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宴席上说笑的声音戛然而止。白慧儿将刚出锅的排骨汤扣在我手上，瓷盆摔碎的声音让人心尖发颤。
七年操劳，让我的双手粗糙弯曲，如今热汤把皮肉烫得红肿起泡，越发丑陋。
十岁少女嫌弃地捂住鼻子：
将军府嫡女，轮得到无知贱妇教养
我爹是皇上亲封的骁勇大将军，若大家知道新贵后院住着卖咸菜出身的主母……
我猛地掀翻桌子，精心张罗的饭菜散落一地。
我看着满地狼藉：那咱们就一拍两散！
01
白慧儿的话像针一般扎在我的心里。
我捂着红肿的手，回去上药。
我嫁给白远山的时候，慧儿才三岁，亲娘已经病逝。
她身体弱，需要更细致地照顾。
白远山在边关打仗，根本不管她，是我把她背在背上，一点点把她养大。
可我没想到，我在她心里只是无知贱妇。
院子里奇怪的声音唤回我的思路。
是我养的福子在惨叫。
我赶紧跑，可是院子里只留下一行刺眼的血迹。
开门，快开门！我拼命拍门。
我急得不行，房门却被人从里边顶住。
却只能从门缝里看见白慧儿指使家丁：
下贱的狗畜生，也敢对我吼
棍子一下下捶在小狗身上，福子口吐鲜血，抽搐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家丁叫骂道：
这畜生的命真硬，我胳膊都酸了它才断气。
她这狗养得精细，烤着吃也嫩，赏给你加餐了。
房门打开，慧儿走出来，脸上全是挑衅。
活该，你身分低贱还想给我当娘，因为你，我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再不滚蛋，这畜生就是你的下场！
家丁拖着福子，笑得有恃无恐。
当年我嫁过来时，白远山还是个戍边小将，一个月挣不了二两银子。
他去边关打仗，留给我一个贫困的白家，没娘的孩子和患病的婆婆。
福子是我捡的野狗，乖巧可爱，是我疲惫生活中的一份慰藉。
没想到跟着我，它连命都没了。
一声叹息后，我听见一阵脚步声。
回头，白远山站在我身后。
父女俩长得很像，表情同样不可一世。
他自顾自地走进来，坐下喝茶：
兰舟，你也有错。
你和孩子计较什么
他看着地上那摊血迹，嫌恶地皱皱眉头。
不过一个畜生，死就死了，我再买一只送你。
福子被白慧儿打死了，白远山却轻飘飘的一句话带过。
就像我，再怎么掏心掏肺照顾他们。
这对父女，依旧看不起我。
我站在阳光下，面容温润柔美，又带着倔强。
白远山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艳。
他把我搂在怀中，轻轻抚摸我的脸颊。
兰舟，你操持家务辛苦了，作为奖励，我打算给你一个孩子。
你若生下男孩儿，我便抬你做妾。
我听后胃中翻腾作呕。
我嫁给他时，是以正妻之礼进的门。
新婚夜，外族来犯，他跑去前线作战。
兰舟，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你是我唯一的妻子，此生定不负你。
然而七年过去，他立了战功，成了大将军，我连妾室都不算了。
今天，面对白远山的宠爱，我只觉得无比恶心。
我推开他。
王爷已经不再需要我，我该离开了。
02
白远山的笑容僵在脸上，语气里也带上了怒意。
为了个畜生，你至于吗
你自己的狗不好好管教，打死活该，慧儿是替你管教！
我不顾你身份低贱，毅然娶了你，哪想到你心胸如此狭窄。我没治你罪已经给你脸面，你还敢摆脸色
我自嘲地笑了。
我是个卖咸菜的商户女。
某日去寺庙途中路遇歹人，就在我被拖进树林，险些遭遇蹂躏的时候，过路的白远山救下了我。
我感激不尽，以身相许报答他。
他死了妻子，我给他当续弦。
他的女儿，我当亲闺女疼爱。
他没有银子，我卖咸菜贴补家用。
所以我低贱，我心胸狭窄
我收敛思绪，平静道：
我没有摆脸色，我只是想和离。
你是朝廷新贵，而我商户出身，我这样的身份留在你身边，只会让别人嘲笑你。
