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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910年冬,逢秋救我一命。

    1913年春,我助她逃出牢笼。

    01

    被逢秋捡到的那天正是初冬夜晚,天下着雪。

    那时,不远处的巷子里还热闹非凡。

    十岁的我正好躺在巷子角落瑟瑟发抖,浑身除了一件破袄子和棉裤,没有其他保暖的东西。

    好冷……好冷

    我已经饿了两天两夜,尽可能地把自己缩成一团,但还是感到热意渐渐流失。

    当我以为会死在这一晚时,旁边一条轿子从巷边经过,过会儿又慢慢倒退回来。

    恍然间,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说:婶,那路边有个小乞儿去看看去吧。

    可……要是回堂子晚了,胡姨会生气的。

    去看看去吧,胡姨那里我来担着。

    一个婶把我抱起来,摸摸我的额头,这孩发烧了,烫得惊人!快点回去!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

    我心一惊,连忙摸摸自己身上,身上的破烂蓝布衣换成厚实的棉袄。

    果然衣服被换了!

    我慌张地起身,却又因浑身无力摔倒在床上。

    诶,你干什么快回去躺下……

    一个约莫五十岁的妇人忙把我拦住,看清我戒备的神色,忙低声对我说:没事啊,丫头。

    她的眼神里带有怜悯,摸了摸我狗啃似的枯发。

    料是知道一个在外流浪的女孩只得把头发剪短伪装男孩保护自己。

    谢谢……我从干哑的喉咙里吐出几个字来。

    她哈哈一笑,你谢做我啥子你要谢,就谢谢逢秋。

    逢秋,过来。

    我朝门口望去,逢秋竟然是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女孩。

    逢秋身穿干净的偏灰黑色的夹衣裤,头发梳成刘海剪刀式,耳朵上戴着翠绿耳环,端着一碗糖鸡蛋朝我走来。

    我张着嘴像个傻子似的看着她:这个女孩皮肤白净,又气质如此沉稳,像极我在大街上流浪时看到的那些富家小姐。

    逢秋递给我一张手绢。

    我接过擦掉,脸有些发烫,自卑地低下头:原本沾满补丁的衣服已经换下,就连我那原本长满冻疮的脚此时已经被小心地清洁处理好。

    逢秋没有在意我,只是很郑重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

    我摇摇头:我姓北,没有名。他们一般……叫我四丫。

    他们说贱命好养活,而我排行第四。你爹娘和兄弟姐妹呢

    我上头三个姐姐,都夭折。母亲因为旱灾死了,那边义和团又打过来。父亲带着我来上海逃难。

    而那一天早晨,一起卖报的几个乞儿帮我把父亲的尸体正用草席裹着放在河边。

    说是河,其实也是一条臭水沟,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垃圾、死狗、死老鼠和一些麻袋包裹着的婴儿尸体。

    要是夏天,更是长满蚊子,散发阵阵恶臭。

    平时这个地方,连附近的乞丐拾荒都不会来。

    我记得父亲当时带我逃到上海时,是为了躲避老家的旱灾和战乱。

    他说,要是能够攒钱在这里当个车夫也好。

    但很快残酷的现实就戳破父亲的幻想:

    一个不识字、空有一身力气的农家汉子,是很难在上海讨生活的。

    除了父亲去码头拉货,我有时候会去街上接点送报的活,但那也只是勉强维持温饱。

    衣服买不了,吃的也只是些水煮萝卜。

    有时候,连房租都付不起,只能和房东一拖再拖。

    而就在一个周前,父亲突然病倒,他的身体急速地衰败下去。

    等他咽气后,我也被房东赶出来,无处可去。

    02

    我喝掉最后一口甜水,又小心翼翼地用舌头细细舔过碗的边缘。

    逢秋看着我,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你吃完就赶紧走吧,这儿你不能待久了。这里……不好。我就说你来替我父母探望我的,是我表弟。那门口守门的杜二认识我,会帮我糊弄过去的。

