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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六点。

    妈的,又是六点。

    闹钟,那玩意儿早被我摔了八百回了。

    这具被咖啡因彻底殖民的破烂躯壳,在准时准点地发出哀嚎。

    像个瘾君子,时间一到,浑身的细胞都在尖叫,叫嚣着需要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就是咖啡。

    黑暗还没完全褪去,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光,是那种灰蒙蒙的、死气沉沉的颜色。

    外面肯定又是个阴天,北京的冬天,要么是掺着土的、能呛死人的霾,要么就是这种能把人心情也冻住的阴冷。

    无所谓了。

    晴天雨天,对我来说,区别只在于需不需要带伞。

    真正驱动我这台破机器运转的,不是太阳,是咖啡因。

    喉咙干得像撒哈拉沙漠,脑袋里像塞了一团浸满水的烂棉花,又重又胀。

    眼皮底下,眼球自己在那儿疯狂跳迪斯科,但我就是醒不过来,或者说,醒了,但灵魂还没归位。

    身体的每个零件都生锈了,需要润滑,需要启动液。

    那启动液,就是咖啡。

    工作。操蛋的工作。

    一堆狗屎报表,永远在变的甲方需求,还有我们那个顶着地中海光明顶、说话唾沫星子能喷三尺远、永远一副你怎么还没猝死表情的总监。

    是他们,把我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

    每天,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偶,坐在电脑前,敲打键盘,复制粘贴,假装思考,眼神空洞地盯着屏幕上那些扭曲的数字和线条,直到咖啡因的效果过去,然后,再来一杯。

    七杯八杯我已经数不清了。

    就像抽烟的人记不清一天抽了多少根一样。

    这是一种本能,一种嵌入骨髓的习惯。

    早上两杯启动,上午开会前来一杯提神,午饭后一杯防止犯困,下午三点一杯顶住最难熬的时段,加班前再来一杯,如果加班到深夜,可能还需要一杯甚至两杯。

    身体早就开始抗议了。

    心脏时不时就像被人攥紧了猛地一松,漏跳半拍,或者干脆发疯似的狂跳起来,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手抖得像帕金森,尤其是在签文件或者想精确点击鼠标的时候。

    晚上躺在床上,大脑亢奋得像蹦迪现场,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工作上的破事、白天的焦虑,像弹幕一样刷屏,眼睛闭得再紧也没用,脑子就是不肯关机。

    失眠。深度失眠。

    有时候,我会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只是靠着咖啡因的电力在勉强维持着活动。

    今天的感觉尤其糟糕。

    昨晚好像又通宵了,赶一个狗屁报告。

    具体几点睡的忘了,也可能根本没睡。

    只记得最后失去意识前,眼前全是旋转的Excel表格和总监那张油光锃亮的脸。

    起床的时候,天旋地转,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嘴里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像是刚啃完一块生铁。

    必须立刻,马上,摄入咖啡因。

    大量的,浓烈的,能把灵魂从地狱里拽回来的那种。

    家里的速溶那是娘炮喝的玩意儿,对我这种重度成瘾者来说,跟喝白开水没区别。

    楼下便利店的美式淡出鸟来,像是兑了三遍水。

    星巴克装逼犯才去的地方,一杯咖啡的价格够我吃两顿饱饭了,而且那里的气氛太精致,不适合我这种只想简单粗暴地嗑药的牲口。

    脑子里飞快地筛选着选项。

    然后,一个金黄色的M标志亮了起来。

    麦当劳。

    对,就是麦当劳。

    早上六点的麦当劳。

    没什么人,灯光明亮得有点惨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油炸食品、咖啡和消毒水混合的奇特味道。

    有点廉价,有点落寞,但该死的,够直接。

    最关键的是

    他们的鲜煮咖啡,他妈的,无限续杯!