白远山看我的眼神温和了些，点点头，觉得我这话说得很识大体。
我说了，你若是能为我生个儿子，我必定给你个宠妾的身份。
不用了。
生了儿子才能当妾室，很值得感激吗
我吃尽了没地位的苦。
又怎么忍心，让我的孩子，再经历一遍。
我拿出府中账本，库房钥匙和这些年置办的一些田地铺面。
账目你可再核对，几个铺面的掌柜的也都是忠诚之人，可以信任。
以后你娶了新夫人，可把这些工作交给她。
慧儿也大了，再过两年也该相看人家，我见识浅薄，无法为她寻觅良人。
啪！
白远山大手一挥，将我辛苦经营来的地契和银票打落一地。
你不可理喻！
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不和你计较，你便在房间里好好反省，前院都是些有身份的客人，你就别去了！
砰的一声，大门关上。
我似乎能听见前院宾客们推杯换盏的笑闹声，还有那一句句恭维声。
为了今日，我盼了好久。
他出征前握着我的手，信誓旦旦向我发誓。
兰舟，等着我，我一定建功立业。
你爹娘走得早，你一个女子像男人一样挣钱养家，没过过好日子。
我会当上大将军，让你风风光光当将军夫人。
我把他的话记在心里，日日夜夜地盼，盼他平安，盼他梦想成真。
可……
他当上大将军，我却连上桌吃饭的资格都没了。
叹息间，有东西扔到我脚边，是福子被烤熟的后腿。
白慧儿站在窗口，得意地擦擦手。
你这女人好厚的脸皮，这都赶不走你赖上我家了是吧
她骄傲有本事让我伤心。
但是她忘了，在她高热不退的时候，是我不吃不睡在床边守着她。
当年婆婆把慧儿的小手塞在我手里。
你照顾她小，她伺候你老。谁照顾她，谁就是她的亲娘，孩子懂得感恩，以后必定孝顺你。
我信了。
我以为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我以为真心能突破门户之见。
然而七年过去。
这父女俩，俯视我，嫌弃我，拿我当成脚下的烂泥。
03
面对白慧儿嚣张的表情，我关上窗户。
第二日，我去给婆婆请安。
哪想到，她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老脸笑开花。
映雪给我老白家生了个大孙子，让远山后继有人，可是咱家大功臣！
看着男孩儿和白远山十分相像的面孔，我大脑一片空白。
见我脸色难看，白远山脸上满是不耐烦，指着旁边一高挑女子道：
娘没跟你说吗她叫柳映雪，是我在边关娶的夫人。
我和婆母相处不是一两天，老太太像今天这样慌乱还是头一次。
巨大的冲击让我回不过神来，我心寒地看着婆婆：
娘早就知道
老太太眼神闪烁，心虚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柳映雪一副果不其然的样子：
远山，我说对了吧，闺阁女子心眼小，容不下我这边塞长大的粗人。
我带着虎子回老家，你就别管我们了。
映雪别瞎说，你就踏实住下。
说完，白远山阴着一张脸对我道：
映雪是戍边将军嫡女，还给我生个儿子，她爹临终托孤，我非娶不可！
她出身高贵，家里对我有大恩，不能以妾室身份羞辱了她，我想让她当正妻。
我气得脸色通红。
不能羞辱她，就能随意羞辱我
正说着，额头传来刺痛。
虎子用手里的勺子砸了我的脑门。
稚嫩的小脸满是仇恨：
贱女人，你抢走我爹，害我娘伤心，你是贱女人！
许是我那一刻的眼神太凶，虎子吓到了，咧着嘴要哭。
行了，别吓着孩子，都没蹭破皮，自己揉揉就好了。
自己生不出孩子，还见不得别人生非要我儿断子绝孙才开心吗
婆婆阴阳怪气的。
在她眼里，我哪有她孙子重要。
看着对我冷言冷语的婆婆，我的心凉透了。
刚嫁进来那些年，婆婆病歪歪的，咳嗽个不停。
是我拿出嫁妆，花大价钱买好药给她调理身体，亲自熬了伺候她服用。
现在柳映雪给白家生了孙子，我就没用了。
白家人卸磨杀驴，根子烂透了。
慈爱和蔼的老太太，竟会成为扎向我的尖刀。
