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南的晨雾还未散尽,桑雨棠已经坐在绣架前两个时辰了。十九岁的她低垂着头,纤细的手指捏着银针在绸缎上翻飞,每一针都精准得像是丈量过千百遍。小姐,您又一夜没睡丫鬟小翠端着热茶进来,看见烛台上凝结的厚厚烛泪,忍不住皱眉。
桑雨棠抬头笑了笑,眼角一颗小小的泪痣随着她的笑容轻轻颤动:这幅比翼双飞就差最后几针了,我想今日把它完成。
阳光穿过雕花木窗,洒在她手中的绣品上。那是一对比翼鸟,羽毛绚丽得仿佛要飞出绸面,尤其是雄鸟的眼睛,用罕见的双色丝线绣成,在光下流转着生动的神采。
这鸟儿眼睛真是活灵活现,小姐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小翠凑近赞叹道。
桑雨棠轻轻抚过绣面:这是爹爹从西域带回的幻色丝,同一个角度能看到两种颜色,我存了三年才舍得用。
她话音刚落,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小翠匆匆跑出去,不一会儿又慌慌张张地冲回来:小姐!不好了!朝廷派人来咱们绣坊了!
桑雨棠手中的针一抖,险些扎到手指。她连忙放下绣品,整理了一下衣衫:怎么回事
说是北方来的大将军,为朝廷征收绣品,指明要看咱们桑家绣坊的活儿!老爷不在家,夫人让您赶紧过去。
桑雨棠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下仪容,拍了拍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挺直腰板向前院走去。桑家绣坊虽在江南小有名气,但从未接待过朝廷要员,更别说是大将军了,此次突然来了个大将军,桑雨棠的心一直吊在嗓子里。
前院里,十几个身着铠甲的士兵肃立两侧,中间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背对着门口,正在欣赏挂在墙上的绣画,一身玄色锦袍衬得肩背格外挺拔。
如此阵仗,桑雨棠心里陡升一丝胆怯,她紧握的拳头里满是汗水,步伐再慢走到拱形门洞,桑雨棠深吸口气。
民女桑雨棠,见过将军。桑雨棠福了福身,声音清亮却不失柔美。
男人转过身来,桑雨棠这才看清他的样貌——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眉间一道浅浅的疤痕非但不显狰狞,反而为他增添了几分沉稳的气质。他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六岁,与想象中粗犷的武将不同,身上带着一种儒将风范。
宁远征。他简单地自我介绍,声音低沉,听闻桑家绣艺冠绝江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的目光落在桑雨棠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向她的双手——那双手白皙修长,指尖却有着常年刺绣留下的薄茧。
桑雨棠感到脸颊微热:将军过奖了。家父外出采买丝线,若将军不嫌弃,民女可带您参观绣坊。
宁远征点头,跟着她向后院走去。经过绣房时,他忽然停下脚步,目光被绣架上的比翼双飞吸引。
这是你绣的他走近细看,眼中闪过惊艳。
桑雨棠点头:还差几针就完成了。
宁远征伸出手,却在即将碰到绣品时停住,像是怕弄脏了这精美的艺术品:这鸟儿的神韵...我在北方从未见过如此生动的绣品。
将军若喜欢,待我完成后...
不,宁远征摇头,目光深邃地看着她,这样的珍品应当留在桑家。我来是为朝廷征集绣品,但并非要夺人所爱。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纸:北方战事频繁,将士们的战袍需要绣上特定的符记以求平安。我看过许多绣坊的作品,都太过匠气。桑小姐的绣品却有种...灵性。
桑雨棠展开图纸,上面是各种复杂的军事图案和符咒纹样。她抬头,对上宁远征期待的目光:将军的意思是...
我希望桑家绣坊能专门为我的军队制作这些绣品。宁远征顿了顿,我会亲自监督质量。
桑雨棠隐约觉得这个理由有些牵强——堂堂大将军何必亲自监督绣品但她还是恭敬地应下:能为朝廷效力,是桑家的荣幸。
宁远征嘴角微微上扬:明日我会带更多样图来。桑小姐可有兴趣听这些图案背后的故事
当然。桑雨棠不假思索地回答,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补充,这对绣制出符合将军心意的作品很有帮助。
宁远征眼中的笑意更深了:那明日见。
他转身离去,玄色衣袍在晨风中翻飞,背影挺拔如松。桑雨棠站在院中,手中的图纸突然变得沉甸甸的,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预感——这位将军的到来,将彻底改变她平静的生活。
接连七日,宁远征都会在申时准时出现在桑家绣坊。
桑雨棠坐在绣架前,针线在指尖翻飞,耳朵却留意着前院的动静。当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时,她的手指微微一颤,银针在丝绸上留下一道几乎不可见的歪斜。
桑小姐。
宁远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如古琴的余韵。桑雨棠深吸一口气才转过身,看见他今日换了一身靛青色长袍,腰间配着一把短剑,剑鞘上繁复的纹路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将军。她起身行礼,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他手中的卷轴上,今日又带了新图样
"正是。"宁远征展开卷轴,是一幅复杂的星象图。北境将士相信,将生辰对应的星宿绣在衣襟内,可避刀兵之灾。
桑雨棠接过图纸,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两人同时一怔。她急忙收回手,耳根发热:这些星宿排列...似乎与寻常星图不同
你看出来了。宁远征眼中闪过赞赏,这是北疆特有的军阵星图,每个方位对应不同的阵法变化。
他靠近一步,指着图纸解释起来。桑雨棠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气,混着一丝铁锈般的冷冽,想必是常年征战留下的气息。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处有几道细小的疤痕,在讲解星图时却意外地灵活优雅。
所以这颗破军星要绣在左肩,与七杀相呼应桑雨棠问道,故意指错一处。
宁远征摇头,嘴角微扬:桑小姐是故意考我破军当在右肩,与贪狼成犄角之势。他的目光灼灼,显然看穿了她的试探。
桑雨棠抿唇一笑,转身取来丝线比对:将军对绣艺的了解,不像个武将。
我母亲是苏州绣娘。宁远征的声音忽然柔软下来,小时候常看她刺绣到深夜,为军营赶制战旗。
桑雨棠惊讶抬头,对上他罕见的温和眼神。这一刻,威严的将军仿佛卸下了铠甲,露出内里鲜为人知的一面。
难怪将军懂得水路要留白的道理。她轻声道,展示绣架上未完成的作品——一只展翅的苍鹰,羽毛根根分明,正按照宁远征前日带来的图样绣制。
宁远征凝视绣品,忽然伸手轻抚鹰眼:这一针的走向...很特别。
这叫藏魂针。桑雨棠不假思索地握住他的手指,引导他感受丝线的走向,针从背面斜穿,能让眼睛看起来更有神采...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大胆,急忙松手,却见宁远征专注地看着她,眼中没有丝毫责备,只有纯粹的好奇与欣赏,还有眼眸暗处的情愫。
桑小姐。他声音低沉,明日我要去临县巡视,三日后回来。这幅鹰图,能否等我回来再完成我想看你是怎么绣完最后一针的。
桑雨棠心跳加速,轻轻点头:好。
宁远征离去后,桑雨棠仍站在原地,指尖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窗外,几个村妇探头探脑,交头接耳的声音隐约传来。
...又是那位大将军...
...听说天天来...
...桑家女儿怕是要飞上枝头...
桑雨棠猛地关上窗户,胸口起伏。她与宁远征之间清清白白,却被流言说得如此不堪。可心底有个声音在问:真的全然无心吗
小姐!小翠急匆匆跑进来,圆脸上满是担忧,赵副将在前院大发雷霆,说咱们耽误了军务!
"我去看看……"
桑雨棠整理好衣衫快步走出,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将领正对着绣娘们怒吼。那人满脸横肉,一双三角眼凶光毕露,与宁远征的儒将风范截然不同。
这批符咒绣品本该昨日送到军营!延误军机,你们担待得起吗他挥舞着马鞭,吓得几个绣娘瑟瑟发抖。
赵副将。桑雨棠上前一步,声音虽轻却坚定,绣品昨日已完工,是贵军未来取。宁将军说好今日申时来验看。
赵铁鹰眯起眼睛打量她:你就是桑家女儿目光中的轻蔑让桑雨棠如芒在背,将军公务繁忙,哪有闲工夫天天往这小绣坊跑莫不是有人使了什么手段
赵铁鹰!
一声冷喝从门口传来。宁远征不知何时去而复返,面色阴沉如铁。赵铁鹰立刻躬身行礼:将军,属下是担心军务...
