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清晨五点的钟声在普照寺回荡,致善已经跪在佛前诵经一个小时了。三十八岁的他剃度不过三年,却已是寺里最虔诚的僧人之一。香炉里的檀香袅袅升起,在他光洁的头顶上方盘旋,最终消散在殿堂高大的横梁之间。
阿弥陀佛。致善做完早课,缓缓起身。膝盖传来一阵刺痛——这是十年前那场车祸留下的旧伤。他皱了皱眉,很快舒展面容。疼痛也是修行的一部分,他早已学会接纳。
初春的清晨还带着寒意,致善裹紧灰色僧袍,穿过回廊向后院走去。作为寺里的知客僧,他需要准备接待可能一早来上香的香客。路过斋堂时,他闻到米粥的香气,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致善师兄,今天轮到你下山采购吧年轻的净明和尚从斋堂探出头来。
致善点点头:用完早斋就去。
听说今天镇上赶集,人多得很。净明眨眨眼,师兄可要小心别被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围住了。
净明!致善佯装严肃,慎言。
净明吐了吐舌头缩回去。致善摇摇头,嘴角却浮现一丝笑意。三年前他刚出家时比净明还跳脱,是方丈的耐心教导让他渐渐沉淀下来。
早斋后,致善挎着布袋子下山。山道两旁的杜鹃花开得正艳,粉的、白的、紫的,热热闹闹地挤在枝头。他放慢脚步欣赏,想起女儿晓雯小时候最爱这种花,总缠着他摘一大把带回家。
晓雯现在该上大学了吧致善心里一痛。离婚后前妻带着女儿去了国外,断绝了所有联系。这是他选择出家的原因之一——无法面对失去女儿的痛。
镇上的集市果然热闹。致善熟练地穿梭在人群中,采购寺里需要的油盐酱醋。突然,一声痛苦的呻吟传入他耳中。循声望去,一个年轻女子蜷缩在巷子角落,双手抱着隆起的腹部,脸色惨白。
女施主,你没事吧致善快步上前。
女子抬起头,汗水浸湿了她的刘海,粘在额头上。她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眼睛里满是惊恐:师父...我、我可能要生了...
致善一惊:你家人呢
没有...没有人...女子咬着嘴唇,突然抓住致善的僧袍,求求你...帮帮我...
致善犹豫了。按照寺规,僧人不该与女性有过多接触,更别说接生这种事。但女子痛苦的表情和眼中的绝望让他无法转身离开。
能走吗我带你去找医生。他蹲下身。
女子摇摇头:来不及了...孩子...孩子要出来了...
致善深吸一口气,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他脱下僧袍外套裹住女子,将她横抱起来:坚持一下,附近有个废弃的土地庙,我先带你去那里。
土地庙阴暗潮湿,但总算能遮风挡雨。致善用干草铺了个简易的床铺,扶女子躺下。他曾在部队学过急救,但接生还是头一遭。
你叫什么名字他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
张...张雨晴...女子断断续续地说,二十岁...孩子爸爸...不要我们了...
致善点点头,从布袋里找出干净毛巾和随身携带的矿泉水:雨晴,听着,我已经让人去叫医生了。现在按照我说的做,深呼吸...
接下来的两小时是致善生命中最漫长的时刻。当婴儿嘹亮的哭声终于回荡在破庙中时,他浑身已被汗水浸透。是个女孩,红彤彤皱巴巴的,却健康有力。
她好小...雨晴虚弱地抱着孩子,眼泪滚落,师父,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致善看着这对母女,心中某个坚硬的地方突然软化。他想起了晓雯出生的那天,自己也是这样手足无措地站在产房外。
先别想那么多,他轻声说,你们需要好好休息。
回到寺院已是傍晚。方丈听完致善的汇报,眉头紧锁:致善,你可知破戒了
弟子知错。致善跪在方丈面前,但见死不救,更是违背佛家本意。
方丈长叹一声:你心太软,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业障。那对母女现在何处
暂时安置在山下的空房子里,我托村里的王婆婆照顾她们。
罢了。方丈摆摆手,既然管了,就管到底吧。但记住,不要因此荒废了修行。
谢师父。致善深深叩首。
接下来的日子,致善每天下山看望雨晴母女。他带去米面粮油,还找来干净的婴儿衣物。雨晴的身体渐渐恢复,但眼中的忧愁却越来越深。
师父,一天,雨晴突然跪在致善面前,我不能再拖累您了。我想...把孩子送人...
致善扶起她:为什么突然这么想
我养不活她...雨晴哽咽道,我没有家,没有工作,连身份证都被那个男人扣着...孩子跟着我只会受苦...
致善沉默良久,突然说:如果我帮你呢
雨晴愣住了:您...您是什么意思
我在出家前做过生意,有些积蓄。致善平静地说,可以帮你租个房子,找份工作。孩子...如果你真的决定送养,我也能帮你找可靠的人家。
雨晴的眼泪夺眶而出: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致善望向窗外摇曳的树影:因为曾经有人需要帮助时,我没能伸出援手。
就这样,致善开始了他的救助之路。雨晴最终决定留下孩子,在致善的帮助下,她在镇上找了份裁缝的工作,慢慢站稳脚跟。而致善的名声也在附近的未婚妈妈中悄悄传开——有个和尚,愿意帮助走投无路的孕妇。
半年后,致善在寺院附近租下一处闲置农舍,简单修缮后挂上净心庵的木牌。这里成为专门收留未婚妈妈的庇护所。方丈虽然不赞同,但见致善并未荒废寺中职责,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净心庵迎来第三个住户那天,致善收到一封意外的来信。信封上是熟悉的字迹,让他双手微微发抖。
爸爸,我回国了。能见见你吗——晓雯
第二章
致善在约定的咖啡馆外徘徊了十分钟才敢推门进去。三年不见,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女儿。更让他忐忑的是,晓雯为何突然联系他是遇到困难了吗
咖啡馆角落,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向他招手。致善的心猛地一缩——晓雯长大了,眉眼间还有小时候的影子,但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爸...晓雯站起来,声音有些颤抖。
致善张了张嘴,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他下意识想摸女儿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他现在是个和尚,连拥抱自己的女儿都显得不合时宜。
你...长高了。最终他挤出这么一句。
晓雯笑了,眼里闪着泪光:我都二十一了,早不长个儿了。爸,你...你变了好多。
致善摸摸自己光秃秃的头顶,也笑了:是变丑了吧
不,晓雯摇头,是变...平静了。以前的你总是皱着眉头,现在好像整个人都放松了。
他们坐下来,点了两杯茶。晓雯告诉致善,她在美国读心理学,这次是暑假回国实习。妈妈再婚后生活幸福,但她一直想念父亲。
我找了你很久,晓雯搅动着茶杯,妈妈不肯告诉我你在哪。后来是我偷偷翻她手机,才找到你出家的那间寺院地址。
致善心头一酸:对不起,是爸爸不好...