白远山失去了耐心：这事就这么定下了，兰舟，你以后要管映雪叫声姐姐。
我看着他，遍体生寒，一刻也不想多待。
将军既然不给我留半点颜面，何不给我一纸和离书
白远山果然震怒。
于兰舟，只有我休你，没有你提和离的份！
我坚定道：
那就休了我吧，贬妻为妾，我必定沦为京城笑柄。
白远山冷着一张脸：你当真宁愿被休也要离开
我望着窗外的天空，坦然道：
对，我再也不要留在这里当牛作马，还要被你作贱，我想给自己留一丝体面。
当年你救我一命，我嫁你为妻，为你操持家务，孝敬婆婆，拉扯女儿，我无愧于心，对得起任何人。
欠你的，早就还清了。
啪！
白远山抬手给了我一个耳光，把我打得后退两步。
于兰舟！谁许你这么跟我说话
这一巴掌算是替你爹娘管教你，你们商户不在乎规矩，我将军府在乎。
白远山甩甩袖子，带着满腔怒火走了。
04
我收拾了行李，准备离开。
一转身，就对上了白远山不屑的眼神。
他仿佛在说别欲擒故纵了，然后他大发慈悲，给了我一个台阶下。
兰舟，留下吧。你年纪大了，容貌又不美，商户的身份又低，离开了我，再没有男人愿意娶你。
慧儿已经向我道歉，说是以后不会对你无礼，我还让人寻了一只更好的狗给你。
映雪也是豁达之人，只要你真心尊敬她，她也不会为难你。
按照白远山的设想。
我应该感恩戴德。
然后欢天喜地伺候全家人吃喝拉撒。
向他献媚，讨好柳映雪，当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妾。
可是我拒绝了，我觉得对不起自己。
还请王爷赐休书。
柳映雪带着儿子走进来。
小男孩儿一看见我就满眼恨意：
我爹说了，是你死皮赖脸缠着他。
我只是想要爹和娘在一起而已。
柳映雪大大咧咧对我说。
童言无忌，妹妹别和孩子一般见识。
我看着白远山：将军在背后就是这么说我的
是！我压根没想娶你，我是戍边将士，你不过是个卖咸菜的，是你拿着报恩当幌子高攀我！
既如此，王爷写休书吧。
白慧儿也跑来，冲我做了个鬼脸。
我要爹爹和雪姨娘在一起，她和你这种厚颜无耻的贱女人不一样。
柳映雪看着慧儿笑了：
慧儿瞎说什么你娘该伤心了。
她不是我娘，她就是个臭卖咸菜的。
她都不识几个大字，还整日逼我念书，盯着我弹琴，真当自己是根葱了。
柳映雪点头。
你是大将军的女儿，你不用学这些闺阁女子取悦男人的玩意，一会儿我带你出去骑马。
慧儿满眼兴奋。
我看着白慧儿腰间的荷包，只觉得真心错付。
她自幼多病，为了保佑她健康长大，我熬了数个夜晚，一针一线缝制荷包，手指扎的全是血。
那里放着我去庙里求来的平安符。
我对她嘘寒问暖，添衣喂饭。
我从牙缝里挤出钱来给她请女先生，教她文化，教她才艺，让她当淑女。
为的就是以后她爹升了官，她不至于被其他高门贵女笑话排挤。
看来你要栽了跟头才能懂我的良苦用心。
不过无所谓了，你以后活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
白慧儿眼神游移不定，跺跺脚跑了。
白远山也在嗤笑中写下休书，甩在我脸上。
那眼神仿佛在等着看我笑话，等着看我自生自灭。
我背上包袱，走出大门。
我回头再看一眼古旧的白家大宅，与我那七年时光道别。
我知道，从今以后，柳映雪会是他的妻子，他也建功立业，儿女双全。
他风光也好，落魄也罢，与我再无关系。
我的人生重头来过。
就在我离开之际，白慧儿抱着一把古琴。
朝着我的后背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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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你以为说几句话能吓住我吟诗作赋，弹琴唱曲都是青楼妓子才学的，你就是不想让我好！
带着你的破琴，滚得越远越好！