    无限。这个词,在此时此刻,对我来说,简直是宇宙间最美妙的词汇。

    它像一道圣光,照亮了我灰暗的早晨。

    它意味着,我可以毫无顾忌地,一杯接一杯地,把我那濒临枯竭的身体电池,重新充满。

    至少,在被咖啡因彻底烧毁之前,能再撑一会儿。

    我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冲出家门的。

    牙没刷,脸没洗,胡子拉碴,头发乱得像鸟窝。

    随便抓了件皱巴巴的T恤套上,牛仔裤还是昨天那条。

    我不敢照镜子,我怕看到里面那个眼窝深陷、面色灰败、形容枯槁的鬼。

    那不是我,至少不是我想承认的我。

    凌晨的街道空旷而安静,只有零星的早点摊开始冒出热气。

    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但我顾不上了。

    我的目标只有一个

    那个在晨曦中散发着廉价而温暖光芒的黄色M。

    推开麦当劳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咖啡香和炸薯条味道的暖气扑面而来。

    瞬间,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

    这味道,廉价,但熟悉,甚至带着一丝安全感操,真是可悲。

    店里果然没什么人。

    几个穿着西装、但脸上同样写满疲惫的上班族,各自占据着角落,默默地啃着汉堡或者喝着咖啡。

    一个穿着橙色环卫工制服的大叔,正呼噜呼噜地喝着热粥。

    靠窗的卡座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面前放着一杯咖啡,眼神放空地望着窗外。

    还有一个角落,缩着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大概是流浪汉,趴在桌子上睡觉。

    没有人说话,只有咖啡机运作的嘶嘶声,和偶尔响起的炸薯条计时器的滴滴声。

    这种安静,带着一种诡异的和谐。

    我走到柜台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但出口还是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一杯鲜煮,大杯。

    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大概是兼职的大学生。

    黑眼圈很重,脸上有几颗青春痘,表情麻木,动作有点机械。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半秒,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就像看一个普通的物件。

    这种漠然,反而让我松了口气。

    喏,杯子和小票,自己去那边接。她指了指旁边的自助咖啡台,声音平淡无波。

    好。我接过纸杯和小票,感觉那张薄薄的纸片像是有千斤重。

    自助咖啡台。

    不锈钢的机器,擦得锃亮,反射着惨白的光。

    旁边放着奶精球、糖包、搅拌棒。

    我不需要那些。

    我需要的是最纯粹的,最原始的,最接近燃料本质的东西。

    按下那个标着鲜煮咖啡的按钮。

    第一杯。

    深褐色的液体,带着热气,哗啦啦地冲进纸杯。

    那股熟悉的,有点焦糊的,廉价咖啡豆特有的苦涩香气,钻进我的鼻腔。

    我几乎是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

    端着滚烫的杯子,找了个靠墙的空位坐下。

    甚至等不及稍微凉一点,就猛地灌了一大口。

    嗬!

    滚烫的液体灼烧着我的食道,像一条火线,直冲进胃里。

    然后,一股暖流,或者说,一股电流,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

    来了。

    感觉来了。

    大脑里那团湿棉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拧干了一些。

    眼前的景物清晰了一点,不再是模糊一片。

    心脏开始有力地跳动,虽然还是有点不规律。

    生锈的零件,开始咔咔作响地运转起来。

    我活过来了。

    不,是启动了。

    像一台没油的老爷车,灌进了高标号汽油,虽然引擎还在咳嗽,但至少能跑起来了。

    几大口下去,第一杯很快就见底了。

    杯底还残留着一点点咖啡渣。

    不够。

    远远不够。

    这只是启动,只是预热。

    要维持一整天的运转,尤其是要面对今天那个该死的季度总结会,我需要更多,更多!

    我站起身,拿着空杯子,走向那个不锈钢的圣地。

    柜台后的女孩,正在低头擦拭着什么,没有看我。

    很好。

    第二杯。

    按下按钮。

    咖啡再次涌出。

    这次,我接得更满,几乎要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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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的液体在杯口形成一个微微凸起的弧面,晃晃悠悠。

    我小心翼翼地端回座位。

    这次,我没有那么急切地猛灌。

    我看着杯子里那深不见底的黑色,像一个漩涡,要把我的理智都吸进去。

    又喝了一口。

    嗯,这次的感觉不一样了。

    第一杯带来的那种复活的欣快感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强烈的,更尖锐的刺激。

    感官好像被放大了。

    我能清晰地听到邻桌那个上班族敲击笔记本键盘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像急促的鼓点,敲在我的太阳穴上。

