些转瞬即逝的银屑。
这个过程必须全神贯注。
她的手不能有丝毫颤抖。
心跳也要放缓。
不容许半点差错。
否则,那些珍贵的银屑就会在她眼前彻底消失。
她将费尽心力收集到的银屑,秘密地保存起来。
她找来药碾,将银屑与特定的药材混合。
有当归浓郁温和的药香。
也有冰片凛冽清凉的气息。
她将这些混合物,用特殊的手法,秘密制成一粒粒丹丸。
丹丸色泽奇异,隐隐有流光闪动。
夜深人静时。
她将丹丸服下。
丹丸入口即化,一股冰凉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
她期待着。
期待这来自蛊虫自身的碎屑,能够对抗那可怕的遗忘诅咒。
或许,能让她在他每一次遗忘后,依然能被他记起。
哪怕只有一点点。
没人知道她为此承受着什么。
也没人知道,这丹丸会对她的身体产生何种影响。
十天悄然过去。
一个夜晚,她坐在烛火旁缝补衣物。
跳动的烛光映照着她的侧脸。
她偶然抬起手,想要拢一拢耳边的碎发。
借着烛光。
她看到自己指间的关节。
竟然,渐渐变得有些透明。
不再是原本的肤色。
如同蒙上了一层极薄极薄的、半透明的轻纱。
烛火摇曳。
昏黄的光线,似乎能够穿透她的皮肤。
皮肤之下的青色血脉,变得异常清晰可见。
甚至能看到血液在其中缓缓流动。
随着心脏的频率,微微搏动着。
那景象,诡异。
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的美丽。
仿佛她的身体,正在发生某种未知的、不可逆转的改变。
4
霜降
季秋已至霜降。
北风开始肆虐,卷起枯叶,敲打着窗棂。
天地间一片萧瑟冷寂。
清晨,寒意刺骨。
阿蘅习惯性地走向镜前。
镜中的景象让她呼吸一窒。
她抬手,指尖颤抖着,触碰鬓边。
一缕银白刺目。
再细看,眼角,额头,都爬上了细密的纹路。
那是皱纹。
深刻。
清晰。
几个月之间,仿佛岁月被无情抽走了数十年。
她曾光洁如玉的容颜,此刻写满了沧桑。
惊恐攫住了她。
不是对衰老的恐惧,而是对这异常速度的骇然。
身体的变化,比她预想的更加迅猛,更加……无法抵抗。
她记得指尖那诡异的透明感,皮肤下隐约可见的血脉。
那似乎只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真正的枯萎,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她扶着梳妆台,稳住几乎要软倒的身体。
镜中人,陌生得可怕。
白发。
皱纹。
还有那双依旧清亮,却染上死寂的眼眸。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时间一点点流逝。
屋外的风声越来越紧。
寒气仿佛能穿透墙壁,渗入骨髓。
到了傍晚。
天色昏沉,残阳如血。
阿蘅蜷缩在榻上,连坐直都变得无比艰难。
她的背佝偻下去,脊柱弯曲,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
她抬起手。
眼前的十指,皮肤干瘪,紧紧包裹着骨骼。
指节突出,青筋虬结。
枯瘦,嶙峋。
如同冬日里失去所有水分的枯枝。
怀光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端着汤药的手猛地一抖,瓷碗险些脱手。
他的脚步凝滞在门口。
目光落在阿蘅身上,从她雪白的头发,到她衰败的面容,再到她蜷缩的身形。
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慌与剧痛,瞬间席卷了他。
阿蘅……
他的声音干涩,嘶哑。
阿蘅缓缓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极其虚弱的,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
那笑容,刺穿了怀光的心脏。
他几步冲到榻前,丢开汤药碗,跪倒在地。
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看着她衰败的模样,看着她眼中正在熄灭的光。
绝望啃噬着他。
不!
不能这样!
他猛地抬手,狠狠撕开了自己胸前的衣襟。
布帛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他袒露出胸膛。
那里,皮肤之下,隐约有物在蠕动。
那是蛊虫。
吞噬他记忆,也维系他生命的根源。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
他要把它渡给她!
用他残存的一切,换她一线生机!