古琴夹杂着慧儿的恨意，摔在我脚下。
琴身四分五裂，琴弦崩断。
我心痛地看着这把琴，木屑散乱一地，我颤抖着双手去捡，却被扎伤了手。
这把琴，是我爹娘省吃俭用大半年给我买的，我弹得不好，就送给慧儿了。
东西不贵，却承载着父母爱子之心。
府中丫鬟小厮全都吓坏了，大气不敢出。
鲜血涌出来的一瞬间，白慧儿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
我站起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扯掉她腰间的荷包，把里边的平安符倒出来。
白慧儿骄纵，但她才十岁。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气气你……
我不顾手掌冒血，把平安符扯个稀巴烂。
白慧儿呜呜地哭了起来。
听见动静的白远山和柳映雪也跑出来。
他看见这把摔碎的琴和我手掌的鲜血，神色一冷。
兰舟，别闹了，回去上药。
我神色决绝，摇摇头，还是往外走。
就连平日里偷偷嘲笑我出身低的下人们也开始劝我。
夫人，别怄气了，女人没个男人依靠多难啊。
有人看了柳映雪一眼：是呀，咱们少爷当上将军了，多少姑娘眼巴巴地要嫁给他呢。
将军身份尊贵，却念旧情，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在所有人眼中，我一个卖咸菜的商户女，能嫁给将军就是祖坟冒青烟。
我是管家。
我是妻妾。
我是儿媳。
我是母亲。
我是泥土，滋养了所有人，却被人骂一声烂泥。
我摸摸背包里福子的骨头，看着地上残破的古琴。
看在夫妻情分上，七年来给府上花的银子，全当济贫。
慧儿已经长大，我能帮她调养身体，德行却要靠她自己来修。
这将军府，我高攀不起，从此天涯路远，一拍两散。
白远山再也不劝，不屑地瞪了我一眼，拉着柳映雪走了。
我抬头眯眼看着天上的太阳和振臂的飞鸟。
我想家了，我想念走街串巷卖咸菜，和人讨价还价的日子。
白府的生活将我活埋，吞噬了我的生命。
白家大门重重关上。
这一刻，我就是自由的飞鸟。
06
我回了和爹娘住过的那个家。
虽然结婚后不再住这里，但我每年都过来打扫，房子仍然整洁。
我在白家抬不起头来，卖起咸菜却不含糊。
我自己一个人，洗菜，切菜，腌菜，贩卖。
过程很辛苦，我每日天不亮就起床，把咸菜翻拌，加料，不能偷懒，我却乐此不疲。
我的手艺很好，回头客多。
我攒下一些钱，租了个小门面，还买了个胖丫头当丫鬟。
离开了白家人，我每日都是带着笑容入睡的。
这一日，店铺刚开门，一男子扑通一声摔在门口，撞翻了我一缸咸菜。
哎呀，不会是来闹事的吧
这男子摇摇晃晃爬起来，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庞，弯腰作揖。
姑娘莫怕，在下并非闹事……
撞坏了你的坛子，我自当赔偿。
然而他囊中羞涩，摸索半天也掏不出两文钱，脸色涨得通红。
傅志安摔了个跟头，包袱里的书籍撒了一地，衣服下摆破了个洞，说不出的落魄。
我看着他清正温和的眼神，听着他肚子的咕咕声，不由一笑。
你是进京赶考的
爹娘活着的时候总跟我说，人都有遇到难处的时候，能帮就帮一把。
你若无处落脚，我院子里还有一间柴房……
傅志安行了书生礼：
令尊慈悲心肠，所以才能教养出你这样的好姑娘。
我心头涌上对爹娘的思念。
我的双亲也卖咸菜，家里虽不富裕，还是尽自己所能帮助他人。
每到年关底下，家里总会熬一大锅粥，施给穷苦的人喝。
卖咸菜辛苦，爹娘就总盼着我能有个丈夫依靠。
也不知他俩在天上看见我被休弃，该多难过。
我和傅志安聊了几句，让胖丫给他买了张饼，让他就着咸菜吃了。
填饱了肚子，傅志安也不闲着，一边帮忙干活，一边拉家常。
我家境贫寒，偏偏脑瓜不笨，爹娘省吃俭用也要供我读书。
我吃过不少苦，身体留下点病根，只要起身猛了或是腹中饥饿，就头晕眼花，手脚发软，容易摔倒。