    环卫工大叔喝粥的声音,呼噜呼噜,黏黏糊糊,让我莫名地感到一阵烦躁。

    窗外偶尔驶过汽车的引擎声,也变得格外刺耳。

    店里的灯光,好像更亮了,亮得有点晃眼。

    桌面上油腻的反光,墙壁上M标志的红色,都显得异常鲜艳,甚至有点狰狞。

    我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敲打桌面。

    嗒,嗒,嗒。

    停不下来。

    心脏跳得更快了,咚咚咚,咚咚咚,像是在胸腔里打桩。

    第二杯也很快喝完了。

    但那种烦躁感,那种感官被过度放大的不适感,还在。

    而且,疲惫感似乎又开始从骨头缝里往外渗。

    咖啡因的效果,好像越来越短了。

    耐受性。该死的耐受性。

    不行,还得继续。

    我再次起身,走向咖啡机。

    这一次,柜台后的女孩抬起了头。

    她看着我走过去,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疑惑。

    毕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续杯两次的人,可能也不多见。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下,然后又迅速移开了,继续擦她的柜台。

    但那短暂的注视,像一根细小的针,扎了我一下。

    第三杯。

    按下按钮。

    咖啡流出。

    这次我注意到,咖啡的颜色好像比前两次更深了。

    端着第三杯咖啡,我走回座位。

    脚步有点发飘。

    坐下。

    喝了一口。

    苦。

    异常的苦。

    而且,带着一股更强烈的金属味。

    就像我早上醒来时嘴里的那股铁锈味。

    胃里开始有点翻腾。

    心悸的感觉更明显了。

    心脏像一只要挣脱牢笼的野兽,在我的胸腔里横冲直撞。

    手抖得更厉害了。

    我试图稳住杯子,但咖啡还是晃荡着,差点洒出来。

    我抬起头,环顾四周。

    那个敲键盘的上班族,还在敲。

    哒哒哒,哒哒哒。

    但他的手指,在我眼里,好像变得特别长,像蜘蛛的腿,在键盘上飞快地爬行。

    那个喝粥的环卫工大叔,已经喝完了,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他的嘴巴微微张着,嘴角好像还挂着一丝粥渍。

    他的眼神,是好奇,还是警惕

    那个靠窗的老太太,依然望着窗外,但她的侧脸,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僵硬,像个蜡像。

    角落里那个睡觉的流浪汉,一动不动,像一具尸体。

    店里的气氛,好像变了。

    刚才那种廉价的、落寞的安宁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弥漫开来的怪异。

    是我疯了,还是咖啡因在扭曲我的感知

    可能是后者吧。

    我知道咖啡因过量的副作用。

    焦虑,烦躁,心悸,幻觉。

    幻觉

    我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驱散这种怪异感。

    低头,继续喝咖啡。

    必须喝完。

    我已经开始了,就不能停下来。

    停下来,我就会垮掉。

    又是一大口。

    胃部的灼烧感和翻腾感更强烈了。

    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

    眼前的景物似乎晃动了一下。

    我扶住额头,闭上眼睛,深呼吸。

    不行。

    还不够。

    总监那张脸,还有下午的会

    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需要更强的力量,去对抗这一切。

    我睁开眼,眼神变得有点狠戾。

    去他妈的副作用!

    老子需要能量!

    我站起来,比前两次更快,更坚决地走向咖啡机。

    这次,柜台后的女孩,还有旁边点餐队伍里的几个人,都明显地看向了我。

    女孩的眼神里,不再是疑惑,而是担忧。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手里的抹布都忘了动。

    排队的一个中年男人皱起了眉头,嘀咕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但肯定不是好话。

    另一个年轻女人,则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他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让我浑身不自在。

    但我顾不上了。

    我走到咖啡机前。

    第四杯。

    我的手伸向按钮。

    这一次,我的手抖得非常厉害,几乎按不准那个小小的塑料按钮。

    旁边,一个穿着麦当劳制服、看起来像是经理模样、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咖啡机,脸上带着职业的笑容,但眼神里透着一丝警惕和无奈

    先生,您需要帮助吗他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种刻意的温和,但那温和底下,是你丫是不是有病的潜台词。

    我没理他。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按钮上。按下去。必须按下去。

    先生经理又靠近了一步,声音里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味道,我们的咖啡是畅饮,但您看起来状态不太好。

