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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归乡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机械地摆动,却怎么也刮不净这场初夏的急雨。我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发白,导航显示距离青槐村还有十七公里,但手机信号已经开始断断续续。五年了,自从大学毕业留在省城工作,我就再没回过这个藏在群山褶皱里的小村庄。

    你爸突然晕倒在老槐树下,医生说...可能是脑溢血...堂哥的电话像块烧红的烙铁,把我从季度报表的海洋里硬生生烫了出来。

    转过最后一个山坳,雨突然停了。夕阳像打翻的胭脂盒,把西边的云彩染得血红。村口那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闯入视野时,我的胃部突然痉挛——粗壮的树干上系着褪色的红布条,在无风的情况下轻轻摆动,像无数条吐信的血蛇。

    默默回来啦七叔公蹲在祠堂门槛上抽旱烟,黧黑的脸上皱纹纵横交错,你爹晌午醒过一次,直念叨你的小名。

    我提着行李快步走过青石板路,两侧的老屋门窗紧闭,好几户门前挂着生锈的锁。记忆里热闹的村庄现在安静得可怕,只有我的皮鞋跟敲在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老宅的门虚掩着,推开时铰链发出垂死般的呻吟。堂嫂从里屋迎出来,眼圈通红:叔刚打完针睡着,县医院说...说出血位置不好,不建议手术...

    父亲躺在雕花木床上,脸色蜡黄。床头挂着母亲生前的刺绣,那对交颈鸳鸯的眼睛不知何时褪了色,变成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我伸手想碰父亲的手背,突然被上面紫黑色的斑痕吓得缩回手——那绝不是普通的淤青,倒像是...像是树根从皮肤里长出来的纹路。

    你爹晕倒前在修西厢房的房顶。堂嫂递来一杯茶,茶叶在杯底聚成诡异的漩涡,最近连着三晚,村里都有人听见西厢房有缝纫机响...

    我手一抖,茶水泼在裤子上。母亲生前是村里最好的绣娘,她的蝴蝶牌缝纫机就放在西厢房。十年前她投井自尽后,那间屋子就一直锁着。

    深夜,我在父亲床前打盹,突然被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惊醒。声音来自西厢房方向,像是生锈的轴承在艰难转动。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栅栏般的影子。那些影子突然扭曲起来,像有看不见的手在搅动。

    别去...西厢房...父亲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眼球上蒙着层灰白的膜,老槐树...要开了...

    他的手指死死抠住我的手腕,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我闻到一股腐败的甜香,从父亲张开的嘴里飘出来——是槐花的味道,但这个季节槐树根本不可能开花。

    爹,什么要开了我声音发颤。

    父亲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突然剧烈抽搐起来。等村医赶来时,他又陷入了昏迷。混乱中没人注意到,我睡衣袖口沾着几片槐树嫩叶——青翠欲滴,像是刚从枝头摘下的。

    第二天清晨,我在井台边遇见七叔公。老人用混浊的眼睛盯着我:默默,你还记得六岁那年发高烧的事不

    水桶咚地砸进井里,我后背沁出冷汗。那段记忆始终模糊,只记得被父亲从老槐树下抱回来时满嘴都是槐花,后来连续高烧七天,母亲哭肿了眼睛。

    你爹没告诉你,你在树洞里看见了啥七叔公的旱烟锅在井沿上磕了磕,掉出几点猩红的火星,程家祖上...是守树人啊...

    正午的阳光突然变得冰冷。我望向院子东南角——那里有棵小槐树,是母亲去世那年父亲移栽的。此刻树下的泥土微微隆起,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要破土而出。

    堂哥带着县医院的专家来时,我正在西厢房门口徘徊。铜锁已经锈死了,但门缝里飘出淡淡的线香味道——母亲生前最爱用的那种。

    专家说叔这情况...堂哥搓着手,可能是长期接触某种神经毒素...

