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儿子一家在爬山路上被绑架,儿媳冒着生命危险找我要1万元赎金。

    1万块对于八零年的普通人简直是一座大山。

    而我在改革大浪潮下海经商,是海市第一个万元户。

    1万块对我来说,不过是厂里一星期的毛利润。

    见我犹豫,儿媳继续哭丧道:

    妈,这钱就当是我找您借的,求你救救他们吧!不然绑匪就把小宝撕票,还要把向东阉了。

    难道你真的忍心看咱们家绝后吗

    我却冷笑两声。

    你自己家的事,来找我干嘛我还没死呢,就惦记上我的钱了

    说完我放下电话,在百货柜台甩出五万现金,抢下最新到的二十台彩电。

    ......

    我刚签完单,呼机中传来儿媳的怒骂声。

    妈!那可是两条人命!您宁可拿着钱来买这些破电视,都不肯拿钱去赎人吗

    难道在您眼里,亲儿子和亲孙子的命,还比不上几个电视重要

    声声指责让商场的售货员纷纷停止交谈,鄙夷的目光集中到我身上。

    我却毫不在意,把玩着刚开的票据。

    林敏见我不答话,更是急得不行,哀嚎声透过呼机传出来。

    妈!我求您了!向东和小宝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我被她缠得有些烦,这才拿起电话,

    吵什么吵天又塌不下来。

    我朝正在发愣的售货员挥了挥手。

    那边几台最新款的电冰箱,我也定了。

    直接帮我送到附近的幼儿园,亏谁也不能亏待了祖国未来的栋梁!

    转眼间,五万块钱又花进去。

    瞬间全场寂静,所有人都张大嘴巴看着我。

    疯了……妈,你真是疯了……

    她绝望的哭喊声,传到所有人耳中。

    妈!那是您的亲儿子!亲孙子啊!您怎么能这么狠的心!那可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就算我们借您的!求您先把钱给我们去救命!以后我给您当牛做马,一辈子还您的恩情!

    林敏在电话那头各种发誓,我却像是没听见一般。

    直到林敏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我才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嚎什么丧人不是还没死吗

    等真死了再来找我也不迟。

    我忙着给资助留守孩子,没工夫听你在这儿废话。

    说完,我转身就要走。

    这时,丈夫卫国栋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脸色煞白,显然是听到了风声。

    红英!我听说向东和小宝被绑架了

    是真的吗要多少钱我们快凑钱啊!

    卫国栋说着,就抖着手要去摸我口袋里的存折。

    我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急什么

    我语气冰冷,等我逛完商场再说。

    闻言丈夫震惊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

    程红英!那可是我们的儿子和孙子!人命关天的大事,你怎么还有心思逛商场!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

    你怎么能这么冷血!这么铁石心肠!

    结婚这么多年,卫国栋在我面前一直是个老实巴交,甚至有些懦弱的男人。

    这还是他头一次敢这样对我大吼大叫。

    一万块钱!你厂里一个月能赚十几万!你快把存折给我,我去取钱!

    他试图抢夺我的存折,却被我死死按住。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这点事他们要是都挺不过去,死了也活该。

    你!

    卫国栋气得脸都紫了,指着我的手抖个不停,却最终也只是张着嘴没发出声音。

    他猛地一跺脚,转身就往外冲。

    你不给钱!我去想办法!我去借!我去把你货车卖了!

    他像疯了一样冲出百货大楼,我皱了皱眉,追了出去。

    站住!

    他像是没听见,继续狂蹦。

    我几步上前,从墙角抄起一个砖头,狠狠朝他砸去!

    哐当一声巨响!

    卫国栋摔倒在地,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程红英!你……你连我也要砸死!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声音冷漠。

    这车是厂里的,属于公家财产,谁也别想动它。

    他彻底傻了,眼里满是绝望。

    就在这时,有人跑过来递给我一张相片。

    相纸上,儿子被绳子捆着,惊恐得满脸泪水。

    尤其是我的小孙子,小脸上毫无血色,吓得瑟瑟发抖。

    绑匪说了!这是最后的警告!

    天黑之前要是看不到钱,他们……他们就撕票了!