他俯下身,将胸膛靠近阿蘅。
蛊虫似乎感受到了宿主强烈的意愿,躁动起来。
一丝微光从他皮肤下渗透。
眼看就要接触到阿蘅的身体。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
那躁动的蛊虫,那即将离体的微光,仿佛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它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随即,没有任何预兆地。
化作了一缕极淡的青烟。
烟气袅袅升起,在空中盘旋一瞬。
然后彻底消散。
只余下几点灰烬,轻飘飘地落下。
落在怀光的胸前,落在阿蘅的衣襟上。
冰凉。
死寂。
怀光僵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膛,又看向阿蘅。
失败了。
连这最后的,同归于尽般的尝试,都失败了。
阿蘅的气息更加微弱了。
她的眼神涣散,却努力聚焦。
她伸出枯槁的手。
不知何时,一片枯黄的银杏叶落在她手边。
叶片边缘卷曲,脉络清晰。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双手捧起那片银杏叶。
有微弱的银色光点,不知从何处而来,如同破碎的星辰,簌簌落下。
或许,是从怀光刚才撕裂的胸口。
或许,是这屋宇间弥漫的,无形的力量。
那些碎屑,正是她曾经辛苦收集的银屑。
它们落入银杏叶中。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银杏叶的脉络,在接触到银屑的瞬间,骤然亮起。
金色的光芒,沿着叶脉流淌。
叶片中央,光影交织,缓缓显现出一幅流动的古画。
画中,是一个幽深的山谷。
三百年前。
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年轻男子,跪在地上。
他的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采药少女。
男子的面容,赫然是年轻时的怀光。
他脸上满是泪水,神情悲恸而绝望。
少女的呼吸几不可闻。
就在她生命即将终结的刹那。
无数流萤,从幽暗的谷中飞来。
它们发出明明灭灭的光。
然后,那些萤火虫,竟如同受到指引一般。
从少女的口、鼻、耳、眼,钻入她即将死去的身体七窍。
那景象,诡异,又带着一种献祭般的悲壮。
看着这幅景象。
阿蘅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明悟。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蛊虫。
遗忘。
银屑。
还有她身体这诡异的变化。
原来如此。
她就是那个采药女。
一次又一次的轮回。
她和他,注定在每一世相逢。
然后,她必定会被这源自萤火,融入他生命的蛊虫,吞噬掉所有记忆,乃至生命本身。
诅咒。
这是一个无法挣脱的轮回诅咒。
她的生命,如同祭品,一次次燃烧,只为维系他的存在,却又被他一次次遗忘。
她的身体,已经走到了这一世的尽头。
油尽。
灯枯。
她转过头,看向泪流满面的怀光。
他也在看着那片银杏叶上的景象。
眼中充满了震惊,痛苦,还有一丝茫然。
记忆的缺失,让他无法完全理解这幅画的含义。
但他感受到了那份跨越三百年的悲伤。
阿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拿起身边一把小小的刻刀。
她的手,枯瘦得几乎握不住。
指骨突出,皮肤薄如蝉翼。
她却异常专注。
眼神凝聚。
用这只仿若鹤爪的手,一点一点,在旁边一块早已准备好的小木块上,艰难地雕刻着。
木屑簌簌落下。
一个木制的萤火虫,在她手中慢慢成形。
形态笨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动。
她将雕好的木萤火虫,轻轻放在怀光摊开的掌心。
怀光低下头。
他看到,在那萤火虫细密的翅膀纹路之间。
极其隐蔽地,藏着一个字。
是一个小小的,古朴的篆文。
蘅。
是她的名字。
他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掌心的木萤火虫上。
他明白了。
即使他会遗忘,即使轮回残酷。
她也要留下她的印记。
留下她存在过的证明。
阿蘅的气息,彻底微弱下去。
怀光小心翼翼地,将她背起。
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
他一步一步,走出房间,来到院中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
秋风萧瑟,金黄的银杏叶落了下来。
金黄色的叶片,在风中打着旋儿。
铺满了地面。
怀光背着轻若无物的阿蘅,站在树下。
风割裂着他的皮肤。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
她的脸埋在他的肩头。
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他将她小心翼翼地放靠在粗壮的树干上。
枯瘦的手,无力地垂下。
他握紧掌心的木制萤火虫。
指腹摩挲着那
tiny的蘅字篆文。
刻骨的痛意,从掌心蔓延开来。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长剑。
剑光如雪。
直指苍穹。
他的眼中满是悲痛与愤怒。
是对命运的抗争。
是对轮回的反抗.
