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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夜市鱼摊的流星】

    1993

    年

    4

    月的尾巴,珠三角的雨总带着黏腻的热气。霓虹灯在雨幕里晕成模糊的色块,周记大排档

    的红色灯牌滴着水,烤生蚝的烟火气混着雨水打在沥青路面上,蒸腾起腥甜的雾气。骑楼底下,穿蓝色工装的女工们挤在录像厅门口,《英雄本色》的枪声透过塑料布帘子漏出来,张国荣举着双枪的海报被雨水泡得边角发皱。

    阿珍蹲在鱼摊前,指甲掐进浸了鱼腥的木板。母亲临走时交代的

    盯着秤盘别让雨水泡了

    在耳边嗡嗡响,她数着搪瓷盆里的秋刀鱼,鳞片在路灯下泛着死白的光。铁皮顶棚漏下的雨水砸在胶桶里,滴答滴答,像秒针啃食着夜晚。

    右手虎口蹭着块鱼鳞,她下意识用袖口遮住左唇的淡红疤痕

    ——

    那是七岁时兔唇修复术留下的印记,笑起来会牵出细浅的褶皱。书包带磨破的洞里露出半截书角,包着《知音》封面的《挪威的森林》,纸页间夹着从录像厅捡来的票根,渡边淳一的句子被她用蓝笔圈住: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阿珍,帮衬条鱼啦!

    隔壁猪肉荣的砍刀剁在砧板上,惊飞了蹲在秤杆上的麻雀。她慌忙起身,塑料凉鞋在湿滑的瓷砖上打滑,腰间的钥匙串叮当作响。

    引擎声刺破雨幕。穿花衬衫的青年骑着本田

    CG125

    甩进骑楼,车筐里的齿轮玫瑰磕在水泥柱上,发出金属轻响。阿珍正扯着塑料布往鱼盆上盖,边角勾住车把,整辆摩托车歪向搪瓷盆

    ——

    扑街!

    阿强单脚支地,右臂的海鸥纹身随着肌肉绷紧而舒展。搪瓷盆翻倒的声响里,秋刀鱼在地上蹦跳,鱼鳃拍打着阿珍的脚背。她慌忙去捡书,泛黄的书页却已浸了水,渡边与直子在雪地里的对白晕开成蓝色的泪。

    书角卷起来了。手指捏住湿掉的纸页,指甲缝里还卡着下午在玩具厂粘零件的胶水。他的摩托车碾过我昨晚补了三次的塑料袋,那些用来罩鱼盆的塑料袋,是母亲从菜市场各个档口攒来的,印着

    珠江啤酒宏兴鹧鸪菜

    的字样,此刻正泡在混着鱼鳞的水里。

    阿强弯腰捡书,指尖划过

    挪威的森林

    五个字,嘴角扯出笑:靓女,呢本书比鱼还金贵啊

    他的声音带着江门白话的尾音,车筐里的齿轮玫瑰在路灯下闪着钝光,由废旧摩托车零件拼成,花茎是刹车线,花瓣是齿轮片,中心嵌着颗生锈的螺丝。

    阿珍猛地夺回书,往怀里塞时碰掉了书包里的笔记本,露出一页用铅笔写的句子:如果爱情是让咸鱼发光的魔法,那我的鳞片该用多少眼泪擦亮

    她慌忙用脚踩住纸角,耳尖发烫。

    阿强蹲下身捡鱼,手指在滑腻的鱼腹上抹过:秋刀鱼要挑眼睛清亮的,你呢啲都快翻肚咯。

    他抬头时,恰好看见阿珍遮嘴的动作

    ——

    左唇那道浅疤在路灯下泛着粉光,像条休眠的小鱼。

    远处工厂的烟囱突然喷出火光,橙红色的烟柱划破雨幕,火星子被雨水浇灭在半空。阿珍望着那道转瞬即逝的光,忽然想起去年生日,母亲在菜市场门口给她买的仙女棒,也是这样短暂的璀璨。

    流星!

    她脱口而出,指尖指向天空。阿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见潮湿的黑云在流动,烟囱的火光早已熄灭:边度有流星,系工厂排废气啊傻妹。

    话虽这么说,他却注意到她眼里未褪的光亮,像鱼鳞上最后的反光。

    阿珍蹲下来收拾满地狼藉,塑料布上的水顺着袖口灌进衣领。阿强想帮她扶车,右腿却被倒下的车架压到,膝盖磕在碎瓷片上

    ——

    那是上午隔壁阿婆摔破的汤碗,母亲说

    碎碎平安,捡了块带牡丹花纹的瓷片放在鱼摊角落。

    痛唔痛

    阿珍本能地伸手,又在触到他裤脚时缩回。阿强笑着扯起裤腿,膝盖上渗着血珠:细意思啦,以前修车时扳手砸到脚趾,指甲都翻埋。

    他从车座下掏出块破抹布,随便按在伤口上,血腥味混着机油味在雨气里散开。

    她蹲在那里像只淋湿的麻雀,校服裤脚全脏了,却还在仔细擦那本书。车筐里的齿轮玫瑰是今早用废零件拼的,本来想送给桥头补鞋的阿芳,但此刻看着她发梢滴下的雨水,突然觉得这朵铁玫瑰该属于这个在鱼摊守夜的姑娘。她捡起我掉在地上的扳手时,指尖划过我掌心的老茧,像鱼鳍滑过水面。

    录像厅换了片子,周润发的笑声从喇叭里迸出来:我等了三年,就是要等一个机会,我要争一口气,不是想证明我了不起,我是要告诉人家,我失去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

    雨水顺着骑楼的瓦当滴落,在阿珍脚边积成水洼,映着她和阿强交叠的影子,被路过的三轮车碾得粉碎。

    鱼摊的灯泡突然闪了两下,灭了。黑暗来得猝不及防,阿珍惊呼一声,手中的书差点掉进水里。阿强摸出打火机,火苗窜起的瞬间,照亮了她睫毛上的水珠,还有货架深处藏着的玻璃瓶

    ——

    里面装着她收集的鱼鳞,在火光里像碎掉的星星。

    跟我来。

    阿强扯下脖子上的红围巾,裹住她的书包:带你去修灯泡,我铺头有工具。

    他的摩托车还滴着水,车把上挂着的金属玫瑰在打火机的光里转动,投下齿轮状的阴影,像某种未说出口的暗号。

    十分钟后,灯泡重新亮起,暖黄色的光舔舐着湿漉漉的鱼摊。阿珍看着蹲在梯子上换保险丝的阿强,他的花衬衫后背全湿了,海鸥纹身贴着皮肤,像只真正的海鸟落在潮湿的岩石上。

    搞掂。

    阿强跳下来,甩了甩头发上的水:下次再停电,就揾我,我铺头喺榕树头转角,‘阿辉摩托修理’,招牌有只断尾鹦鹉。

    他掏出张皱巴巴的名片,边角浸了机油,印着

    精通进口国产摩托车维修,兼营二手零件。

    阿珍接过名片,指尖触到他指腹的老茧:今日啲鱼...