我不怪你,晓雯抬头直视父亲的眼睛,我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父女俩聊了很久,从晓雯的大学生活到致善的修行日常。当话题转到净心庵时,晓雯眼睛一亮:爸,你竟然在做这么有意义的事!我能去看看吗
致善犹豫了。净心庵收留的都是有不堪过往的女性,他不确定是否适合让女儿接触。
求你了,晓雯双手合十,做出乞求的姿势,我学心理学,正好可以给她们做心理辅导。
看着女儿期待的眼神,致善无法拒绝。
净心庵比致善描述的还要简陋,但收拾得干净整洁。院子里,两个孕妇在晒太阳,一个年轻女孩在教小孩子认字。见到致善,她们纷纷站起来行礼,称他师父。
这位是我女儿,李晓雯。致善介绍道,她想来看看大家,顺便...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和她聊聊心事。
起初,女孩子们对晓雯有些戒备。但晓雯天生有种亲和力,加上专业的沟通技巧,很快就融入了她们。致善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既骄傲又酸楚——如果当年他没有酗酒,没有那场车祸,或许能亲眼看着女儿长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局外人。
傍晚回寺院的路上,晓雯异常沉默。直到山门前,她才突然开口:爸,那些女孩...她们太可怜了。有个叫林燕的,才十七岁,被男朋友骗了怀孕,家里把她赶出来...
致喜点点头:每天都有这样的故事。
我想帮她们,晓雯坚定地说,暑假这两个月,我能来净心庵做志愿者吗
致善惊讶地看着女儿:你妈妈知道吗她会同意吗
我已经成年了,晓雯倔强地说,而且这是很有意义的事。爸,让我帮你吧。
月光下,晓雯的眼睛亮晶晶的,和儿时想要养小狗时的表情一模一样。致善知道,自己又一次无法拒绝女儿的请求。
好吧,他妥协了,但你要答应我,注意安全,遇到任何问题立刻告诉我。
晓雯欢呼一声,抱住父亲:谢谢爸!你放心,我可是学了三年心理学呢!
致善僵硬地回抱女儿,僧袍上很快晕开一小片湿痕——晓雯哭了。他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像哄小时候做噩梦的她一样。这一刻,他忽然明白,无论出家多久,他永远都是晓雯的父亲。这个身份,比和尚更早烙印在他的灵魂里。
接下来的日子,晓雯几乎每天都来净心庵。她组织读书会,教女孩子们简单的英语,还用自己的零花钱买来布料,请雨晴教大家做手工。致善看着女儿忙碌的身影,心中满是欣慰。
然而好景不长。一个闷热的午后,致善正在大殿诵经,净明慌慌张张跑进来:师兄!不好了!晓雯...晓雯在净心庵晕倒了!
致善扔下经书就往山下跑。赶到净心庵时,晓雯已经被安置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雨晴在一旁焦急地拧着湿毛巾。
怎么回事致善跪在床前,握住女儿冰凉的手。
师父,晓雯姐刚才突然说头晕,然后就...雨晴欲言又止,那个...我觉得...她可能是...
是什么
雨晴压低声音:可能是怀孕了。症状和我当初很像...
致善如遭雷击。不可能,晓雯才二十一岁,还在读书...但联想到女儿近期的异常——容易疲倦、偶尔呕吐,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疏忽。
晓雯这时悠悠转醒,看到父亲的脸,眼泪立刻涌了出来:爸...对不起...
致善的心沉到谷底。雨晴悄悄退出去,带上了门。
是谁致善努力控制声音不要发抖。
晓雯摇摇头,泪水不断滑落:不重要...他已经...不要这个孩子了...
致善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多想立刻找到那个伤害女儿的男人,但看着晓雯痛苦的样子,他知道现在女儿最需要的是支持,不是愤怒。
你...打算怎么办他轻声问。
晓雯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平坦的小腹:我不知道...妈妈如果知道会杀了我...学校那边...
致善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个决定:留在这里吧。
晓雯惊讶地看着父亲。
净心庵本来就是帮助像你这样的女孩的,致善苦笑,没想到有一天会帮到自己女儿。
可是...你的名声...
傻孩子,致善摸摸女儿的脸,你比名声重要多了。
晓雯扑进父亲怀里嚎啕大哭。致善轻抚她的后背,心中五味杂陈。他终于明白,命运让他建立净心庵,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天,为了能给自己的女儿一个避风港。
那天晚上,致善跪在佛前直到天明。他祈祷女儿平安,祈祷自己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她,也祈祷那个未曾谋面的外孙或外孙女能得到上天的眷顾。
第三章
清晨的露珠还挂在草叶上,致善已经做完早课,匆匆往山下赶。自从晓雯住进净心庵,他每天都要在寺里职责和救助站之间来回奔波。
净心庵的院子里,晓雯正和几个女孩一起晾晒洗好的衣物。她穿着宽松的淡蓝色连衣裙,已经微微隆起的腹部还不明显,但致善总能一眼看出来。
爸!晓雯看到他,眼睛一亮,小跑过来。
慢点慢点。致善赶紧扶住女儿,忍不住唠叨,你现在得小心。
晓雯撇撇嘴:才三个月而已,医生说我健康得很。她压低声音,林燕昨晚发烧了,我给她吃了退烧药,现在好多了。不过...我们的医药箱快见底了。
致善点点头,从僧袍内袋掏出一个小本子记下。这个本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净心庵需要的物资——奶粉、尿布、消炎药、新生儿衣物......每一项后面都标注着紧迫程度。
对了,晓雯拉着父亲的手,昨天有个电视台的人来,说想采访你。
致善皱眉:回绝了吧,我们不需要曝光。
我觉得是好事啊,晓雯坚持道,让更多人知道净心庵,说不定能获得捐助呢。爸,你知道我们的积蓄撑不了几个月了。
致善看着女儿认真的表情,心中一软。晓雯来净心庵这一个月,不仅帮了大忙,还提出了许多他从未想过的点子——建立微信公众号、联系妇女保护组织、甚至计划开设手工网店让女孩们能自食其力。
好吧,他妥协道,但采访内容我要先过目。
晓雯欢呼一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谢谢爸!你最好了!
