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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落花

    朱淑真〔宋代〕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

    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

    1

    1935年的上海,春意正浓。

    沈家花园里的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偶尔有几片脱离枝头,打着旋儿落在地上。沈婉清站在回廊下,望着那些飘落的花瓣出神。她穿着淡青色的旗袍,领口绣着细小的白梅,衬得她肌肤如雪。

    小姐,老爷让您去前厅。丫鬟小翠匆匆走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什么事婉清收回目光,轻声问道。

    说是来了位客人,要见您。

    婉清微微蹙眉。父亲沈世昌是上海滩有名的实业家,家中常有客人往来,但专门要见她的却不多。她整理了一下衣襟,跟着小翠向前厅走去。

    前厅里,沈世昌正与一位年轻男子交谈。那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穿着简单的灰色长衫,却掩不住一身书卷气。他侧脸线条分明,眉目如画,正专注地听着沈世昌说话。

    父亲。婉清轻声唤道。

    两人同时转过头来。那年轻男子看见婉清,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礼貌地低下头。

    婉清,这位是许明远许先生,刚从法国留学回来的画家。他父亲是我旧友,托我照顾一二。沈世昌介绍道,许先生,这是小女婉清。

    许明远抬起头,目光温和:久闻沈小姐精通诗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婉清微微红了脸:许先生过奖了。

    明远想在沪上办个画展,我答应帮他联系场地。沈世昌对女儿说,你不是一直喜欢画画吗可以请许先生指点一二。

    婉清眼睛一亮。她自幼喜爱艺术,却因女子身份难得名师指点,只能自己摸索。

    若沈小姐不嫌弃,我很乐意交流。许明远微笑道,声音如春风拂面。

    就这样,许明远开始频繁出入沈家。他每次来,都会带些新作的画稿,或是国外带回的艺术书籍。婉清则拿出自己写的诗词,两人在花园的凉亭里一谈就是整个下午。

    你看这枝海棠,一天下午,明远指着园中一株开得正盛的海棠说,花瓣层层叠叠,像不像女子裙裾

    婉清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海棠确实美得惊人。连理枝头花正开,她轻声吟道,这是朱淑真的诗。

    你也喜欢朱淑真明远惊喜地问,我以为现在年轻人只读新诗了。

    她的词虽不如李清照有名,却更得我心。婉清说,尤其是那份对爱情的热烈与执着。

    明远凝视着她,目光深邃:沈小姐心中,也有这样的热烈吗

    婉清心跳加速,低头掩饰自己的慌乱:许先生说笑了。

    明远却忽然从画夹中取出一幅小像递给她:昨天回去后画的,希望你不要介意。

    画中是婉清的侧影,她站在回廊下看落花的样子。画中的她眉目如画,神情忧郁而美丽。最动人的是画角题的两行小字: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

    你...婉清惊讶地抬头。

    我觉得这两句诗,很适合你。明远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婉清,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从那天起,两人之间有了默契。明远每周都会来沈家教婉清绘画,而婉清则为他研墨、题诗。他们在花园的角落里交换心事,在画室里分享梦想。明远说要带婉清去巴黎,看真正的艺术;婉清则梦想着有一天能出版自己的诗集。

    然而好景不长。一个雨天的傍晚,沈世昌突然闯入画室,脸色阴沉得可怕。

    父亲婉清惊讶地放下画笔。

    婉清,回房去。沈世昌命令道,眼睛却盯着明远,许先生,请跟我到书房一谈。

    那晚之后,明远再也没有出现在沈家。婉清从愤怒的父亲口中得知,明远只是个无业游民,靠卖画为生,根本配不上沈家小姐。沈世昌已经为他安排了去北平的工作,勒令他不得再接近婉清。

    可是父亲,我们是真心...