    算我请你。

    她转身挑了条最大的秋刀鱼,用塑料袋裹好,递过去时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摸出创可贴

    ——

    那是母亲放在她铅笔盒里的,印着小熊图案。

    阿强盯着创可贴笑了,指尖轻轻划过她掌心:傻妹,鱼摊卖鱼送创可贴,边度搵咁抵嘅生意。

    他接过鱼,塑料袋的提手勒进虎口,金属玫瑰在车筐里晃了晃,齿轮片碰到名片,发出细微的响。

    远处工厂的烟囱又喷出火光,这次阿珍没再喊流星。她看着阿强跨上摩托车,尾灯在雨幕里变成两朵红色的小花开往街角,车筐里的齿轮玫瑰随着颠簸轻轻摇晃,像在跟她道别。

    蹲回鱼摊前,她翻开被雨水泡软的《挪威的森林》,夹在书里的录像厅票根掉了出来,背面是她昨晚写的句子:或许每个在流水线重复动作的人,心里都藏着一片没人去过的森林。

    手指抚过被阿强碰过的书角,那里留着淡淡的机油味,像某种隐秘的印记。

    雨水渐小,骑楼的霓虹灯在水洼里碎成光斑。阿珍数着搪瓷盆里剩下的秋刀鱼,忽然发现其中一条的眼睛特别清亮,像倒映着刚才那道短暂的火光。她轻轻摸了摸左唇的疤痕,指尖掠过湿润的皮肤

    ——

    刚才阿强递书时,指尖曾不小心碰到那里,像片羽毛划过寂静的水面。

    录像厅传来梅艳芳的歌声:似水流年,在光影里似箭飞远。

    阿珍抬头望向工厂烟囱的方向,火光已经熄灭,只剩下浓稠的夜色。但她知道,在某个地方,有个骑摩托车的青年,车筐里装着用齿轮拼成的玫瑰,而他的工具箱里,或许藏着比流星更璀璨的东西。

    收摊时,她把阿强的名片夹进《挪威的森林》,夹在直子写给渡边的那页: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塑料袋裹着剩下的秋刀鱼,水珠顺着印着

    珠江啤酒

    的字样滴落,在地面上画出不规则的轨迹,像命运刚埋下的伏笔。

    雨还在下,却轻了许多。阿珍背着书包,提着胶桶,钥匙串在腰间叮当作响。路过录像厅时,海报上的张国荣冲她笑,手里的枪还在冒烟。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创可贴,忽然觉得,这个潮湿的夜晚,就像母亲熬的鱼鳞汤,虽然带着腥味,却有股暖意慢慢渗进骨头里。

    【第二章:生锈齿轮与鱼腥味】

    金属卷帘门哐当哐当地升起,鱼鳞混着隔夜雨水在地面结成暗黄的痂。阿珍蹲在水泥台边刮鱼鳞,指甲缝里嵌着银白的碎屑,听见熟悉的引擎声由远及近

    ——

    这是阿强连续第七天来鱼摊,永远在早市将散时出现,指尖敲着车把哼《浪子心声》,专挑盆里翻肚的秋刀鱼。

    今日啲鱼眼更蒙啦。

    他夹着椰树牌香烟,烟灰落在车筐里的齿轮零件上,留畀我啱晒,煲冬瓜汤最甜。

    塑料袋装鱼时,他总会多扯两张垫在车筐,遮住那些闪着冷光的齿轮片

    ——

    上周阿珍看见他用刹车线编小鱼,尾鳍是半片鱼鳞,藏在工具箱最底层。

    他的摩托车后胎补过三次,补丁像块褪色的胎记。每次接过鱼时,他手腕的海鸥纹身都会擦过装鱼的塑料袋,油墨印子沾在

    宏兴鹧鸪菜

    的字样上,像只真的海鸟掠过海面。我知道他根本不是为了买鱼,因为前天看见他把鱼送给巷口流浪的三婆,自己啃着隔夜的猪红粥。

    五月的台风天说来就来。阿珍正在玩具厂粘小熊耳朵,车间顶棚被雨点砸得咚咚响,领班突然喊:你弟在菜市场摔了!

    她扔下胶水枪就跑,蓝色工装裤在雨里贴紧小腿,远远看见鱼摊前,阿强正抱着发烧的弟弟往摩托上放。

    坐后面!

    他把雨衣塞给阿珍,自己光着膀子淋雨,后视镜上的金属玫瑰随着颠簸摇晃,尖齿轮片划破她的袖口,在小臂留下红痕。弟弟滚烫的额头抵着她后背,摩托车在积水里打滑,路过工厂时,烟囱喷出的白烟被暴雨砸成碎棉絮。

    消毒水气味钻进鼻腔,阿珍盯着输液管里的气泡上升。阿强坐在长椅上,用牙齿咬开创可贴

    ——

    是她昨天塞在他车筐的小熊图案,正往自己臂弯的擦伤上贴。你弟喊你‘姐姐别哭’。

    他忽然抬头,湿头发滴着水,落在胸前的海鸥纹身上,像海鸟淋了场暴雨。

    她这才惊觉自己在发抖,指甲掐进掌心。凌晨三点的走廊只有他们两人,远处传来清洁工拖地板的声音,混着阿强打火机的咔嗒声

    ——

    他叼着烟却没点,只把烟盒捏得沙沙响。多谢。

    她终于开口,声音比输液管的滴答声还轻。

    台风过境后的晴天,阳光把鱼鳞晒成碎钻。阿强的摩托车停在榕树头,车筐里堆着生锈的链条、齿轮和弹簧,叮叮当当响成一片。他蹲在鱼摊前敲敲打打,焊枪的火花溅在阿珍的工装上,她躲在母亲的遮阳伞后,看他把废弃的自行车轮装到推车上。

    试下

    他擦着汗,递给她根用齿轮片磨圆的车把手,以后推去菜市场不用怕爆胎。

    阿珍握住的瞬间,发现手把内侧刻着极小的字:1993.5.8

    齿轮第一次咬住鱼腥味。他转身收拾工具箱时,露出底层的硬壳笔记本,封皮是顾城的诗

    ——《感觉》那页折了角,天是灰色的

    路是灰色的

    楼是灰色的

    雨是灰色的

    在一片死灰中

    走过两个孩子

    一个鲜红

    一个淡绿。

    她推新车时的笑像化开的糖水,疤痕在阳光下淡得像条鱼影。焊接时我故意让火花溅偏,想看她慌忙躲的样子,却发现她盯着我的手,像在数掌纹里的机油渍。工具箱最底层的诗集是初中同桌送的,扉页那句

    塑料袋在等一场台风,其实后面还有半句

    ——好让我抓住你的衣角一起飞。

    收摊时,阿珍在秋刀鱼的鱼鳔里摸到硬纸片。展开来是用齿轮油污画的简笔画:骑摩托的人带着扎马尾的姑娘,车轮是齿轮形状,天空飘着塑料袋做的云。背面写着:周五夜班后,带你去看真流星

    ——

    在废弃纺织厂天台,末尾画了朵齿轮玫瑰,花茎是条歪歪扭扭的刹车线。

    她攥着纸条转身,看见阿强正在巷口给摩托车打蜡,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海鸥纹身随着动作舒展翅膀。隔壁猪肉荣突然起哄:阿珍春心动啦!