    我点点头。

    那个阿婶姓袁,我喊她袁婶,我躲在袁婶的屋子里两天两夜,一有人来我就往衣柜里钻。

    这里宽敞豪华,住着许多女人,白天安静,到了夜晚热闹起来,敲锣打鼓的,但确实比我在外头流浪好。

    但我母亲生前说过,穷人也是要有骨气的。

    这一天准备走的时候,我问袁姨:逢秋是哪家的小姐我长大后来报答你们。

    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在外面生存下来,但是逢秋待我好,我要报答她。

    袁婶没有说话,只是摸摸我的小脸,咕噜过去:这个世道,都是可怜人。

    走的这天,逢秋让我朝后门那里跟着车夫绕出去,她悄悄塞给我一个小荷包,一个半大的麻子少年正准备打开门,后面却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叫:哎哟,我就说这几天怎么少东西了原来你们带着小偷过来老

    少年听这话,脸色立马泛白,习惯性跪在地上:胡姨,不是!这个是逢秋的表弟来探望她!

    我转过头,看见一名年近四十的女人摇摇晃晃走过来。她身姿绰约,尽管也只是穿着黑布鞋,却走得像一只展翅而飞的蝶。

    她明明眼带笑意,但周围的人都怕她。

    我只觉得这个女人好像我死在旱灾里的妈妈。

    尤其是逢秋,我亲眼看见她身子略微僵硬,手指捏得泛白。

    那个女人走近捏着我的下巴:表弟我看这还是个丫头怎么随随便便就带人进来逢秋,我说你这几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逢秋低着头,非常恭敬地说:胡妈,这是我家亲戚,替我父母来探望我的。

    杜二也连连点头。

    那个叫胡妈的女人放开我的下巴,又来回打量我不合身的衣裳,凑近来问我:是这样吗说谎要进巡捕房的哈……

    我猛地抱住这个女人,带着哭腔吼得撕心裂肺:妈!妈!我好想你,你走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丢下我