进京赶考这一路，我看到无数人间疾苦，我第一次想要帮帮别人。我想了许久，若能考取功名，定鞠躬尽瘁，为老百姓谋福祉。
听了傅志安一番话，我对他产生了赞赏之情。
想当年白远山上前线之前，拉着我的手。
蛮族不除，誓不为人，我要他们再也不敢拿我同胞当成猪狗，我要手足兄弟有尊严，挺起脊梁来！
我一颗心怦怦地跳，我想昭告天下，这是我男人，我为他骄傲。
哪想到。
待他建功立业，却夺走我的尊严，打折我的脊梁。
就在我思绪翻滚之际，傅志安突然伸出手，在我眼前晃晃。
我见你面露愁容，是在想你夫君吗
我梳着妇人发型，他当然认为我在为男人发愁。
我笑了笑：没有的事。
我又想起白远山父女俩。
白远山相貌堂堂，还有一身好功夫。
他把我从歹人手里救下时，一颗心就扑在他身上了。
他打胜仗越来越多，官位越来越高，看我的眼神就越嫌弃。
他连和我说句话都不耐烦，只是皱着眉挥挥手，像是赶走一只苍蝇。
再后来，他不许我去前厅见客。
我也渐渐明白。
他看不起我。
无论我付出再多，就是臭卖咸菜的。
白远山觉得娶了我让他颜面无光，白慧儿觉得我当她娘惹人笑话。
而我，永远是他家里最卑贱的人。
就像我猜到的那样，他果然娶了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子回来，抛弃了我。
但是在外面，我是手艺好的于老板。
所以我永远不会回头。
从那之后，傅志安就住在我家的柴房里了。
白天他帮我干体力活，晚上躲在柴房里念书。
他为人清正，我待人温和，我俩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我告诉他我被人休弃，他为我掉了眼泪。
待到春花灿烂的月份，傅志安去参加科考。
而我，也见到了伤我最深的那个人。
白远山背着手，闲庭信步走进我的店铺。
兰舟，闹也闹够了，回家吧。
家人都离不开你。
07
店铺里传来酸咸的腌菜味儿，这让白远山有些不适。
他呛得直往后退。
看见我围裙上溅了好多菜汤，他嫌弃地捂了下鼻子。
我知道你伤心，但也别拿自己的人生开玩笑。
你我七年夫妻，只要你肯低头认错，我自会许你进门。
白远山骁勇善战，屡立奇功，连皇上都夸他是难得的将才。
此刻的他更是傲气得不行。
按理说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求娶公主都行，他还来找我这个弃妇，让我十分意外。
将军说笑了，将军是皇上器重的人才，我是商户，实在高攀不上。
而且，将军口中无戏言，若朝令夕改，昨日写休书，今日就让我回去，将士们怎么看你，皇上又怎么看你
白远山犹豫一瞬，黑着脸走了。
过了好些天我才听人说起。
原来是白府有个婆子偷拿了几块点心，被柳映雪抓住。
她用军营的做法管理后院，将婆子拉出来当众杖责，又要赶那婆子走。
谁想到那婆子当天晚上就在房里吊死了。
仆从们人人自危，认为柳映雪手段酷烈，都动了心思，想离开白家。
我叹了口气：
偷盗当然不对，但是上了年纪的仆人一旦被赶走，很难再找到愿意收留的人家，到最后就是个死。
那婆子没有可以依靠的亲人了，一时绝望，想不开了吧。
难怪白远山会来找我，敢情是下人们寒了心，后院起火。
这时候，他才知道，一个会管理后院的女主人有多重要。
我低头算账：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又过了几日，婆婆竟坐着马车来了。
才半年多不见，她就老了许多。
在丫鬟的搀扶下，她走进我的店铺，一进来就用手绢捂着嘴，咳嗽个不停，脸都涨红了。
之前我日夜伺候汤药，她早就不咳嗽了，怎么又病了呢
老太太又换上了慈眉善目的表情，看我的眼神多了些讨好。
听人说你开了自己的咸菜店，我这一看啊，还真不错，我就说你是个有本事的，你气色也比之前好了。
老夫人过奖了，客人都夸我手艺好，也没人轻贱我。