    电话那头林敏的声音凄厉无比。

    妈!那是向东和小宝啊!您唯一的儿子和孙子啊!您真的忍心看着他们去死吗!

    周围已经围拢了一些看热闹的群众,对着我议论纷纷。

    就连售货员,也忍不住再次小声劝我。

    程厂长……要不,这冰箱的钱您先缓缓救人要紧啊……

    我猛地转头,一道冰冷的目光扫过去,吓得那售货员立刻闭上了嘴。

    我程红英做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外人来指手画脚了

    我挺直腰板,无视周围所有的目光和议论。

    随后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掏出一沓钱。

    当着所有人的面,慢条斯理地一张一张点了起来。

    2

    在众人以为我在准备赎金时,我却掏出笔记本,稳稳报出款项:

    这一批电视机和冰箱,全包!这是定金,货先拉回去给职工幼儿园、食堂、家属楼配齐。

    卫国栋脸色变黑,喘息粗重,指着我发抖。

    程红英,我真是看错你了!果然最毒妇人心!

    电话那头传来林敏高亢的哭声:

    妈,你这是不给我们一家活路啊!

    求您行行好,绑匪说再不凑齐一万块,就要一根一根剁掉向东的手指头!

    视线里全是周围人偷听的耳朵和揣测的目光。

    我心里冷笑,面上毫无波澜:

    你有完没完成年人该学会自己解决问题。我现在在谈生意,家里的事以后再说。别给我添乱!

    妈,不凑钱的话,他们真的会对向东下手的,他可是你亲儿子啊……

    林敏的声音夹杂着剧烈的喘气。

    何况还有小宝,小宝可是你家的独苗,你的孙子,你也不管了吗!

    我勾了勾嘴角,

    他也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你怎么不把自己的小金库拿出来赎人

    说罢,我重重挂断电话。

    周围顿时活泛起来。

    家电柜台外,老会计顶着花镜摇头嘀咕:

    红英厂长手一挥,这钱都够盖三栋新职工楼了,偏不肯挪给家里人救急……

    程厂长买家电给厂里当然好,可自家孙子出事都不管,未免也太没人性了……

    一道道或震惊或鄙夷的目光盯着我,像是要把我剥下一层皮。

    可我如同未闻,吩咐库管:

    搬货,马上装车!今晚前必须送到家属区。

    卫国栋这会儿已经缓过劲,眼眶浸满红血丝,还死咬着牙盯我。

    他抖着手想拿起电话,嘴唇冻得发白,中气不足地嚷:

    程红英!你这样还算人吗你竟然眼见儿子孙子要出事也无动于衷我……我要报警!

    我冷笑一声,步步朝他逼近。

    报什么警我声音在厅里炸开,

    司机,送老卫去精神病院检查清楚!别影响厂部安排。

    司机不敢怠慢,和门卫抬起卫国栋,他还在挣扎,喊着红英你疯了,已被人塞进小轿车拉走。

    几个采购员眼神发直,结巴着议论:

    咱厂长是铁娘子真一点不假,说好听是铁石心肠,说难听,那可是丧良心啊……

    我转身巡视货台,冷眼旁观那些议论。

    忽然场外一阵骚动。

    林敏披头散发,脸上布满泪痕地跪在地上。

    身旁的竹竿上挂着一张足有半米高的白布,血红的大字写着:

    婆婆,救救我丈夫和小宝!

    她跪在冰凉的石板上,拼了命磕头,声音哭哑:

    妈,求求您,拨点款吧,我把命卖给您都行,不然您儿子和孙子……可就没命了!

    向东和小宝可是流着您的血啊,只要您愿意借钱,给我算高额利息也行啊!

    我望着林敏,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嘲讽:

    磕什么头有那功夫不如多想想正经出路。只想着靠别人算什么能耐

    林敏不停地磕,泪水糊满脸,卫国栋挣扎着推开司机又冲了出来,眼里布满血丝。

    但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当成空气。

    卸货的工人已经将我买下的冰箱和电视机搬上车。

    然后头也不回地越过林敏的身边。

    她跪着向我爬来,想要伸手拉我的腿,却被我一脚踢开。

    她骤然捂着肚子尖叫,我的肚子里,可有你们卫家的骨肉!