绣品延误是我的疏忽,与桑家无关。宁远征冷冷道,你越矩了。
赵铁鹰额角渗出冷汗,连声称是。宁远征不再看他,转向桑雨棠:桑小姐,打扰了。三日后我再来。
他转身离去,赵铁鹰紧随其后,临走时却回头狠狠瞪了桑雨棠一眼,那目光中的怨毒让她不寒而栗。
黄昏时分,桑雨棠坐在后院梨树下发呆。小翠端来茶点,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桑雨棠接过茶盏。
小翠咬了咬唇:小姐,那位宁将军...您可得当心啊。官家人最是无情,何况是将军那样的贵人。咱们小门小户的...
我与他只是绣品往来。桑雨棠打断她,敛下的眼皮下尽是忧虑和难以割舍的情感。
村里都传遍了,说宁将军对小姐...小翠红了脸,总之,夫人让我提醒小姐,莫要步了表小姐的后尘。
桑雨棠手一抖。表姐三年前被一个路过官员诱骗失身,最终投河自尽,这是桑家永远的痛。
我心中有数。她放下茶盏,声音有些发涩。
夜深人静,桑雨棠点亮灯烛,继续绣那只苍鹰。针线穿梭间,宁远征讲述星图时专注的侧脸不断浮现在眼前。他提到母亲时眼中的温柔,与她讨论针法时的平等相待,还有今日为她解围时的果断...
啪嗒。一滴泪落在绣面上。桑雨棠慌忙擦拭,却发现泪水恰好晕染在鹰眼处,让那眼神更添几分生动。
她忽然明白,自己的心已经像这丝线一样,不知不觉缠绕在了那人身上。
七月的雨下得邪性,天像被捅破了窟窿。桑雨棠望着窗外泼墨般的雨幕,手中针线却不停。战袍领口处,她正用金线绣着北斗七星——这是宁远征昨日送来的新图样。
小姐!小翠浑身湿透冲进来,后山溪水暴涨,绣线库房要淹了!
桑雨棠扔下绣绷就往雨里冲。库房里囤着父亲从南洋重金购得的冰蚕丝,遇水即毁。当她撞开库房木门时,浑浊的洪水已经漫过脚踝。
快搬二楼!她抱起丝匣就往木梯跑。房梁突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小翠尖叫着扯她衣袖:屋子要塌!
话音未落,一根横梁轰然砸下。桑雨棠被小翠推出门外,眼睁睁看着库房在暴雨中坍塌成废墟。
"冰蚕丝!"桑雨棠惊呼,眼睁睁看着冰蚕丝在泥水中浮沉,像一片片破碎的月光。
还有地窖...她突然想起备用丝线,转身冲向院角。洪水没过大腿,每走一步都像在拔着千斤重的泥浆,雨水砸在脸上很是生疼。
地窖铁门在洪水冲击下变形,桑雨棠用发簪拼命撬锁。当终于摸到丝线箱时,身后传来墙体开裂的巨响。浑浊的水流突然变成漩涡,将她卷向塌陷的墙洞。
宁远征...在呛水的瞬间,她竟下意识念出这个名字。
玄色身影破开雨幕时,桑雨棠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宁远征单手劈开断裂的房梁,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她的手腕。洪水冲散她的发髻,朱色发带缠绕在他铠甲鳞片上。
抱紧!他将她护在怀中,逆着水流往高处突围。桑雨棠脸颊贴着他冰凉的护心镜,听见里面传来雷鸣般的心跳。
当终于攀上老槐树时,宁远征的铠甲刮出道道血痕。他解下披风裹住瑟瑟发抖的姑娘,掌心贴着她后背渡送真气。
不要命了吗他声音发颤,扯下染血的护腕擦她脸上污泥。
桑雨棠望着淹没的绣坊,突然抓住他衣襟哽咽:那些丝线...是给将士们绣平安符的...
宁远征怔住了。少女湿透的衣衫下,露出半截未完工的战袍,金线北斗七星在雨中泛着微光。他忽然将人拥进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
平安符在这里。他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桑雨棠,你听清楚——我要的从来不是绣品,是你。
暴雨在此时诡异地停歇,月光破云而出。桑雨棠看着他眉间疤痕,那里还沾着她的泪。她忽然仰头吻上那道伤痕,尝到血与雨水的咸涩。
暴雨在此时诡异地停歇,月光破云而出。桑雨棠看着他眉间疤痕,那里还沾着她的泪。她忽然仰头吻上那道伤痕,尝到血与雨水的咸涩。
宁远征浑身剧震,呼吸骤然停滞。少女的唇瓣柔软得像初绽的花瓣,带着泪水的咸涩和雨水的清凉。他下意识收紧手臂,宽大的手掌托住她纤细的后颈,指尖陷入她湿透的青丝。
棠儿...他低哑的嗓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却在触及她颤抖的睫毛时彻底失控。原本克制的轻吻骤然加深,他俯身攫住她的唇,像沙漠旅人遇见绿洲般贪婪地汲取她的气息。
桑雨棠被他突如其来的强势惊得轻哼一声,却被他趁机撬开齿关。铁锈般的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她双腿发软,只能紧紧攥住他湿透的前襟,指尖触及他剧烈跳动的心脏。
月光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投在泥泞的地面上,宛如一幅水墨丹青。远处传来山溪奔涌的声音,却盖不住彼此急促的喘息。
宁远征终于稍稍退开,额头抵着她的,指腹轻抚她红肿的唇瓣:我心悦你。说完,他从颈间扯下玉佩塞进她手心。羊脂玉上刻着宁氏家纹,背面却有一道新鲜的裂痕——是方才救人时撞裂的。
此去北疆平叛,短则三月,长则半载。他将战袍残片系在腰间,待我归来,以这身战袍为聘,可好
桑雨棠哭着点头,将玉佩贴在胸口。忽然瞥见远处山岗上有寒光一闪,赵铁鹰持弓的身影在月光下一闪而逝。
三日后大军开拔,桑雨棠在渡口绣完战袍最后一针。宁远征当着三军将战袍穿上身,赵铁鹰突然出声:将军,战袍无甲,恐不吉利。
此甲在心。宁远征深深望了一眼泪痣盈盈的姑娘,忽然扯下肩章掷入江中,传令!凡辱桑家绣坊者,如辱本将!
战船顺流而下时,桑雨棠打开他留下的木匣。满匣幻色丝上放着张字笺:比翼当日,连理成时。她抱紧战袍余料,却不知那些用她泪水绣就的暗纹,正在北疆的月光下隐隐发亮。
桑雨棠将最后一根金线穿过针眼,对着烛火眯起眼睛。窗外秋虫唧唧,已是宁远征离去的第三十七个夜晚。她指尖轻抚战袍内衬,那里藏着用幻色丝绣的比翼鸟——只有对着月光才能看见的隐秘图案。
小姐,该歇了。小翠端来安神茶,看见桑雨棠指尖密密麻麻的针眼,心疼地叹气,宁将军看到该心疼了。
桑雨棠笑着摇头,取出个绣囊:明日你托驿使送去北疆,里头有...话音未落,院门突然被撞得巨响。
十几个火把将夜色撕得粉碎。赵铁鹰带着士兵破门而入,铁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搜!把桑家女给我带过来!赵铁鹰厉声喝道,手中马鞭狠狠抽在院中的石桌上,发出刺耳的脆响。
士兵们如狼似虎地冲进内院,很快传来器物翻倒的声响和女子的惊叫。桑雨棠还没反应前厅发生什么,两个膀大腰圆的士兵已经踹开房门,一左一右架住了她的胳膊。
放开我!你们要做什么桑雨棠挣扎着,手中的绣囊掉落在地,金线散落如流星。
少废话!士兵粗暴地拖着她往外走,绣鞋在门槛上刮破了一道口子。
前厅里,赵铁鹰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靴底碾着地上散落的绣线。见桑雨棠被押进来,他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笑意。
跪下!士兵在她膝弯处狠狠一踢。
桑雨棠闷哼一声,重重跪在青石地上。膝盖传来尖锐的疼痛,但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痛呼出声。她抬起头,正对上赵铁鹰那双如毒蛇般阴鸷的眼睛。
桑氏女接旨!他抖开一卷黄绢,查桑家绣坊私通北狄,借绣品传递军情,即刻抄没家产,押京问罪!