老太太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她痛苦地咳嗽两声。
我以为柳映雪来了，家里日子能越过越好，远山一家能和和美美。
哪想到她这么不省心，一会儿要给儿子买宝马，一会儿又给儿子买宝刀。
那么小的孩子大字不识呢，她就撺掇着远山从宫里请大学士回来教书，更别提文房四宝什么的，都要买最好的，现在家里每个月花钱如流水。
兰舟啊，还是你懂事，你回来吧，这个家还是交给你打理！
我有些愣了：交给我打理
是呀，映雪根本没法和你比，还是你最合适远山，家业全都交给你，只要你回来。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老夫人说笑了，将军和柳姑娘恩爱，儿子也有了，我回去对大家都不好。
他俩恩爱个屁，柳映雪她爹临终托孤，远山是不得不娶，其实俩人没什么感情。至于儿子，他也要管你叫一声母亲。
老太太握着我的手：兰舟，这么多年还是你好，你是真心顾家，我后悔死了。
我想起老太太之前对我的漠不关心，我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太迟了。
怎么她惊讶不已：你有男人了
并没有。
我坦然一笑：只是过去的伤害历历在目，若回头，就是对自己的背叛。恕我直言，我看不上白将军的为人。
她顿时脸色铁青，我则勾起嘴角：白家的事，我一个外人就不插手了。
说罢，我起身离开店铺，身后传来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我心中冷笑，她哪里是觉得我好。
分明是柳映雪把持了家产，所有银子都贴补了她和儿子。
连老太太吃药的银子都被克扣，吃不上昂贵的汤药，咳喘病复发了。
冬去春来，元旦之后，白远山又来了，这次还带了满满的礼物。
还有白慧儿。
白远山脸色难看，满面愁容，把慧儿推到我跟前。
小姑娘低着头，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半天才哭着说。
娘，我错了。
说完，她就哭了起来，不停用袖子擦眼泪。
白远山一招手，仆人抬着一箱一箱的礼物，走了进来。
兰舟，我欠你一个像样的婚礼，我向你承诺，许你平妻之位，让你和映雪平起平坐，只要你回来，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白远山第一次娶我时，婚礼办得寒酸。
说是宴席，饭桌上不过是一些没有荤腥的菜，浊酒兑水，千杯不醉。
我一点也不嫌弃，只觉得嫁给恩人格外欣喜。
我知道他有本事，我们不会穷一辈子的。
我不要盛大的婚礼，也不要凤冠霞帔。
我要丈夫爱我敬我。
可是白远山做不到。
他自己也是从一穷二白的小兵做起，当上大将军却忘了初心，第一个看不起我。
与其和他回家，成为操持家务的老妈子。
不如过自己的日子，至少我有自由，人人叫我于老板。
于兰舟，你不知好歹！
面对我的拒绝，白远山恼羞成怒：
得理不饶人，这就是你的教养看来是我太给你脸了！
你跟我回去，我看你是在外面野了，像个乡野村妇一样，不知好歹！
他拖着我，死命地往马车上拽。
我虽拼尽全力抵抗，却完全撼动不得半分。
就在这时，白远山突然被人踹开，一道熟悉的声音穿透耳膜：住手！
傅志安大步向前，将我拥入怀中。
白将军，她不愿意和你走，你听不懂
白远山脸色青白变幻不定。
状元公，你怎么在这儿
08
傅志安考上状元，我是知道的，也为他感到高兴。
只是从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来找过我。
我以为他和白远山一样忘本。
其实我没怪他，只在心底默默祝他官运亨通。
只是我没想到，他居然还会出现在我面前。
白将军，于姑娘靠自己过得很好，你又何必把她困在后宅迟来的深情比草贱，你若真的需要她，早干什么去了