    记得妈妈饿死前,父亲带着我去看她。她一贯不喜欢我,因为生了我两天两夜才生下来,却还是个丫头。但是她还是说:要活下去。

    如今一看到和妈妈相似的这个女人,我就止不住泪流。

    这下,逢秋惊呆了。

    麻子少年也愣了。

    胡妈一时被我撞得后退一步,差点维持不住表情:你……你叫我什么

    妈!我好久没看见你……我只能在梦里看见你。

    一时间,偌大的堂子就充盈着我撕心裂肺的哭声。

    ....你、你……孩子……

    这个女人被我这么紧紧抱着,脸上挂着的笑容散开,慢慢回搂过来。

    我闻到一股好闻的雪花膏味道和淡淡陈旧的苦味。

    很久后,我才知道那个味道是来自鸦片。

    03

    胡姨就是这里的老鸨,她早年是个倌人,赚钱后又跟着开了一个鸿香坊。

    和她关系稍微亲近一点的叫她胡妈。

    大部分在这里唱戏的都叫她胡姨。

    这一晚逢秋捡了个假小子。

    而假小子误把胡妈认成自己的亲娘一事,传遍整个鸿香坊。

    胡妈似乎也有些高兴,她让我和她一起住,胭脂花粉、雪花膏、金镯子、手绢.这些都往我身上送,还抱着我每晚一起睡,叫我囡囡。

    但没过几日,她就带着我去楼里一个老先生,学他拉胡琴唱了几句戏词。

    听罢,她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神色。

    我原本想问问逢秋,但是袁婶说她这几日变得尤为繁忙,局票很多,经常唱到半夜才回来,有时候嗓子都是哑的。

    啊啊啊……

    这一天,我帮着胡妈拿着烟盒路过一间屋子,看见逢秋正在里头喂着一个妇人喝药。

    这个女人面黄肌瘦,头发也快掉完,整个人

    瘦骨嶙峋。

    我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逢秋看见我,让我把烟盒放下,一起过去。

    逢秋,这是谁

    逢秋把碗放在一边,四丫,这是惜春姨。

    逢秋刚来这儿的时候,惜春姨是这个堂子里最美的女人。

    她原本是某个小官的小姐,可惜她父亲吸了鸦片把家底吸空,还欠了一屁股债,惜春就被抵了进来。

    这个女人待逢秋很好,不仅教她识字、读书,还教她英语和法文。

    但如今却成这样。

    我不敢相信我听到的,原来这个世道官家小姐也被卖了。

    哪还什么官大清都亡了……

    惜春姨喝药后愈发精神,逢秋很高兴。

    我只是感觉,这个女人像极我父亲走之前的那阵回光返照。

    两人说了好久的话,惜春姨最后说:逢秋,等你成大人前就要找个男人出去……

    她一直翻来覆去地说同一句话,直到逢秋点了头才肯罢休。

    等惜春姨睡后,逢秋小声说:你不该留在这里的,四丫。

    我:那你呢

    我原本想从这里出去后,就继续干卖报的老本行,哪怕在大街上流浪也行。

    逢秋的眼神亮晶晶的,这个时候透露出一些稚气:我不一样啊。我家只是缺钱把我抵在这里,等我父母还完债就会把我带回去。

    她听起来对自己的父母那么充满信心。

    可是杜二明明曾经说过,她父母一次也没看过她。

    我又抬眸看了下床上的惜春姨,瘦得崎岖的脸依旧能够看出当初的好颜色。她裸露在外面的手臂上却布满疮。

    到了半夜,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感到阵阵寒意。

    胡姨把我搂在怀里,像个小孩子似的拍拍我的肩。

    迷糊间,我仿佛听见一个嘶哑的女声在半夜里唱: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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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天色还未亮。

    有个人在外面敲门,胡妈,春没了。

    胡妈从床上起身,漫不经心地走出去。

    我也毫无睡意悄悄地从窗户看,两个壮汉抬着一个草席从后门离开,看着那人裸露在外面的胳膊。

    我吃惊地捂住嘴!

    下午的时候,胡姨让人把那间屋子用艾熏过,又把所有东西都扔出去。

    她带着人给我从头到尾洗漱一番,又给我换上新衣裳,扎了新辫子:四丫,从此以后,你就是小惜春。

    04

    我就这么成为惜春。

    我这才惊觉这个堂子的可怕之处: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了,名字也被人家顶了。

    迷茫、困惑,心乱如麻。

    徘徊间我正好瞧见逢秋站在门口的那棵大树下。

    在这里的上面挂着许多牌子,写着房间和姑娘的名字。

    她仔细把惜春那块牌子取下,擦了擦又放进自己随身带的荷包。

    我看到这个情景,突然有一种背叛她似的恼羞。

    我嗫嚅地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叫这个名字的……

    她摇摇头:你恐怕不知道,我其实真名也不叫逢秋……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最后那几个字她说得很坚定。

    逢秋明明才十一岁,却好像一下子就成熟许多。

    袁婶这个时候拿着逢秋成叠的局票,喊道:逢秋……该走了。

    ....

    我开启自己在鸿香坊的卖唱生涯。

    自从独自住一处后,胡姨同样派了个阿婶照顾我。阿婶姓杨,起初和我不太亲近,后来了解我的经历后才慢慢告诉一些堂子内的事情。

    杨婶说:我就是在外面到处做小工,也挣不了几个钱。外面到处都是当兵的,这个打完了,那个又来了……太后和皇帝都跑了,到处都要完蛋了。

    这个堂子里三十几个女人,只有我和逢秋年龄相近。

    闲来无事时,我就老往逢秋那里跑。

    只要没有唱戏,逢秋就会坐在那里看书,要么学些叽里咕噜我听不懂的英语。

    我那个时候因为唱戏,还认识些字,拿起她的书翻《镜花缘》《西厢记》《红楼梦》,还有些洋人的书籍。

    论梅、梅国的民主什么是民主逢秋你看这些书做什么

    逢秋放下书本,坐在我身边一句一句解释,最后她说:我到时候要离开这里,我要攒钱去其他国家学知识学文化。惜春,你知道吗!这个世界很大,那些洋人跑到我们这来欺负我们,这是不应该的!