桑雨棠手中的绣囊啪嗒落地。父亲从内院冲出来,白发散乱:荒唐!我桑家世代忠良——
证据在此!赵铁鹰掷出一件染血的战袍,正是宁远征临行穿走的那件。他刷地抖开内衬,月光下竟显出北狄文字般的纹路。
桑雨棠浑身发冷——那是她用幻色丝绣的比翼鸟,怎会变成敌国密文
这是陷害!她扑上去抢战袍,却被赵铁鹰一把掐住下巴,宁将军知道你们这般胡作非为吗
赵铁鹰眼中闪过一丝狞笑:正是宁将军亲手呈上证据。他凑近她耳畔,声音压得极低,你以为大将军真会娶个绣娘不过玩玩罢了。
不可能!桑雨棠挣开他,怀中玉佩滑落在地,那道裂痕在月光下触目惊心。白皙的手颤巍巍拾起玉佩,紧拽在怀里。
混乱中父亲操起绣架砸向赵铁鹰:棠儿快跑!寒光一闪,绣架断成两截,老人胸口冒出剑尖。桑雨棠眼睁睁看着父亲倒在染血的绣品上,那些比翼鸟的羽毛渐渐被浸成暗红。
爹——!她尖叫着扑过去,却被士兵反剪双手。小翠哭喊着冲上来,被赵铁鹰一个耳光扇得撞上石阶,昏死过去。
桑家通敌,满门当诛。赵铁鹰踩住地上香囊,念在宁将军面上,留你一条贱命问审。他靴底碾过香囊,里面的安神药材露了出来。
桑雨棠被拖出院门时,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十九年的绣坊。士兵正将绣品投入火中,那些耗尽心血的双面绣在烈焰里蜷缩成灰。她忽然想起宁远征说此甲在心时的眼神,胃里翻涌起一阵血腥气。
押解途中,一个年轻士兵趁赵铁鹰不备,偷偷塞给她一块馍。桑雨棠认出这是常随宁远征来绣坊的亲兵。
将军根本不知情。士兵急促低语,他重伤昏迷,赵副将暂代军权。这战袍是半月前从将军身上换下的,当时明明没有这些纹路...
桑雨棠如遭雷击。她想起赵铁鹰那日折断的弓箭,想起他看宁远征时眼中闪过的嫉恨。玉佩在怀中硌得心口生疼——原来不是宁远征负心,是有人存心要拆散他们。
告诉将军...她刚开口,赵铁鹰的马鞭已呼啸而来。士兵被打得满脸是血,再不敢靠近。
过黄河时,押解队遇上暴雨。桑雨棠趁乱来到芦苇丛——宁远征说过,黄河水通着桑园镇的老槐树。若老天有眼,或许能...
想投河赵铁鹰揪住她衣领拖回来,铁链哗啦锁上她脖颈,你这样的贱婢,合该去教坊司给将士们绣战旗!
雨水混着血水流进眼睛,桑雨棠却在笑。她终于看明白——赵铁鹰对宁远征的嫉恨,对阶级的执念,编织成这张恶毒的网。但越是如此,她越要活着,活着等到真相大白那天。
京城大牢比想象中更暗。桑雨棠被扒去外衫,锁进满是血污的刑架。狱卒举着火把照她脸时,突然咦了一声。
这丫头眼熟。他扭头对同伴说,像不像那年苏丞相府赶出去的绣娘
胡扯什么,上刑!赵铁鹰踹开牢门,亲手拿起烙铁,画押认罪,少受皮肉之苦。
桑雨棠盯着烧红的铁块,突然想起宁远征教她认星图时说的话——北斗第七星叫破军,主绝处逢生。她咬破舌尖,将血水啐在供状上:桑家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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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铁按上肩胛的瞬间,皮肉发出嗤的声响,一股焦糊味顿时弥漫在牢房里。桑雨棠浑身剧颤,牙齿生生咬穿下唇,鲜血顺着下巴滴落在胸前衣襟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骨头倒硬。赵铁鹰转动烙铁,让烧红的铁块更深地陷入皮肉,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烙铁硬!
桑雨棠眼前一阵阵发黑,却死死盯着墙角那扇巴掌大的铁窗。月光透过栅栏,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痕,恰似一根银针落地的轨迹。她想起宁远征教她认星图的那个夜晚,他的手指温暖干燥,在羊皮纸上勾勒出北斗七星的轮廓。
破军星最亮的时候...她嘶哑着嗓子呢喃,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赵铁鹰竟将烙铁横向拖动,在她肩胛骨上烙出一道焦黑的沟壑。
叫啊!叫得再大声些!赵铁鹰眼中闪着病态的快意,让隔壁牢房的都听听,这就是勾引将军的下场!
桑雨棠的指甲抠进石缝,指尖磨得血肉模糊。剧痛如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却在某个瞬间突然变得遥远——她仿佛又回到了桑家绣坊的后院,宁远征指着夜空对她解释:破军星主绝处逢生,你看它虽然位列北斗之末,光芒却最是凌厉...
骨头倒硬。赵铁鹰扔下烙铁,明日送教坊司,看你能硬到几时!
深夜,桑雨棠在血泊中蠕动,摸到半截断针。这是狱卒不慎落下的,针尖还带着褐色的血锈。她将针藏进发髻,突然干呕起来——月信已迟了半月有余。
黑暗中她抚上小腹,泪珠砸在肮脏的地面上。原来命运在最黑暗处,仍给她留了一线微光。
桑雨棠蜷缩在潮湿的稻草堆上,数着从铁窗透进来的月光轮回了十三次。腹中的小生命已经会轻轻踢动,像一只幼蝶在掌心跳跃。她正用捡来的草茎练习针法,忽然听见走廊尽头传来狱卒的交谈声。
听说了吗宁大将军在漠北大捷,斩了北狄可汗的首级!
嘘——小声点!赵大人不是下令不准提这事吗
怕什么,赵大人又不在...听说宁将军中了三箭,心口那支差点要了命,现在还在鬼门关打转呢...
...太医说要是三天醒不过来,怕是...
...可惜啊,这么年轻...
桑雨棠手中的草茎啪地折断。腹中的孩子突然剧烈翻动,仿佛感应到母亲的震颤。她死死咬住手腕才没哭出声,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桑雨棠数着从铁窗透进来的月光,已经是第七次月圆。腹部的隆起再也藏不住了,她用撕碎的囚衣层层裹住,走路时不得不微微后仰来保持平衡。
吃饭了。生锈的铁门被推开,老狱卒王伯放下一个豁口的陶碗,里面飘着两片烂菜叶。他左右张望后,突然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快吃。
桑雨棠颤抖着打开,是半只烧鸡。油脂的香气让她胃部一阵痉挛,却先护住腹部:王伯,这太危险...
吃吧,你是一人吃两人补。王伯压低声音,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慈光,我老伴当年怀小子时,一顿能吃三碗饭哩。
桑雨棠眼眶一热。自从那日她在刑架上昏厥,被郎中诊出喜脉后,这个满脸褶子的老狱卒就成了她在深渊里唯一的稻草。
赵大人今日又去将军府了。王伯蹲在门口把风,声音压得极低,听说宁将军半个月前醒了过来……
桑雨棠手中的鸡骨头啪地折断。她想起黄河边亲兵的话——宁远征根本不知道她被陷害。现在他重伤未好,而害她的人却自由出入将军府,万一……
王伯,求您带句话给...话到嘴边又咽下。她想起父亲的惨死,宁远征是大将军,想要保护个平民百姓应该不难,为什么就……,突然桑雨棠不知这京城里还能信谁。
老人没注意桑雨棠的异样,他却从鞋底摸出片皱巴巴的纸:写下来,我让小孙子送去。
桑雨棠最终还是咬破手指,在纸上画了幅简图——比翼鸟折翼,幼雏困笼。这是她和宁远征在桑园镇古树下看过的风筝图案。她将染血的纸片折成方胜,忽然听见走廊传来铁靴声。
王伯一把抓过方胜塞进袖中。赵铁鹰带着寒气闯入时,老人正扯着嗓子骂:贱婢还挑食活该饿死!
滚出去。赵铁鹰踹开王伯,目光毒蛇般缠上桑雨棠的腹部,听说你怀了野种
桑雨棠护住肚子往后缩,脊背抵上湿冷的石墙。赵铁鹰突然一把扯开她裹腹的布条,隆起的弧度在单薄囚衣下暴露无遗。
宁远征的孽种。他冷笑,你以为生下孩子就能翻身铁手套掐住她下巴,大将军马上要娶苏丞相之女了,你算什么
桑雨棠瞳孔骤缩。宁远征要娶妻不,这一定是赵铁鹰的谎言。可万一...万一是真的呢腹中突然一阵抽痛,她弯下腰,冷汗浸透鬓发。
要生了赵铁鹰嫌恶地后退,真是肮脏。他转身厉喝,王老头!把这贱婢挪到死囚室,别污了好地方!
疼痛如潮水般袭来时,桑雨棠死死咬住一截木棍。王伯的老伴偷偷进来,用豁口的瓦罐烧着热水。血水一盆盆端出去,又换成一盆盆清水端进来。
姑娘,使劲啊!老太太急得直搓手,孩子卡住了!