七年来，我为白家操碎了心。
白远山所有心思放在打仗上，屡立奇功，官位随之上涨。
官位越高，俸禄也越高，家里下人也多了起来。
传到我耳朵里的流言蜚语就越难听。
有人说我好命，卖咸菜的嫁了个好夫君，这下捞着了。
有人说我脸皮厚，夫君当上将军，若是真为丈夫着想，就该自请下堂。
可我就是傻，我就是感激他，信任他。
我执拗地做着美梦罢了。
如今梦醒，是人是鬼已经看清。
我把一切明明白白地讲给他听。
他满脸震惊，有后悔，有惭愧。
你是说，已经不爱我了
我点点头：是的。
我也曾为他心动，但是真心被他亲手杀死了。
现在，我要为自己而活。
傅志安笑了，把我往怀里带了带。
白将军，覆水难收，破镜不能重圆，还请回吧，在你家里，还有你的亲娘和妻儿等着，他们才是你的家人。
白远山面色惨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最终上了马车。
白慧儿却跑到我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
娘，在我心里你才是我的亲娘，我不会再认别人。
你走了以后，没人对我好。爹爹不在家的时候，弟弟总欺负我，祖母还骂我，说我小心眼，要我让着弟弟。
柳姨娘总是顺着我，我想玩儿，她就撤了女先生，不让我读书，也不让我弹琴。我的学业荒废了，其他高门贵女都笑我粗俗。
我现在才明白娘的良苦用心，只有娘是真心为我的前途打算，我不该轻信柳姨娘，怀疑娘对我的真心。
所以，我给他们的太多太好，这对儿父女认为我的付出都是理所当然。
又因为我出身低，无论做什么都好像有所图。
直到碰了钉子，他们才知道我的可贵。
我把她扶起来。
慧儿，你我母女缘分断了，见面也是路人。
我不会为难一个孩子，但我不会忘记她对我的伤害。
可是，我只认你。
慧儿呜呜地哭了。
其实爹也后悔了，你走后，他每天都发脾气，有时候还唉声叹气。他每天让人打扫你的院子，就为了等你回来。
我找了一只新的小狗，和福子很像，我还买了一把新的古琴。
我和父亲心里都有你，你回来好不好我保证会听话，还会孝敬你。
我看看白远山，他面色尴尬，把头扭过去了。
七年的时光，真心错付，如今想要挽回，已经太晚。
我叹了口气，对白远山道：
道不道歉是你们的事，是否选择原谅，是我的事。
既然知道错了，你们要做的是在漫长的岁月里饱尝失去的滋味。
白将军，你我再也不要见面了，你该去照顾好自己的家庭，养育一双儿女。
寒风起，我最后一次给白慧儿系好披风：
慧儿，好好读书，苦练才艺，长点脑子。
白远山似乎还想再挽留我。
傅志安先一步拉着我的手，带我进了店铺。
白远山的车队走远了，从此各自安好，今生不见。
我看着傅志安，笑了。
状元郎，今后有何打算
兰舟，我心悦你，我想娶你为妻！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会昭告天下，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我的妻子！我要你和我并肩而行，活得堂堂正正！
傅志安欣赏我的坚毅聪慧，感激我的照拂。
我进京赶考，盘缠让人偷了，干粮被人抢了，其他人见我身无分文，穷酸落魄，对我避之不及。
只有你，在我绝望之际，伸出援手。你管我吃，管我住，让我安心备考，我是因为有你，才有今天的光荣。
兰舟，嫁给我，此生定不负你！
我握住他的手：好，我信你。
傅志安紧绷的嘴角终于有了笑容，露出一个迷倒万千女子的笑容，俊美的脸庞熠熠生辉。
春暖花开时，迎亲队伍吹吹打打。
京城百姓听说是状元公娶媳妇，全来抻着脖子凑热闹。
傅志安骑着高头大马，身穿大红喜服，嘴角咧到后脑勺去。
我盖着盖头，在喜婆和胖丫的搀扶下，上了花轿。
马蹄声哒哒响，花轿摇摇晃晃。
不负相思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