致善无奈地摇头,心里却暖暖的。自从晓雯回来,他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不再只是机械地念经、打坐、做功课,而是有了真正想保护的人。
师父!雨晴抱着孩子从屋里出来,邮局送来了这个。
她递给致善一个牛皮纸信封。致善拆开一看,脸色骤变。那是一份《拆迁通知书》,上面冷冰冰地写着净心庵所在的地块已被某开发商收购,要求所有住户在三十日内搬离。
怎么了晓雯凑过来看,随即倒吸一口冷气,这...这怎么可能我们怎么办那些快要临产的姑娘怎么办
致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别声张,我去了解一下情况。
他转身要走,晓雯拉住他的袖子:爸...如果净心庵没了,我...我该去哪她眼中闪着泪光,妈妈还不知道我怀孕的事...
致善握住女儿的手:有爸爸在,不会让你无家可归。
这句话说出口,致善才意识到,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以爸爸自称。
开发商办公室气派非常,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致善的布鞋踩在上面,无声无息。
大师请坐。秃顶的开发商业务经理假笑着,喝茶吗
致善摇头,直接拿出拆迁通知:施主,净心庵是救助弱势群体的地方,能否通融
业务经理笑容不变:这是公司决定,我也无能为力。不过...他压低声音,如果大师愿意配合拆迁,公司可以给一笔可观的补偿金,足够您重修庙宇。
致听出了话外之音:施主的意思是,要我放弃那些女孩
大师言重了。业务经理摊手,那些未婚先孕的女孩子,说难听点,都是自己作的孽。大师何必为了她们...
阿弥陀佛。致善猛地站起,眼中怒火让业务经理不自觉后退一步,众生平等,何来贵贱请施主慎言。
离开开发商办公室,致善去了国土局、妇联、信访办...所有部门都礼貌接待,但一提到净心庵拆迁,都表示爱莫能助。
致善师父,一位相熟的妇联干部私下告诉他,那块地规划是商业用地,开发商手续齐全。除非有重大公益理由,否则很难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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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头丧气回到净心庵,致善发现院子里多了几个陌生人。一个扛摄像机的男子,一个拿话筒的女记者,还有...方丈
晓雯兴奋地跑过来:爸!电视台的记者来了,方丈大师也来了!
致善心头一紧。方丈年事已高,极少下山,今日亲自前来,必有要事。
他先向记者合十行礼:两位施主,抱歉今日庵中有事,采访改日可否
记者识趣地告辞。待外人离开,致善立刻跪在方丈面前:师父...
方丈叹息:起来吧。听说你这里遇到麻烦了
原来,晓雯见致善迟迟不归,担心拆迁的事,便上山找了方丈求助。
三十天内搬迁...方丈捻着佛珠,可有对策
致善摇头:弟子无能...
净心庵现有多少女子
连晓雯在内,八人。其中三人即将临产。
方丈闭目沉思片刻,突然说:寺院后山有处废弃的茶园,还有几间老屋。虽破败,但收拾一下应该能住人。
致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师父的意思是...
佛门慈悲为怀。方丈缓缓道,那些女子无处可去,若你愿意,可将她们暂时安置在茶园。不过...他看向致善,你需明白,救助他人固然重要,但修行才是根本。近来你荒废功课已久,寺中事务也多由他人代劳。长此以往,恐非善事。
致善俯首:弟子知错。
还有一事,方丈语气转厉,你与女儿相认,本是人之常情。但她现住净心庵,外人看来,难免有闲言碎语。你既入空门,当断尘缘。
致善如遭雷击:师父...晓雯她怀孕在身,无处可去...
那就帮她联系生母,或找其他安身之处。方丈态度坚决,致善,你需做出选择——是继续做普照寺的和尚,还是做这些女子的和尚爸爸。
方丈的话像一把刀插在致善心上。他看向站在一旁的晓雯,女儿脸色惨白,眼中含泪。
我...致善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不必现在回答。方丈起身,三日后来见我,告知你的决定。
送走方丈,净心庵陷入死寂。女孩们躲在屋里不敢出声,只有晓雯站在院子中央,像棵风雨中的小树。
爸...她声音发抖,对不起,我不该去找方丈...
致善摇摇头,走过去抱住女儿:不,你做得对。我们...总会有办法的。
当晚,致善辗转难眠。他起身来到晓雯暂住的小屋外,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推门进去,晓雯正蜷缩在床上,怀里抱着小时候常玩的布偶——那是他今天特地从寺里取来的。
爸...晓雯抬头,泪流满面,我不想连累你...要不...我去把孩子打掉吧,然后回妈妈那里...
致善在女儿床边蹲下,轻轻擦去她的眼泪:晓雯,听爸爸说。这十年来,我每天都在后悔,后悔当初没能保护好你和你妈妈。现在老天给了我弥补的机会,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可是方丈大师...
我会想办法。致善坚定地说,无论如何,爸爸不会放弃你,也不会放弃净心庵的姑娘们。
晓雯扑进父亲怀里,放声大哭。致善轻抚她的头发,想起她小时候做噩梦时也是这样哄她入睡。不同的是,现在的他不再是无能为力的酗酒父亲,而是一个有担当的和尚,一个真正的爸爸。
第四章
电视台的报道比预期来得更快。第二天中午,雨晴慌慌张张跑进院子:师父!快看电视!
致善和晓雯凑到老旧的电视机前,本地频道正在播放一档社会节目:《和尚与未婚妈妈——是慈悲还是别有用心》
屏幕上出现净心庵的外景,然后是致善匆匆走过的背影。画外音充满暗示:这个名为净心庵的场所,收留了大量未婚先孕的女性。而它的创办者,竟是普照寺的僧人...
晓雯气得浑身发抖:他们怎么能这样歪曲事实!明明说好是正面报道的!
致善面色凝重。节目继续播放,几个打了马赛克的知情人士开始爆料:
那个和尚对女孩子特别关心...