    我猛地扭头:什么毒素

    说不准,但叔血液里检出异常高的...呃...植物碱成分。专家推了推眼镜,就像...被某种植物当成了宿主。

    黄昏时父亲突然清醒,眼神清明得可怕。他示意我关上房门,声音轻得像落叶:默默,去我枕头底下拿钥匙...打开樟木箱子...

    箱子里除了一沓发黄的病历,还有本皮面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我的血液瞬间冻结——那是母亲的笔迹,密密麻麻写满它们要来了,最后几个字变成狂乱的划痕,深深刺透纸背。

    你娘不是自杀。父亲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渗出黑绿色的汁液,老槐树每三十年开一次花...今年...咳咳...轮到我们程家...

    窗外传来沙沙声,像是无数手脚在爬行。父亲突然瞪大眼睛,枯枝般的手指指向我身后:红...红衣...

    我僵着脖子回头,月光下的窗纸上,分明映着个梳髻女子的剪影。她抬起手的瞬间,屋里的电灯啪地炸碎了。

    黑暗中有冰凉的手指拂过我的后颈。

    2

    树洞记忆

    我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后背。窗外,一轮血月挂在老槐树梢,枝丫在风中扭曲成无数伸展的手臂。手电筒的光圈在黑暗中颤抖,最终停在樟木箱里那本笔记上。

    翻到第二页,母亲工整的绣样草图变成了狂乱的线条。七月十五、红绳、童男童女...这些词被反复圈画。在某一页的角落,画着个树洞,里面蜷缩着火柴人似的小孩——那分明是六岁的我。

    嘶啦——

    西厢房的方向又传来缝纫机的声音。我攥着父亲给的钥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理智告诉我应该等到天亮,但某种诡异的吸引力拽着我的双腿向走廊尽头走去。

    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一股阴风从门缝里钻出来,带着线香和腐烂槐花混合的味道。手电筒照进去的刹那,我看见蝴蝶牌缝纫机的踏板正在自己上下摆动,针头在空无一物的绣绷上来回穿梭。

    妈...这个字眼不受控制地滑出嘴唇。

    缝纫机突然停了。月光从破了的窗纸漏进来,照出绣绷上渐渐浮现的图案——那是用红线绣出的老槐树,树干上吊着七个小小的人形。当我惊恐地后退时,所有红线突然像血管一样鼓胀起来,汩汩涌出暗红色的液体。

    砰!

    房门在我背后猛地关上。缝纫机抽屉自动弹开,里面滚出个褪色的红线轴。我弯腰去捡时,突然从下方对上了绣绷背面的图案——母亲的脸被绣在层层红线之下,她的眼睛正在渗血。

    快走...绣绷上的嘴唇蠕动着发出气音,它们要醒了...

    我踉跄着撞开门,发现走廊地板上全是湿漉漉的槐树叶。父亲房间传来咔哒咔哒的声响,推门看见他正用头撞击床柱,额头上全是树皮状的角质物。

    爹!我扑上去按住他,却被反手掐住脖子。他的力气大得惊人,眼球完全变成了浑浊的树胶状:不该让你回来...三十年一轮回...这次该轮到...

    咣当!

    铜盆砸地的声响让父亲松了手。堂嫂站在门口,惊恐地望着我们。在她背后,月光下的院子中央,那棵小槐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花苞。

    第二天清晨,我在七叔公的土炕上辗转难眠。昨夜小槐树开花后,整个院子弥漫着甜腻的香气,堂哥和几个后生硬是把我和父亲抬到了七叔公家。

    你娘那会儿也闻过这香气。七叔公用烟杆敲着炕沿,民国二十二年,鬼子来之前那回开花,村里丢了七个娃。

    我猛地坐直身体:绣绷上正好绣着七个...

    槐树吃童男童女。老人混浊的眼珠转向我,你六岁那年,本来该是你。

    窗外的阳光突然暗了下来。七叔公的话让我胃里翻腾起一阵酸水,记忆的闸门被撬开一道缝隙——那年夏天,我追着只花蝴蝶钻进树洞,看见泥土里露出半截红绳...