    状态不太好

    妈的,老子好得很!前所未有的好!或者说,前所未有的清醒不,是亢奋。

    我猛地扭头瞪着他。

    我的眼神一定很吓人。因为那个经理,那个戴着眼镜、试图维持职业笑容的中年男人,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变成了纯粹的惊愕和恐惧。

    周围彻底安静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看着我。敲键盘的上班族停了手,手指悬在半空;喝粥的大叔张着嘴,忘了吞咽;柜台后的女孩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排队的几个人,像看马戏团表演一样,伸长了脖子。

    他们的目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针,扎在我的皮肤上。

    但我不在乎。

    或者说,我已经感觉不到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黑色的按钮,和里面即将涌出的,能赐予我力量的,漆黑的液体。

    我的手指,终于,颤抖着,按了下去。

    嘶——

    咖啡开始流出。

    也就在这时,一股热流,猛地从我的鼻腔里涌了出来。

    温热的,粘稠的。

    我下意识地用手背一抹。

    红色的。

    鲜红色的。

    血。

    鼻血。

    操。

    我有多久没流鼻血了不记得了。好像自从身体被工作和咖啡彻底掏空后,连流鼻血这种充满活力的生理反应都消失了。

    血滴了下来,滴在我的手背上,滴在我皱巴巴的T恤前襟上,滴在地上,溅开一朵小小的、妖艳的红花。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止不住了。

    浓重的铁锈味,瞬间充满了我的口腔和鼻腔,盖过了咖啡的苦涩。

    啊!他流血了!有人尖叫起来,是那个柜台后的女孩。

    快!快叫救护车!是那个经理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

    周围响起一阵骚动。脚步声,惊呼声,椅子被碰倒的声音。

    但我好像听不太清了。

    声音变得遥远,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

    麦当劳的灯光,那惨白的灯光,突然变得无比刺眼,像无数把手术刀,切割着我的视网膜。

    地面在晃动,不,是整个世界都在晃动。

    我感觉自己像站在一艘风暴中的小船上,天旋地转。

    眩晕。

    强烈的眩晕。

    我扶住咖啡机,试图站稳,但身体软得像面条。

    手里的纸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第四杯咖啡,那刚刚接了小半杯的,滚烫的,漆黑的液体,洒了一地。和我的鼻血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片黏腻的、腥甜的混乱。

    暗红色的液体,和那同样漆黑的咖啡,在地上交织,像一幅拙劣的抽象画。画的名字《一个傻逼的早晨》。

    血还在流。不是滴,是涌。像开了闸的水龙头。我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不断从鼻腔里淌出来,滑过我的上唇,流进我的嘴里。满嘴都是铁锈味,浓得化不开,盖过了咖啡的苦,盖过了油炸食品的香,盖过了一切。

    眩晕感像海啸一样把我吞没了。整个麦当劳都在旋转,灯光、桌椅、人脸,全都变成了模糊的色块,在我眼前疯狂地打转、拉伸、变形。那个黄色的M标志,像一只巨大的、独眼的怪兽,在天花板上对我狞笑。

    先生!你怎么样!经理的声音,尖锐得像钻头,试图钻进我混乱的听觉,但我听不清。声音在水里打转,嗡嗡作响。

    我好像听到了警笛声由远及近还是我的幻听大脑已经彻底短路了。

    我的腿一软,身体失去了支撑,向后倒去。

    不,不是倒下。

    是…飘起来了

    对,我飘起来了。

    身体变得好轻,好轻。像一个氢气球,挣脱了最后一根绳索,晃晃悠悠地向上飞。

    我低头看下去。

    看到一个狼狈的躯壳,瘫倒在地上。脸色灰败,鼻子下面糊满了血,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旁边是洒了一地的咖啡和血。那个西装革履的经理正蹲在他旁边,焦急地喊着什么,试图把他扶起来。那个年轻的女店员,脸色惨白,拿着手机,手指颤抖地按着号码。周围的人群,围成一个圈,表情各异,有惊恐,有好奇,有麻木,像一群围观车祸现场的苍蝇。

    那是我吗

    那个躺在血污和咖啡渍里的,可怜的,像条死狗一样的玩意儿,是我

    不。

    我在这里。我在上面。我在飞。

    越飞越高。穿过麦当劳的天花板,穿过建筑,冲向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好自由。

    前所未有的自由。

    下面的城市,那些高楼大厦,那些拥挤的街道,那些闪烁的霓虹灯,都变得渺小,像积木搭成的玩具。总监那张油腻的脸,那些该死的PPT,那些催命的邮件…全都消失了。

    只有风声。呼啸的风声。吹散了我身上的疲惫,吹走了我脑子里的焦虑。

    飞翔的感觉真他妈爽!