听说他还认了一个怀孕的女孩做干女儿...
谁知道他们什么关系...
每句话都像刀子一样刺向致善。最糟糕的是,节目最后竟然采访了开发商,对方义正言辞表示拆迁是为了净化社会环境。
节目播出后,净心庵的电话响个不停。有好奇打听的,有辱骂的,也有少数表示支持的。致善的手机也被打爆,最后不得不关机。
师父...雨晴抱着孩子,怯生生地问,我们...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致善摇头:不是你们的错。
傍晚时分,麻烦接踵而至。先是寺里的小师弟净明气喘吁吁跑来:师兄!不好了!寺外来了好多记者,方丈让你暂时别回寺!
紧接着,几个陌生男子在净心庵外徘徊,不时对着里面拍照。致善正要出去询问,一块石头突然飞进院子,砸碎了厨房窗户。
假和尚!滚出来!外面有人叫骂。
晓雯吓得脸色发白,致善立刻让所有女孩躲进里屋,自己站在院门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各位施主有何贵干
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上前:大师,听说你这里专门收留失足少女我妹妹才十六岁,是不是被你骗来的
致善保持平静:施主请冷静。净心庵收留的都是自愿前来求助的成年女性,且有完备的登记手续。若您有亲人走失,建议先报警。
少装蒜!男人不依不饶,电视上都说了,你借着和尚身份骗女孩子!今天不把我妹妹交出来,我就砸了这破地方!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开始起哄。致善额头渗出冷汗,但依然挺直腰板挡在门前。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警笛声由远及近。两辆警车停在路边,几名警察分开人群。
都散了吧!领头的警官喝道,然后转向致善,师父,有人报警说这里有人闹事。您没事吧
致善摇头:多谢警官。只是误会。
警察驱散了人群,但建议致善暂时关闭净心庵,以免再生事端。临走前,那位警官低声说:师父,我妻子看过您救助的那些女孩的报道...她很敬佩您。如果需要帮助,可以打这个电话。他悄悄塞给致善一张名片。
这一夜,净心庵灯火通明。致善让女孩们轮流守夜,自己则坐在院门口,以防有人再来闹事。晓雯坚持要陪他,父女俩并肩坐在门槛上,望着满天繁星。
爸,晓雯轻声问,你后悔吗建立净心庵
致善没有立即回答。他想起那些被救助的女孩——雨晴现在已经是熟练的裁缝,能养活自己和女儿;被家暴的小芳在这里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气;还有刚来时想自杀的大学生林燕,现在正自学准备参加成人高考...
不后悔。他最终说,即使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
晓雯靠在他肩上:我为你骄傲,爸爸。
第二天,致善决定上山见方丈。无论结果如何,他需要面对自己的选择。
然而刚到山脚,他就被一群记者围住了。
致善师父,请问您和那些女孩是什么关系
有传言您利用她们从事非法活动,您如何回应
普照寺是否支持您的行为
闪光灯刺得致善睁不开眼。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让一让!请让一让!
晓雯挤了进来,手里举着一沓文件:各位媒体朋友,我是李晓雯,致善师父的亲生女儿。这是我创办净心庵以来的全部资料和救助记录,欢迎查阅。至于那些不实指控,我们已经委托律师准备起诉。
记者们一时哗然,纷纷调转镜头对准晓雯。致善想阻止女儿,却见她挺着微隆的腹部,站得笔直,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坚定。
是的,我怀孕了。晓雯坦然面对镜头,孩子的父亲抛弃了我们。但幸运的是,我有一个了不起的父亲,他不仅接纳了我,还帮助了许多像我一样的女孩。这就是净心庵存在的意义——给无家可归的未婚妈妈一个避风港,而不是评判她们的道德法庭。
致善看着女儿,心中涌起无限骄傲。这一刻,他忽然明白,或许净心庵真正的意义不仅在于救助那些女孩,更在于让晓雯——让他一度失去的女儿——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和勇气。
走吧,爸。晓雯挽住他的手臂,我们一起上山见方丈大师。
父女俩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向山上的普照寺走去。无论等待他们的是怎样的未来,至少此刻,他们不再孤单。
第五章
电视台风波过去一周后,舆论开始微妙地转向。晓雯那段直面镜头的发言被剪辑成短视频,在社交媒体上广泛传播。几家权威媒体跟进报道,挖掘出净心庵救助过的女孩们的真实故事,公众态度逐渐从猎奇转为敬佩。
但致善无暇关注这些变化。此刻他正跪在人民医院急诊室外的走廊上,手中的佛珠几乎要被捏碎。一小时前,晓雯突然晕倒在净心庵的院子里,被紧急送来医院。
李晓雯家属!护士推门而出。
致善猛地站起来,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我是她父亲,我女儿怎么样了
子痫前症,情况比较危险。护士快速说道,血压一直降不下来,胎儿也有缺氧迹象。医生建议立即剖宫产,需要您签字。
致善接过同意书,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子痫前症——这个名词他并不陌生,净心庵有个女孩就因此差点丧命。但发生在晓雯身上,这个医学术语突然变得如此恐怖。
医生...致善艰难地开口,保大人,一定要保大人...
签完字,致善瘫坐在长椅上。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刺眼,消毒水的气味让他想起十年前那场车祸——同样是在医院,同样是无尽的等待,只是那次他等来的是妻子递来的离婚协议。
师父...熟悉的声音响起。致善抬头,看到雨晴抱着孩子,身后还跟着几个净心庵的女孩。她们脸上写满担忧。
晓雯姐一定会没事的。雨晴握住致善冰冷的手,小燕已经联系了电视台的记者,他们说要帮我们呼吁献血...
致善这才注意到,医院走廊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有净心庵救助过的女孩,有附近的居民,甚至还有两个穿着僧袍的师弟。他们默默站在一旁,双手合十为晓雯祈祷。
这一刻,致善突然明白,晓雯说的没错——净心庵不仅仅是个救助站,它已经成为一个特殊的家,把原本毫无交集的人们联结在一起。
手术室的灯依然亮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致善的神经越绷越紧。突然,手术门打开,一个戴口罩的医生快步走出:患者家属
致善的心沉到谷底——太快了,手术不该这么快结束。
情况不太好。医生压低声音,患者出现HELLP综合征,肝功能受损,血小板急剧下降。我们正在全力抢救,但...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致善的世界突然安静下来。他看见医生的嘴在动,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恍惚中,他想起晓雯小时候第一次学骑自行车,摔得膝盖流血,却倔强地不要他扶:爸爸,我自己能行!