桑雨棠眼前闪过宁远征说此甲在心时的眼神。她抓住铁链猛地发力,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后,婴儿微弱的啼哭刺破死牢的黑暗。
是个小子!老太太用破布包裹婴儿,突然脸色大变,不好,官兵来查牢了!
桑雨棠挣扎着支起身子,看见王伯慌慌张张冲进来:赵铁鹰带人来了!快把孩子——
铁靴声已到门外。桑雨棠一把扯下贴身的小衣裹住婴儿,塞进王伯老伴的菜篮里。老太太刚藏好孩子,赵铁鹰就带着太医闯了进来。
孩子呢他一把掀开染血的稻草。
桑雨棠面色惨白地躺在血泊中,声音细如游丝:死了...生下来就...
赵铁鹰狐疑地扫视牢房,突然拽起她头发:敢骗我他示意太医上前检查。
老太医把脉片刻,摇头道:血气两亏,确是小产之象。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桑雨棠才敢吐出藏在舌下的血块——那是她咬破腮帮伪装的产后呕血。王伯的老伴抹着泪从菜篮底层抱出婴儿:丫头,孩子不能留在这啊。
桑雨棠颤抖着接过婴儿。小东西皱巴巴的,却在触及母亲肌肤时奇迹般停止了哭泣。她看见孩子耳后有颗红痣,和宁远征的一模一样。
求二老...她吻着婴儿额头,泪如雨下,送去桑园镇老槐树下的李婆婆家。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安全之处。
王伯跺脚:城门查得严,怎么出得去
桑雨棠扯下束发的布条,咬破手指在上面绣起来。血珠顺着她枯瘦的指尖渗入布料,渐渐形成一幅通行令的图样。这是她曾为宁远征绣过的军令样式。
东门守将陈安...是宁将军旧部。她气若游丝,给他看这个...就说...就说...
黑暗吞噬了意识。恍惚中听见王伯的惊呼,老太太往她嘴里灌参汤的苦味,还有婴儿渐渐远去的啼哭。她梦见黄河水倒流,把玉佩冲回桑园镇,冲回那个宁远征许诺要来娶她的清晨。
再醒来时,牢房里多了架破织机。王伯说这是死囚织罪衣用的,赵铁鹰特许她戴罪劳作。
桑雨棠知道这是阴谋——让她亲手绣自己的殓衣。可她偏要绣活下去的希望。每天织机咯吱响到深夜,她将头发捻成线,混着旧衣拆出的棉纱,绣出一幅幅精巧的帕子。
这丫头绣活真好。典狱长的夫人摸着新得的绣帕爱不释手,听说从前是江南第一绣娘
渐渐地,桑雨棠的绣品换来了干净的铺盖,换来了滋补的汤药。有官太太甚至偷偷给她带绣线,只为求得一幅双面绣。她把这些线头攒起来,在囚衣内层绣了幅星图——宁远征教她的军阵星图,破军星的位置用红线绣了个小小的棠字。
冬至那日,王伯带来晴天霹雳:孩子...没送出去。老人老泪纵横,陈将军调防了,新来的东门守将是赵铁鹰的人...我老伴把孩子藏在女儿家,可昨天搜查...
桑雨棠手中的绣花针刺入掌心,血珠滴在未完成的绣品上,染红了一朵白梅。
孩子呢她声音平静得可怕。
被赵铁鹰的人带走了。王伯跪下来,他们说...说扔乱葬岗了...
桑雨棠静静地绣完最后一针,是一滴泪落在白梅上的形状。她将绣品交给王伯:麻烦您...把这个送到将军府。
王伯展开绣帕,上面是幅雪地婴戏图,角落里绣着行小字:思君如远行,日夜盼归期。
宁将军若看到...
他不会看。桑雨棠望向铁窗外的飘雪,但有人会坐不住。
果然三日后,赵铁鹰怒气冲冲闯进牢房,手里攥着那条绣帕:贱人还敢勾引!他一把火烧了绣帕,却没想到桑雨棠早绣了上百条同样的,通过官太太们流往京城各处。
最致命的一条,正静静躺在丞相府大小姐苏婉儿的妆奁盒里——那是桑雨棠用掺了头发的丝线绣的,阳光下会显出宁氏骨血四个暗字。
桑雨棠数着绣线,三百六十五根金线排列得一丝不苟——想起五年牢狱的光阴。她抬头望向铜镜,镜中人眼角已有了细纹,唯有那颗泪痣依旧鲜亮如血。
桑娘子,皇后娘娘等着看新绣样呢。小宫女在门外催促。
桑雨棠将最后一根银针别在袖口。谁能想到,当年那个死囚,如今成了宫中炙手可热的绣娘就连皇后也称赞她的绣品能让死线复活。
经过御花园时,几个新入宫的小绣娘正围着老嬷嬷听故事。桑雨棠听见宁大将军四个字,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
...听说当年宁将军醒后第一件事就是问那绣娘的下落,赵大人说她认罪自尽了...
...苏丞相嫡女等了五年,总算要完婚了...
"可不是,宁将军跟苏姑娘可谓郎才女貌…"
...那绣娘的孩子真的扔乱葬岗了吗...
桑雨棠手中的绣绷啪地落地。小宫女们吓得噤声,老嬷嬷慌忙行礼:桑娘子恕罪,这些小蹄子口无遮拦...
无妨。桑雨棠弯腰拾起绣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五年了,第一次确切听说宁远征找过她。可自尽认罪这些谎言像绣花针一样扎进心里。
桑雨棠的指尖死死掐进绣绷边缘,竹制的框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五年来深埋心底的恨意如同淬了毒的银针,一根根扎进五脏六腑。
赵铁鹰。
这个名字在她唇齿间碾磨,仿佛要嚼碎他的骨头。那个雨夜他带兵血洗桑家,父亲倒下的身影至今仍在噩梦中反复上演;那个寒冬他将刚出生的思远扔去了乱葬岗;那个黎明他踩着染血的战靴,将她绣了三天三夜的平安符碾进泥里...
可现在她才明白,最深的伤痕从来不在皮肉上。那个恶魔故意将孩子的下落散布得人尽皆知,就是要让她日日活在凌迟般的痛苦中——每个宫女怜悯的目光,每个侍卫刻意的低语,都是扎在她心口的软刀。
"奴婢参见皇后。"
起来吧。皇后慵懒地抬了抬手,腕间金镶玉的镯子碰出清脆声响,这便是近日宫里传得神乎其神的双面异色绣
桑雨棠垂首起身,眼角余光扫过殿内陈设。鎏金瑞兽香炉吞吐着袅袅青烟,两侧侍立的宫女眼观鼻鼻观心,屏风后隐约可见一个小太监正在添茶。
回娘娘的话,正是。她将绣绷举过头顶,正面是百鸟朝凤,背面是...
本宫自己看。皇后突然倾身,染着蔻丹的指甲划过绣面。
皇后宫中熏着龙涎香,桑雨棠跪着展开百鸟朝凤图。金线在她指尖流转,凤凰的眼睛渐渐有了神采。
这鸟儿眼神哀戚。皇后忽然开口,本宫要的是喜庆。
桑雨棠心头一颤。她确实在凤凰眼底绣了道暗纹——那是比翼鸟折翼的图案。正要请罪,外间突然传来环佩叮当。
婉儿给娘娘请安。娇滴滴的声音伴着香风袭来。桑雨棠余光瞥见一袭鹅黄纱裙,裙摆上绣着熟悉的星纹——那是她绣的纱裙。
苏小姐快请起。皇后笑道,婚期定在何时宁将军这次平定西北有功,皇上说要亲自主婚呢。
桑雨棠的针尖刺入拇指。血珠沁入凤凰羽翼,像一粒朱砂。
回娘娘的话,定在下月初八。苏婉儿福了福身,声音温婉得体,只是帕子边缘被绞出了细褶,只是...将军执意要教养那个故人之子,妾身担心他军务繁忙,难免疏于管教...
绣绷上的金线突然绷断。皇后不悦地皱眉,苏婉儿这才注意到跪着的绣娘,眼底闪过一丝阴翳,面上却仍带着笑:这就是宫里新来的绣娘听闻手艺极好,只是...
她欲言又止地望向皇后。
桑娘子手艺是皇上亲赞的。皇后打断她,你先退下吧。
"那孩子可好"皇后问。
桑雨棠退出殿外时,听见苏婉儿压低的嗓音:...那孩子耳后有红痣,和远征一模一样,远征看了一眼后甚是喜欢……
廊下的海棠花被风吹散,落红如雨。桑雨棠机械地走着,耳边回荡着耳后的红痣"。她的思远还活着被宁远征收养了不,如果是宁远征亲自收养,苏婉儿为何说是故人之子
"难道真的是巧合"
桑娘子!小太监追上来,赵大人说您绣的佛经缺了《金刚经》第三品...