我宁愿打破轮回。
他的声音,带着血泪。
在风中回荡。
也不会辜负你的心意!
每一个字,都像用灵魂刻下。
是对她无声的承诺。
是向这冰冷天道的宣战。
阿蘅没有回应。
她的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却。
生命最后的火光,彻底熄灭。
她无声地,停止了呼吸。
怀光静静抱着她的身体.
那只手,冰凉。
僵硬。
他跪倒在银杏树下。
怀里抱着她。
金黄的叶片,继续掉落。
覆盖了他们的身体。
覆盖了那把刺向天空的长剑。
覆盖了掌心那只小小的木制萤火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只剩下风声呜咽。
叶片飘落。
以及,一个男人,抱着他失去的一切。
5
冬日
冬日凛冽。
寒风如刀,割裂着稀薄的空气,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漫天雪落,大片大片,沉重而无声,像是苍天为一场盛大的死亡撕碎的纸钱,纷纷扬扬,要将这天地彻底掩埋。
怀光独自坐在那棵枯败的巨大银杏树下。
他的身形萧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他几乎与这冰封冻绝的天地融为一体,成了这片死寂风景的一部分。
时间无情流逝,早已带走了满树金黄的秋叶,带来了刺骨的寒霜与皑皑白雪。
几个月,或者更久。
他早已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
他伸出手,指尖迟缓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僵硬,触碰着冰冷的树干。
树皮粗糙,冻得坚硬,纹路间嵌满了细碎的冰晶。
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什么。
不是温度。
是记忆。
是她最后倚靠时,留下的微弱气息,早已被寒风吹散,却又仿佛刻入了树的年轮。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
这个动作,比刚才更加僵硬,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一种斩断过去的,惨烈的决心。
指尖凝聚起微弱的光芒,黯淡,挣扎,仿佛风中残烛。
光芒微弱,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锋锐。
他猛地,将这凝聚着最后力量的指尖,刺入自己心口。
噗嗤。
轻微的声响,在这寂静雪天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里,曾是那只带来无尽轮回与遗忘的蛊虫,盘踞之地。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贯穿四肢百骸。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去,变得煞白如雪,透明得几乎能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他硬生生地,将那与他生命纠缠,带来无尽痛苦与遗忘的蛊虫,自心口挖出。
鲜血,像破碎的红宝石,瞬间浸染了他素白的衣袍。
大片大片,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蛊虫离体的瞬间。
一股冰冷彻骨的空虚感,取代了剧痛。
他满头墨黑的青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了颜色。
从发根开始,一点一点,墨黑化为霜白。
每一根发丝,都像是一页翻过的书。
它们无声地,见证着他剥离过去的痛苦与决绝。
他的头发,在短短几个呼吸间,变得如同树下的积雪一般苍白。
他低头。
他看着掌心那只蠕动的蛊虫。
它丑陋,泛着不详的红光,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生命力。
他的眼中,没有半分留恋。
只有冰寒,彻骨的冰寒。
他将最后一个琥珀取出。
那琥珀,像凝固的泪滴,里面封存的,是又一段被他亲手遗忘的时光碎片。
最后一段。