那么坚强、那么明亮的晓雯,怎么可能...
师父!净明和尚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方丈来了!
致善茫然转头,看见方丈一身素袍,手持念珠,正朝这边走来。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
师父...致善跪倒在方丈面前,像个无助的孩子,救救晓雯...求求您...
方丈扶起他:起来,致善。晓雯那孩子心地善良,佛祖会保佑她。
可是医生说她...
医学有极限,但信仰没有。方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这是寺里供奉了三十年的药师佛舍利,你拿去放在晓雯身边。
致善颤抖着接过,突然崩溃大哭:师父,我错了...我不该建立净心庵,不该让晓雯参与...如果她有什么三长两短...
痴儿。方丈轻拍他的背,你救助那么多生命,怎会是错因果循环,善有善报。去吧,把舍利交给护士。
致善照做了。当他回到走廊时,发现聚集的人更多了。有人捧着鲜花,有人拿着献血证,还有几个记者安静地等在角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扇生死之门上。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手术灯终于灭了。主刀医生走出来,满脸疲惫却带着一丝轻松:手术成功了,是个女孩,虽然早产但生命体征平稳。母亲情况还不太稳定,需要进ICU观察。
致善双腿一软,幸好被净明扶住。他哽咽着向医生道谢,又转身向方丈磕头。
先别急着谢。方丈严肃地说,晓雯还没脱离危险。而且...他望向窗外,净心庵那边,恐怕也有麻烦了。
致善这才想起,今天是开发商给出的最后搬迁期限。
第六章
致善站在ICU窗外,隔着玻璃看着浑身插满管子的晓雯。她那么小,那么苍白,几乎淹没在医疗设备中。新生儿被安置在保温箱里,只有两公斤重,像只脆弱的小猫。
师父,护士轻声说,您可以进去跟她说说话,也许能帮助她恢复意识。
致善穿上无菌服,小心翼翼地走进ICU。他握住晓雯的手,那只曾经活泼好动的手现在冰凉无力。
晓雯,爸爸在这里...他轻声说,你当妈妈了,是个漂亮的女孩。她需要你,爸爸...也需要你。
监护仪上的波纹平稳地跳动着,晓雯没有任何反应。致善从怀中掏出晓雯小时候最喜欢的布偶,轻轻放在枕边。
记得吗这是你六岁生日时爸爸送的。那时你给它起名叫小福星,说它会永远保护你...致善的声音哽咽了,现在轮到爸爸保护你了,你一定要醒过来...
监护仪突然发出滴的一声轻响,晓雯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致善屏住呼吸,但随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医生过来检查后表示这是正常现象,醒来的过程可能很缓慢。致善不得不离开ICU,因为他接到雨晴的紧急电话——拆迁队已经到了净心庵门口。
当致善赶到净心庵时,场面已经剑拔弩张。两台挖掘机轰鸣着停在院外,十几个穿制服的拆迁人员手持工具,而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二十多个女性——净心庵现在的住户和曾经被救助过的女孩们。她们手拉手组成人墙,脸上写满坚定。
师父来了!有人喊道。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拆迁队负责人看到致善,表情复杂:大师,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今天必须完成拆迁,请您理解。
致善双手合十:施主,这里还有即将临产的孕妇,能否宽限几日
不行!一个尖锐的声音插进来。开发商业务经理挤到前面,法院判决已经生效,今天必须拆!再拖延我们要强制清场了!
致善环顾四周——记者们的镜头对准了这里,围观群众越聚越多。他深吸一口气,突然在净心庵门前盘腿坐下。
阿弥陀佛。若施主执意要拆,就从老衲身上碾过去吧。
现场一片哗然。业务经理脸色铁青:大师,您这是妨碍公务!
师父!雨晴抱着孩子跪在致善身旁,我们跟您一起!
紧接着,一个接一个的女孩跪了下来。曾经胆小怯懦的林燕挺着七个月的孕肚,坚定地跪在致善另一边;被家暴致聋的小芳虽然听不见,但看到大家的动作,也默默跪下;就连净明和几个师弟也穿过人群,加入了静坐行列。
业务经理额头冒出冷汗。他没想到会遇到如此顽强的抵抗。挖掘机司机探出头:老板,还拆不拆这么多人呢...
就在僵持不下之际,一辆黑色轿车疾驰而来。车上下来的是那天给致善名片的警官,还有一位气质优雅的中年女性。
我是市妇联主席。那位女性朗声说,关于净心庵拆迁一事,市政府已经召开紧急会议,决定暂缓执行,重新评估其社会价值。
人群爆发出欢呼。业务经理还想争辩,但看到警官严厉的眼神,只得悻悻地挥手让挖掘机撤退。
妇联主席走到致善面前:师父,久仰大名。您和您女儿的事迹感动了很多人。市政府考虑将净心庵纳入特殊群体救助试点单位,提供正式场地和资金支持。
致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拆迁...
已经取消了。妇联主席微笑道,不过新场地需要符合卫生和安全标准,这里确实太简陋了。
致善喜极而泣,向所有人鞠躬致谢。但喜悦很快被担忧冲淡——晓雯还躺在医院,生死未卜。他匆匆交代雨晴几句,便赶回医院。
ICU里,晓雯依然沉睡。护士说她的指标在缓慢好转,但仍未脱离危险。致善坐在窗前,疲惫不堪却不敢合眼。方丈说得对,他同时打两场仗——一场为了净心庵,一场为了晓雯。
夜深人静时,致善跪在医院小教堂里,面前是简陋的十字架——这里没有佛像,但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佛祖...不,上帝也好,任何听得到的存在...他声音嘶哑,求求你们,让晓雯醒过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甚至...甚至放弃净心庵,回归寺院专心修行...只要晓雯平安...