    真心沈世昌冷笑,真心能当饭吃吗我已经为你物色了赵家的公子,下个月就订婚。

    婉清如遭雷击。赵世诚是上海滩有名的银行家之子,家世显赫,却是个出了名的花花公子。

    我不嫁!婉清第一次反抗父亲。

    由不得你!沈世昌怒拍桌子,除非你想看着那个穷画家在上海滩无立足之地!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噩梦。婉清被禁足在家,每天以泪洗面。她试过写信给明远,却都被父亲截获。小翠偷偷告诉她,明远曾多次来沈家求见,都被门房挡了回去。

    订婚宴那天,婉清穿着华丽的旗袍,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心如死灰。赵世诚西装笔挺,举止得体,却在无人处对婉清露出轻蔑的笑容:我知道你心里有人,不过没关系,我要的只是沈家的关系和你的美貌。

    婚后生活更加痛苦。赵世诚很快恢复了本性,整日流连风月场所,对婉清冷嘲热讽。婉清只能把自己关在赵家的大宅里,望着窗外的花园发呆。那里也种着海棠,却再没有人为她吟诵连理枝头花正开了。

    一年后的春天,上海举办了一场大型艺术展。赵世诚为了显示自己的品味,硬拉着婉清前往。婉清本无心观赏,却在走过一个展区时,猛然停住了脚步。

    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画中是满树盛开的海棠,树下站着一位穿青色旗袍的女子,正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画作名为《连理枝》,署名是许明远。

    这位许明远是近年来崛起的青年画家,风格独特,很受追捧。导览员介绍道,这幅画是他最著名的作品之一。

    婉清站在画前,泪水模糊了视线。画中的女子分明是她,那神情、那姿态,只有深爱她的人才能捕捉到。

    我去抽支烟。赵世诚不耐烦地说,转身离开了展厅。

    婉清鼓起勇气问导览员:请问...许先生今天会来吗

    应该会,他...

    导览员的话没说完,婉清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明远穿着深蓝色的西装,正与几位艺术评论家交谈。他比一年前更加成熟稳重,眉宇间的忧郁却更深了。

    仿佛心有灵犀,明远突然转头,目光穿过人群,与婉清相遇。他的表情瞬间凝固,手中的酒杯差点掉落。

    两人隔着人群对视,时间仿佛静止。最终,明远向同伴致歉,朝婉清走来。

    婉...沈太太。他在她面前站定,声音微微颤抖。

    许先生。婉清努力保持镇定,却控制不住声音中的哽咽,画...很美。

    我一直在找你。明远低声说,你父亲不肯告诉我你嫁到了哪里。

    婉清摇头,泪水终于落下: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有用。明远坚定地说,我从未停止爱你。这一年,我拼命作画、办展览,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配得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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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已经...

    婚姻可以结束,爱情却不会。明远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婉清,如果你还爱我,就给我一个机会。我下周要去法国,跟我一起走。

    婉清震惊地看着他。私奔,这是她从未想过的大胆举动。但看着明远坚定的眼神,她心中的火焰重新被点燃。

    给我三天时间考虑。她最终说道。

    回到家,婉清辗转难眠。赵世诚的冷漠与羞辱,父亲的专制与势利,与明远的温柔深情形成鲜明对比。第三天夜里,她终于下定决心,写了一封短信让心腹丫鬟送给明远。

    我跟你走。信中只有这四个字。

    约定的日子是个雨天。婉清借口去拜访朋友,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赵家。雨越下越大,她撑着伞,站在码头附近的咖啡馆等待明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明远却没有出现。婉清开始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明远改变了主意

    就在她焦虑不安时,一个报童跑过街头,大声叫卖:号外!号外!著名画家许明远遇车祸重伤!

    婉清的世界瞬间崩塌。她丢下伞,冲向报童,抢过报纸。头条新闻赫然写着:青年画家许明远为救横穿马路孩童,被汽车撞成重伤,现已送仁济医院抢救。

    雨水混合着泪水流下,婉清拦下一辆黄包车,直奔医院。

    仁济医院的走廊冰冷而漫长。婉清浑身湿透,却顾不上这些。她在护士的指引下找到了明远的病房,却被医生拦在门外。

    病人情况危急,家属才能进去。医生严肃地说。

    我是他妻子!婉清不假思索地喊道。

    医生犹豫了一下,终于放行。

    病房里,明远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各种仪器连接在他身上,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婉清跪在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明远,我来了...她的声音颤抖着。

    明远的眼皮微微颤动,缓缓睁开。看到婉清,他虚弱地笑了:你...来了...

    我来了,我跟你走,我们说好的...婉清的泪水滴在他的手背上。

    对不起...不能...带你去...巴黎了...明远断断续续地说,每一次呼吸都显得艰难。

    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我们还有那么多计划...