    她慌忙把纸条塞进鱼肚,指尖却被鱼鳍划破,血珠滴在齿轮玫瑰的简笔画上,像朵突然绽放的红梅。

    周五夜班结束,阿珍攥着手电筒穿过城中村。路灯在雨里忽明忽暗,她路过录像厅时,《重庆森林》的海报刚换上,金城武咬着雪糕的样子让她想起阿强嚼甘草柠檬的神情。纺织厂的铁栅栏锈迹斑斑,阿强的摩托车停在阴影里,车筐里摆着用塑料袋包好的手电筒和饼干。

    怕你不敢爬楼梯。

    他递过手套,自己先爬上生锈的楼梯,金属玫瑰在车把上轻轻摇晃,当年纺织厂倒闭时,我偷了楼顶的望远镜,不过可能生锈了。

    走到天台转角,他突然转身,雨衣下摆的水滴在她手背上:如果等不到流星...

    你会怪我吗

    他的眼睛在暗处亮得像鱼摊的灯泡。手套上有淡淡的机油味,混着雨水的清凉。我想起上周帮他缝补花衬衫,袖口磨破的地方,他自己用齿轮形状的布贴补上了。原来真正的流星,不是工厂的火光,而是有人愿意陪你在废弃天台等一整夜的傻气。

    天台的风掀起阿珍的工衣领口,她看见阿强蹲在望远镜旁调试,后背的海鸥纹身被雨水洇湿,像要展翅飞向暗沉的夜空。远处工厂的烟囱又开始喷火,橙红色的光掠过他的侧脸,照亮工具箱边缘露出的一角

    ——

    是本包着《知音》封面的笔记本,和她的《挪威的森林》同款。

    睇住!

    阿强突然指向东北方,望远镜的镜片闪过微光。但阿珍没看天空,而是盯着他指尖的倒刺,和自己掰鱼鳞时磨出的一模一样。风越来越大,吹得塑料袋在围栏上哗哗响,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鼓掌。

    收工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阿珍摸了摸口袋里的字条,齿轮玫瑰的简笔画被雨水洇开,却让那些歪扭的线条显得更生动。她不知道,此刻阿强的工具箱里,除了顾城的诗集,还多了片晒干的鱼鳞

    ——

    那是她今天早上偷偷放进他车筐的,背面用蓝笔写着:咸鱼也想追上齿轮的转动。

    【第三章:天台上的野鸽子】

    生锈的

    前进纺织厂

    铁牌斜挂在围栏上,进

    字缺了半边,像只永远张不开的嘴。阿强的摩托车停在楼梯口,车筐里的齿轮玫瑰被雨水洗得发亮,花茎上缠着新扯的塑料袋

    ——

    他总说这是

    给铁玫瑰穿雨衣。阿珍跟着他踩过碎瓷砖,鞋底碾过青苔时发出细碎的

    咯吱

    声,头顶的鸽子扑棱着翅膀,从水泥缝里的巢穴惊起。

    小心电线。

    阿强突然转身,手电筒光束扫过横七竖八的钢丝绳,映出他花衬衫后背的补丁

    ——

    是她上周用鱼摊遮阳布缝的齿轮图案。他手里提着个铁皮盒子,打开时露出掉漆的木吉他,琴弦上缠着半片鱼鳞:上次修琴弦没材料,顺手掰了你晒干的鱼鳞,抵得谂(挺耐用)。

    天台的风比地面凉三度,吹得工装裤贴紧小腿。他调试望远镜的背影像座会移动的雕塑,右臂的海鸥纹身随着抬臂动作舒展,仿佛要啄食夜空中的星子。木吉他的琴颈上刻着模糊的字,凑近看才发现是

    1991.7.15

    第一次偷拆父亲的嘉陵摩托,刀痕深浅不一,像段没写完的诗。

    阿强蹲在水泥台边,望远镜筒上的红漆剥落大半,露出底下的金属原色:睇(看),织女星在果度(那边)。

    阿珍凑近时,鼻尖掠过他后颈的海盐味

    ——

    是白天在修理铺洗过的工装残留的味道。目镜里的星星碎成光斑,她突然发现镜筒内侧刻着行小字:给不敢抬头看天的人,墨迹被雨水洇得发蓝。

    点解(为什么)对我好

    话出口时,阿珍正盯着自己落在水泥地上的影子

    ——

    左唇的疤痕在月光下淡得像片即将融化的霜。远处工厂的探照灯扫过天台,照亮围栏上缠绕的塑料袋,哗啦啦响成一片。

    阿强没回头,指尖敲了敲望远镜筒:你睇果啲野鸽(那些野鸽子),窝搭在裂缝里,雨落时公鸽会把母鸽护在翅膀底。

    他指向墙角的巢穴,三只灰扑扑的鸽子正挤成一团,鸽哨声混着夜风飘向远处的霓虹灯海,废墟里都要唱求偶歌,人点解唔可以对顺眼嘅人好

    木吉他的第一声响破寂静时,阿珍的肩膀轻轻颤了下。阿强盘腿坐在碎砖上,指尖在生锈的琴弦上滑动,跑调的旋律里夹着齿轮摩擦般的杂音:阿珍爱上了阿强,在一个没有星星的晚上

    ——

    他突然笑场,琴弦发出刺耳的颤音,写咗(写了)半个月,总系(总是)记唔住和弦。

    阿珍盯着他膝盖上的补丁

    ——

    那是她用弟弟穿旧的校服裤改的,深蓝布料上绣着极小的齿轮。歌声停顿时,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鱼鳞书签,背面的

    咸鱼也想追上齿轮

    被体温焐得发烫。远处夜航班机的航行灯划过天际,红绿色的光点在望远镜筒上跳了两下,像颗迟到的流星。

    飞机比流星盏(漂亮)。

    阿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机翼的灯光切开云层,在他瞳孔里投下流动的光斑,我老豆(爸爸)

    dying

    果年(那年),话最想坐一次飞机,话可以摸到月亮嘅边角。

    他突然把吉他塞给阿珍,指尖划过她掌心的硬茧

    ——

    那是粘玩具小熊耳朵磨出的,换你唱,你喉咙比我把声(声音)甜。

    她接吉他时,校服袖口滑到肘弯,露出上次送医时被齿轮刮伤的疤痕。我故意弹错和弦,就为了看她笑

    ——

    疤痕扯出的浅褶子,比录像厅海报上的女明星酒窝更靓(漂亮)。工具箱里的顾城诗集,今天翻到

    你应该是一场梦,我应该是一阵风,突然觉得每句诗都在讲她蹲在鱼摊数鱼鳞的模样。

    阿珍抱着吉他不知所措时,天台东南角的铁皮顶棚突然被风吹翻,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阿强跳起来去扶围栏上的塑料袋,防止雨水灌进鸽巢,她趁机看见他工装裤后兜露出半截纸条

    ——

    是她上周塞进鱼肚的字条,边角还沾着鱼鳞碎屑。

    来帮手(帮忙)!