    后来呢我声音嘶哑。

    你娘...七叔公突然噤声,目光越过我肩膀。我回头看见父亲佝偻在门框边,树皮状的皮肤上渗出琥珀色的汁液:默默,去打井水...要卯时的第一桶...

    井台边的青苔湿滑异常。当水桶触到水面时,井底突然传来咚的回响,像是撞到了什么物体。我俯身看去,平静的水面渐渐浮现一张模糊的女人脸——是母亲!她张开的嘴里游出成群的白虫,突然整个井水沸腾起来!

    啊!我跌坐在地,水桶滚进井里。身后传来沙沙声,小槐树的枝条不知何时已延伸到井台边,梢头挂着几串珍珠白的槐花。

    堂哥找来的神婆傍晚到了。她围着老宅撒糯米时,我注意到她手腕上系着和母亲绣样上一模一样的红绳结。

    你娘当年也请过我。神婆的独眼里闪着诡异的光,她以为破了身子就能躲过守树人的命...突然她浑身抽搐,指着西厢房尖叫:红衣娘娘来了!

    所有人都看向空荡荡的回廊,只有我看见窗纸上的影子——那个梳髻女子正俯身在父亲床头,长发垂落像无数黑色根须。

    午夜,我被窸窣声惊醒。父亲不见了,床单上留着枯叶形状的污渍。循着痕迹来到院子,眼前的景象让我血液凝固——父亲跪在小槐树下,正把琥珀色的汁液涂抹在树干上。月光下,那些汁液分明是从他眼眶里流出来的。

    爹!我刚要冲过去,突然被冰凉的手捂住嘴。身后飘来腐朽的槐花香,红衣女子的声音贴着耳廓响起:看树洞...

    父亲摇摇晃晃站起来,开始用指甲撕扯胸口的皮肤。随着刺啦一声,他竟从锁骨处掀开一道裂缝——没有血,只有密密麻麻的槐树嫩芽在皮下蠕动。这时小槐树的树冠剧烈摇晃,花粉像雾霭般笼罩下来。

    花粉接触皮肤的瞬间,六岁那年的记忆如决堤洪水涌来:树洞里根本没有什么山娘娘,而是一具系着红绳的孩童骸骨!小小的骷髅手里攥着个褪色的绣囊,上面歪歪扭扭绣着替身二字。当年我尖叫着抓过绣囊,结果洞壁的树根突然活过来...

    呃啊!现实与记忆的重叠让我头痛欲裂。红衣女子猛地将我推开,下一秒父亲的手穿透了她原本所在的位置,指尖滴落腐臭的树液。

    女子飘到老槐树下,惨白的手指划过树干。树皮应声裂开,露出个黑黝黝的树洞。她回头看我,月光穿过她透明的身体照在地上——没有影子。

    进去...她的声音像是无数叶片摩擦,看三十年前的...

    我后退着摇头,后背却撞上冰凉的东西。转身对上一张树皮皲裂的脸——是七叔公!他枯枝般的手指扣住我肩膀:程家欠的债,该还了...

    红衣女子突然发出凄厉的啸叫,整个村子的狗都跟着狂吠起来。七叔公的手一松,我趁机挣脱冲向大门,却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手掌擦过地面的瞬间,院里的两棵槐树突然剧烈摇晃,所有槐花同时凋零,在地上铺成一条苍白的小路,直通树洞。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啼。红衣女子开始变得透明,她急急地朝我伸出手,一段槐树枝突然从她掌心长出,在我左手心划出个燃烧般的符号。

    记住...她的身体消散在晨雾中,开花前找到绣囊...