他在虬结盘错,如同盘龙般的老银杏树根下,挖开了冻得坚硬的泥土。
泥土冰冷,带着死亡的气息。
他小心翼翼地,将琥珀埋入。
覆上泥土。
如同埋葬一段旧梦。
埋葬所有关于她的,不完整的记忆。
他抬起眼。
视线穿过漫天飞雪。
飘落的枯黄银杏叶上。
竟隐隐显现出模糊的字迹。
像是墨迹渗透纸张。
又像是风雪吹拂出的痕迹。
蘅。
芷。
蕙。
若。
那些名字。
那些,都是她的名字。
她一次次轮回,一次次燃烧生命,一次次被他遗忘的身份。
采药女的音容笑貌。
隔着三百年的时光。
隔着一次又一次的遗忘。
依旧清晰,却又遥远。
像是在雪中凝结的幻影,随时可能破碎。
树根上。
缠绕着无数陈旧的青丝。
它们早已失去了光泽。
枯黄,干涩,与泥土纠缠,难分彼此。
那是她每一次轮回,每一次耗尽生命,留下的痕迹。
三百年。
无数次的新生与死亡。
无数次的相遇与离别。
这些发丝,是她存在的证明。
但在那些结痂般的旧痕旁。
竟有新芽,顽强地破土而出。
嫩绿的叶子,蜷缩着。
仿佛刚从沉睡中醒来,带着一丝怯意。
脆弱。
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顽强的生命力。
怀光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挖出蛊虫,剥离生命本源的痛苦,正在迅速吞噬他。
死亡的阴影,如同黑色的潮水,正悄然笼罩。
他伸出枯槁的手。
那只手,瘦得只剩下骨头,皮肤紧贴着骨骼。
他轻轻握住一片新生的碧绿叶子。
冰凉的触感。
带着泥土与雪的寒意。
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慰藉。
一丝生命的暖意。
就在他生命力即将耗尽之时。
指尖的鲜血,滴落叶片。
殷红的血珠。
在碧绿的叶片上,显得异常醒目。
血珠并未散开。
反而沿着叶脉流动。
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
勾勒出奇异的纹路。
血纹交错。
繁复,古老。
竟形成了一幅星图。
紫微垣。
帝星之所在。
变故陡生。
埋葬琥珀之地。
坟墓突然裂开。
咔嚓。
泥土翻飞。
一道难以言喻的光芒,自裂缝中冲天而起。
光柱璀璨。
纯净,耀眼。
直射向天际牛斗星宿。
仿佛要刺破苍穹。
裂开的墓穴中。
一只新生的蛊虫,缓缓破开最后的束缚。
它从泥土中钻出。
与之前那只带来诅咒与遗忘的蛊虫,截然不同。
这只新生的蛊虫,通体流淌着莹润的光泽。
像是最纯粹的玉石雕琢而成。
它承载着累世的记忆。
承载着三百年的爱与痛。
它振翅飞出。
扶摇直上。
冲破云霄。
它的翅膀上。
金色纹路交错纵横。
像是古老的符文。
细看之下。
那纹路竟组成了两个古朴的篆字。
破劫。
它冲向高空。
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
山风呼啸。
卷起千堆雪。
雪花像破碎的浪花,在空中翻滚。
崖下。
忽然传来一阵清越的歌声。
歌声婉转。
带着山野的灵动与纯粹。
驱散了几分寒意。
带来了一丝生机。
一个少女。
背着药篓。
正攀援而上。
她的动作轻盈。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云鬓乌黑。
像是最上等的丝缎。
发间栖息着一只流光溢彩的蛊虫。
那蛊虫的形态。
与刚刚飞走的破劫蛊虫。
竟有几分相似。
它在她发间闪烁着微光。
像是活着的宝石。
她皓白的手腕上。
拾着一柄残剑。
剑身古朴。
断口处却隐有锋芒。
仿佛随时能斩断一切。
她身上佩戴的璎珞。
随着她的动作。
轻轻晃动。
发出细碎的声响。
像山间的泉水叮咚作响。
青丝如瀑。
垂落腰间。
那发丝的质感。
乌黑,柔顺。
竟与记忆中阿蘅的长发。
无比契合。
少女终于攀上崖顶。
她的目光。
立刻被那棵擎天而立的巨大银杏树吸引。
即使在严冬。
银杏树依然挺拔。
像是古老的守护者。
枯枝上残留的几片金黄叶子。
被风吹落。
打着旋儿。
飘飘扬扬。
宛如金色的雪花。
她看着这幅景象。
忽然嫣然一笑。
笑容明媚。
像冬日里突然出现的阳光。
驱散了崖顶的萧瑟。
那一瞬间的眉眼弯弯。
恍惚间。
与三百年前那个。
让他为延续自己的生命种下蛊虫。
又为他一次次耗尽生命的女子。
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