    十二岁的逢秋站在狭窄的巷子里,显得那么意气风发。

    我和另一边的袁婶点点头。

    从那时起,我便跟着逢秋学。

    不知不觉过了三年,我和逢秋逐渐成为这里的台柱子,给胡妈赚了越来越多的钱。

    其实说是台柱子,我是有很大水分的。

    我没有那样唱戏的天赋,学东西很笨拙。

    但是胡姨不介意,她说我靠这张脸也能吃饭。

    而我和逢秋出落得越发楚楚动人。

    不少客人都在我们唱戏的时候眼神愈发充满暗示和淫邪,他们悄悄问:你们什么时候成人到时候胡妈妈来喊我们....

    让我有些害怕。

    至于逢秋,她这两年每次都失望而归。

    这些年,她的父母从来没有来看过她,问起杜二也只是说家里一切都好。

    恰逢初春,天色正晴朗。

    逢秋愈发着急,有时候半夜急得睡不着觉。

    而最近来听戏的青年人却越来越多,他们这些不再是梳着辫子头,而是剪成干净的寸头,据说是已经换皇帝。

    尔后过了几日,这些人又一边谈什么国际大事篡国革命。

    他们不像是来听戏的,倒是像来谈事情的。

    我都不懂。

    虽然我这三年去过富人的公馆,也去过法租界、英租界里的洋人别墅,有时候也是街边小巷里餐馆拉戏。

    我只看到,有钱的人大吃大喝,找人吹拉弹唱,而像我这样穷苦的百姓依旧颠沛流离。

    就连当初和我一起卖报的几个报童最后还是死的死、残的残,好一点地在街边流浪。

    逢秋听得这些听得津津有味,眼神灼灼。

    她总是留在堂里,听这些人讲什么孙先生成立中华民国

    这一天,有一个眼生的青年来了,他看起来身材高大、气宇轩昂。

    而此时的逢秋,第一次乱了一个调。

    05

    那个青年叫孟西霈,在一群谋划着革命的青年里,他总是最积极、最热情的那一个。

    我能看出他眼里闪烁着和逢秋同样的光芒。

    逢秋似乎也动心了,好几次都怔怔地看着孟西霈离开的身影。

    我不知道逢秋的异常有没有被人注意到,只能尽可能地替她遮掩。

    我很担心:因为之前听坊里也有些女子被赎身出去了,但听说后面结局大都不好。

    这一天,我将一个富家夫人赏的首饰带给逢秋,却撞见角落里孟西霈拦住逢秋:逢秋,你考虑好了吗嫁给我。

    逢秋未答,眼里闪过犹豫、迟疑。

    最后她闭了闭眼:孟先生先离开吧。

    孟西霈失落地走了。

    我躲在角落原本不打算出去,但是逢秋却已经淡淡地喊道:惜春。

    我有些紧张,脸上有些发热: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

    将那个成色极好的翡翠耳环递给逢秋时,她看也没看,直接丢在桌上。

    我犹豫良久,还是问:你要嫁给孟西霈吗

    逢秋:他说过要为我赎身后娶我,但一来他并没有当家,二来我担心之后他家看不上我。毕竟我的身份……

    她眼神由落寞转为坚定,我想期限到了就要出去。我想去为这个国家出份力……

    但事情并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简单。

    当逢秋和胡姨提出临近期限自己要回家的时候,胡姨先是推脱,逢秋,你先等着啊。

    后来逢秋也逐渐意识到不对,开始装作身体抱恙。

    一来二去,她连唱戏都没那么用心,惹得一些客人颇有意见。

    但她的对抗是徒劳的。

    胡姨拿逢秋没办法,又不能打骂这个摇钱树,便直接找到袁婶,说她偷东西!

    逢秋对着巡捕房人喊道:袁婶没有偷东西。我那些首饰她都没要!