    阿强扯着她的手腕躲到烟囱阴影里,两人挤在窄小的避雨处,肩膀隔着层湿透的布料相贴。他的

    T

    恤传来机油混着烟草的味道,比母亲熬的鱼腥汤更让人安心。鸽巢里传来幼鸟的唧啾,阿珍忽然发现,水泥缝里钻出几簇狗尾草,在风里摇成毛茸茸的小月亮。

    流星未至,飞机先到。

    阿强摸出打火机,却没点火,只让火苗在掌心跳了两下又熄灭,其实我早知道今晚系(是)阴天,天文台讲有积雨云。

    他转头时,睫毛上的水珠滴在阿珍手背上,凉丝丝的,但你讲过,爱情系(是)让咸鱼发光的魔法,我想试下,冇(没)流星嘅夜晚,魔法会不会着(亮)。

    阿珍的指甲掐进吉他边缘的雕花,那里还留着阿强咬开弦轴时的齿印。她看见自己映在望远镜筒上的倒影:左唇的疤痕被阴影遮住,眼睛里晃着飞机划过的光,像捧着星星的傻姑娘。远处大排档的霓虹映红半边天,《容易受伤的女人》从某扇窗户飘出来,王菲的嗓音混着鸽哨,在天台织成张透明的网。

    魔法...

    早就着咗(亮了)。

    她小声说,把鱼鳞书签塞进他牛仔裤口袋,金属齿轮玫瑰的影子恰好落在两人交叠的鞋尖上。阿强突然起身,假装去调整望远镜,却碰倒了装饼干的铁皮盒

    ——

    掉出半张泛黄的照片,是年轻时的他抱着摩托零件,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等我攒够齿轮,就去鱼摊换个微笑。

    第一缕晨光爬上烟囱时,阿珍的工装上沾满鸽子羽毛,阿强的花衬衫后背印着她的蝴蝶发卡压痕。望远镜里的星空早已淡去,只剩下鸽巢里新添的塑料袋

    被子,和水泥地上散落的齿轮碎屑

    ——

    像场未完成的流星雨。

    落班(下班)我来接你。

    阿强发动摩托车,金属玫瑰在车把上转动,映出阿珍微扬的嘴角,带埋(带上)你本《挪威的森林》,我想睇下渡边君点样(怎样)追女仔。

    引擎声惊飞鸽群,他的白背心衣角被风掀起,海鸥纹身掠过她眼前,像真的要飞向正在亮起来的天空。

    阿珍蹲下身捡拾遗落的饼干渣,发现其中一块被摆成齿轮形状。远处工厂的汽笛响起,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手链,齿轮片贴着皮肤,暖烘烘的。原来有些心动,就像天台的野鸽子,在废墟里筑巢时,早把羽毛落在对方的世界里了。

    【第四章:咸鱼罐头里的情书】

    塑料小熊的耳朵在传送带上排成队,阿珍的镊子精准夹住胶水,在熊耳根部点出米粒大的胶斑。车间顶棚的吊扇转得咯吱响,吹不散热压机的橡胶味。隔壁工位的阿芳突然用

    elbow

    顶她:训导主任又来巡线啦。

    不锈钢保温杯的反光先映进眼帘,陈主管的皮鞋在瓷砖上敲出规律的节奏。阿珍低头时,左腕的齿轮手链硌到操作台

    ——

    那是阿强用鱼线穿起五个废齿轮片做成的,昨晚他在汽修铺焊接口时说:五个齿代表星期五,以后每个周五都归你。

    林秀珍,跟我去仓库点货。

    陈主管的手指敲在她工牌上,指甲缝里嵌着没洗干净的红油,上个月少了三箱包装纸,你最清楚货柜钥匙放边度(哪里)。

    仓库的铁皮门合上时,霉味混着老鼠胶的甜腻涌进鼻腔。他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比流水线的热压机更烫。工装上的蓝色布料被扯得变形,左唇的疤痕突然发紧

    ——

    七岁那年被同龄男孩嘲笑

    裂嘴鱼

    时,也是这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但口袋里的齿轮手链硌着大腿,提醒我现在有个人,会把废齿轮磨成星星的形状。

    阿强的扳手砸在地上时,正在给本田王换化油器。电话是玩具厂门卫阿伯打来的,说

    阿珍被主管拖去仓库十分钟。他甩下沾满机油的白手套,海鸥纹身随着挥拳动作绷成铁青色

    ——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工具箱里,静静躺着阿珍留的字条:今天的秋刀鱼眼特别亮,像你修摩托车时的眼神。

    仓库铁门被踹开的瞬间,陈主管的领带正缠在阿珍指节上。阿强的右勾拳带着齿轮项链的金属风,打碎了墙角的老鼠夹,木屑混着他唇角的血珠溅在水泥地上。直到保安的橡胶棍砸在他后背,他还在喊:你睇清楚,佢(她)手腕戴住我整嘅(做的)齿轮,你敢碰齿轮,我就拆烂你架(你的)丰田!

    铁栅栏的影子横在阿强脸上,像道永远焊不牢的裂缝。阿珍隔着玻璃举起铁饭盒,铝制餐盖上凝结的水珠顺着

    珠江啤酒

    的商标往下滑。他咧嘴笑时,门牙缝还卡着打架时崩掉的瓷片:今日带咗乜餸(什么菜)秋刀鱼焖冬瓜定系(还是)你偷偷加咗咸鱼

    餐盒底层的油纸慢慢展开,聂鲁达的诗句在保温层热气里显形:爱情太短,遗忘太长

    ——

    但我的齿轮永远咬着你的鱼尾。

    阿珍用红笔在

    鱼尾

    旁画了小疤痕图案,像条正在摆尾的鱼。他的指尖划过油墨未干的字迹,想起昨晚在天台,她教他用鱼鳞刮吉他弦锈时,说

    咸鱼的鳞,是星星掉在海里的碎片。

    暴雨砸在汽修铺的铁皮顶棚上,阿强的老板举着扳手砸向他工具箱:偷拆客人火花塞去卖你当铺头系(是)你阿爷(爷爷)嘅

    生锈的火花塞滚到阿珍脚边,她认出那是上周帮鱼摊改造推车时,阿强偷偷攒下的零件

    ——

    原来他想凑钱给她弟弟买止咳糖浆。

    扑街仔(混蛋),跪到(直到)客人肯原谅为止!