    众人这才注意到林敏微微隆起的小腹,可她为了丈夫儿子,还是义无反顾地跪着求我。

    程厂长真不配做个人!道德沦丧!

    身为人母,却能这么冷血无情,她的厂子就应该倒闭!真是上天不公!

    3

    身后,无数窃窃私语与愤怒的目光扑来。

    对于车间里传来的各色议论声,我充耳不闻。

    下午还要去助农慈善基金会捐款,我这儿没什么可说的。你要是说完话了,就赶紧走,我没时间伺候。

    林敏跪得呆了一会儿,死死地盯着我。

    她咬紧牙关,脸憋得通红:

    你的亲儿子和亲孙子现在还在匪徒手上跟死神挣命,你却宁愿拿钱去助农,舍不得救自家人,程红英,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可我只是冷眼扫了她一眼:

    若是真的急着花钱看病,你们不是还有房子还没卖吗家里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也还在用着吧

    林敏听了怔了怔,忽然一头跪地。

    别说卖房卖车了,我们家哪有房可卖!结婚两年你一分钱都不给向东,连贴补都没有。那年我嫁进卫家,你嫌我出身不好,连彩礼都不肯给,后来房子是借住的,车是公家的……

    她一步一步数着自己的苦,说到最后,声音几乎变成了求饶:

    你要是真的对我有气,我认了,哪怕让我跪一辈子都成,可你不能看着向东和孩子就这么等死!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命呀!

    她抬头望着我,双手捏着我裤脚,一声接一声地求着。

    我低头看着她,忽然嗓子有些哑,心口微微发闷。

    她说得没错,全是事实。

    那一年,她嫁进卫家,我压根没有给她过彩礼,甚至一件像样的电器也没有送。

    她和向东这两年攒下的钱,大多都用在吃穿用度,哪里还能剩下一个子儿

    可就在林敏还在哭诉时,我却一挥手,两个保卫科小伙子走上前来,将林敏架起。

    把她带出去,别在这儿挡路。

    我的声音里没有任何起伏。

    忽然,邮差扛着一袋公文进来,喊我的名字。

    接过信封,上面的黑字触目惊心:

    你孙子已被摔死,速交赎金换儿子。

    林敏扑通一声瘫软在门口。

    正在这时,丈夫卫国栋冲上前,眼圈赤红:

    程红英!你就这么看着自家血脉断绝,这还是不是人干的事虎毒还不食子呢!

    他的每一个音节都像钉子似的,钉在我的心头。

    我慢条斯理整了整衣角,嘴角掀起一抹笑意。

    只说了一句:干得很好。

    人死了,也就不用花什么冤枉钱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谁也不敢多说。

    我没理会晕倒在门边的林敏,也没去看卫国栋那副要和我拼命的样子,只让厂里的司机备好车。

    顶着众人的目光,我平静地去了助农慈善基金会现场。

    会场响着歌声,主持人用高音喇叭念着:

    程厂长带头响应捐助五万块!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签到本上大气地签了自己的名字。

    可很快,厂门口有人写了大字报。

    指责我铁石心肠,自己家人等死,却拿着全厂的劳动果实充好人。

    工人们窃窃私语,有人故意把大字报贴在我办公室门口,还有人扬言要到上级告我。

    厂里风声鹤唳,连县供销社都打电话过来,说要暂时观望一阵子,合作的单子都推迟。

    我的手下小许慌慌张张跑进来,手脚冰凉:

    程厂长,这事闹大了,您看怎么办

    我只淡淡一笑,点燃了一支牡丹烟,

    大风大浪我见得多了,让他们闹吧。明天召开全厂大会,我倒要看看谁敢戳我的脊梁骨。

    4

    第二天的大会上,林敏扶着拄了木拐的向东到场。

    向东的左侧裤管被寒风吹起,半截裤脚在空气里空荡荡地晃着。

    他怀里死死抱着小宝的相片,对上我的视线后,哽咽的嗓音回荡在大厅:

    妈,要不是你死活不给绑匪赎金,不顾家里人生死,小宝哪会被人害死我还被人砍掉了一条腿,阉割成废人,再也不能成为一个正常的男人!全都是因为你!

