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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腊月二十三,小年。

    张立冬拖着行李箱走出火车站时,天已经擦黑了。站前广场上积雪被踩得发黑,几个揽客的出租车司机抄着袖子跺着脚,嘴里呼出的白气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气里凝成霜花。

    靠山屯一个司机听到目的地后摇摇头,那地儿现在可不好走,前几天下大雪封了道,得加钱。

    立冬没还价,直接塞了两张红票子。他刚从北京赶回来,公司年假还没开始就请了事假——父亲突然病重,电话里母亲哭得话都说不利索。

    吉普车在积雪覆盖的乡道上颠簸,车灯照出两旁黑黢黢的树林。司机是个话痨,从油价涨到孩子上学唠叨了一路,却在接近靠山屯时突然安静下来。

    小伙子,你是老张家儿子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立冬。

    嗯,张德富家的。

    司机喉结滚动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敲打方向盘:那你...最近有跟你爸联系吗

    立冬心头一紧:上周还通过电话,怎么了

    没啥。司机干笑两声,突然指向窗外,到了。

    车停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立冬刚拎下行李,吉普车就迫不及待地调头离去,尾灯在雪地里划出两道红痕。

    靠山屯比他记忆中更破败了。几十户砖房散落在山坳里,只有零星几盏灯亮着。积雪覆盖的土路上看不到人影,连狗叫声都没有。

    立冬踩着齐膝深的雪往家走,靴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路过村中央的水井时,他注意到井台上结着厚厚的冰,冰层里似乎冻着什么东西——黑红色的,像块破布。

    老张家在村子最东头,三间砖房带个小院。院门上的春联还是去年贴的,褪色得几乎看不出字迹。立冬刚要敲门,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妈!

    母亲王桂芬站在门里,棉袄外头套着件脏围裙。她比视频里看起来老了十岁,眼窝深陷,嘴角耷拉着,右手不停地在围裙上蹭来蹭去。

    回来啦。母亲的声音干巴巴的,眼睛却一直往立冬身后瞟,路上...没碰见啥吧

    能碰见啥立冬皱眉,我爸呢

    炕上躺着呢。母亲接过行李箱,动作突然变得急促,快进屋,外头冷。

    屋里比记忆中昏暗许多。15瓦的灯泡下,父亲张德富蜷缩在火炕最里头,身上压着两床厚棉被。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头——立冬倒吸一口冷气。

    父亲整张脸泛着不正常的青灰色,眼白布满血丝,嘴唇干裂得渗出血珠。最可怕的是他的脖子,上面布满紫黑色的淤痕,像是被什么野兽抓过。

    爸!立冬扑到炕沿,这怎么回事去医院看了吗

    父亲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抓住立冬手腕:不...不能去...他的指甲不知何时变得又厚又黄,掐进立冬肉里,它...会跟着...

    胡说什么呢!母亲突然尖声打断,一把拉开立冬,你爸就是感冒发烧,王大夫给开了药,养几天就好。她转向立冬,声音又软下来,坐一天车累了吧妈给你下饺子去。

    立冬还想追问,母亲已经匆匆钻进厨房。他转头看向父亲,发现老人又蜷缩回被窝,只露出几缕花白头发。

    厨房传来菜刀剁馅的声音,节奏快得反常。立冬轻手轻脚地走到碗柜前,拉开抽屉——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张发黄的药方。最上面那张写着地西泮,日期是三天前。

    立冬啊,母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他一激灵,去地窖拿棵酸菜。

    地窖在院子东南角,盖着块厚重的木板。立冬费劲地掀开木板,霉味混着寒气扑面而来。他摸到墙上的拉绳,昏黄的灯泡亮起,照亮了不到五平米的空间。

    酸菜缸摆在最里面,旁边堆着几个鼓鼓的麻袋。立冬刚要弯腰拿菜,突然听见咯吱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踩碎了地窖顶上的积雪。

    他僵在原地。声音是从正上方传来的,缓慢地、有节奏地移动着。一步、两步...然后在窖口正上方停住了。

    妈立冬试探着喊道。

    没有回应。但有什么液体正从地窖木板的缝隙间渗下来,一滴、两滴,落在他的羽绒服袖子上——暗红色的,带着铁锈味。

    立冬的血液瞬间凝固。他屏住呼吸,慢慢仰头...