    老板的皮鞋碾过他手背,海鸥纹身被踩进油污里。阿珍突然想起母亲杀鱼时,刀刃划过鱼腹前,鱼会用尾鳍拍打案板三下

    ——

    现在她的齿轮手链正在敲着铁门,第三下时,她摸出藏在胸罩里的信封:里面是她攒了三个月的工资,还有片用指甲油染红的鱼鳞。

    她递钱时,工装袖口露出被主管抓伤的痕迹。我想告诉佢(她),其实今早我看见玩具厂的送货单,陈主管根本就系(是)偷卖包装纸去赌马。但喉头像塞住咗(了)生锈的链条,只能盯着佢颈间晃动的齿轮项链

    ——

    那系(是)我用鱼线穿了整宿的,齿轮内侧刻着

    1994.3.8,因为那天在天台,飞机灯光刚好划过佢发梢,像流星吻了傻妹的额头。

    《阿飞正传》的投影在凹凸的墙壁上跳帧,张国荣的侧脸被马赛克成无数小方块。阿珍的塑料凉鞋碾过满地瓜子壳,突然感觉小拇指被轻轻勾住

    ——

    阿强的指尖带着跌打酒的味道,比录像厅的闷热更让人头晕。银幕上梁朝伟在梳头,他突然凑近她耳边:其实我睇啱(看中)嘅,系你包书皮嘅《知音》杂志,背面嘅情感信箱故事,比《挪威的森林》更抵死(有趣)。

    她没说话,只是把装着聂鲁达情诗的铁饭盒往他怀里塞了塞。黑暗中,他的拇指划过她手背上的胶水疤痕,像在数齿轮的齿数。当张国荣说

    一分钟朋友

    时,阿珍的嘴唇刚好碰到他耳垂

    ——

    咸涩的,混着机油和雨水的味道,比母亲腌的咸鱼更让人上瘾。

    铁皮屋顶被台风掀起时,阿珍正帮阿强包扎手臂的伤口。漏雨的塑料袋在地上堆成水洼,倒映着天花板上摇晃的灯泡。他突然扯下她的工牌,金属别针在她锁骨下方划出红痕:陈主管睇过嘅(看过的)皮肤,我要重新印上齿轮印。

    吻落下来时,带着创可贴的药味和未点燃的椰树牌香烟气息。阿珍的手指插进他后颈的发茬,摸到凸起的骨节

    ——

    那是长期握扳手留下的。窗外的台风把塑料袋吹成白色的鸟群,其中一只掠过汽修铺玻璃,刚好挡住两人交叠的影子,像给这场迟到的告白盖上了邮戳。

    痛吗

    他的拇指碾过她唇上的疤痕,像打磨齿轮的毛边。阿珍摇头,把他的手按在自己左胸:你听,心跳声比摩托车引擎更响。

    雨点砸在他们临时搭的塑料棚上,发出

    嗒嗒

    的节奏

    ——

    和第二章他给鱼摊焊挡板时的声响一模一样,原来命运早把告白焊进了时光的缝隙里。

    阿强握着阿珍的手,把齿轮项链戴回她颈间。吊坠在晨光里转动,露出内侧的刻字:飞机与流星相遇日。她摸着他指腹的老茧,突然想起第三章在天台,他说

    废墟里的野鸽都会唱求偶歌——

    原来他们早就在生活的裂缝里,用齿轮和鱼鳞谱成了只有彼此能懂的情歌。

    收工的汽笛从玩具厂方向传来,阿珍的工装上还沾着阿强的血渍。但这次她没躲,反而把沾着机油的花衬衫角塞进自己裤腰

    ——

    就像齿轮终于咬住了链条,从此每圈转动,都带着对方的温度。

    【第五章:母亲的鲮鱼罐头】

    梅雨季的第七天,鱼鳞混着烂菜叶在排水沟里发泡。阿珍蹲在鱼摊剁鱼头,刀刃楔进砧板时,母亲正对着塑料袋咳嗽

    ——

    那是从中药铺讨来的陈皮,用橡皮筋扎在领口防湿气。阿珍,猪肉荣说他表姐在人民医院有熟人……

    话没说完就被痰卡住,指节捏着铝制保温桶,里面是昨夜没卖完的秋刀鱼粥。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鱼腹,突然发现母亲用来捆围裙的,是阿强去年送的齿轮手链

    ——

    链条早被汗渍泡得发黑,却还固执地挂在褪色的蓝布上。猪肉荣的档口传来砍刀剁骨声,混着

    BP

    机的

    滴滴

    响,像催命的鼓点。

    CT

    单上的阴影比鱼摊的秤砣更沉。母亲说

    手术费要八千

    时,正在用鲮鱼罐头装腌芥菜,盖子

    咔嗒

    扣紧的声音,像给命运上了把生锈的锁。我看见她藏在米缸底的红绸带

    ——

    那是猪肉荣提亲时送的,边角绣着

    早生贵子,和父亲当年给她的头绳一个花色。

    阿强的扳手悬在半空,盯着客人摩托车上的进口火花塞。油箱盖反射出他发青的眼圈

    ——

    昨夜帮阿珍弟弟补习拼音,用齿轮在草稿纸画了整页的

    a

    和

    o。这个拆下来能卖三百。

    老板的

    BP

    机在腰间震动,他压低声音,客人去香港探亲,半个月后才取车。

    金属碰撞声在狭小的铺子里格外刺耳。阿强的指尖划过火花塞螺纹,想起阿珍母亲在医院说的

    阿强啊,你这样漂,阿珍怎么有个稳当窝。海鸥纹身随着呼吸起伏,他突然扯下火花塞,塞进工装裤口袋

    ——

    那里还躺着前天阿珍塞的鱼鳞书签,背面新写了句:如果齿轮能换作药片,我愿磨平所有齿纹。

    消毒水气味渗进阿珍的鱼腥味围裙。母亲床头的搪瓷缸里,泡着猪肉荣送的高丽参,红参须在水里晃荡,像极了阿强焊接时的火花。傻妹,猪肉荣有间砖房,骑摩托到菜市场只要十分钟……