    他的目光满是怨恨。

    周围气氛变得诡异,我却不动声色地把礼堂的话筒敲了几下。

    绑架案归公安处理,我又不是公安,冤有头债有主,你自己得罪人遭了报应,不去找绑匪报仇,反而怪我

    我的反问彻底逼疯了向东。

    他咬着牙,撑着木拐就要朝我冲来。

    这时,厂办秘书小吴彻底看不下去了。

    他手里高举着一沓考勤表,义愤填膺的大声道:

    大家都有目共睹,去年底向东断了腿,你让他坚持值夜班!

    虎毒还不食子呢,你连自己的亲子都能不管不顾,还让大家怎么安心跟着你

    有了出头鸟,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帮向东发声。

    向东的媳妇,这八年被厂长分去打扫公厕、清理下水道,白天晚上轮换,一年连床褥都换不上一回,她手都冻裂了,还要替厂长抹马桶……

    林敏抹着眼泪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这些都是我自愿干的……妈说了,革命同志就得吃得苦中苦。可我只是不明白,怎么所有的苦都让我和向东吃了呢

    我板着脸,严肃道,

    厂里活儿多,大家都一样吃苦,专挑难的,是锻炼女同志的钢铁意志。

    话音未落,场内一片哗然。

    就在这乱麻中,向东忽然擎起手里的小宝遗照,一脚踢飞木拐,大声喊:

    现在锻炼完了,妈您岁数也大了,正好今天大家都在,这三车间的生产权,今天就请您直接交给我负责!

    话音落,大家纷纷附和,强逼着要我让出厂长的位置。

    我的心头猛地一滞。

    这三车间,是整个厂的命根子,是我多年来攒的家当。

    原来他闹这么一出,是为了这个。

    见我沉默,向东直接跪在地上。

    您口口声声说全厂工人是一家,可您对自己的亲儿尚能见死不救,又如何让大家死心塌地的跟着你

    我也是为了全厂一百多口人着想,要是您还想让厂子继续办下去,今天就必须让位,给所有人一个安心!

    我不屑的冷笑,握紧话筒。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么从今往后我便不再掌权。

    见状,向东和林敏对视一眼,唇畔勾起得逞的笑容。

    然而我话语一转。

    只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大事要宣布。

    正在这时,厂外哨声大作,几个胳膊戴着红袖章的治安员推门而入,脸色肃杀。

    data-faype=pay_tag>

    5

    操场上聚集的工人们个个神情激愤,治安员快步走上来,却一把按住了向东和林敏的胳膊。

    两只手铐咔嚓一声,向东的脸色瞬间煞白。

    治保队小队长神情严厉地宣布:

    我们接到群众反映,怀疑向东和林敏非法拘禁他人,现在需要带他去大队调查!

    怎么回事林敏高声尖叫,

    没有证据你们凭什么抓我们!

    工人们哗然一片,纷纷开始为向东喊冤。

    肯定是冤枉人了!怎么能抓向东和他媳妇呢!

    他们刚刚经历了绑架和丧子之痛,怎么就违法了一定是弄错了!

    这个程红英才是恶人,应该把她抓起来!

    向东挣扎着高喊,声泪俱下:

    妈,你生怕我分走家产,所以害我成为废人,现在还要陷害我,是想让我一无所有么!

    随后议论声变得更加激烈了。

    程厂长,这可是你的亲儿子,真要这样绝情吗!

    说到底,还不是财产闹的!

    林敏脸上泪水横流,她突然冲开挣脱,发疯一般往墙上撞去。

    我不活了!世上哪有这样的婆婆,不管自己亲儿子亲孙子的死活!还要把亲儿子送进号子里,没有天理了呀……

    工友吓坏了,连忙扔下手里的活儿赶紧去拉她。

    我清了清喉咙,从布包里缓缓抽出一张卷了边发黄的病历纸,摊在众人眼前。

    我的声音压住了所有的议论:

    各位工友,小宝根本不是我的亲孙子!