    明远微微摇头,艰难地从枕下摸出一把钥匙:画室...钥匙...所有画...都给你...特别是...那幅...

    《连理枝》,我知道。婉清哽咽着说,我们就像那画中的连理枝,永远在一起。

    明远的眼神开始涣散,却仍努力聚焦在婉清脸上:婉清...答应我...要自由...地...活...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婉清泣不成声。

    明远的手突然用力握了她一下,然后慢慢松开。心电监护仪上的波纹变成了一条直线,刺耳的警报声响起。

    不!明远!不要离开我!婉清扑在他身上,痛哭失声。

    医生和护士冲进来实施抢救,但已经无力回天。婉清被扶到一旁,看着他们盖上白布,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颜色。

    三天后,明远的葬礼在细雨中进行。婉清不顾赵家的反对,执意出席。她穿着黑色丧服,站在人群最后,看着那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被安葬。墓碑上刻着他最爱的诗句: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

    葬礼结束后,婉清用明远给她的钥匙打开了他在法租界的小画室。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灰尘在光束中跳舞。画架上还有一幅未完成的画,是巴黎的街景。墙上挂满了画作,大部分都是风景,只有一幅人物画——婉清站在海棠树下微笑的样子。

    她轻轻抚过每一幅画,仿佛能感受到明远作画时的专注与热情。在画室的一个抽屉里,她发现了一叠信,全是写给她的,却从未寄出。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前天,上面写着:

    亲爱的婉清:

    明天就是我们新生活的开始。我已在马赛预订了小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里有最好的画室给你写作,有最美的风景给我作画。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教他们艺术与诗歌。这一次,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永远爱你的明远

    信纸被泪水打湿,婉清将它紧紧贴在胸前。

    一个月后,上海滩传出一条轰动新闻:赵家少奶奶沈婉清提出离婚,放弃所有财产,只带走了几幅画作。有人说看到她登上了去法国的邮轮,有人说她去了北平,还有人说她在江南某处隐居。

    但无论她去了哪里,都带着明远的画和他们的回忆。每年海棠花开时,总有人看见一位穿青色旗袍的女子,在花树下驻足,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轻声吟诵: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

    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

    2

    画室里的灰尘在阳光下漂浮,像是无数细小的生命在跳舞。婉清站在门口,恍惚间仿佛看见明远就坐在画架前,背对着她,肩膀随着画笔的移动而微微起伏。她眨了眨眼,幻象消失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画椅轻轻摇晃,好像主人刚刚离开。

    她缓步走入这个充满明远气息的空间。松节油的味道,颜料的气息,还有他惯用的那种淡淡的薄荷香水味,全都混合在一起,刺痛着她的鼻腔。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巴黎街景只勾勒了轮廓,埃菲尔铁塔的线条孤独地指向天空,没有颜色,没有光影,就像她此刻的心。

    婉清的手指轻轻抚过画架边缘,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划痕——是明远作画时太过投入,画笔不小心划到的。他总是这样,全神贯注时就会忘记周围的一切。她记得有一次在沈家花园,他画她画得入迷,直到夜幕降临都浑然不觉,最后被巡夜的家丁发现,差点闹出误会。

    傻瓜...她轻声呢喃,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

    画室很小,但收拾得井井有条。西面墙边立着几个木制画柜,按照题材分类摆放着明远的作品。婉清一一打开查看,大部分是风景画,有上海的弄堂,杭州的西湖,苏州的园林,还有一些明显带有法国风格的街景,应该是他留学时的作品。

    东面墙上钉着几幅完成度较高的油画,其中一幅引起了婉清的注意。画中是夜晚的外滩,灯火辉煌中,一个穿青色旗袍的女子背影站在江边,似乎在凝望对岸的灯火。女子身边留出了一片空白,仿佛本该有另一个人站在那里。

    婉清的心猛地抽痛起来。她认出那是自己的背影,而那片空白...是明远留给自己的位置。他们曾约定要一起看遍世间的美景,如今却只剩她一人形单影只。

    她转身走向角落里的书桌,那是画室里唯一显得凌乱的地方。桌面上散落着素描本、铅笔和几封拆开的信。婉清拉开抽屉,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叠信封,每个信封上都写着沈婉清亲启,却从未寄出。