    但是胡姨摇着扇子,懒洋洋站在一边:逢秋,袁婶什么时候才出来。

    最后她还是妥协,又开始唱戏,此后没再提过。

    我以为逢秋放弃了。

    记得初夏的一晚,我和逢秋唱完戏后被包车接送回家,她看着外面的路过的穿着校服的女学生,眼里充满了泪花。

    她喃喃道:我要跑,我要离开这里。

    你一定要给我保密!

    我郑重地点点头:好。

    就在逢秋筹谋着离开为自己赎身的时候。

    堂子一个叫淼淼的女人突然检查出怀孕,并且死活不肯打胎,也不肯透露对方姓名。

    胡姨震怒,带着人直接把她拖到堂子正中央、

    一碗打胎药下去,伴随着女人痛苦哀鸣的是胡姨的怒骂:

    我瞧见你们这些坯子最近心思活络了不少!

    不接客怎么还要为对方守身如玉

    我告诉你们,现在这个世道,你们能够在这里有一口饭吃,穿金带银,都得感激我!外面那些婆娘的生活还比不上你们。

    以为那些男人会赎身娶你做梦吧!一朝沦落风尘,一辈子都是青楼的命。洗不掉的!

    现在你们还是如花似玉,以后人老珠黄就会被赶出去!

    淼淼下身的鲜血流个不停。

    我的眼前猩红一片,再也看不见其他。

    就在我即将晕倒的时候,逢秋走过来扶住我。

    我搀扶她同样冰凉刺骨的手,两个人一起回房。

    逢秋脸色很冷:她在杀鸡儆猴,是说给我听的。

    我疑惑道:为什么

    逢秋抿着唇:孟西霈找人替我赎身,她却狮子大开口!我当时卖身钱才一百……她要三万!根本是不想我离开。

    孟西霈家里是有人做官,但并不是只手遮天,对鸨母的漫天要价也无可奈何。

    突然间,我似乎也感到小腹坠痛,鲜血洇满我的裤子,看着下体流出的血:逢秋,我害怕……

    06

    但我比逢秋小一岁,先一步来初潮。

    婶说:这是象征女子成人。

    胡姨很快知道这件事,她不让我去唱戏,反而让我静养一个周。

    其实这些年胡姨待我挺好,我记得去年有次我发烧快死了,是胡姨整夜不睡守在我旁边,一边拍我的背,一边叫我:囡囡。

    但,我却始终有种说不出的害怕。

    这一日,我照例去胡姨房里按摩腿。

    妈。

    红木桌上摆着鸦片烟盘,胡妈眯着眼倚在床上靠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吸着大烟枪,慵懒地说:张老爷的太太最近也着急,准备娶个小的进去冲洗。

    那个男人约莫五十,中等身材

    胡妈有很多个相好,这巡捕房的男人正好是她其中一个。

    我坐在胡妈床边,静静听着两个人说话:

    那就这个月送下去哇。你这干闺女听说成人了

    她唱功不行,但是模样好以后还能给我挣钱回来。逢秋倒是机灵,可是不安分。

    胡姨突然开口来一句:

    惜春,上次张太太送的首饰,逢秋喜欢吗

    她喜欢。

    那你喜欢吗

    下一秒,灼热的烟枪朝我靠近,那热气贴在我脸上。

    我平息凝神,生怕稍有不慎,它就烫到我:妈,我不喜欢。我有你送给我的东西。

    胡姨朝我吐了一口烟,陈旧苦味扑鼻而来。

    逢秋这个月底就要送去张家做七房姨太了。

    我才意识到为什么那个富家太太让我送首饰给逢秋。

    但是张老爷已经年近七十,而且听说有瘆人的癖好……

    其实大奶奶也挺喜欢你的,惜春。如果逢秋不在,那就是你去!

    我猛地抬头!