    找着没母亲的声音突然从窖口传来。立冬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再抬头时,渗血的缝隙不见了,只有母亲逆光的身影。

    马、马上。立冬抓起酸菜就往梯子上爬。钻出地窖后,他立刻环顾四周——积雪平整,没有任何脚印。

    看啥呢母亲问。

    刚才...好像有人在地窖上头走。

    母亲的手抖了一下,酸菜差点掉地上:净瞎说,准是黄皮子。她拽着立冬往屋里走,快进去,外头冷。

    晚饭吃得异常沉默。母亲包的酸菜馅饺子咸得发苦,父亲始终没下炕,只在被窝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立冬注意到母亲每隔几分钟就要往窗外看,窗帘却拉得严严实实。

    妈,村里出什么事了立冬终于忍不住问。

    母亲筷子一抖,饺子掉进醋碗里:能有啥事...

    赵叔家怎么黑着灯还有井台上冻的那块红布...

    啪!母亲突然摔了筷子,脸色煞白:吃完赶紧睡!西屋给你收拾好了。说完就冲进里屋,砰地关上门。

    立冬在西屋炕上辗转反侧。这间屋子以前是爷爷奶奶住的,墙上还挂着他们泛黄的遗像。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给照片蒙上一层诡异的蓝光。

    凌晨两点十七分,立冬被一阵抓挠声惊醒。

    声音来自窗外,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用指甲刮玻璃。他轻手轻脚地掀开窗帘一角——

    月光下,一个佝偻的身影站在院墙边。那人穿着父亲的棉袄,脖子以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正用双手在雪地上刨着什么。突然,他停下动作,缓缓转向窗户...

    立冬猛地拉上窗帘,后背抵在冰冷的墙上。等他再鼓起勇气偷看时,院子里只剩下一串脚印——从东墙根延伸到父母卧室窗外,然后凭空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立冬被争吵声惊醒。他蹑手蹑脚走到堂屋,听见母亲压着嗓子在吼:...说了不能出去!

    咳咳...必须去...父亲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要...喂不饱...全村遭殃...

    立冬推门进去,两人立刻闭嘴。父亲穿戴整齐坐在炕沿,脖子上缠着条脏围巾。见立冬进来,他僵硬地笑了笑:好多了...跟你赵叔约好...去林场...

    我陪您去。立冬说。

    父母交换了个眼神。最终母亲叹了口气,往父亲兜里塞了张黄纸符:早点回来。

    赵铁柱是村里的老猎户,住在山脚下的木屋里。立冬搀着父亲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时,发现木屋门虚掩着,门槛上有道暗红色的拖痕。

    赵叔父亲喊了一声,声音出奇地平稳。

    没有回应。立冬推开门,霉味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屋里一片狼藉,猎枪断成两截扔在地上,墙上有五道平行的抓痕,从一人高的位置一直划到地面。

    父亲却像早有预料般,径直走到里屋,从炕席下摸出个铁盒子:拿着。他塞给立冬一把老式猎刀,防身。

    这到底...

    嘘!父亲突然捂住立冬的嘴。屋外传来沙沙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雪地上快速移动。父亲把立冬推到墙角,自己挡在前面,右手紧握着母亲给的黄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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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音在门外停住了。接着是漫长的寂静,立冬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

    走。父亲突然拽着他往后窗爬,快!

    两人跌跌撞撞跑回村里时,远远看见母亲站在井台边,正和几个村民说话。见他们回来,母亲脸色大变:老赵呢

    父亲摇摇头。人群立刻骚动起来,有人开始哭嚎,有个妇女直接跪在雪地里磕头。立冬注意到井台上的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滩黑红色液体。

    第五个了...村支书老刘哆嗦着说,王大夫昨晚去给老赵看病...也没回来...

    立冬这才发现人群里没有村医的身影。他想起地窖顶渗下的液体,胃里一阵翻腾。

    都回家!天黑别出门!父亲突然吼道,脖子上青筋暴起,门窗挂红布!撒盐!

    村民们一哄而散。回家路上,立冬终于忍不住了:爸,到底什么东西

    父亲脚步不停:黄仙。

    黄鼠狼立冬想起母亲昨晚的话,那玩意能有多大...