    她颤抖着拿起最上面的一封,拆开已经有些泛黄的信纸。

    婉清:

    今日又去了沈家附近,远远望见你在花园里看书,穿的是那件淡青色旗袍,美得像一幅画。我躲在树后画了张速写,附在信里。你父亲派人警告我不要再接近你,但我怎能放弃我已决定北上发展,等有所成就再回来娶你。等我。

    永远爱你的明远

    信纸里果然夹着一张小小的素描,是她在紫藤花架下读书的样子,神情专注而宁静。婉清的眼泪终于决堤,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她一封接一封地读着这些从未到达她手中的信,每一封都像一把刀,剜着她的心。

    最后一封信是明远出事前一天写的,字迹比往常更加潦草,透着兴奋:

    亲爱的婉清:

    明天就是我们新生活的开始!我已安排好一切,马赛的小屋面朝大海,院子里种了你最爱的海棠。房东太太答应会每天送新鲜面包和牛奶来。我联系了几家画廊,足够维持我们的生活。你可以安心写作,我负责画画。等战争结束,我们就回中国,在西湖边开一家小小的书店,二楼做画室。这一次,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永远爱你的明远

    信纸从婉清手中滑落,她跪倒在地,失声痛哭。明远为他们规划的未来如此具体而美好,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周全,仿佛只要登上那艘船,所有的苦难都会结束。而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永远无法实现的梦。

    为什么...为什么...她捶打着地板,指甲在木板上留下深深的划痕。

    窗外,雨又开始下了,敲打着玻璃窗,像是无数细小的手指在轻轻叩门。婉清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见书桌下方有一个小小的保险箱。她擦干眼泪,爬过去试着旋转密码锁——明远会用什么呢

    她试着输入自己的生日,不对;又试了明远的生日,还是不对;最后,她输入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日期,锁应声而开。

    保险箱里只有三样东西:一叠法郎钞票,一本护照,和一枚戒指。婉清拿起那枚简单的金戒指,内圈刻着W&M·1935——她和明远名字的首字母,以及他们相识的年份。戒指下面压着一张纸条:给我的婉清,愿它保护你,如同我的爱永远环绕你。

    婉清将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尺寸刚好。冰凉的金属很快被她的体温温暖,就像明远曾经温暖她的手一样。她合上保险箱,环顾这个装满爱与梦想的小小空间,做了一个决定。

    3

    赵世诚将离婚协议书摔在红木茶几上,瓷器茶具被震得叮当作响。

    你疯了吗他英俊的面孔扭曲着,为了一个死去的穷画家,放弃赵家少奶奶的位置

    婉清站在客厅中央,背挺得笔直。她穿着最简单的藏青色旗袍,头发挽成一个朴素的髻,唯一的装饰就是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金戒指。一个月前,她还是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而现在,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像是终于找到了方向。

    赵先生,请签字吧。她平静地说,我已经咨询过律师,根据新颁布的《婚姻法》,我有权提出离婚。我不要赵家一分钱,只带走我自己的衣物和几本书。

    你以为这么容易赵世诚冷笑道,全上海都知道你是我赵世诚的妻子,现在你要为一个死人守寡传出去我颜面何存

    婉清深吸一口气:那幅《连理枝》的画,我已经从展览上撤下来了。至于其他...你可以编造任何理由,说我精神失常,说我不守妇道,随你便。我只要自由。

    自由赵世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女人要什么自由你父亲把你嫁给我,你就是我的财产!

    我不是任何人的财产。婉清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锋利,我是沈婉清,一个会思考、有感情的人。这一年多来,你对我冷暴力,在外花天酒地,从未把我当妻子尊重。现在,我选择结束这场闹剧。

    赵世诚眯起眼睛,突然换上一副伪善的面孔:婉清,我知道你伤心过度。那个画家的死不是你的错。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答应你以后会好好待你。

    不必了。婉清从手袋里取出钢笔,放在离婚协议旁边,我已经订好了去香港的船票,明天就走。如果你今天不签字,我会直接离开,让律师处理后续事宜。你知道,以我父亲的地位,闹上法庭对赵家没有好处。

    赵世诚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抓起钢笔,在协议上龙飞凤舞地签下名字。

    滚吧!不知好歹的女人!他将钢笔摔在地上,墨水溅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我倒要看看,没有男人庇护,你怎么在这个世道活下去!