    我举起那张纸,上面的红色字迹刺眼。

    我和卫国栋的血型是O型,你儿子的血型,是AB型。

    懂点常识的人都知道,O型血不会有AB型血的后代。

    向东脸色发青,好像被突然撕去了最后一层遮羞布。

    工人们顿时炸开了锅。

    什么这怎么可能

    难不成……向东的儿子根本不是亲生的

    向东嘴巴张了张,哆哆嗦嗦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大哭起来,手掌捂住脸:

    当年林敏难产,胎死腹中,可你一心想要生个男孩,我们只好偷偷领养了一个男孩!

    林敏看到丈夫的模样,嘶声喊道:

    那又怎样这么多年,我们不是一家人吗没有血缘的孩子也是一条命,你为什么要害死他!

    向东浑身颤抖,慢慢揭开残肢上包裹的纱布。

    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甚至还有刚拆线的血痕。

    他声音悲怆,高喊着要众人为他做主:

    我就是个残废了,连男人都做不成了,她还要陷害亲生儿子蹲监狱。这世上还有没有良心

    众人的议论声转而变成了哀叹与怒骂。

    儿子都没了腿了,还要赶尽杀绝!孙子不是亲孙子,可儿子是亲儿子啊!

    我忽然觉得荒谬,不由得大笑起来,直到笑出眼泪。

    哈哈——哈哈哈哈!

    那刺耳的笑声回荡在操场上空,众人一时间全都怔住,不知道我究竟是疯了还是明白了。

    你们以为我心肠冷,其实从头到尾,他根本不是我亲生儿子!我也不是他妈!

    6

    空气仿佛凝住了,所有的面孔都变了颜色,面面相觑。

    向东一张脸刷地变得死白,嘴唇直哆嗦。

    可他还是硬着头皮,声音沙哑地反驳:

    妈,你失忆了吧我小时候,你亲手喂我饭端,我摔跤你亲自给我上药。你要说我不是你儿子,这可是天打雷劈。

    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眸中掩着过往二十年的失望。

    没等场子里恢复过来,车间主任凑到眼前,小声嘀咕:

    红英,甭听小东胡闹。当年你头胎难产,在区医院整整折腾了三天,产房里还住着港商的女人呢,那年月人手紧,张三李四的孩子也容易抱混。

    他的话刚说完,旁边的厂医就拿出了当年的分娩台账。

    就这份台账,明明白白写着半夜两点钟红英的孩子做了转床,名下编号都错位了。港商女人那孩子也抱下楼等家属接……错不了,档案里八成儿子就是办错了。

    听了这话,所有人都愣住了。

    场子里有几个女工也小声抽噎。

    哎哟,这可咋整啊……血浓于水,二十几年都过去了。

    人可不是瓶子,放错架子还能换回来

    那会儿谁能想到会有今天。

    我一个女人支撑着大半个家业不容易,从没让向东饿过一顿饭、冻过一晚觉。

    那会儿他刚念小学,年末珠算比赛上拿了全市第一,一堆报纸记者围着他拍照。

    向东抱着奖状,冲我笑:

    妈,我这次又考第一了!妈,我能不能买个雪糕庆功

    我那时候觉得,再苦也值。

    可回不过神来,那个天真的男孩,什么时候变了模样

    他现在瞪大双眼,膝盖直挺挺地朝煤渣路上跪下了,那膝盖一下就穿破了裤子,鲜血一滴一滴浸湿灰黑的煤渣。

    他挣扎着,竟然艰难地爬向我,把整个身体都磨进煤碴土里。

    跟着来的林敏看见他那副样子,忍不住上前想拉他一把,被我一把挡开。

    向东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瓮声瓮气地喊:

    妈,我知道让你丢脸了。可就算你不想要我,我、我心里也只认你是我妈……

    听到他这句话,围着看热闹的工人们也都沉默了下来。

    这会子,攒着一堆厂里的工人,《工人日报》的记者也守在一旁,拍着拍着,眼眶都湿了,顺手一抹。

    我忽然觉得还是难受。

    向东的额头重重磕在煤渣上,半晌竟咬牙喊道:

    要是妈还愿意认我,我这辈子给你卖命当牛做马都行!