    话没说完,监护仪突然发出蜂鸣,护士推进来的氧气瓶,阀门旋钮是齿轮形状的。

    她逃出病房时撞翻了清洁车,拖布上的污水渗进鞋底,想起昨夜在汽修铺看见的场景:阿强趴在地上修本田王,后背的海鸥纹身被机油染成黑色,像只溺毙在油污里的鸟。裤袋里的

    BP

    机震动,显示

    速来铺头,字体在雨幕里模糊成齿轮的轮廓。

    火花塞卖了四百五,港币。老板发现时,扳手砸在我手背的瞬间,我想起七岁那年偷摘邻居的黄皮果,被父亲用皮带抽时,也是这种火辣辣的麻木。血滴在瓷砖上,汇成的形状像极了阿珍唇上的疤痕

    ——

    原来疼痛真的会让人看见想念的人。

    暴雨砸在城中村的晾衣绳上,阿珍蹲在鱼摊前的砖堆旁,火柴划亮的瞬间,《挪威的森林》的封面卷曲成灰。纸页间掉出的录像厅票根、齿轮手链的备用鱼线、还有没写完的信

    ——我宁愿做塑料袋,和你一起被吹走,墨迹在火光里蜷曲,像条被烤焦的秋刀鱼。

    做乜嘢(干什么)!

    阿强的摩托车在泥水里打滑,车筐里的齿轮玫瑰摔在火堆旁,金属片被烧得发红。他想抢那本快烧完的书,却被她推开

    ——

    左唇的疤痕在火光下格外刺眼,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你妈收了猪肉荣的金戒指!

    她突然尖叫,手里的火柴盒摔进泥坑,佢(她)说你这种人,连罐头都买不起!

    汽修铺老板的摩托车被车主开走时,阿强正趴在阿珍家的木楼梯上。雨水从瓦缝滴进他眼睛,模糊看见墙上贴着的:弟弟的满分试卷、母亲的卖鱼许可证、还有他送的齿轮吊灯

    ——

    此刻全被雨水泡得发皱。车主发动引擎的声音,像极了那年台风天,他第一次载阿珍去医院时的轰鸣。

    阿珍躲在门后,听着母亲和猪肉荣在厨房商量婚期。铝锅烧开水的声音里,混着远处汽修铺传来的砸门声

    ——

    是老板在骂

    死仆街,偷零件害我赔客人工钱。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鲮鱼罐头,盖子上的生产日期是

    1994.5.20,和阿强刻在齿轮项链上的

    飞机与流星相遇日

    只差三天。

    【现实的重锤】

    阿强的工具箱被老板没收,只剩底层的顾城诗集,扉页的

    塑料袋在等一场台风

    被撕去半角,露出底下的

    好让我抓住你的衣角;

    鱼摊的齿轮吊灯被母亲摘下,换成猪肉荣送的红灯笼,摇曳的光影里,阿珍看见自己的影子被切成无数个齿轮形状;

    暴雨夜,阿强蹲在纺织厂天台,用唾液粘补摔碎的望远镜,镜筒内侧的

    给不敢抬头看天的人

    已经模糊,像他逐渐熄灭的烟头。

    阿珍捡起火堆里的残页,信纸边缘写着半句:其实我早就知道,工厂的火光不是流星,是你每次看我时,眼睛里藏着的……

    后面被烧成焦黑,像命运掐断的告白。她把残页塞进鲮鱼罐头,和母亲的金戒指放在一起,金属碰撞声里,听见阿强在巷口咳了三声

    ——

    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现在却比汽笛更刺耳。

    台风终于登陆,铁皮顶棚被掀飞的瞬间,阿珍看见阿强的摩托车停在街角,车筐里空荡荡的

    ——

    连那朵金属玫瑰都没了。她突然想起第一章那个雨夜,他车筐里的齿轮玫瑰勾住她的塑料袋,原来从那时起,命运就用齿轮和鱼鳞,织了张谁也逃不掉的网。

    【第六章:最后一次夜班车】

    1994

    年

    6

    月

    20

    日,晚十一点。城中村的路灯裹着水汽,309

    路末班车的尾灯在巷口一闪而过,站牌上的

    纺织厂

    三个字缺了

    纺

    字旁,像根断了的鱼刺。阿珍穿着母亲连夜赶制的红布鞋,鞋跟踩着水洼,倒映出她颈间未摘下的齿轮项链

    ——

    链条扣已经生锈,却怎么也解不开。

    阿强的摩托车停在梧桐树影里,车把上没了金属玫瑰,只剩半截刹车线在风里晃荡。他递过生锈的饼干盒时,指腹擦过她手腕的齿轮手链:里面系(是)摩托车后视镜碎片,碎玻璃映得出人脸嘅(的)。

    铁皮盒盖上印着褪色的

    金鸡饼干

    图案,边角还粘着她去年塞进车筐的鱼鳞

    ——

    晒干的银鳞嵌在锈迹里,像颗永远落不了的星。

    饼干盒的铁锈味钻进鼻腔,混着他身上的跌打酒气息。昨晚帮母亲收拾嫁妆时,发现她把阿强送的齿轮吊灯藏在床底,灯罩上还留着机油手印。红布鞋的鞋带是猪肉荣买的,比阿强用刹车线编的手链粗三倍,却绑得脚踝生疼。

    阿珍掀开盒盖,玻璃碎片拼出半张侧脸

    ——

    左唇的疤痕被碎光切成菱形,像极了第三章在天台捡到的齿轮残片。阿强的倒影在另一块碎片里,海鸥纹身被车灯拉长成一道模糊的灰影:你睇(看),碎镜都能拼图,人点解(为什么)要分