    我瘫坐在潮湿的泥地上,看着掌心的符文渐渐渗入皮肤。父亲倒在槐树下不省人事,胸口裂开的皮肤里,嫩芽已经变成了深绿色的枝条。

    堂屋方向传来堂嫂的尖叫。我跌跌撞撞跑过去,只见神婆吊在房梁上,脖子上缠着的红绳正缓缓渗出血珠——绳结的样式,和母亲绣样上画的一模一样。

    3

    血月之契

    掌心的符印灼烧般疼痛。我蜷缩在祠堂偏厅的草垛后,听着外面杂乱的脚步声。自从神婆诡异死亡,整个青槐村都笼罩在恐慌中。七叔公带着十几个汉子正在挨家搜查,说是要送山娘娘回洞。

    程家小子肯定在祠堂!七叔公的声音沙哑如树皮摩擦,月圆夜就是最后期限...

    我摸向口袋里的槐木令牌——这是父亲今早突然清醒时塞给我的,上面刻着扭曲的树纹。当时他的嘴唇已经木化,只能发出气音:去...树洞...换命契...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我借着光亮翻看母亲的笔记本,在最后一页发现幅奇怪的图案:一个女子站在槐树下,双手捧着自己的心脏,树根缠绕着她的小腿。图旁标注着甲子年五月十六,正是三十年前的今天。

    啪嗒。

    一颗水珠落在纸面上。我抬头看见房梁上垂下的红绳正缓缓渗出血珠,绳结的样式和神婆脖子上的一模一样。血珠在纸上晕开,渐渐显出一行隐藏的字迹:替身绣囊在镜后。

    祠堂正厅的供桌上,果然有面斑驳的铜镜。我刚要伸手,突然听见门外传来堂哥的声音:七叔公,西厢房的缝纫机又自己动了...

    趁他们走远,我撬开铜镜后的暗格。灰尘飞扬中,一个褪色的绣囊掉在手心——正是我六岁在树洞里见过的样式!绣囊里装着缕用红绳缠着的头发,还有片枯黄的槐树叶,叶脉组成个清晰的替字。

    找到啦阴冷的女声突然在耳边响起。

    我惊得撞翻供桌,转身看见红衣女子飘在梁下。月光穿透她的身体,照出里面蠕动的树根状血管。这次我看清了她的脸——杏眼,柳叶眉,左颊有颗淡褐色的痣,和母亲照片上一模一样!

    妈...我嗓子发紧。

    女子透明的指尖抚过我的眼睛,冰凉刺骨:默默长大了...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快走,它们闻到你身上的令牌了!

    地面突然震动起来。无数树根破土而出,像巨蟒般朝我扑来。我冲向侧门,却被七叔公带人堵个正着。老人手里的旱烟杆指着我的眉心:时辰到了,该送你进树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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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几个村民眼神呆滞,脸上浮现树皮状的纹路。堂哥也在其中,他的指甲已经变成了细小的根须。他们一拥而上,七叔公用红绳捆住我的手腕时,我惊觉那绳结正是母亲绣样上反复出现的图案!

    你们要干什么我挣扎着,槐木令牌从口袋滑落。

    七叔公捡起令牌,树皮般的脸突然抽搐:程老三这个叛徒...居然把守树令给了儿子...他突然狞笑,也好,用守树人的亲血脉祭祀,山娘娘会更欢喜。

    我被推搡着走向老槐树。月光下,树干上浮现出张模糊的人脸,树洞像张开的巨口淌出黏液。村民们开始吟唱诡异的歌谣,曲调竟和母亲哄睡时哼的一样!

    甲子年,月圆夜,童男女,红绳牵...七叔公解开我的衣领,往胸口抹上腥臭的树液,你娘当年要是听话当祭品,也不会连累全村...

    树液接触皮肤的瞬间,掌心的符印突然发烫。红衣母亲发出凄厉的啸叫,猛地扑向七叔公。老人被撞得一个踉跄,旱烟杆掉进树洞,深处立刻传来滋滋的吮吸声。

    快!母亲透明的双手撕扯着我腕上的红绳,把头发和槐叶含在嘴里!