    可我心头的火气更旺了,咬牙冲过去,抬手啪地一声扇在向东脸上。

    向东,你给我听好了,这个厂子我撑了半辈子,养你也操碎了心!你要良心有点肉,就别在这儿装可怜博同情。

    他愣是没躲,脸都肿了,眼底却有一丝看不懂的阴影晃过。

    林敏哭喊了一声,扑上来要护着向东:

    妈,他到底做错了啥这么多年谁不夸他孝顺你要是不要他,世上还有没有公道!

    我冷冷看着林敏,冷厉的看向一旁。

    老杨,你出来说说吧。

    7

    老杨叹了一口气,随后走了出来,说出了当年他撞见的一幕。

    程红英那个老娘们到底啥时候肯把厂子的股份全都过到你名下

    林敏压低声音,却藏不住话里的狠狠劲儿。

    她一边用胳膊肘顶着向东,一边从柜子里摸出一包花生,剥开壳递到男人嘴边。

    向东一脸不屑地哼笑:

    早晚的事,现在我是她亲儿子,以后她再精明,难道厂子还能便宜了外人

    林敏咬着花生,歪头一乐:

    可惜当初那向东真是个笨蛋,傻不隆咚地把你这身份不要了,你瞧好了,她要是早点要,哪还用得着我来给你顶替。现在倒好,我成了你,她的股份一毛钱都分不到头上,跟着你在这儿受穷,工资也发不全!

    她越说脸越红,手下却毫不留情地在向东大腿上拧了一下。

    向东冷不丁嘶了一声,眼角透着怒气,可林敏随即笑着扑进他怀里,嘴唇贴到他耳边轻咬了一下:

    你也是,别净抱怨,赶紧想点法子。

    向东叹气,脸上的精明立刻浮现出来,得了吧,那年我们俩刚回镇上说要结婚的时候,我不过问她要帮咱爸妈在隔壁县城里买套房子,她就死活不肯,还反过来数落我们,说家里一分彩礼都别想要。厂子开了这么多年,就这么抠门,还怕我们贪她点东西。

    而我也终于有机会当着众人的面说出真相。

    自从两年前我的儿子回国后,我就发现我他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他原本在首都的大学念书,外人都夸我能耐,家教好,可谁知道,向东学成才两年不到,突然有天提着个旅行箱回来了。

    行李还没落地,他支支吾吾地说,找到对象了,人家老家农村出的,却是一表人才。

    我愣了半天,只觉得天旋地转。

    更让我惊愕的是,林敏竟拎着我家自家的咸菜坛走进门。

    我问向东怎么回事,他咬牙说:妈,这回真不怪我,她……她怀孕了。

    我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向东留学那些年,虽说书信来往虽然不多,可他从来没跟我提过林敏这个人。

    可这一怀上,事情就没法拖了。

    本想着好歹是咱家的骨肉,脸面重要归重要,最终还是自己的儿女。

    可林敏家里的要求,实在是让人瞠目结舌。

    他们不仅连点嫁妆都不愿意拿,还要让向东倒插门,另外还张口就是一万块钱嫁妆,外加在市中心替她父母买大房。

    这年月,农村姑娘想要嫁进城里来都得下功夫,这倒好,反倒是我家要倒贴,倒像是攀了什么高枝!

    我当然不同意,吵了一场又一场。

    可为了向东的面子,为了家里能和和气气,我最终还是咽下了这口气。

    我妥协了,我让他们二选一,房子和嫁妆只能选一个。

    向东倒是乖乖地挑了房子,哪成想这一住进去,林敏的娘家就没完没了,三天两头来跟我要钱。

    靠着我以前积攒下的人情债,这钱借出去就像丢水里,回回无音信。

    每每说到这儿,向东总是一脸无所谓,好像我再多计较都是小肚鸡肠。

    妈,反正咱家又不缺那点钱,给他们点儿也没啥。

    这话说得我心寒。

    向东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要是看到家里穷亲戚来借钱,还会偷偷让我提醒爸,一切账都分得明明白白。

    可自打回来结婚,他就像变了个人,还总说什么要自己创业,名头倒是唬人,实则好几万块砸下去连响声都没有,钱消失得连个水花都不见。

    可我儿子在校成绩一向好,人际关系也干干净净,怎么就变这么糊涂了

    直到那天,老杨和我说了这一切。

    那天他和林敏开我的老吉普,回来的很晚。

    我这才知道,这穿着向东皮囊的,根本不是我的亲儿子!