    他的声音比公交站的广播还轻,尾音被雨吃掉半截。

    她没说话,只是从帆布包里掏出那本烧剩的《挪威的森林》——

    封面已焦黑,内页用鱼线重新缝过,夹着片完整的鱼鳞书签。榕树下的泥土还带着白日的暑气,铁锹挖下去时,碰到阿强常抽的

    椰树

    烟头,海绵滤嘴泡得发胀,像朵腐烂的花。

    埋咗(埋了)也好。

    阿强蹲下来帮她填土,指甲缝里的机油渗进泥土,反正书里的森林,都系(是)用齿轮和鱼鳞搭嘅(的)。

    他突然笑了,指腹蹭过她手背的胶水疤痕,你教我写嘅(的)‘阿珍’两个字,我刻在摩托车龙头了,以后转弯,龙头会替我喊你。

    末班公交的喇叭在巷口响起,阿珍的红盖头边角被风掀起,露出左唇的疤痕。阿强伸手想替她压好,指尖却划过她湿润的眼角

    ——

    咸涩的泪混着雨水,滴在他手背上的海鸥纹身上,像海鸟终于落在了潮湿的陆地。

    傻妹,你颈链还戴着齿轮。

    他喉结滚动,视线掠过她锁骨下方的红痕

    ——

    那是昨夜收拾行李时,被铁衣架刮伤的,猪肉荣知唔知(知道吗),你戴住(戴着)我送嘅(的)定情信物嫁畀(嫁给)佢

    公交车的远光灯扫过站台,阿珍的红布鞋碾过地上的金属玫瑰花瓣

    ——

    不知谁把废齿轮敲成了花瓣形状,散落在水洼里,像被踩碎的星光。她突然把饼干盒塞回他怀里,转身时,齿轮项链的挂钩勾住他的袖口,扯下枚纽扣,掉进了排水道。

    纽扣是她去年帮我缝的,用的是鱼摊遮阳布的边角料,齿轮图案还没绣完。看着她跑向公交车的背影,红盖头在雨里飘成片破塑料袋,突然想起第二章在医院,她弟弟喊她

    姐姐别哭

    时,睫毛上的水珠也系(是)这样往下掉。原来真正的告别,系(是)连句

    再见

    都要被雨水冲走。

    【阿珍在公交车最后一排坐下,饼干盒搁在膝头,后视镜碎片映出窗外的阿强

    ——

    他正弯腰捡她遗落的鱼鳞书签,雨衣下摆浸在泥水里;

    阿强把《挪威的森林》埋进榕树根时,发现泥土里还藏着她去年掉的蝴蝶发卡,塑料翅膀断了一只,像极了他纹身里那只褪色的海鸥;

    凌晨三点,环卫工的竹扫帚扫过公交站台,金属玫瑰花瓣混着烟头、鱼鳞、碎玻璃,被收进写着

    城市美容师

    的蛇皮袋,袋口的绳结是阿强常用的刹车线编法。】

    公交车碾过水洼的声音里,阿珍摸出藏在红布鞋里的纸条

    ——

    是阿强刚才塞的,用齿轮油污画着:两个人骑着摩托,车轮碾过无数个

    8

    字,天空飘着塑料袋做的云。背面写着:如果台风再来,我会在纺织厂天台等,等塑料袋接住所有碎掉的星光。

    远处机场的跑道灯亮起,阿强望着夜航班机的红光划过天际,突然哼起那首没写完的《阿珍爱上了阿强》,跑调的旋律混着雨声:虽然说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纽扣,齿轮图案的线头还挂着她的体温,像句没说出口的

    别走。

    公交站的灯次第熄灭,只剩阿强的摩托车尾灯亮着,像颗不会坠落的小星球。他不知道,此刻阿珍的红盖头下,正别着他去年送的齿轮发卡

    ——

    铁锈蹭红了她的鬓角,像朵开错季节的玫瑰。

    【第七章:二十年后的鱼鳞】

    2014

    年

    11

    月,南方的冬天带着潮湿的冷。生锈的

    拆

    字喷在骑楼墙上,红漆滴在褪色的

    周记大排档

    招牌上,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阿珍蹲在瓦砾堆里,老花镜滑到鼻尖,指尖扒开混着水泥碎的瓷砖

    ——

    那里曾埋着她的《挪威的森林》,还有阿强的椰树烟头。

    孙子的遥控齿轮玩具在身后

    咔嗒咔嗒

    响,塑料齿轮片撞在碎瓷片上,让她想起

    1993

    年那个雨夜,阿强车筐里的金属玫瑰勾住她的塑料袋。帆布包里的饼干盒硌着膝盖,铁锈味混着拆迁粉尘,突然在某块预制板下,露出半截生锈的铁皮

    ——

    是当年装鲮鱼罐头的盒子,盖子内侧还粘着片银鳞。

    指甲缝里嵌着的水泥比当年的鱼鳞更难抠。离婚时没带走的齿轮项链,此刻正戴在颈间,链条被儿子磨亮过三次,却依然留着

    1994

    年台风天的凹痕。榕树的残根缠着半截刹车线,灰扑扑的,像极了阿强当年编手链时的样子。

    铁锈剥落的瞬间,饼干盒里的后视镜碎片割破阿珍的指尖。血珠滴在玻璃上,晕开二十年前的雨夜

    ——

    那时她穿着红布鞋,在末班公交站接过这个盒子,碎片里的侧脸还带着未干的泪。更底层躺着片完整的鱼鳞,背面用蓝笔写的

    咸鱼也想追上齿轮

    已褪色,却在阳光折射下,映出当年鱼摊的齿轮吊灯。

    奶奶,这是什么

    孙子捡起块变形的齿轮片,塑料玩具的齿轮正好能卡住它。阿珍突然想起,儿子小时候总问

    为什么妈妈的项链是齿轮,她只说

    那是外婆卖鱼时攒的宝贝。此刻拆迁队的推土机碾过远处的汽修铺废墟,她才惊觉,原来有些秘密,比水泥地更难风化。

    阿强的汽修厂挂着

    强记进口摩托

    的招牌,海鸥纹身被肚腩挤得变形,却仍固执地朝着袖口方向展翅。留洋回来的儿子举着手机,外放《刺客伍六七》插曲:阿珍爱上了阿强,在一个没有星星的晚上

    ——

    熟悉的旋律让他扳手突然滑落,砸在脚边的齿轮堆上。

    爸,这歌现在好火,00

    后都在翻跳。

    儿子的运动鞋碾过地上的旧零件,踢到个生锈的饼干盒

    ——

    那是阿强藏在工具箱最底层的,里面躺着半张《挪威的森林》残页,还有片染着指甲油的鱼鳞。他盯着手机里的动画画面,突然看见主角戴的齿轮项链,和自己小时候在母亲遗物里见过的一模一样。

    机油滴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动画里的齿轮项链。二十年前埋在榕树下的书,应该早就被混凝土封死了吧当年刻在摩托车龙头的

    阿珍

    二字,在第三年卖掉旧车时被磨掉了,却永远刻在了右手无名指的茧里

    ——

    那是握车把时,指尖正对的位置。

    【阿珍在废墟里找到半片齿轮吊灯的残片,缺口处的焊点像极了阿强当年的手艺,她突然想起第五章焚烧书时,他眼里倒映的火光;

    阿强翻开儿子手机里的短视频,看见穿汉服的女孩在天台上放塑料袋做的

    流星,背景音是五条人翻唱的《阿珍爱上了阿强》,鼓点敲得他胸口发闷;

    拆迁队的工人挖出个铁盒,里面装着风干的玫瑰花瓣(齿轮形状)和半截顾城诗集,扉页

    塑料袋在等一场台风

    的字迹,被雨水泡得像流泪的脸。】

    暮色漫进拆迁工地时,阿珍攥着后视镜碎片往出口走,红围巾角扫过堆成小山的瓷砖碎。阿强的电动车停在警戒线外,耳机里循环着五条人的

    流星也划破那夜空,突然看见前方有个身影

    ——

    颈间的齿轮项链在暮色里闪了下,像

    1994

    年台风夜,汽修铺漏雨的塑料袋接住的那滴月光。

    阿姨,借过。

    他下意识侧身,电动车筐里的齿轮零件叮当作响。阿珍抬头时,只看见个微胖的中年男人,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海鸥纹身。她张了张嘴,想说

    你的纹身和我认识的人很像,却听见孙子在远处喊:奶奶,回家看《乐夏》!五条人唱你喜欢的那首歌!