桑雨棠盯着小太监腰间的通行木牌——那是能去东六宫的凭证。她忽然有了主意:劳烦回禀赵大人,我今晚通宵补绣,明日亲自送去兵械司。
回到绣房,桑雨棠从妆奁暗格取出个褪色香囊。这是王伯老伴临终前送来的,里面藏着张字迹模糊的纸条:【丙申年腊月初七,赵携黑漆食盒入相府偏院,寅时方出】——正是孩子被夺走的第二天。
老东西倒会挑时候卖好。当时王伯弓着背在牢门外啐道,她侄女在相府浆洗处当差,亲眼看见赵铁鹰抱着个裹锦缎的包袱进去。老人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抓住铁栅,那包袱...会动。
桑雨棠将纸条贴近烛火,背面显出更小的字迹:【每月初七,雷打不动】。五年来她每逢这日子就绣方帕子托人变卖,终于在三日前从当铺伙计口中套出话:相府每月这时候都叫珍珑阁送长命锁,说是给西跨院的小公子...
娘子还没歇息老宫女提着灯笼过来查夜。
桑雨棠迅速收起星图,拿起针线:在补赵大人要的佛经。她故意让老宫女看见绣绷上的《金刚经》文——实则在经文间隙,用头发丝细的银线绣着特殊的标记符号。这是她在狱中与王伯约定的暗记,用来记录苏婉儿透露的只言片语:
东跨院...老槐树...
申时喂药...
红漆角门...
每一处标记都对应着苏婉儿无意间说出的零碎信息。桑雨棠相信,只要能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也许她内心那个期盼也许能成真。
明日就是初七,看来她该做些什么……
天刚蒙蒙亮,桑雨棠就捧着绣好的佛经来到兵械司。赵铁鹰正在试弓,见她进来,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放那儿吧。他故意用弓梢挑起她下巴,桑娘子在宫里倒是养出水色了。
桑雨棠垂眼避开,袖中暗袋里的绣针却蓄势待发。若此刻刺入赵铁鹰咽喉...最后她强忍恨意,福了福身:大人若无事,奴婢还要去尚服局送花样。
慢着。赵铁鹰突然拽住她手腕,听说你打听宁将军婚讯他冷笑,别忘了你是戴罪之身,我随时能把你扔回死牢。
桑雨棠腕骨生疼,却露出惶恐神色:奴婢不敢,只是...只是苏小姐嫌凤冠样式旧了,奴婢想请示...
赵铁鹰神色稍霁:算你识相。他甩开她,滚吧。
走出兵械司,桑雨棠疾步穿过回廊。在拐角无人处,她迅速从袖中摸出偷盖了印信的空白通行令——刚才赵铁鹰拽她时,她趁机用绣针挑开了他腰间的印囊。
正午时分,丞相府偏院墙外多了个卖丝线的妇人。桑雨棠易容后的脸平凡无奇,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她听见墙内传来孩子的哭声,接着是苏婉儿的呵斥:小野种再哭就把你扔了!
桑雨棠的指甲陷入掌心。她假装整理货担,实则盯着偏院小门。未时三刻,赵铁鹰果然鬼鬼祟祟出现。趁守卫交接,她闪身溜进角门。
假山后传来对话声:
...那孩子越长越像宁远征,迟早露馅...
...放心,等大婚后就处理掉...
...把那女人也杀了吧...
...已经...
桑雨棠浑身发冷。她终于明白,她的孩子没有死!她的思远是被赵铁鹰秘密囚禁在此,桑雨棠想靠近些,突然踩断枯枝。
谁赵铁鹰厉喝。
桑雨棠急中生智,学野猫叫了两声。趁对方迟疑,她闪进竹林,却撞见个小男孩蹲在溪边玩水。孩子耳后一点红痣,在阳光下如血滴般刺目。
你是谁男孩抬头,眼睛像极了宁远征,睫毛却继承了母亲的弧度。
桑雨棠喉头哽咽。她颤抖着摸出随身带的小绣囊——里面是用碎布头缝的布老虎,和当年没能送给宁远征的那个一模一样。
这是...给你玩的。她声音发颤,你会绣花吗
男孩摇头,却好奇地摸布老虎:姨娘说拿针线是下贱人干的。
远处传来苏婉儿的呼唤:阿弃!死哪儿去了
桑雨棠如遭雷击——阿弃!不,不!她的儿子叫思远,不是阿弃,娘亲没有遗弃他!来不及多想,她匆匆把绣囊塞给孩子:藏好别让人看见。明日此时,我教你...教你玩翻花绳。
回到宫中已是日暮。桑雨棠刚换回宫装,尚宫局就传来皇后急召。她心跳如鼓地赶去,却见皇后案上摊着她绣的那幅百鸟朝凤图。
本宫思来想去...皇后抚摸着凤凰眼睛,这哀戚神情倒是别致。听闻桑娘子早年绣过一幅比翼双飞
桑雨棠手中茶盏险些打翻。皇后怎会知道
本宫想绣一对鸳鸯枕。皇后意味深长地看她,就用你那藏魂针法。
走出坤宁宫,桑雨棠才发现后背全湿了。皇后最后那个眼神,分明是看穿了一切。更可怕的是,她在回廊拐角撞见了苏婉儿的贴身丫鬟,那丫鬟盯着她的泪痣,表情活见鬼一般。
当夜三更,桑雨棠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只见地上扔着个包袱,里面是套民妇衣裳和一张出宫令牌。包袱皮上绣着颗将星——破军星的位置滴着一点猩红,像是血,又像是朱砂。
丞相府偏院的梧桐叶开始泛黄时,宁思远发现教自己翻花绳的哑嬷嬷有些古怪。她看自己的眼神古古怪怪的,有时还流泪,掌心还经常藏着个布偶,她每次来都带好吃给他,教他刺绣……
嬷嬷看!五岁的孩子举起绣绷,上面歪歪扭扭的竹叶竟用了三种针法,我偷学的小姨绣屏风的手法。
桑雨棠喉头一哽。这孩子天生就该执针线,竹叶的轮廓分明是桑家独创的叠影绣。她蘸着茶水在石桌上画:想学真正的叠影绣吗
宁思远眼睛发亮,忽然扯开衣领:姨娘说我耳后胎记不祥,嬷嬷能把它绣成花纹吗那点朱砂痣被胭脂遮盖得发暗。
银针在桑雨棠指尖发颤。她以指代笔在孩子肩头画:这是北斗第七星,叫破军,主绝处逢生。指尖触到温热的肌肤,五年离散的酸楚几乎决堤。
破军...孩子歪着头,我记得宁大将军铠甲上有这个纹样!
桑雨棠的银针叮地一声掉在青石板上。她急忙俯身去捡,却听见思远脆生生的声音:
宁将军上月来的时候,还教我认铠甲上的星图呢!孩子眼睛亮得像星星,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他说破军星是冲锋的号角,每次打仗前都要看着这颗星擦剑——
桑雨棠的指尖死死抵住石板缝,指甲缝里渗出血丝。宁远征常来那他知道这是...他的骨肉吗
思远突然凑近她耳边,带着蜜饯香甜的气息:我偷偷告诉你,将军每次来都会摸我耳后的痣。他模仿着大人皱眉的样子,然后就这样盯着我看好久好久,眼睛红红的像小兔子。
一阵秋风卷着梧桐叶扑进亭子,桑雨棠借着拢头发的动作擦去眼角水光。她在绣绷上急急写道:将军可曾说过为何常来看你
他说...思远突然压低嗓音,学着宁远征低沉的语调,你很像一位故人。孩子困惑地歪头,嬷嬷,故人是什么是死人吗
桑雨棠猛地摇头,发髻间的木簪都晃松了。她颤抖着画下:故人是...很思念却见不到的人
宁思远哦的一声,还想说这什么时。
桑雨棠猛地捂住他的嘴。远处廊下,苏婉儿正揪着丫鬟发怒:那小野种最近跟谁厮混这些绣线哪来的
眼看要搜到偏院,桑雨棠急中生智,将宁思远推进假山洞。孩子怀中的布老虎突然发出荧光——她缝在里面的夜光砂显出新绣纹:速去西角门。
抓住那哑婆子!赵铁鹰的暴喝惊飞栖鸟。
桑雨棠把宁思远塞进狗洞,转身迎向追兵。袖中淬了曼陀罗汁的银针接连飞出,冲在最前的侍卫软倒在地。她故意撞翻染缸,茜草汁泼满裙裾,在青石路上拖出刺目的血痕。
在那!苏婉儿尖叫,给我活剐了她!