    8

    我直视着一副咬牙切齿模样的假向东。

    我将那几页纸拍在她面前,沉声道:

    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你在国外那头就起了歪心思,盯上我儿子的身份,凭借江湖上的易容术,换名字,连老家的口音都学得八九不离十,硬是把自己变得像我家向东。但你终归不是我亲生的儿子。

    假向东眼神慌乱地闪动着,却死死绷着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我这边的说话声犹如铁锤砸地。

    他直直盯着我,想冲过来。

    幸好旁边那位镇里的治安员一早看出了苗头,伸手死死拦住。

    假向东挣扎不得,嘴角却扬起了诡异而阴冷的弧度。

    程厂长,真是小看你了。张军的声音带着一丝狠劲,

    我劝你还是别高兴得太早。你亲儿子,还在我手上。要是我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你一辈子都别想见到他了!

    她这话说完,厂房瞬间炸开了锅。

    而我只是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锋刃:

    你以为我为什么硬是拖着不肯凑钱赎你真觉得我这当妈的狠心只为逼你受苦你不配!

    张军楞在原地,似乎终于明白点什么,咬牙切齿:

    ……原来你早知道,你根本就是故意拖延,全是你的圈套!

    我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角,周围工人们的目光齐刷刷聚来。

    没错。我自打发现你有问题,就暗中寻人打听。整整两年,从报纸到信件,我找人跑了不少地方。

    直到你们一家被绑架那天,我才找到我儿子的位置。

    假扮向东的张军脸色从苍白变成铁青。

    我见林敏受了伤,心里明白,是个好机会。这时候只要我拖着不松口,不给钱,他们的心思就全盯在咱厂和我的身上了。外头的事,他们再不敢多分心。只要稳住局面,多拖一天,向东就多一分获救的把握。

    我眉梢带笑,望着张军的眼里多了几分蔑视:

    你们机关算尽,到头来还不是我这个老女人皮厚心狠胜了一筹

    屋里的工人们听着,先是鸦雀无声,随即一阵低低的议论掀起浪潮。

    几个胆大的已经忍不住怒骂起来。

    真不要脸!偷人身份还拿着别人的儿子威胁亲妈,看着都寒心!

    厂长要不是聪慧硬气,这帮人早就得手了!这世道险恶啊!

    张军,你这种人狗改不了吃屎,想当卫家儿子,做那黄粱美梦!

    屋里人群怒不可遏,纷纷指责起林敏和张军的种种不是。

    林敏低着头,刚刚的大嗓门全没了,脸如白纸呆若木鸡。

    张军仍然嘴硬,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威胁的话。

    就在这时,卫国栋突然快步冲进来:

    红英,都是我糊涂,怪我头脑一热信错了人。要不是你周全,这家、这厂可就毁到这帮人的手里了。

    老卫平生木讷,此刻说话竟格外坚定。

    你做得对!这些骗子,不抓起来怎么对得起正经人!

    一定要依法惩治这些人,咱的工厂清白可不能毁在这帮货手里!

    张军和林敏都变了脸色,头埋得低低的,被治安员铐了出去。

    9

    我跟着一起来到了治安部,终于见到我真正的儿子。

    妈,是儿子不孝,让你跟着担心受累。

    向东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我脚下,话音带着哭腔。

    我心头猛地一酸,赶紧弯腰把他连拉带拽地扶起。

    咋还跪下呢现在早就不兴这个了!儿,快起来,咱回家——

    两年未见,向东又瘦又高,脸上那点稚气没了,只留下一脸风霜。

    一想到我的儿子在坏人窝里受苦受难,我控制不住流下眼泪。

    好孩子,都是妈不好,是妈眼拙,被奸人蒙蔽了。你受苦了,妈对不住你!