    我刚照做,树洞就喷出股腐臭的雾气。村民们集体跪倒,七叔公则举起把生锈的剪刀朝我刺来:程家的债该还了!

    千钧一发之际,地面突然裂开。父亲佝偻的身影从地缝中爬出,全身覆盖着蠕动的树根。他抓住七叔公的脚踝,老人惨叫一声摔进树洞,瞬间被黑暗吞噬。

    走...父亲的声音已经完全是树木摩擦的声响,去井台...看...水底...

    村民们像提线木偶般围上来。母亲的红衣突然暴涨,裹着我冲向井台。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我回头看见无数树根正把村民拖入地下,而父亲的躯体正在分崩离析,变成一堆蠕动的枝条。

    井水在月光下黑得像墨。母亲按着我的后颈:看仔细...

    水面渐渐浮现影像:三十年前的月圆夜,年轻的七叔公带着村民把一对童男女送入树洞。树根缠绕孩童的画面中,突然闯入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是年轻的母亲!她抢过其中一个孩子,却被红绳缠住脚踝...

    那孩子是你。母亲的声音带着回响,我本是上任守树人的女儿,被选中当树娘。可看到要被活祭的孩子...她的身体突然透明了几分,我用禁术调换了祭品。

    影像变换,显出母亲深夜埋绣囊的场景。她跪在祠堂里割腕,血滴在槐木令牌上:以我血肉为祭,换我儿三十年平安...

    水面突然沸腾,母亲猛地推开我。一条碗口粗的树根破水而出,缠住她的脖颈。更多树根从四面八方涌来,我的裤脚被牢牢固定在地上。

    记住!母亲在树根缠绕中尖叫,诅咒的根源在...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树根将她拖入井中的刹那,我嘴里含着的槐叶突然燃烧起来。没有灼痛,只有股暖流涌向四肢。更惊人的是,所有袭来的树根都在距我三尺处僵住,仿佛遇到无形的屏障。

    左手心的符印亮起血光,映照出井台石板上隐藏的文字。我抹去青苔,读出残缺的咒文:...以守树人血脉为引...可断...

    远处传来树枝断裂的巨响。老槐树正在疯狂摇晃,树洞中渗出琥珀色的液体,所到之处草木皆枯。我摸出槐木令牌,发现背面刻着与符印完全相同的图案。

    要快...父亲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飘来,开花...就来不及了...

    我奔向摇摇欲坠的老宅。西厢房的缝纫机正在疯狂运转,绣绷上赫然是幅新完成的绣品:祠堂天井下,一个婴儿被放在槐木制成的摇篮里,旁边站着七叔公和...我的父亲

    绣品角落绣着行小字:甲子年五月初五,程氏过继子于槐。

    床板下传来抓挠声。我掀开一看,是只朽烂的小木箱,里面整齐摆放着婴儿衣物、长命锁,还有张泛黄的纸条:此子得于乱坟岗,庚申年七月十五生。

    七月十五——鬼节!我跌坐在地,脑海炸开无数记忆碎片:六岁那年,我偷听到父母争吵:...非要抱养鬼婴......只有阴年阴月的孩子才能镇住...

    所以我不是程家亲生那为什么母亲还...

    屋外突然死寂。我扒着窗缝看去,浑身血液冻结——所有村民都站在院子里,以诡异的姿势仰着头。月光下,他们的天灵盖正在缓缓打开,里面钻出嫩绿的槐树枝芽!

    而老槐树的树冠上,数以千计的花苞正在同时绽放。

    4

    根断魂归

    槐花的香气浓得令人窒息。我趴在窗缝边,看着村民们天灵盖里长出的嫩枝迅速变粗变长,像无数绿色血管在月光下蠕动。老槐树上的花苞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放,每开一朵,就有一个村民发出非人的尖啸。

    左手心的符印突然灼烧般剧痛。我低头看见掌心的纹路正在延伸,形成与槐木令牌背面完全一致的树形图案。母亲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飘来:令牌...绣囊...井台...