桑雨棠跌跌撞撞跑进绣楼,这里挂满她当年为宁远征绣的战袍纹样,初踏这里时她震惊不已,因为这里的纹样都是她绣的,当年赵铁鹰没有全部烧毁。指尖抚过熟悉的针脚,她突然扯断所有绣线——金丝银线在空中交织成网,追兵被缠住眼鼻。
阁楼暗格里,她翻出藏了半月的包袱。那是用夜枭羽毛捻的线,绣出的斗篷在暗处能完全隐身。正要披上,楼下传来宁思远的哭喊。
嬷嬷!他们抓了阿黄!孩子抱着奄奄一息的狸奴,身后是举着火把的赵铁鹰。
桑雨棠折断木簪,发间散落的银针在掌心泛冷光。她最后看了一眼藏匿玉佩的暗格,纵身跃下阁楼。
小宝闭眼!这是她半个月来第一次开口。
孩子惊愕抬头,看见哑嬷嬷撕开人皮面具,露出一张与自己眉眼七分相似的脸。燃烧的绣线在她身后绽开漫天金雨,恍若那年桑园镇的烟火。
"拦住他们!赵铁鹰的吼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三支弩箭呈品字形射来,桑雨棠旋身用绣架格挡,木架瞬间炸裂成万千细刺。
思远突然被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母亲身上有血与沉水香交织的气息,五指牢牢护住他的后脑。抓紧娘亲的衣裳。她声音很轻,却在箭矢破空声中清晰如磬。
赵铁鹰的玄铁箭破空而来时,桑雨棠正将孩子护在身下。她反手甩出三根淬毒银针,针尖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寒光。箭尖擦着发髻钉入廊柱,震落她束发的红绳。青丝如瀑披散,盖住思远惊惶的眼睛。
别看。她捂住孩子的耳朵,绣鞋碾碎地上毒针的尾线。紫烟腾起处,最先冲进来的五个追兵应声倒地。
思远在指缝间窥见母亲凌厉的侧脸。她睫毛上沾着血珠,却在对上他视线时弯了弯眼角——那是他每夜在模糊梦境里见过的笑容。
娘...孩子无意识地呢喃,小手攥紧她腰间染血的丝绦,耳后朱砂痣在打斗中重新鲜亮。
桑雨棠泪如雨下,抱着他滚入荷花池。水面浮起她故意留下的染血面纱,水下却早有准备好的芦苇管。赵铁鹰的士兵对着涟漪乱箭齐发时,母子俩正顺着暗渠游向枯井。
井底石壁上,桑雨棠用夜光砂画出星图:记住这个图案,这是爹爹教...
"爹爹"
"嗯,思远的爹爹。你不叫阿弃,记住了,你叫宁思远……"
"宁,思远……跟宁大将军一样……"
桑雨棠抚摸儿子的小脸,哽咽轻声说,"思远的爹爹就是宁远征!你口中的大英雄就是你爹爹。"
小思远听闻,圆溜溜的眼睛放亮,如星光,娘亲,宁思远突然伸手摸她眼角泪痣,破军星在跳。
桑雨棠浑身一震。孩子指尖点着的,正是当年宁远征说此甲在心时触碰的位置。
不知过多久,暗渠另一端忽然传来敲击声,三长两短——是王伯孙女接应的信号。
背起昏睡的孩子爬出井口时,桑雨棠发现他手中攥着从自己衣领扯下的布片。那上面绣着半幅比翼鸟,与五年前未完成的绣品正好契合。
更声传来,她望向将军府方向。那里灯火通明,正在筹备大婚。而宁远征的书房中,染血的战袍内衬突然泛起微光,显出桑雨棠用夜光砂绣的求救暗语。
破庙的瓦片上滴着秋雨,桑雨棠用身体为思远挡住漏下的水珠。孩子在她怀里睡得不安稳,小手紧紧攥着她褪色的衣角,仿佛怕一松手母亲就会消失。
娘亲...思远在梦中呓语,耳后的红痣在闪电照耀下格外鲜明。桑雨棠轻抚他的额头,指尖触到一片滚烫——连日的逃亡让孩子染了风寒。
她从发髻中取出藏着的银针,就着微弱的烛火消毒。这是桑家祖传的针灸术,从前父亲常用来治她的头疼。针尖刺入思远虎口时,孩子皱了皱眉却没醒,只是无意识地往她怀里钻得更深。
思远乖。桑雨棠哼起幼时的摇篮曲,声音轻得像雨打蛛网,明天娘给你买蜜枣糕...
窗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桑雨棠立刻吹灭蜡烛,将思远藏到供桌下。透过破败的窗棂,她看见一队官兵举着火把经过,领头的正是赵铁鹰的心腹。那人手中的画像在火光中若隐若现,赫然是她易容前后的对比图。
搜!每一户有孩子的都不放过!马蹄声远去后,桑雨棠才发现自己咬破了嘴唇。
思远在供桌下揉着眼睛醒来:娘亲,我梦见爹爹了。他小手比划着,他穿着亮闪闪的铠甲,在教我耍剑!
桑雨棠喉头一哽。她取出贴身藏着的半块玉佩——五年前宁远征留下的信物,裂纹处已经磨得圆润。思远记住,爹爹不知道你的存在。如果...如果娘有什么不测,你就拿着这个去找他。
不要!孩子突然扑进她怀里大哭,思远只要娘亲!
雨声中,桑雨棠感觉有温热的液体落在颈间。她抱紧儿子单薄的肩膀,忽然发现他衣襟内别着枚绣花针,针上还穿着半截红线——不知何时,这孩子已经学会随身带针了。
天亮时分,桑雨棠背着昏睡的思远来到西城贫民区。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这里鱼龙混杂,官兵很少踏足。她用最后一块碎银租下临街的矮屋,门口挂上苏绣娘的布幡。
大娘,要绣活吗她主动敲开邻居的门,脸上抹着锅灰,声音刻意嘶哑,双面绣五个铜板,描金线另算。
老妇人狐疑地打量她怀中的孩子,直到看见她指尖的茧子才点头:正好有件嫁衣要赶工。
第一笔生意让桑雨棠换来了半袋糙米和一小包红糖。当夜,思远就着红糖水吃上五天来第一顿热饭,小脸终于有了血色。
娘亲教我绣花吧。他捧着空碗,眼睛亮晶晶的,像在丞相府时那样。
桑雨棠将孩子搂在膝前,手把手教他穿针引线。令人惊讶的是,思远竟能模仿她最复杂的藏魂针,虽然针脚歪斜,但手法分毫不差。
娘亲你看!他举起歪歪扭扭的图案,我绣的北斗星!
桑雨棠望着那七颗歪斜的星星,突然泪如雨下——宁远征教她认星图的夜晚,也是这样的秋雨时节。如今他们的孩子无师自通地绣出星图,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
三个月后,苏绣娘的名声在贫民区传开了。桑雨棠刻意改变绣风,却在每件作品里都藏一丝幻色线——只有对着特定角度的光才能看见的暗纹。这是她留给宁远征的讯号,虽然明知他可能永远看不到。
立冬那日,桑雨棠正在教思远绣梅枝,街上突然传来喧哗。透过窗纸,她看见一队仪仗经过,为首的骏马上坐着宁远征。他比五年前更显成熟,眉宇间的肃杀之气却更重了,下颌一道新添的伤疤延伸到衣领内。
是爹爹!思远扒着窗缝惊呼,被桑雨棠一把捂住嘴。
更令她心碎的是紧随其后的一辆装横豪华的马车——轿帘被风吹起一角,露出苏婉儿明艳的笑脸。宁远征回头对轿中人说了什么,冷峻的眉眼竟浮现一丝温柔。
桑雨棠的银针扎进指腹。她早该明白的,五年时光足以改变一切。那个在雨中许诺要娶她的少年将军,终究成了别人的夫君。
娘亲思远不安地拽她衣袖,你怎么哭了
灰迷了眼。桑雨棠抹去泪水,却看见孩子举起刚绣好的帕子——歪歪扭扭的比翼鸟下多了行小字:爹爹平安。
她将孩子紧紧搂住,泪水浸湿了他的发旋。窗外,宁远征的仪仗已经远去,唯有几片枯叶在风中打着旋。
当夜,桑雨棠烧掉了所有藏着幻色线的绣品。既然宁远征已经开始了新生活,她不能再冒险暴露行踪。但有一方帕子她偷偷留下了——思远绣给爹爹的那块。
怒火在桑雨棠胸中炸开。苏婉儿竟用这种方式折磨她的孩子!她急忙从怀中掏出绣绷和彩线:看娘亲教你。
月光透过窗纱,照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桑雨棠握着孩子的手引线穿针,这段时间思远刺绣技术越来越娴熟。
桑雨棠微笑。孩子继承了她的天赋,一教就会,短短半个时辰,宁思远已经能绣出简单的云纹。她正想再教个花样,远处突然传来嘈杂声。
搜!每个角落都不能放过!赵铁鹰的吼声由远及近,有人看见桑家女往这边来了!