    我哽咽着,袖子蹭了又蹭脸,眼前模糊一片。

    向东摇摇头,抽出半个笑:

    妈,不怪你,都怪我自己没长心眼儿。现在我回来了,谁也别想再把我们俩分开。

    我两行热泪,死死攥住孩子的手,点着头:

    好,好啊,咱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

    公安同志把事情交代清楚后,我带着向东和卫国栋,顶着夕阳一路回了家。

    屋里锅灶早就冷了,可这顿团圆饭,却仿佛比过年还隆重。

    三口人围着饭桌一会儿没人说话,一会儿又止不住唏嘘。

    夜深了,忙完一切,我刚回屋便听见丈夫叹气。

    他低声说:

    红英,你是个厂长,如今厂里风头正劲,多少人眼红你,这次咱俩都要长个心眼。你整日操持厂里生意,向东又刚回来心思乱,不如暂时让我帮你管管厂里的事儿吧,替你搭把手,也让你歇一歇。

    这话不知说了多少遍,可今晚他那副心疼我的模样,让我一时有些动容。

    行,明儿个我就在全体大会上说,让你顶住厂里的事,

    我拍板道,我也歇歇,看看日子能不能喘口气。

    这一夜,卫国栋高兴得眼睛都发光,床上翻来覆去,搞得我也睡不踏实。

    第二天一早,卫国栋特意换上了那一身保存已久的呢子大褂,将自己收拾得油光整齐去厂里。

    可哪知前脚刚踏进办公室,治安同志就带了几个人过来。

    卫国栋,查实你牵涉非法囚禁和诈骗案,请配合我们调查。

    卫国栋顿时目瞪口呆,转头企图向我求救,却只见到我冷冷的面色。

    我站着没动,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红英,你……你全知道了你故意的!他惨笑。

    我走上前去,怒火中烧,一巴掌抽在他脸颊上。

    卫国栋,你当年不过是给我开车的司机,我见你命苦才收留你。

    可你居然生了祸心,敢联手外人害我儿!你真当我瞎了不成!

    当年我偶然发现小宝血型和我对不上,不禁心生疑窦。

    我找医生做了个私下鉴定,才发现小宝竟然就是卫国栋的孩子。

    一切都源于卫国栋和林敏的算计。

    我把一沓证据往他面前一摔,

    我早就觉得蹊跷,张军一个乡下来的,咋能出国,原来背后都是你在捣鬼!

    他被你从农村带进城,顶替我儿子的身份,骗得我团团转!

    卫国栋见老底被我揭开,平日里那一套文绉绉的嘴脸全没了。

    他破口大骂:

    你个贱人,凭啥你能一个人把厂子都攥着老子吃了多少苦,你怎么就不知道!

    你害死了我儿子,你不得好死!

    我摇摇头,治安队带走了卫国栋。

    很快,我便以诈骗和非法囚禁的名义,把丧心病狂的三人统统送进了看守所。

    开庭那日,公社判案处人山人海。

    卫国栋、林敏和那个假儿子张军互相推皮球,甚至在法官面前当场揭短,林敏更是甩锅给卫国栋,说全是他一手谋划。

    卫国栋气得一口老血喷出来,当场瘫软在地,半边身子都不会动了。

    可即便如此,林敏和假儿子张军还是双双坐了牢。

    房产自然不是写在他们名下,我收回了自己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小屋,彻底断了彼此的念想。

    事情终于尘埃落定,我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一直没舍得掏出来的、盖了红印的股权让渡书,交到了向东手里。

    妈,这些东西我根本不稀罕。

    向东推却,我却挡住他,硬把证书往他手心一塞。

    傻孩子,当妈的有几天活头你是我唯一的骨血,妈这一生所有的东西,迟早都是你的。

    向东愣住了,眼圈又红了起来。

    我把头一仰,看着天花板上的电灯泡笑了:

    妈这辈子,有你这么一个懂事的孩子,也算值了。

    厂子里的大权交给向东后,虽然外头也有人给我说媒、介绍新对象,但我一概婉拒。

    折腾这么多年,我心里的那个结只剩儿子,别的人,何必呢

    日头从窗帘缝里漏进来,我摸了摸被角,觉得这世上最好的事,就是一大家子平安团圆。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