    我要一直飞,飞到没有咖啡的地方,飞到没有工作的地方,飞到…

    等等。

    那是什么

    天空中,好像也弥漫着一股…咖啡味

    不,是血腥味。

    浓烈的血腥味。

    灰色的云层,开始泛出诡异的红色。像被血浸透了的棉絮。

    然后,下雨了。

    下的不是雨。

    是血。

    温热的,粘稠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血雨,噼里啪啦地打在我的身上,脸上。

    我试图躲避,但在空中无处可藏。血雨把我淋了个透,视线都被染红了。

    周围的风声,也变了。不再是自由的呼啸,而是变成了无数人的尖叫,哭嚎,咒骂。

    杀了他!

    怪物!

    咖啡鬼!

    猝死吧你!

    是那些同事是甲方是总监是街上那些陌生人他们的脸在血雨中扭曲,变形,像地狱里的恶鬼。

    我看到总监那张脸,放大了无数倍,悬在空中,地中海闪着油光,嘴巴张开,里面不是牙齿,而是一排排旋转的咖啡杯,杯口淌着黑色的、像石油一样粘稠的液体,和着血雨,一起向我浇下来。

    报告呢!他咆哮着,声音震耳欲聋,今天交不出来,你就给我死在这儿!

    不!

    我不想死!

    我只是想喝杯咖啡!我只是想…活下去!

    我挥舞着手臂,试图驱散这些幻象,但这没用。血雨更大了,恶鬼的嘶吼更响了。我的身体开始变得沉重,被血水浸透,被诅咒缠绕。

    我开始下坠。

    飞翔的轻盈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失重下坠的恐惧。

    地面越来越近,那个麦当劳,那个血污的现场,像一个张开的血盆大口,等待着把我吞噬。

    不——!

    我猛地尖叫起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

    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把我从那无边无际的血色噩梦中拽了出来。

    浓烈的铁锈味和咖啡的焦苦味呛得我眼泪直流。

    我…在哪儿

    视线慢慢聚焦。

    惨白的灯光。油腻的桌面。对面墙上那个熟悉的黄色M标志。空气里弥漫的…没错,是咖啡和炸薯条的味道。

    我还在麦当劳。

    我坐在椅子上。

    刚才的一切…眩晕,流血,飞翔,血雨,恶鬼…都是…幻觉

    是咖啡因过量导致的谵妄

    我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还在轻微地颤抖。

    桌子上,放着一个纸杯。

    里面是深褐色的液体,还冒着一点点热气。

    这是…第几杯

    我茫然地看着那杯咖啡,大脑像一团乱麻,试图理清刚才发生的一切。

    流鼻血…是真的吗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下面。

    指尖传来一点干涸的、硬硬的触感。还有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我把手指拿到眼前。

    指尖上,有一小块已经变成暗红色的血痂。

    所以…流鼻血是真的。

    那我晕倒了吗飞起来了吗看到血雨了吗

    我环顾四周。

    店里的人…好像没什么变化。

    那个敲键盘的上班族,依旧在敲,只是速度慢了点,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眼神有点…怪异,但没有惊恐。

    那个环卫工大叔,已经走了。

    那个靠窗的老太太,还在看着窗外,姿势都没变。

    角落里那个流浪汉,翻了个身,继续睡。

    柜台后面,那个年轻的女孩,正在给客人点单,表情依旧麻木,只是偶尔会不经意地瞟我这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

    那个戴眼镜的经理,不在附近。他正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卡座,和一个像是他同事的人低声说着什么,时不时往我这边看一眼,眉头微蹙。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没有人围观我。没有救护车的声音。地上也没有血污和洒掉的咖啡。