    父亲突然转身,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他:不是普通的...是老祖宗...饿了几十年...他剧烈咳嗽起来,围巾滑落,露出脖子上已经发黑的抓痕,它回来了...来讨债了...

    晚饭后,母亲在门窗上挂了红布条,又在门槛撒了圈盐。父亲早早躺下,却让立冬把猎刀放在枕边。立冬在西屋辗转反侧,凌晨时分,他又听到了那种抓挠声。

    这次声音来自屋顶,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立冬握紧猎刀,盯着天花板——有东西正在瓦片上缓慢爬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立冬跳起来掀开窗帘,看见隔壁李婶家的屋顶上,一个巨大的黑影正人立而起。月光下,那东西的轮廓像人又像兽,身后拖着条蓬松的尾巴。

    惨叫惊醒了整个村子。狗吠声、哭喊声响成一片。黑影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立冬冲进父母房间,发现父亲不见了,炕上只留下凌乱的被褥。母亲瘫坐在墙角,手里攥着半截黄符:他...他去喂它了...

    什么

    血亲...母亲眼神涣散,只有老张家的血能安抚它...你爷...你太爷...现在轮到...

    立冬抓起猎刀就往外跑。雪地上有一串清晰的脚印,通向村后的老林子。他顺着脚印狂奔,耳边是自己如雷的心跳。

    林子深处的空地上,父亲跪在雪地里,面前站着那个黑影。月光终于照清了它的模样——两米多高的类人生物,覆盖着黄褐色的毛发,尖嘴长尾,前爪却像人的手掌。最恐怖的是它的脸,竟有七分像张家的祖辈照片。

    不够...怪物开口了,声音像是砂纸摩擦,饿...

    父亲解开衣领,露出脖子上的伤口:再...再喝点...放过村里...

    怪物俯下身,利齿逼近父亲的咽喉。立冬再也忍不住,举刀冲了出去:滚开!

    怪物猛地转头,金黄的眼珠在月光下收缩成缝。立冬的刀刺了个空,反被一爪子拍飞。他重重摔在雪地里,眼睁睁看着怪物朝他扑来...

    不!父亲突然抱住怪物的腿,他不行!他不是...

    怪物低头看着老人,居然露出个类似微笑的表情:好孩子...它用长爪轻抚父亲花白的头发,你喂我...我护你...说着突然张口咬住父亲肩膀。

    立冬挣扎着爬起来,却见父亲对他摇头,脸上带着诡异的平静:回去...照顾你妈...

    当立冬连滚带爬跑回村子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母亲站在院门口,仿佛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进屋吧。她轻声说,你爸...天亮就回来。

    第二天中午,父亲果然回来了。他脸色红润,脖子上的伤口结了层黑痂,走路比之前还利索。村民们聚到张家道谢,说昨晚之后再没听见怪声。

    只有立冬注意到,父亲吃饭时总先把肉挑到一边,等凉了才吃。而且他的眼睛在阳光下会泛起一丝金黄,像极了...

    当天下午,立冬偷偷回了趟老林子。雪地上的血迹延伸到一个废弃的獾子洞,洞口散落着几块沾血的碎布。他弯腰往里看,对上了一双金黄色的眼睛。

    它认得血亲...父亲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吓得立冬差点摔倒,你太爷那辈...不该杀它全家...

    立冬转身,发现父亲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嘴角沾着些褐色毛发。

    爸...你...

    父亲露出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它需要个新皮囊...我老了...但你...他突然伸手摸向立冬的脸,咱老张家的债...该清了...

    立冬猛地后退几步,后背撞上一棵老松树。父亲的手悬在半空,指甲不知何时变得又厚又黄,指尖还沾着些暗红色的碎屑。

    爸...你手上是什么立冬声音发颤。

    父亲迅速把手缩回袖子里:山上的...冻柿子。他转身往林子外走,回家吧,你妈该着急了。

    回村的路上,父亲走得飞快,雪地上几乎不留脚印。立冬跟在后面,注意到父亲后颈的衣领上黏着几根黄褐色毛发,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晚饭时,母亲炖了只老母鸡。父亲捧着碗直接对着嘴喝汤,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当一块鸡肉掉在桌上时,他闪电般伸手抓起塞进嘴里——立冬分明看见,父亲的犬齿变得又尖又长。