    推土机碾过最后一段骑楼时,阿珍的后视镜碎片掉进砖缝,恰好映出半张布满皱纹的脸

    ——

    左唇的疤痕淡得像片即将融化的霜。阿强的耳机里,歌声突然卡顿,他摸出烟盒,里面掉出张泛黄的纸条:1994.6.20

    末班车开走后,我在站牌画了

    108

    个齿轮,笔迹早已模糊,却在拆迁工地的扬尘里,幻化成当年那个在鱼摊数鱼鳞的姑娘。

    收工的汽笛从远处新建成的写字楼传来,惊飞了蹲在废墟上的麻雀。阿珍的孙子举着齿轮玩具跑过来,塑料齿轮卡进地上的金属残片,发出

    嗒

    的轻响

    ——

    像二十年前,阿强给鱼摊焊挡板时,火星溅在搪瓷盆上的声音。

    【尾声:塑料袋与永不到来的台风】

    2035

    年春分,阿珍的床头摆着台老式收音机,调频杂音里漏出《阿珍爱上了阿强》的片段。她摩挲着褪色的齿轮项链,金属扣硌着掌纹

    ——

    那是阿强用刹车线编的第一版,链条上的凹痕恰好吻合她掌心的茧,像命运提前打好的绳结。

    护工小敏举着平板凑近:阿姨,您看这个拆迁纪录片。

    屏幕里,推土机碾过最后一片城中村,穿花衬衫的拆迁队长弯腰捡起个生锈的饼干盒,盒盖上

    金鸡饼干

    的图案让阿珍的瞳孔骤然收缩

    ——

    盒角嵌着片银鳞,背面蓝笔写的

    咸鱼

    二字,在镜头特写里洇成泪滴形状。

    鱼鳞的反光刺得眼睛发疼。原来二十年前埋在榕树下的,不只是《挪威的森林》,还有阿强偷偷放进去的、刻着

    1993.4.25

    初遇

    的齿轮片。此刻养老院的阳光太干净,不像当年夜市的灯光,总混着鱼鳞和机油的味道。我数着项链上的齿轮,突然明白,他从来不是我的白月光,而是我在淤泥里亲手捞起的、会发光的齿轮。

    阿强坐在轮椅上,盯着手机里的老照片:1994

    年台风夜,阿珍在汽修铺用塑料袋接漏雨,她的工牌别针在他胸口划出红痕,像朵即时开放的玫瑰。儿子说遗址公园要建

    打工文学纪念馆,征集老物件时,他捐出了那把掉漆的木吉他,琴弦上还缠着半片鱼鳞

    ——

    现在陈列在展柜里,旁边配文:未完成的情歌,是青春最锋利的齿轮。

    爸,您看谁来了。

    儿子的声音惊飞了栖在遗址围墙上的麻雀。阿珍由护工推着轮椅转过拐角,颈间的齿轮项链在春风里晃了晃。他下意识去摸右腕的海鸥纹身,才想起皮肤早已松弛,纹身褪色成浅灰的云,却仍朝着她的方向凝聚。

    两人的轮椅在生锈的

    阿辉摩托修理

    招牌残片前停下。阿珍的指尖悬在他手背上方,像

    1993

    年雨夜那次本能的退缩

    ——

    但这次,她触到了真实的温度,带着老年斑的皮肤下,脉搏跳动的节奏,竟和当年在天台听他弹吉他时一模一样。

    你的齿轮项链……

    还戴着。

    阿强的声音像生锈的链条,每字都带着卡顿。他看见她左唇的疤痕已被皱纹淡化,却在阳光侧照下,重新显影成

    19

    岁那年在鱼摊捡到的、会呼吸的鱼鳞。

    阿珍没说话,只是从帆布包掏出饼干盒

    ——

    盒盖内侧贴着张纸条,是她昨晚凭记忆补写的:我宁愿做塑料袋,和你一起被吹走。二十年前焚烧时的焦痕,此刻在遗址的风里,竟与他工具箱里那张未寄出的、画满齿轮与鱼的速写,严丝合缝。

    【展柜里的木吉他突然

    自动

    播放《阿珍爱上了阿强》的跑调旋律,其实是遗址公园的音响在试音,却让参观的中学生们红了眼眶;

    阿珍的帆布包掉出片新捡的鱼鳞,银鳞映着阿强轮椅上的齿轮挂件,像极了

    1994

    年他们在录像厅勾住的小拇指,在时光里打了个永远解不开的结;

    养老院的收音机终于调准频道,传来五条人最新的采访:那个年代的爱情,是用废零件拼出来的星星,哪怕生锈,也是自己亲手磨亮的。】

    夕阳漫过遗址的铁皮顶棚,阿强从口袋摸出个信封

    ——

    边角磨得发亮,是

    1994

    年阿珍焚烧《挪威的森林》时,他抢出的残页。纸上的半句

    眼睛里藏着的,此刻被他用齿轮油污补全:是我在流水线重复动作时,唯一敢抬头看的星空。

    他想把信封塞进她手里,却被轮椅的扶手挡住。护工推着阿珍走向暮色,她的红围巾角扫过他的轮椅,像

    1994

    年台风夜,她转身时被扯下的那截刹车线,在时光里轻轻晃了晃。

    遗址的探照灯突然亮起,照亮围墙上的涂鸦:青年骑着摩托,后座的姑娘举着齿轮玫瑰,背景是工厂烟囱的火光与夜航班机的红光。阿强望着涂鸦里两人交叠的影子,终于明白

    ——

    所谓白月光,从来不是记忆里完美的爱人,而是在最困顿的岁月里,彼此眼中那个,敢用塑料袋接住星光的、永不妥协的自己。

    收工的哨声从远处写字楼传来,惊飞了蹲在齿轮雕塑上的麻雀。阿珍摸着项链上的凹痕,想起阿强曾说

    齿轮的缺口是为了记住咬合的瞬间。原来他们穷尽一生追逐的,不是流星,而是那个在彼此瞳孔里,永远年轻的、相信

    咸鱼会发光

    的自己。

    当养老院的暖气取代了台风天的漏雨塑料袋,当智能手表遮住了手腕的齿轮手链,他们终于懂得:白月光的本质,是我们在爱里投射的、那个未被现实磨平齿纹的自我。就像阿强车筐里的金属玫瑰,阿珍鱼摊的齿轮吊灯,永远在记忆的夜市里,闪着只有彼此能看见的、对抗虚无的光。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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