    婉清平静地捡起协议,小心地折好放入手袋。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金丝笼般的豪宅,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走出赵家大门时,天空飘着细雨。婉清没有撑伞,任由雨水打湿她的头发和衣衫。她步行穿过半个上海,来到黄浦江边。江水浑浊,波涛汹涌,码头上停泊着各国的轮船,汽笛声此起彼伏。

    明天这个时候,她就会登上那艘英国邮轮,开始新的旅程。不是去马赛——那个充满明远梦想的地方太沉重,她还没有勇气面对。而是先去香港,然后转道去新加坡,最后到欧洲。明远的画作已经托运上船,那些未完成的梦想,她会替他一一走遍。

    雨越下越大,江面上泛起无数涟漪。婉清站在雨中,突然想起明远曾经对她说过的话:生命就像雨水落入江河,看似消失了,其实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我的爱也会如此,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了,它也会以另一种方式陪伴你。

    她摸了摸左手上的戒指,轻声说:明远,我自由了。

    4

    五年后,巴黎蒙马特高地的一家小画廊里,正在举办一场特别的画展。展览主题是连理枝——东方爱情诗画展,展出了中国青年画家许明远的遗作和诗人沈婉清的新诗集。

    开幕式上,婉清穿着一袭改良过的墨绿色旗袍,头发剪成了时髦的短发,站在画廊中央向来宾致词。她的法语已经相当流利,只有细微的语调还保留着东方韵味。

    这些画作完成于1935年至1936年间,是许明远先生短暂生命中最成熟的创作。她指着一幅幅被精心装裱的画作,声音平稳而有力,而这本诗集,则是我对他的回应,用文字完成他画笔未尽的表达。

    来宾中有人提问:沈女士,您和许先生是什么关系

    婉清轻轻抚摸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微笑道:他是我的爱人,我的灵魂伴侣,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但足够照亮我的一生。

    她走到展厅中央那幅《连理枝》前,画中的她站在海棠树下,笑容恬静。旁边挂着另一幅新完成的画作,是同一个女子,穿着同样的旗袍,站在巴黎塞纳河畔,神情依然温柔,眼中却多了几分坚毅。

    这幅新画是我请一位法国画家完成的,婉清解释道,我想让明远看看,我来到了我们梦想的城市,替他看遍了这里的风景。

    一位年长的法国艺术评论家走上前,握住婉清的手:亲爱的,你们的爱情故事和艺术作品一样动人。许先生若在天有灵,一定会为你骄傲。

    婉清微笑着点头致谢。五年来,她走遍了明远曾经留学的地方,去了他日记中提到过的每一个角落。她在马赛那间面朝大海的小屋里住了一年,每天早晨真的会有房东太太送来新鲜面包和牛奶,就像明远信中所写的那样。

    后来战争爆发,她辗转去了瑞士,在那里出版了第一本诗集《落花集》,扉页上写着献给A.M.——明远名字的缩写。诗集很快在欧洲文学界引起关注,那些融合了东方含蓄与西方直白的诗句,讲述着一个关于爱情、失去与重生的故事。

    战争结束后,她回到巴黎,决定完成明远未竟的事业。她联系了几家画廊,将明远的画作整理展出,同时继续自己的写作。渐渐地,连理枝成了巴黎艺术圈一个小有名气的品牌,代表着一种超越生死的爱情与艺术追求。

    开幕式结束后,婉清独自走在蒙马特高地的石板路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习惯性地摸了摸左手上的戒指,轻声吟诵: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

    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

    一阵风吹过,带来远处咖啡馆的手风琴声。婉清停下脚步,望向天空。五年来,她第一次感到明远的离去不再是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而化作了一种永恒的存在,如同她笔下的诗句,他画中的色彩,永远鲜活,永远美丽。

    她继续向前走去,步伐轻盈而坚定。明天,她将启程前往马赛,然后去往更多的地方。明远的画和她的诗会随着她的脚步,散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如同那年上海花园里飘落的海棠花瓣,美丽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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