    院里的村民开始机械地向老槐树移动。堂哥的头颅已经半木化,嘴角却诡异地咧开,哼着母亲生前常唱的摇篮曲。我趁机翻出窗户,贴着墙根向井台爬去。

    膝盖压到什么东西。扒开泥土,是个生锈的铁盒,里面躺着张残破的契约:程门李氏自愿为树娘,镇守怨灵三十载,以血肉哺树,换养子程默平安。若甲子年花开前未解契,则...

    契约右下角按着个血手印,指纹已经模糊,旁边还有个小巧的指印——是孩童的!

    原来我也是祭品...我死死攥住铁盒,指甲掐进掌心,母亲用禁术调换了我和那个孩子的位置...

    井水突然咕咚作响。我探头看去,水面浮现出母亲年轻的面容。她焦急地比划着,指向我口袋里的绣囊,又指向正在开花的槐树。

    要我带着绣囊进树洞我声音发颤。

    母亲的脸突然痛苦地扭曲,井水变成血红色。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井底传来:守树人血脉...最后的祭品...

    槐木令牌在我口袋里突然发烫。我掏出来时,发现上面的树纹正在渗出血珠。血珠滴在井台上,竟腐蚀出几个小洞,露出下面埋着的森森白骨——全是孩童的骸骨!

    远处传来树枝断裂的巨响。老槐树的树干裂开个大口子,琥珀色的树液像眼泪一样涌出。树洞深处传来孩童的哭声,夹杂着救救我的哀求。

    默默...

    我猛地回头。父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全身80%已经树化,仅剩的半张人脸布满木纹。他僵硬地抬起还能活动的那只手,指向祠堂:族谱...最后一页...

    祠堂大门洞开,供桌上的蜡烛无风自燃。我跌跌撞撞冲进去,发现族谱最后一页被血粘在了一起。撕开后,里面夹着张发黄的照片:年轻的父亲抱着个婴儿站在槐树下,树影里隐约有个穿红衣的女子。

    照片背面写着:庚申年鬼节得子,取名默,望其静守本心。

    族谱下方还有行小字:守树人需无亲缘者,以免情障破法。程老三私养鬼婴,已违祖训,若三十年后花开无解,当以身饲树。

    我腿一软跪在地上。所以父亲明知收养我会导致这样的结局,还是...

    屋外突然地动山摇。我扑到窗边,看见老槐树的枝条正在疯狂生长,缠住那些被控制的村民往树洞里拖。堂哥被倒吊着提上半空,树根从他天灵盖的裂缝钻进去,他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

    左手心的符印突然亮如烙铁。我痛得大叫一声,发现掌心的树形纹路正在向手臂蔓延。与此同时,槐木令牌上的血珠全部浮到空中,组成一行血字:以血为引,以魂为桥,可断孽根。

    绣囊里的那缕头发突然飘出来,在我面前扭结成一个小人形状。它指向井台,又指向树洞,最后指向我的心口。

    我懂了。

    井台边,我用生锈的铁片划开左手心。鲜血滴在槐木令牌上,立刻被吸收得一滴不剩。令牌变得滚烫,上面的树纹开始蠕动,仿佛有了生命。

    妈!爸!我朝井口和老槐树大喊,我要进树洞了!

    仿佛回应我的呼喊,井水突然沸腾,一个红衣身影缓缓升起;而老槐树下,父亲已经完全树化的躯体突然抖动起来,树根从土里拔出,像无数条腿一样向他移动。

    我奔向树洞,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膛。洞口的黏液自动分开,露出条向下的阶梯。每下一步,左手心的疼痛就加剧一分。走到第十三阶时,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个巨大的地下洞穴,中央是个由树根编织成的祭坛,上面躺着七具孩童的干尸,每具脚踝都系着红绳。

    祭坛正上方垂着个茧状物,透过半透明的表层,能看到里面蜷缩着个穿红肚兜的婴儿。它的眼睛突然睁开,漆黑没有眼白。

    终于来了...婴儿的声音苍老腐朽,我的替身...