    胡姨不似开玩笑,而身边那个男人也打量着我。

    我叽里咕噜地吐不出几个字来,笨拙地说:我……我跟着妈。

    胡姨吸完烟,懒洋洋地靠在后面,你这个傻囡……跟着妈吧,我会为你打算的。

    伺候完胡姨吸完烟,我就魂不守舍地出门。

    婶子拿着局票,说这次要去租界里的某户人家唱戏,让我提前准备好。

    而这次是麻子少年杜二陪在我的包车旁。

    我俩这些年因为逢秋,逐渐熟悉起来,两人关系不错。

    见我似乎脸色身体很差,杜二回程的时候特意绕去点心铺,说是要去给我买点心。

    分别时,杜二塞给我一封信:孟少要走了,这是给逢秋的,请你转交她。

    07

    思考良久,回去后我径直把信递交给逢秋。

    逢秋正在整理箱子,闻言后不可置信地接过信。

    她立刻拆开信,上面写孟西霈会和其他革命人士一起月底会去日本。

    我感觉她眼里有亮光闪过,逢秋抱住我:谢谢你,惜春。

    逢秋,你想办法走吧。张家……张家要纳你当七房姨太。

    她皱着眉:惜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跑

    我先是一阵巨大的狂喜,但很快又清醒过来。

    我摇摇头:外面没有人等我,我出去后也不知道干什么

    。但是你不一样。逢秋,你要出去!你要去见到你希望看到的那个世界!

    逢秋一个人离开已经是很冒险!

    加上我,只会成为她的负担。

    就在我们向往美好的未来时,逢秋计划许久的逃跑却还是毁于一旦。

    那天,逢秋像往常一样接到局票后出门唱戏,但是回程上厕所的时候就据说失踪。

    胡姨气得头晕,赶紧把堂里人都叫出来,一一询问情况。

    至于和逢秋亲近的袁婶和杜二,更是直接先被打二十个大板。

    两个人面朝地,趴在地上,杜二的腿被打得变形,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扭曲着。

    我在一边紧张地发抖,只期望逢秋能够跑得远远的。

    但到半夜,一身男装打扮的逢秋却还是被巡捕房的人抓回来。

    领头的正是胡姨的相好,那个中年男人!

    贱骨头,给你吃给你穿想着跑,没门!

    你就是个白眼狼。我告诉你,这辈子别想逃。

    胡姨很生气,但是又不想留下疤痕,直接让人把逢秋按在水里,等她接近窒息后又拉起来。

    几番下来,逢秋已经出不了多少气。

    但她还是不肯投降:我不会留下来的!我死也、死也要在外面!

    这下,胡姨怒极反笑,从她相好手里掏出一把枪:我成全你!

    我大脑一片空白,一下冲出去把枪推开。

    我抱着湿漉漉的逢秋:妈!不要杀逢秋。

    这是胡姨第一次甩我耳光!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几乎一下就肿了起来。

    她盯着我和逢秋:你们讲什么姐妹情深哈哈哈哈。

    就在这个时候,麻子脸少年微微睁开眼,半死不活地吐出一句:你,就是你告的密!

    我浑身冰凉,张了张嘴解释道:不,不是的。逢秋,你相信我!

    离我远点

    逢、逢秋!

    ....

    袁婶、杜二被赶出去,逢秋被关禁闭,几个护卫白天黑夜轮流监视着。

    整个鸿香坊的看守也变得严密起来,除了出去唱戏的姑娘们,连一只蚊子也飞不出去。

    这一日,我去法租界里某个大使路易那里唱戏。

    路易大使对我态度鄙夷,但大使夫人玛尔戈很喜欢我。

    她怜悯我小小年纪就无父无母,唱戏为生,有的时候会多留我一段时间,喝下午茶。

    她递给我一块精致的点心:你们国家太混乱!不知道什么时候人民才能自由Liberty,春,我的缪斯,你懂吗

    我突然意识到好奇怪:

    英、法租界门口大大咧咧地写着中国人与狗不得入内。

    这群洋人跑到我们国家土地上作威作福,却还居高临下地指点。

    但是玛尔戈夫人不一样,于是我用同样蹩脚的英语回答,里被踢福瑞等

    她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说,逢秋曾经教过我一句话,人生而自由。

    08

    我一向糊涂,却在这个时候理解到这是一个好的时机。

    我把逢秋的事情向玛尔戈讲述,最后吞吞吐吐地用英语介绍道:如果你认识她之后,一定会很喜欢她的。

    玛尔戈时不时道:棒极了!聪明的女孩

    听到逢秋被关起来后,她沉默良久。

    她欣慰似地摸摸我的头:但是在中国,我和路易只能够负责租界内部的国民。而且路易就要卸任,之后会去安南。抱歉。但是据我所知,最近许多革命党人士逃到英租界、法租界。

    我提议道:夫人,那请你下周让逢秋来唱戏吧,她一定也很想见您这位美丽博学的夫人。

    玛尔戈微微一笑,眨眨眼:好。

    回到鸿香坊,我将玛尔戈夫人的话转达给胡姨:路易大使要离开中国,临走前,想要听逢秋去使馆唱戏。

    胡姨生怕我耍什么花招,再三确认过今天陪同我出去的婶子,才将信将疑地让我去见逢秋。

    密闭的房里十分寂静,只有窗户上的一丝月光洒下来。

    我想起三年前惜春姨死去的那一夜。

    胡姨早就把逢秋要接客的消息递给以往那些客人,只等她身体好转。

    短短几日,逢秋形容枯槁。

    我明明没有听到她在唱歌,却感到她像一只笼中雀在无形中哀鸣。

    我小心翼翼地在她耳边说:不是我,逢秋。

    逢秋,你相信我……

    她不理我,像一个精致的木偶。

    我断断续续地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来回说:...总之,你别放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惜春啊,你、很笨。

    我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

    逢秋眼珠转向我这边,你离我远远的,你才会安全啊……我就这样去当张家的姨太,以后也能把你捞出来。

    她像是已经认命了。

    哀从心起,我一下子扑在她身上:不!我不用你这样,逢秋。你是不一样的!

    逢秋的语气很奇怪:逢秋逢秋我其实叫阿遥……

    她记着这个名字好久,每晚都会默念一遍,生怕忘掉。

    但是没想到,真正忘掉这个女儿的却是她的父母。

    是我父母告密的。杜二带你去买点心那天是特意绕路去见逢秋的父母。

    他其实是好心带着逢秋的告别。

    但知女莫若母,这对夫妻敏锐地意识到不对。

    或许是担心胡姨的势力,又或许是担心恢复常态的生活变得破碎。

    四年里,她的父母第一次来到这里,居然是向老鸨揭发自己的女儿要逃跑。

    你留下来好好过过日子啊,认命啊。

    逢秋终于心死:他们不是不爱她,只是已经还有其他的孩子。

    09

    路易大使就要卸任,玛尔戈夫人他们月底就会乘坐轮船要离开上海。

    我说,逢秋,玛尔戈夫人会帮我买两张船票。就在唱戏当天,到时候我们逃走,先去法国,再和孟西霈汇合

    逢秋惨淡的脸上怔怔地泛起血色,这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真的!你要去更广阔的世界!这是你和我说过的呀!

    她眼神慢慢聚焦,谢谢你,惜春。

    胡姨很重视这次去路易大使的演出,只要逢秋去了,又能为鸿香坊打开更多的市场。

    为此胡姨不得不又去见了逢秋,试图软硬兼施逼她就范。

    你不去我打断你的腿!让你做最低贱的暗娼!

    哎哟,胡妈也是为你好,对吧逢秋,你瞧。孟西霈那个人没有担当,现在都不敢来见你。

    逢秋,你如果不去当张家姨太也行。可以让惜春去啊!

    逢秋,胡妈这次不骗你。如果你去给路易大使唱戏。只要不出什么岔子,我放你走。

    逢秋一直都冷笑,等听到这里,才目光正色道:你说真的

    胡妈咬咬牙:真的!