这是他出家以来第一次如此绝望地祈祷,第一次质疑自己的信仰是否足够坚定。作为一个和尚,他应该看破生死;但作为一个父亲,他无法接受失去女儿的痛苦。
爸...微弱的呼唤从身后传来。
致善猛地转身,看见护士推着轮椅上的晓雯站在门口。她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睛是睁开的,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
晓雯!致善冲过去,想拥抱女儿又怕伤到她,最后只能轻轻握住她的手,你...你怎么醒了医生知道吗
刚醒不久。护士笑着说,她一恢复意识就急着见您。医生说短暂活动没问题,但得尽快回床上休息。
致善蹲在轮椅前,仔细端详女儿的脸,生怕这是幻觉。晓雯的手温暖了些,轻轻抚上父亲泪湿的脸颊:爸,我听到你说话了...不要放弃净心庵,那是你的使命...
可是你...
我没事了。晓雯虚弱但坚定地说,刚才...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在一片黑暗里,然后听到你的声音,还有...宝宝的哭声...
致善这才想起还没告诉她孩子的事:是个女孩,两公斤重,虽然早产但很健康。
晓雯眼中闪过奇异的光彩:我...我能看看她吗
护士点头同意,推着晓雯去了新生儿监护室。透过玻璃,他们看到保温箱里那个小小的生命,胸口微弱但规律地起伏着。
她好小...晓雯的眼泪滚落,爸,我害怕...我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好妈妈...
致善握住女儿的手:没关系,爸爸也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好父亲...但我们一起学。
晓雯突然倒吸一口气:啊!她...她动了!
致善看向保温箱,婴儿确实轻轻扭动了一下。护士笑着说:这是正常现象,早产儿也会有一些小动作。
不,我是说...晓雯将父亲的手放在自己腹部,我这里...刚才好像有感觉...
致善困惑不解,随即恍然大悟——晓雯说的是剖宫产后的宫缩反应。但护士却露出惊讶的表情:这很奇怪...理论上子宫现在应该还没有恢复知觉...
就在这时,监护室的警报突然响起。晓雯的血压急剧升高,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医护人员迅速赶来,将她推回ICU。
怎么回事她不是好转了吗致善惊慌地问。
主治医生匆忙解释:可能是过早活动导致的血压波动。别担心,我们会处理。您先在外面等...
致善再次被挡在ICU门外。透过玻璃,他看到医生护士围着晓雯忙碌,各种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最糟糕的是,晓雯的血压监测仪显示数值在不断攀升——210130,这个数字足以引发中风或更糟的情况。
降压药不起作用!一个护士喊道。
准备硫酸镁!医生命令道。
致善的眼前发黑。他贴在玻璃上,看着女儿再次陷入危险,却无能为力。突然,他想起了方丈给的药师佛舍利——匆忙中他把它交给了护士,现在应该就在晓雯的床头。
致善双手合十,开始诵念《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他的声音起初颤抖,渐渐变得坚定:
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
彼世尊药师琉璃光如来,本行菩萨道时...
发十二大愿,令诸有情,所求皆得...
奇迹般地,随着诵经声,监护仪上的血压数字开始缓慢下降——200125...190120...185115...
医生们面面相觑,无法用医学解释这种现象。只有致善继续诵经,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打湿了僧袍。
半小时后,晓雯的血压稳定在15095,虽然仍偏高,但已脱离危险范围。她再次睁开眼睛,虚弱地朝窗外的父亲笑了笑。
医生走出来,不可思议地看着致善:师父,我无法解释刚才发生了什么...医学上这说不通...
致善只是深深鞠躬:谢谢医生救了我女儿。
夜深了,医院走廊渐渐安静下来。致善守在ICU外,疲惫不堪却不敢合眼。手机震动起来,是雨晴发来的信息:师父,净心庵所有人都平安。今天有好几家媒体来采访,都说要帮我们宣传。您放心照顾晓雯姐,这里有我们。
致善回复了感谢,又收到方丈的信息:晓雯情况如何寺里众僧为她诵经祈福。另:茶园已收拾妥当,随时可用。
看着这些消息,致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有寺院的支持,有净心庵女孩们的团结,还有社会各界逐渐觉醒的善意。
凌晨时分,护士允许他再次进入ICU。晓雯睡得很安稳,呼吸均匀。致善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发现体温正常了。床头柜上,药师佛舍利被小心地放在一个透明盒子里,旁边是那个叫小福星的旧布偶。
致善突然注意到晓雯的手微微动着,像是在摸索什么。他赶紧握住那只手,晓雯立刻抓紧了他,眼睛却没睁开,似乎仍在熟睡中。
别走...爸爸...她梦呓般呢喃。
致善在床边跪下,将女儿的手贴在额头:爸爸在这里...永远都在...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照在这对父女身上。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但致善知道,前方的路依然充满挑战——晓雯的康复、早产儿的护理、净心庵的搬迁重建...每一件都不容易。
但此刻,握着女儿温暖的手,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力量。无论未来如何,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第七章
晓雯被推出ICU那天,阳光出奇地好。致善推着轮椅,小心翼翼地避开走廊上的每一个小坑洼,仿佛女儿是易碎的玻璃工艺品。
爸,不用这么紧张。晓雯无奈地笑道,医生都说我恢复得比预期快了。
致善点点头,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未减。过去两周的记忆仍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晓雯在生死线上徘徊,血压忽高忽低;早产的小孙女在保温箱里挣扎求生,体重一度掉到一点八公斤。而现在,她们都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先去看宝宝吗致善轻声问。
晓雯的眼睛亮了起来,又迅速蒙上一层阴影:我...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
怕我不会当妈妈...怕我照顾不好她...晓雯的声音越来越小,爸,你知道吗我连抱孩子都不会。
致善停下轮椅,蹲下来平视女儿:晓雯,你知道我第一次抱你时什么样吗
晓雯摇摇头。
我紧张得浑身发抖,差点把你摔了。致善笑道,护士教我抱婴儿的正确姿势,我像学武功秘籍一样认真。结果你一泡尿全撒在我新买的衬衫上。
晓雯噗嗤笑出声:真的
千真万确。致善站起身,继续推轮椅,所以别担心,谁都有第一次。而且...他顿了顿,你有爸爸在呢。
新生儿监护室安静得出奇,只有仪器偶尔发出的滴滴声。晓雯的女儿已经离开保温箱,现在睡在一个透明的小摇篮里。她长开了些,皮肤不再皱巴巴的,睫毛又长又密,像两把小扇子。
她好漂亮...晓雯屏住呼吸,仿佛声音大点就会惊醒这个小天使。
护士走过来:要抱抱吗
晓雯紧张地点头。在护士的指导下,她僵硬地接过那个小包裹,手臂微微发抖。婴儿在梦中皱了皱鼻子,小嘴蠕动着,往母亲怀里钻了钻。
她认得你的味道。护士笑着说。
一滴泪落在婴儿的脸上。晓雯慌忙去擦,却越擦越多: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的...