桑雨棠浑身血液凝固。她迅速将绣绷塞给孩子:藏好,别让任何人知道你会这个。又从腰间解下个香囊,这里面的药粉,若有人硬要带你走,朝他们眼睛撒。
我不怕。孩子突然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宁家儿郎流血不流泪。
门外火光渐近,桑雨棠最后吻了下孩子耳后的红痣,翻窗而出。刚落地,一支羽箭就钉在她脚边。
在那儿!赵铁鹰的亲兵举着火把冲来。
桑雨棠拔腿就跑。她对丞相府地形了如指掌——这五日她绣了十七张府邸布局图,每一条小径、每一处假山都刻在脑中。穿过竹林就是西角门,那里有个狗洞...
嗖!第二支箭擦着她耳际飞过。桑雨棠突然转身,手中银针飞出,最前面的追兵惨叫一声捂住眼睛。这是她从狱中练就的保命本事——将绣花针当暗器使。
眼看就要抵达角门,一道黑影却从天而降。赵铁鹰手持弯刀拦住去路:贱婢果然没死!
桑雨棠步步后退,摸到袖中最后一根针。就在赵铁鹰举刀的瞬间,一个小小身影突然从侧面扑来,狠狠咬住他手腕!
思远!桑雨棠失声惊呼,孩子怎么跟来了
赵铁鹰吃痛甩手,宁思远像破布娃娃般被甩出去,额头撞在石阶上顿时血流如注。桑雨棠疯了一般冲过去抱住孩子,赵铁鹰的刀已高高举起——
当!
一把长剑破空而来,格开弯刀。月光下,玄色锦袍翻飞如鹰翼,来人背影挺拔如松。桑雨棠的心脏停跳了一拍,那个她魂牵梦萦五年的身影,此刻就站在三步之外。
宁...远征赵铁鹰声音变了调。
男人缓缓转身,眉间疤痕在月光下格外狰狞。桑雨棠终于看清他的脸——比五年前更加瘦削凌厉,眼底沉淀着化不开的阴郁。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她怀中孩子身上时,那双眼睛突然活了。
这是我的孩子!宁远征单膝跪地,颤抖的手抚上孩子染血的面颊。
赵铁鹰趁机举刀偷袭,宁远征头也不回,反手一剑刺穿他肩膀:这一剑,是为桑伯父。鲜血喷溅在桑雨棠裙摆上,如红梅怒放。
丞相府彻底乱了。亲兵们举着火把从四面八方涌来,苏婉儿的尖叫划破夜空:宁远征!你竟敢伤朝廷命官!
宁远征充耳不闻,脱下外袍裹住昏迷的孩子,又解下佩剑塞给桑雨棠:带思远从西角门走,陈安在那里接应。他声音嘶哑,这一次,相信我。
桑雨棠接过剑,触到他指尖的老茧。五年前黄河渡口分别时,这双手曾为她系上披风。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你的伤...还疼吗
宁远征眼中闪过一丝震动,显然没想到她知道他重伤的事。正要回答,赵铁鹰已经挣扎着爬起来:拦住他们!
走!宁远征推了她一把,转身迎上潮水般的追兵。
桑雨棠抱起孩子冲向角门。背后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宁远征一人一剑,硬是为她们母子劈开一条血路。
桑雨棠抱着宁远征一路奔跑,在街角处与等候多时的陈安汇合。老亲兵见到她们,虎目含泪:将军果然没猜错,少公子果真没死!
他知道思远桑雨棠喘息着问。
陈安点头:当年将军重伤昏迷,赵铁鹰利用这机会削弱将军的势力,还有趁机陷害桑家。至于小孩,将军不相信赵铁鹰会放过这个软肋,所以将军暗中查了五年,最近才确定孩子下落。今日故意在御前提及重审旧案,就是逼赵铁鹰自乱阵脚。他递上一封信,将军嘱咐,若找到您,务必亲手交付。
桑雨棠展开信笺,上面只有八个字:
比翼当日,连理成时。
正是当年黄河渡口离别时,他写给她的那句话。信纸背面还画着幅简图——桑园镇的老槐树,树下一个小小坟冢,标注着桑公之墓。
泪水模糊了视线。原来这五年,他不仅寻她找孩子,还为惨死的父亲修了坟。怀中的思远开始发烧说胡话,桑雨棠抹去眼泪:先找大夫,孩子伤得不轻。
去城南薛神医处,那边安全。陈安引路,将军说...万一他...
没有万一。桑雨棠打断他,紧紧抱住思远,他答应过要回来娶我!"
薛神医的草庐藏在竹林深处,桑雨棠将儿子轻轻放在竹榻上。孩子烧得双颊通红,却仍攥着桑雨棠衣摆不肯松手。陈安焦躁地来回踱步:赵铁鹰的人马已搜到三里外,这里不安全了。
再等等。桑雨棠用湿布擦拭孩子额角,薛神医说这药浴需泡足三个时辰。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马蹄声。宁思远猛地睁眼,瞳孔却无法聚焦:爹爹...有狼...
桑雨棠心头一紧。这是宁家男儿特有的战场直觉——五年前黄河决堤那夜,宁远征也曾说过同样的话。她抄起药杵躲在门后,却见来人是满身是血的亲兵。
将军...将军让我送这个...亲兵从怀中掏出染血的护心镜,镜面用血画着北斗七星,他说...破军星亮时...
话未说完便断了气。桑雨棠颤抖着抚过镜面,七星中最末的破军星被重点标记——那是宁远征教过她的突围暗号。镜背突然脱落,露出夹层中的丝绢,上面密密麻麻绣着丞相府与北狄往来的证据。
这是双面三异绣。薛神医不知何时现身,银针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这种技法需在正反两面用不同色线,绣出截然不同的图案。用特定药液浸泡,方能显现真容。
"老先生知道这绣法"桑雨棠惊讶。
薛神医捏了捏胡须,脸上得意,"为了针灸更加精湛,老夫可是研究不少刺绣之法。"
桑雨棠急忙将丝绢浸入薛神医递来的药汤中。原本的青山绿水渐渐褪色,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北狄文字与中原古语对照的书信。随着药液渗透,丝绢左下角逐渐显出一个朱红色的私章印记,旁边还按着个暗红色的指印。
这是...桑雨棠凑近细看,私章上赫然是苏垣之印四个篆体字。
薛神医倒吸一口凉气:当朝丞相的私章!这指印必是他亲手所按。老神医指着书信内容,你看这里写着腊月粮草过阴山道,还有边关布防图字样...
桑雨棠的指尖不自觉地发抖。丝绢上记载的,分明是丞相苏垣与北狄往来的通敌证据!每一条情报都标注着交接时间和地点,最近的一条正是三日后在青龙寺交割边关布防图。
原来通敌叛国的从来都是苏家!陈安一拳砸在案几上,赵铁鹰这条老狗!
窗外惊鸟骤起,桑雨棠突然将儿子裹进棉被:从密道走!几乎同时,火箭如雨点般射穿窗纸。赵铁鹰的狂笑穿透夜空:"桑雨棠,带着小杂种出来吧!
陈安一脚踢翻水缸浸湿门帘,铁剑已出鞘三寸:夫人带小公子先走,属下断后!"
桑雨棠将昏沉的思远塞进薛神医怀中,自己却转身掀开灶台下的暗板:你们走水路,我去引开追兵。
不可!薛神医白须颤抖,却将孩子抱得更紧,小公子高热不退,若再浸冷水...
院门被撞开的巨响打断了他的话。陈安钢牙紧咬,突然劈手夺过思远塞回桑雨棠怀里:属下妻儿皆死于赵贼之手,今日当报此仇!说罢挥剑冲出,寒光闪过处,最先闯入的两名士兵喉头绽开血花。
桑雨棠含泪钻入密道,却在出口处僵住了——赵铁鹰的心腹赵刚带着两名士兵正冷笑等候。火把照亮他脸上狰狞的神情,直让人恶心想吐。
跑啊赵刚啐出口中草根,薛神医,多年不见,您老倒是越活越回去了。他阴冷的目光扫过老人怀中的孩子,把这小杂种交出来,或许能留个全尸。
桑雨棠突然按住薛神医颤抖的手臂,自己缓步上前:我跟你走,放过薛老。她故意让赵刚看见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孩子病得厉害,离不得大夫。
火把噼啪作响,赵刚三角眼里闪着算计的光。半晌,他咧嘴露出黄黑参差的牙齿:成啊。不过...突然挥刀砍向薛神医,这老东西必须死!