    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那恐怖血腥的坠落,仿佛只发生在我一个人的脑海里。

    一场无比真实的噩梦。

    或者说,是现实和幻觉的交界处,我踏空了,掉进了一个短暂的、由过度咖啡因和极度疲惫共同构建的疯狂维度。

    我看着桌上那杯咖啡。

    深不见底的黑色。

    它还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诱惑,又像一个致命的警告。

    这是第几杯了

    我努力回想。

    第一杯,启动。

    第二杯,感官放大,烦躁。

    第三杯,心悸加剧,眩晕初现,铁锈味。

    然后…我站起来,走向咖啡机,流鼻血…

    不,流鼻血是在幻觉里还是…

    我再次摸了摸鼻子下面。那块小小的血痂提醒着我,至少流血这件事,是真的。也许…只是流了一点点在我走向咖啡机,或者刚坐下喝第三杯的时候然后,那一点点的血,就在我的大脑里,被放大了无数倍,演变成了一场血腥的灾难

    所以,我并没有去接第四杯

    那桌上这杯…是第三杯剩下的还是…

    我的目光落在杯身上。

    麦当劳的纸杯,侧面通常会用马克笔写上一些标记,或者什么都没有。

    但这只杯子,靠近底部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用黑色马克笔画的4。

    字迹有点潦草,但很清晰。

    4。

    这是…第四杯。

    我什么时候接的第四杯

    是在流鼻血之前还是之后

    我完全…记不清了。

    我的记忆,在第三杯之后,就断裂了,一部分被那场疯狂的幻觉占据,一部分…可能直接消失了。

    我只知道,现在,我的面前,放着第四杯麦当劳的鲜煮咖啡。

    我盯着那个黑色的4,看了很久很久。

    心脏还在不规律地跳动,手依旧在抖。大脑里一片空白,但又异常的清醒。那种幻觉带来的恐惧和疯狂褪去后,留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更冰冷的…虚无感。

    我为了什么

    为了工作为了那点狗屁工资为了在总监面前表现得像个还能压榨出价值的工具

    就这样,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到流鼻血,喝到出现幻觉,喝到差点以为自己死掉

    值得吗

    操。

    我伸出手,手指依然颤抖,但这次,我稳稳地握住了那只写着4的纸杯。

    杯子还是温热的。

    咖啡的香气,或者说,那股焦苦的味道,再次钻进鼻腔。

    这一次,它不再诱人,也不再恐怖。

    它只是…一杯咖啡。一杯廉价的,工业化生产的,被我赋予了太多不该承担的意义的液体。

    我把它端起来,慢慢地,移到旁边的垃圾桶上方。

    倾斜杯口。

    深褐色的液体,哗啦啦地,全部倒进了那个黑洞洞的垃圾桶里。最后几滴,挂在杯沿,然后也滴落下去,消失不见。

    空了。

    杯子空了。

    我的胃里,也空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杯咖啡一起,被倒掉了。是焦虑是恐惧是那种把自己往死里逼的疯狂

    我说不清。

    我把空纸杯扔进垃圾桶。

    然后,我看着自己那双还在微微颤抖的手。

    突然,笑了。

    不是哈哈大笑,也不是冷笑。

    就是一种…很轻很轻的,嘴角微微上扬的笑。

    带着一丝疲惫,一丝荒谬,一丝…释然。

    像是一个跑了很久很久、跑到几乎断气的人,终于决定停下来,喘口气。

    去他妈的工作,去他妈的咖啡,去他妈的七杯八杯。

    老子不玩了。

    至少今天,现在,这一刻,不玩了。

    我慢慢站起身,感觉身体依然虚弱,脚步也有些虚浮,但好像…有什么枷锁,松开了。

    我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个咖啡机,也没有理会周围人投来的若有若无的目光。

    我推开麦当劳的玻璃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依旧是灰蒙蒙的。冷风吹在脸上,带着清冽的寒意。

    但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异常的…真实。

    我笑了笑,拉了拉皱巴巴的T恤,迎着风,慢慢地向前走去。

    不知道要去哪里。

    但至少,不是回去接第五杯咖啡。

    后来后来我请了病假回家,倒头睡了14个小时。

    醒的时候手机炸了,28个未接全是总监的。我回了个急性咖啡因中毒,医院躺着,然后关机。

    现在戒咖啡了,改喝枸杞——虽然像老干部,但至少手不抖了。

    哦,上个月辞职了,找了个钱少但不用熬夜的工作。

    别学我,真的。

    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杯咖啡,会不会要了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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