致善站在一旁,喉头发紧。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生命的延续——晓雯怀中的不只是她的女儿,还是那个曾经在他臂弯里撒娇的小女孩的未来。
给她起名字了吗护士问。
晓雯抬头看向父亲:爸,你给她起个名字吧。
致善惊讶地摆手:这怎么行你是她妈妈...
但你救了我们两个。晓雯坚定地说,而且...我希望她永远记得,有个多么了不起的外公。
致善看着熟睡的婴儿,沉思片刻:就叫安晴吧。平安的安,晴天的晴。希望她一生平安顺遂,如晴朗的天空没有阴霾。
李安晴...晓雯轻声念着,低头亲吻女儿的额头,好听。谢谢爸。
离开医院前,他们去见了主治医生。这位经验丰富的产科专家仍对晓雯的康复速度感到不可思议。
从医学角度,HELLP综合征患者恢复得这么快的案例非常罕见。医生推了推眼镜,特别是那天血压突然升高又莫名其妙降下来...科学上很难解释。
致善和晓雯相视一笑。药师佛舍利现在被恭敬地供奉在晓雯病房的床头,每天都有护士偷偷来拜一拜。
无论如何,您是个奇迹,李小姐。医生最后说,不过接下来还需要静养至少一个月,定期复查肝功能。婴儿也要密切观察早产可能带来的影响。
回净心庵的路上,晓雯靠在出租车窗边,望着飞速后退的街景。致善注意到她时不时摸一下腹部——那里有一道新鲜的疤痕,是母亲身份的印记,也是生死考验的证明。
疼吗他轻声问。
晓雯摇头:已经不疼了。只是...感觉空落落的。九个多月来她已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现在突然分开了...她转向父亲,爸,我小时候...妈妈也有这种感觉吗
致善被问住了。他与前妻离婚时晓雯才八岁,之后关系恶化到几乎不联系。他发现自己竟不知道前妻是否怀念怀孕时的感觉,是否享受过为人母的喜悦。
我想...每个母亲都会吧。他最终说,你妈妈...她其实很爱你。只是我们之间的问题...影响了她表达的方式。
晓雯若有所思:等安晴大一点...我想带她去见姥姥。妈妈有权知道外孙女的存在。
致善心头一紧,但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前妻得知晓雯未婚先孕的反应难以预料。但那是未来的烦恼,现在他只想让女儿和外孙女平安快乐。
净心庵门口挂起了欢迎回家的横幅。院子里,女孩们准备了简单的庆祝仪式——手工做的贺卡,几束野花,还有一桌精心准备的素食。
欢迎晓雯姐回家!大家齐声喊道。
晓雯眼眶又红了。致善扶她坐下,雨晴立刻把安晴的小摇篮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看着女儿被众人围绕的样子,致善悄悄退到一旁。这一刻的温馨来之不易,他不想打扰。
师父。雨晴走过来,递给他一封信,市政府来的公函。
致善拆开一看,是正式通知——净心庵被纳入特殊群体救助试点单位,将在市郊一处闲置的疗养院基础上改建,三个月后即可搬迁。随信附有初步设计方案和经费预算。
太好了!致善忍不住提高声音,又赶紧压低,大家知道了吗
雨晴摇头:想等晓雯姐回来一起宣布。
当晚,在简单的庆祝活动后,致善召集所有人宣布了这个好消息。女孩们欢呼雀跃,七嘴八舌讨论着新家的样子。只有晓雯若有所思。
怎么了等其他人都散去后,致善问女儿。
晓雯轻轻摇晃着安晴的摇篮:爸,我在想...新净心庵需要正规的管理和运营。你现在又要忙寺里的事,又要照顾我们...太辛苦了。
致善听出了弦外之音: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留下来。晓雯抬头,眼中闪着坚定的光,等安晴满半岁,我可以负责净心庵的日常管理。我学心理学,能帮女孩们做心理疏导;英语也不错,可以教她们技能...而且...她顿了顿,这里是我的家。
致善心头涌起一股暖流。他从未想过晓雯会愿意长期留在净心庵,更没想过女儿能在这里找到归属感。
你妈妈那边...