    逢秋这才答应下话好。

    从那天起,逢秋才开始出现在坊里其他人面前,开始准备去法租界的表演。

    但是胡姨并没有放下对我们的看管,甚至只要逢秋和我没有在她出现半个小时,便大发雷霆。

    出发去大使府邸那天,我小心翼翼道:胡姨,你可以在路易大使的门口附近等我们……

    胡姨浮起笑容,不经意摸摸自己的裤袋:最近不太平,胡妈所以多找些人护着你们罢了。

    她在暗示我和逢春不要轻易逃跑。

    我点点头,看着那露出来的枪头,止不住地浑身发抖:好的。

    到了大使宅子的那天,来了许多大官富豪以及上流名人,不少富家公子身边都跟着美丽多情的女人。

    我和逢秋两个只是唱戏的小丫头,除了玛尔戈夫人的重视,没有引起过多关注。

    等唱完戏,胡姨本要求我们立刻离开,但玛尔戈夫人却让我们留下待到宴会结束后再离场。

    我和逢秋借故去盥洗室换衣服,剪掉碍事的头发。

    我将那张船票递给她:这是玛尔戈夫人给我的。你换好衣服就去码头,我们分开走。

    逢秋紧张地接过那张船票:那你的呢惜春

    我气定神闲拍拍自己的胸脯:都缝在衣服口袋里,你放心。我们分开跑,分散注意力!

    逢秋:但是我们怎么躲开胡姨的监视

    就在我们换装从盥洗室窗户离开时,一群地方警察等在外面,接到不断的举报信,这里藏匿革命团体人士。

    彼时法租界在此时经历过又一轮扩界,还为此和英租界起摩擦。

    路易大使震怒,让法租界的警察来回巡逻,这些不相干的人士都赶出去。

    在胡姨派来的人被租界警察勒令离开的时候,我和逢秋从另一个狭窄的巷子逃跑。

    路线我画给你,逢秋。出了租界,就在第二条巷拐角处去找那个流浪汉!

    那个流浪汉是当年一起帮我送走父亲的乞儿。

    我在逃跑中心脏一直怦怦直跳,感到这短暂十几年的时光都浓缩在这十几分钟。

    逢秋……码头见!

    我眼睁睁看见逢秋和我分开,才开始从另一个方向跑去。

    我跑到之前父亲带我来上海时第一次租的房子,又去看父亲埋身的那条水沟。

    依旧是很肮脏、龌龊,没有什么变化。

    直到晨曦出现,我终于出现在那个码头。

    隔着老远,我看见伪装好的逢秋正满脸焦急地在等我。

    见到我时,才露出一个宽慰的笑。

    风有点大,把她的话自由、轻快地传到我耳边:惜春,你怎么才来!

    我跑过去大喊:船要开了!你先上去,我马上就来!

    逢秋上船,期待地看着我。

    我走在护栏边,脚步变慢,快速朝她挥手:再见啊!

    她的笑容逐渐凝固,猛地放下东西试图返回。

    快走!

    待看见不远处面目狰狞的胡姨时,我才往撞开人群朝另一个方向逃跑。

    嘭!

    我的心脏一阵剧痛!径直倒在地上,但身体从未如此轻快。

    我用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看到蓝天、白云以及大海。

    船启程了。

    番外(逢秋)

    在我登上船,她朝我招手那一刻。我就意识到有些不对,等看见惜春中枪时,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我自命清高、聪慧,却无意间错过那么多线索。带着惜春的祝愿,我先后到法国、英国、日本,期间一直努力学习。最后在日军侵华时回到中国,投入中国革命。上海沦陷后,我碰到逃难的胡姨,说来也奇怪,她居然给我打掩护,让我脱离日军的审问,我还遇到孟西霈,他和我说很抱歉,因为我第一次逃跑那晚他未曾出现。我摇摇头说没关系。孟西霈死在被奸细出卖,而那些年我经历过枪杀、牢狱之灾,最终还是侥幸活着。我记得离开法国时一些好友问我,‘为什么要回到那个不和平、充满战争的国家它对你并不友好’我回答说:‘因为在那个黑暗、吃人的社会,被亲情、爱情同时抛弃的一个女人却又幸运地被友情托举起来’

    惜春是旧上海我生命中绽放的唯一的花……

    ——北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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