且慢!桑雨棠侧身挡在老人前,怀中思远突然咳嗽着动了动。她趁机捏了捏孩子滚烫的小手,让我们母子死在一处,黄泉路上也好作伴。
赵刚的刀尖在薛神医喉前半寸停住,突然怪笑起来:好个情深义重!来人,把这对母子——
话音未落,原本昏迷的思远突然小手一扬,一把朱红色粉末从指缝洒出。赵刚和最近的两名士兵顿时双眼暴凸,像被抽了骨头般瘫软在地——正是薛神医特制的千日醉,沾肤即晕。
娘亲快走...思远气若游丝地呢喃,小手还保持着扬撒的姿势,指尖沾着未散尽的药粉。
桑雨棠来不及震惊,已抄起赵刚掉落的腰刀塞给薛神医:往东半里有座土地庙,地窖里备着干粮马匹。她撕下裙摆浸湿捂住思远口鼻,我们分头走!
夫人!薛神医还想说什么,却被桑雨棠决绝的眼神震住。
薛神医无需多说,我们母子俩不可再连累你.说罢头也不回地冲进浓烟弥漫的竹林。怀中思远又开始发烫,小脸烧得通红。桑雨棠摸到孩子怀中硬物——是那块染血的绣片,此刻竟隐隐发烫。她突然折向往北,朝着悬崖方向奔去。
身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赵铁鹰的怒骂,"贱人,看你逃到哪里去!"赵铁鹰搭起弓箭,一箭擦着桑雨棠的皮肉而过。
"啊!"桑雨棠重重摔在地上,怀里的宁思远摔落下来,"思远,你没事吧!"
"娘~"
悬崖边的风像刀子般锋利。桑雨棠拖着受伤的左腿,将儿子护在身后。赵铁鹰的刀尖滴着血,在岩石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你以为宁远征来得及救你们他咧开嘴,露出染血的牙齿,丞相府此刻应该已经得手了。
宁思远突然从母亲身后探出头,小手紧攥着什么:坏人话多会倒霉!
赵铁鹰暴怒举刀,桑雨棠却看见儿子手中银光一闪——是她平日用的绣花针!细如牛毛的针尖在阳光下几乎看不见,却精准地刺入赵铁鹰手腕要穴。
啊!赵铁鹰吃痛松手,钢刀坠落悬崖。
桑雨棠趁机抱起儿子就跑,却听见身后弓弦拉满的声音。她本能地转身,用身体为儿子筑起人墙。
嗖——
箭矢破空声与另一道风声同时响起。一支玄铁箭后发先至,将赵铁鹰的箭凌空劈成两半!桑雨棠抬眼望去,悬崖另一端,宁远征手持铁弓的身影逆光而立,背后是数十名铁甲亲兵。
棠儿!儿子!他的喊声撕心裂肺。
五年了。桑雨棠的视线瞬间模糊。那个在黄河渡口与她分别的男人,眉间疤痕更深了,眼底沉淀着化不开的沧桑,却依然如青松般挺拔。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怀中的思远挥舞着小手:爹爹!娘亲,是爹爹,是爹爹!!
赵铁鹰突然狂笑,从靴中抽出匕首抵住自己咽喉:宁远征!你再上前一步,我就跳下去!带着你永远不知道的秘密——
宁远征的脚步丝毫未停:你跳啊。他声音冷得像冰,我会把你的尸体捞上来,一寸寸刮骨验毒,看看苏家给你喂了什么迷魂药。
赵铁鹰脸色骤变,匕首微微颤抖。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一支袖箭从侧面射穿他手腕。陈安带着援兵从山道包抄而来:将军!丞相府已伏诛!
赵铁鹰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突然扑向最近的宁思远。桑雨棠想都没想就挡在儿子面前,感到肋下一凉——
娘亲!
雨棠!
两声呼喊同时响起。桑雨棠低头看着没入身体的匕首,竟觉得不那么疼。赵铁鹰狰狞的面容近在咫尺,她突然笑了,将藏在袖中的银针狠狠刺入他颈侧死穴。
这一针...是为我爹...
赵铁鹰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会死在一个绣娘手上。他踉跄后退几步,坠入万丈深渊。
桑雨棠也随之软倒,被飞奔而来的宁远征接住。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暖,铠甲却冰凉刺骨。她颤抖着抬手,抚上他眉间疤痕:你的伤...还疼吗
宁远征的眼泪砸在她脸上,滚烫得像熔化的铁:别说话...薛神医马上到...
思远的小手紧紧攥着母亲染血的衣角,哭得喘不上气。桑雨棠想抱抱他,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能转动眼珠,看向悬崖边一丛野花——那里开着朵并蒂莲,像极了她当年未绣完的比翼双飞。
绣绷...她气若游丝,在我...怀里...
宁远征摸出她贴身藏着的绣绷,上面是幅未完成的双面绣。正面是比翼鸟,背面是连理枝,只差最后几针。桑雨棠的指尖触到绣针,却已经拿不稳了。
我帮你。宁远征大手包裹住她的小手,一针一针地引线。思远也凑过来,用稚嫩的小手按住绣绷一角。
三双手共同完成了最后一针。桑雨棠看着阳光下流光溢彩的绣品,嘴角微微上扬:真好看...
桑雨棠的气息越来越弱,眼皮渐渐沉重。宁远征不断吻着她逐渐冰凉的手指:坚持住...你说过要等我...你说过的...他的泪水砸在她苍白的脸上,和当年那个雨天一样滚烫。
恍惚间,桑雨棠仿佛回到了初遇的那天。江南的晨雾还未散尽,十九岁的她带着他来到绣架前,玄衣将军的身影逆着光,指尖悬在比翼双飞绣品上方,想碰又不敢碰的模样。
这鸟儿眼睛...很特别。记忆里宁远征的声音穿过岁月传来。
她想起暴雨倾盆的黄昏,他浑身湿透冲进绣坊,铠甲上还带着战场的气息。冰蚕丝散落一地,他单膝跪地帮她拾捡,指腹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腕。
远征...桑雨棠用尽最后力气,将绣品按在他心口,把我...绣进你的铠甲里...
思远的小脸凑过来,睫毛上挂着泪珠。孩子的手里攥着是她们第一次相见,她送给他的小布偶,"娘~你不要死~"
好...舍不得你们...她的泪水滑入鬓角,像那年绣品上晕染的朱砂,想看着...思远长大...想,穿上,嫁衣,和……你成……亲……"
春风拂过悬崖,带走最后一缕呼吸。宁远征将脸埋在她尚有余温的颈窝,肩膀剧烈颤抖却无声无息。思远趴在母亲身上,小手一遍遍抚摸她眼角的泪痣,仿佛这样就能把她唤醒。
薛神医赶到时,只见朝阳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静静守着那个再也不会醒来的女子。老神医抹了把脸,从药箱底层取出一块褪色的绣帕——上面绣着桑雨棠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冤孽啊...他长叹一声,对着悬崖撒下三枚铜钱。
三年后的清明,桑园镇外的山坡上开满野花。一座青石墓碑前,宁远征放下今年新绣的比翼双飞。细密的针脚在春风中微微颤动,金线勾勒的羽翼在阳光下流转着细碎的光芒。
八岁的宁思远跪坐在墓碑前,小心翼翼地展开一方双面异色绣。正面是父亲铁甲踏霜的英姿,玄色披风上北斗七星隐约可见;背面却是母亲灯下引线的温柔侧影,发间银针映着如豆灯火。
娘亲,今年我学会了藏针法,把两幅绣合成了一幅。他轻抚墓碑上绣魂桑氏雨棠几个字,您说的对,刺绣是心的语言。他耳后的红痣在阳光下鲜亮如初,那是破军星在人间的印记。
宁远征单膝跪地,粗糙的指尖轻触绣面上妻子的容颜。三年了,每当触碰这些丝线,他仍能感受到桑雨棠留在针法里的温度。
"棠儿,你看,思远越来越像你了。"宁远征默默摆上三只酒杯。第一杯敬天,第二杯敬地,第三杯轻轻洒在墓碑前:棠儿,思远被选为御用绣师了。皇上说,要他为新科状元绣朝服。
微风拂过,绣绷上的丝线轻轻颤动,仿佛有人在无声应答。宁远征望向远处的桑家老宅——如今已是江南最大的绣坊,门楣上绣魂二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思远忽然指向天空:爹爹快看!
一对比翼鸟掠过湛蓝的天际,羽翼在阳光下泛着金红色的光,恰似当年那幅未完成的绣品。宁远征湿了眼眶,恍惚看见桑雨棠站在光影里,朝他微微一笑,眼角泪痣如朱砂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