我会跟她好好谈。晓雯坚定地说,但不是现在。现在,我想先学会怎么当个好妈妈,怎么帮净心庵变得更好。
致善看着女儿坚定的侧脸,突然意识到晓雯不再是需要他保护的小女孩了。在经历了生死考验后,她成长得比他想像的还要坚强。
好。他简单地说,却感到无比欣慰。
夜深了,致善轻手轻脚地起身,想去看看安晴有没有踢被子。路过晓雯房间时,他听到里面传来轻柔的哼唱声。从门缝中,他看到晓雯抱着安晴,在月光下轻轻摇晃,哼着一首古老的摇篮曲。
那是他曾经唱给晓雯听的曲子。
致善靠在墙上,泪水无声滑落。这一刻,他感到一种圆满——无论过去有多少遗憾,无论未来有多少挑战,此刻的宁静与幸福已经足够。
第八章
三个月后,新净心庵揭牌仪式当天,致善凌晨三点就醒了。他轻手轻脚地起床,不想吵醒隔壁房间的晓雯和安晴。小丫头昨晚兴奋得睡不着,一直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直到深夜才在妈妈怀里沉沉睡去。
致善做完早课,天刚蒙蒙亮。他站在临时宿舍的窗前,望着远处新净心庵的轮廓——那是一座改造过的疗养院,两层小楼围成一个四合院,中间是宽敞的庭院。比起原来的破旧农舍,简直是天壤之别。
师父,您起得真早。雨晴揉着眼睛走进厨房,要帮忙准备早餐吗
致善摇摇头:你再睡会儿吧,今天够忙的。
睡不着了。雨晴笑着打开冰箱,想到今天就要搬进新家,我昨晚像小孩子等过年一样。
致善理解这种兴奋。过去三个月,他们所有人——包括晓雯和才三个多月大的安晴——都挤在寺院后山的临时住所里。虽然方丈慷慨地提供了茶园的老屋,但条件确实简陋,尤其是对刚出生的婴儿和几个即将临产的孕妇来说。
师父,您说今天会有多少人来参加仪式雨晴一边煎蛋一边问。
不好说。致善摆好碗筷,妇联说至少有十几家媒体,还有政府代表和社会组织。
雨晴吐了吐舌头:好紧张。我从来没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过话。
你代表净心庵的姑娘们发言很合适。致善鼓励她,毕竟你现在是我们的资深成员了。
确实,雨晴是净心庵最早的受益者之一。两年多前,她还是个走投无路的未婚妈妈,现在却已经是熟练的裁缝,带着两岁多的女儿独立生活,还帮助了许多后来的姐妹。
早餐后,所有人开始忙碌起来。致善穿上晓雯特意为他准备的新僧袍——浅灰色的棉麻材质,比平常的僧袍更正式些。晓雯自己也换上了淡蓝色的连衣裙,把安晴打扮得像个小公主,白色蕾丝裙配上红色小皮鞋。
太隆重了吧致善逗弄着外孙女肉乎乎的小手。
晓雯笑着给安晴戴上小帽子:这可是她第一次公开亮相,必须隆重。
上午九点,车队抵达山脚,接他们前往新净心庵。除了致善、晓雯和现有的八位住户外,方丈和几位师兄也一同前往。一路上,安晴好奇地东张西望,时不时发出兴奋的啊啊声,逗得全车人发笑。
新净心庵比照片上还要漂亮。大门上方挂着崭新的牌匾,净心庵三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院子里摆满了各界人士送来的花篮,一条红毯从门口直通主楼前的典礼台。
师父!负责现场协调的妇联工作人员迎上来,仪式十点开始,先带您参观一下
致善点点头,抱着安晴跟随工作人员走进主楼。一层是公共区域——宽敞的厨房、餐厅、活动室,还有一间医务室;二层是住宿区,单人间和双人间都有,每间都配有独立卫生间。最让致善惊喜的是后院新建的手工作坊,里面摆着崭新的缝纫机和各种工具。
这是...
几家企业的捐赠。工作人员解释道,以后住在这里的女性可以接受职业培训,制作的手工艺品还能通过合作渠道销售。
致善眼眶发热。他从未想过净心庵能发展到如此规模,从最初收留雨晴的破旧农舍,到现在设施完善的救助中心,这一路走来,有太多意想不到的善意和支持。
十点整,揭牌仪式正式开始。院子里站满了人——媒体记者、政府官员、慈善组织代表,还有曾经在净心庵待过的女孩们,不少人带着已经长大的孩子回来探亲。
妇联主席首先致辞,高度赞扬了净心庵的社会价值。接着是市长代表宣读正式批文,宣布净心庵成为全市首个特殊群体救助示范单位,将获得政府年度拨款和社会监督。
轮到致善发言时,他抱着安晴走上讲台。台下闪光灯此起彼伏,小丫头不但没被吓哭,反而兴奋地挥舞着小手,引得众人发笑。
感谢各位的支持。致善的声音有些颤抖,净心庵不是我一个人的成就,是所有善良之人共同创造的奇迹。特别感谢我的女儿晓雯,没有她的勇气和坚持,净心庵可能早已不存在。
他简短讲述了晓雯如何在舆论风暴中挺身而出,如何在生命垂危时仍牵挂净心庵的未来。台下不少人开始抹眼泪。
最后,致善举起安晴的小手向大家致意,这是净心庵最小的成员,我的外孙女李安晴。希望她长大的世界里,不再需要净心庵这样的地方,因为每个女性都能得到应有的尊重和保护。
掌声雷动。晓雯上台从父亲怀中接过安晴,母女俩一起揭开了新牌匾上的红绸布。阳光下,净心庵三个字熠熠生辉。
仪式结束后是开放参观时间。致善被各路媒体团团围住,回答一个又一个问题。晓雯则带着几位曾经的住户充当向导,向大家介绍新家的各项功能。
师父,方丈悄悄把致善拉到一旁,老衲有件事要告诉你。
致善立刻紧张起来:师父请讲。
别紧张,是好事。方丈难得地露出微笑,寺里决定派净明过来常驻净心庵,协助日常管理。你嘛...就专心带外孙女吧。
致善惊讶地张大嘴:这...寺里同意我继续参与净心庵的工作
傻徒弟。方丈拍拍他的肩,你救助这么多生命,功德无量。修行不在形式,而在心。方丈顿了顿,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况且,我这个做师公的,也得常来看看徒孙不是
致善这才明白,方丈早已接纳了他既是僧人又是父亲和外公的多重身份。他深深鞠躬,喉头发紧:谢师父成全。
下午,人群渐渐散去。致善抱着熟睡的安晴,和晓雯一起坐在新庭院的长椅上。初秋的阳光温暖而不灼人,院子里的桂花树散发着淡淡香气。
爸,你看。晓雯指着不远处——雨晴正在教几个新来的女孩使用缝纫机;林燕虽然挺着大肚子,却积极帮忙整理捐赠物资;就连曾经沉默寡言的小芳也在用手语向参观者表达感谢。
致善看着这一幕,心中无比平静。他低头看看怀中的安晴,小丫头在梦中咂着嘴,似乎在做着香甜的美梦。
累了吗晓雯轻声问。
致善摇摇头:只是觉得...很幸福。
晓雯靠在他肩上:我也是。爸,谢谢你当初收留了雨晴,谢谢你建立了净心庵,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致善亲吻女儿的额头,又轻轻碰了碰安晴的小脸。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所谓修行,不一定要在深山古寺中青灯古佛。在这方小小的庭院里,在这些重获新生的笑容中,在女儿和外孙女的依赖里,他找到了最真实的佛法——慈悲与爱。
傍晚,致善独自站在净心庵大门外,回望这座灯火通明的新家。晓雯抱着安晴在窗口向他挥手,雨晴和其他女孩在厨房忙碌着准备晚餐,净明正帮着挂起一幅佛像。
致善双手合十,深深鞠躬。然后转身向山上的普照寺走去——明天早课之前,他还有许多经文要诵。但此刻,他的心无比轻盈,仿佛卸下了多年的重担。
山路上,一轮明月悄然升起,照亮了和尚回家的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