    四周的树根突然活过来,缠住我的四肢往祭坛上拖。我拼命挣扎,右手死死攥着槐木令牌。当后背贴上冰冷的祭坛时,七具干尸同时坐起,黑洞洞的眼窝对着我。

    你以为李秀娘真能救你婴儿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她不过是我上个替身的生母,自愿当树傀就为保你三十年平安...

    我如遭雷击。所以红衣女子不是我亲生母亲那我的生母...

    祭坛突然震动。一条血红绸带从洞顶射下,缠住我的左手腕。是红衣女子!她的身影在半空若隐若现:默默...令牌...插进...

    树根发疯般攻击红绸。我趁机举起槐木令牌,狠狠插向祭坛中央。干尸们发出刺耳尖叫,婴儿的茧则剧烈摇晃:不!你身上流着守树人的血!

    不对!我咬牙将令牌继续下压,我是鬼婴!庚申年鬼节出生的弃婴!

    令牌接触祭坛的瞬间,整个洞穴亮如白昼。无数记忆碎片涌入脑海:三十年前的月圆夜,七叔公亲手将个婴儿放入树洞;年轻时的父亲偷偷挖出还有气息的婴儿;母亲——不,是养母李秀娘——割腕滴血在婴儿额头...

    以我血肉,养尔为子;以尔阴命,镇此怨灵...她的声音在记忆中响起,三十年后,因果自解...

    令牌完全没入祭坛。洞穴开始崩塌,树根疯狂扭动。茧中的婴儿厉声尖叫,身体迅速腐烂,最终变成具小小的骷髅。七具干尸则化作黑灰,只有那些红绳完好无损,像活蛇般游向我。

    红衣女子的身影越来越淡:默默...红绳...系左手...

    我抓起红绳缠在左腕,与符印重合的刹那,整条手臂像被烈火灼烧。洞穴顶部裂开个大口子,月光直射下来。在月光中,我看见红衣女子的面容渐渐变化,最终变成张陌生的、却莫名亲切的脸。

    娘...她嘴唇蠕动,谢谢你...养大我儿...

    原来她才是我的生母!当年自愿成为树傀,只为保全被选作祭品的我...

    地面突然塌陷。我坠入冰冷的暗河,被湍流冲向未知的黑暗。就在即将窒息时,无数树根缠住我的腰腿——是父亲!他残存的意识操控着树根,将我托向水面...

    活下去...他的声音混在流水声中,守树人...

    我破水而出,发现自己正在老槐树下的古井里。月光下,整棵槐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树上的花朵纷纷凋零。村民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天灵盖里的树枝正在缓缓缩回。

    爬出井口时,我的左手已经变成可怕的树根状,但那些红绳融入了皮肤,形成奇特的纹路。祠堂方向传来轰隆巨响,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去,看见族谱在无火自燃,火焰组成个女子的身影,向我盈盈下拜。

    黎明第一缕阳光照进村庄时,我跪在母亲——养母李秀娘投井的地方,将最后一粒槐树种子埋入土中。左手轻触泥土的瞬间,嫩绿的芽尖破土而出。

    三年后的鬼节,我站在已经亭亭如盖的新槐树下,左手疤痕隐隐作痛。树下的石碑上刻着:程门李秀娘之位,旁边是先考程公老三之墓。

    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谁在轻声细语。我抚摸着树干上系着的红布条,望向山外通往城市的路——偶尔会有年轻人回来,在树下烧炷香,又匆匆离去。

    新来的支教老师好奇地问:程校长,听说这棵树很灵验

    我笑了笑,将一片飘落的槐叶夹进泛黄的笔记本:是啊,它保佑着全村的孩子...

    左手心的符印在夕阳下微微发亮,像是个永不褪色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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