    我吃好了。立冬放下筷子,借口上厕所溜进了父母卧室。他轻手轻脚地翻开父亲的枕头,底下压着张对折的黄纸。展开一看,是张褪色的老照片:四个穿长袍的男人站在雪地里,中间那人端着杆猎枪,枪管上挑着串黄鼠狼尸体。最边上那个年轻人的眉眼,依稀能看出祖父的模样。

    照片背面用毛笔写着:戊寅年冬,诛黄皮子一窝七口,张家屯。

    立冬正想细看,突然听见身后咯吱一声。母亲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碗黑乎乎的汤药。

    别动你爸东西。她声音很轻,眼睛却一直往窗外瞟,他...他最近睡不好。

    妈,爷爷当年是不是...

    去村口小卖部买包盐。母亲突然提高声调,同时把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塞进立冬口袋,快去。

    立冬刚出门就拐向了村支书家。老刘正坐在炕上喝闷酒,见立冬进来,吓得差点摔了酒盅。

    你爸知道你过来不老刘紧张地问。

    刘叔,村里到底出什么事了王大夫他们...

    嘘!老刘跳起来关上窗户,又往门外张望半天才压低声音,你爸没告诉你也是...这种事...他灌了口酒,从冬至那天开始,先是牲口失踪,后来是人。老赵头是第四个,王大夫是去找他才...

    尸体呢

    就剩...就剩些零碎。老刘打了个寒战,井水红了三天,现在没人敢去打水了。

    立冬想起井台上那块红布,胃里一阵翻腾:报警了吗

    片警老周来看过,说是野兽袭击。老刘苦笑,可啥野兽专挑月圆夜下手啥野兽会...他突然住口,盯着立冬身后。

    立冬回头,看见父亲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外,月光下他的眼睛泛着诡异的黄光。

    回家。父亲说,声音像是两块糙木摩擦。

    那晚立冬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站在林间空地上,月光惨白。父亲背对他跪在雪地里,肩膀剧烈抖动。当立冬走近时,父亲突然回头——那张脸上布满黄毛,嘴角还挂着半截老鼠尾巴...

    立冬惊醒时天已大亮,院子里传来嘈杂的人声。他扒开窗帘,看见几个村民围在井台边,老刘正对着手机大喊大叫。地上躺着个东西,盖着块塑料布,边缘渗出黑红色的液体。

    立冬套上棉袄冲出去,正好赶上老刘挂电话:...在林场废弃仓库找到的,肯定是王大夫!

    让我看看。立冬伸手去掀塑料布。

    别!老刘拦住他,你爸呢

    正说着,父亲从人群外挤进来。他今天气色好得出奇,脸颊甚至泛着红晕:都散开!他呵斥道,脖子上结痂的伤口随着说话声蠕动,警察来之前别乱碰!

    立冬趁机蹲下身,从塑料布缝隙里瞥见一只青白色的手——中指戴着王大夫那枚祖传的玉扳指,手腕处却只剩下森森白骨,像是被什么动物啃过。

    父亲突然拽起立冬:回家。

    爸,王大夫他...

    回家!父亲的手像铁钳般箍住立冬手腕。近距离看,他的瞳孔变成了竖直的细线,像猫科动物一样。

    回家路上,他们遇见了片警老周。这个五十多岁的胖警察脸色发青,警服皱巴巴的,腋下夹着个公文包。

    老张啊,老周把父亲拉到一边,县里法医说是野兽袭击,可这...他压低声音,伤口像是...像是人咬的。

    父亲咧嘴笑了,露出过分尖锐的犬齿:山里有狼。

    狼老周擦了擦汗,那井水里的...的手指头...

    黄皮子。父亲斩钉截铁地说,成精的那种。

    老周像看疯子一样看着父亲,最终摇摇头走了。父亲转身时,立冬分明看见他舔了舔嘴唇——舌尖分叉了,像蛇信子一样。

    午饭时,父亲破天荒地吃了三碗生血肠。母亲不停地给他夹菜,眼神却充满恐惧。当父亲去盛第四碗时,立冬悄悄跟到厨房,看见父亲直接对着血肠咬下去,暗红色的汁液顺着下巴滴到衣领上。

    爸,立冬鼓起勇气问,赵叔家炕席下的铁盒里有什么

    父亲的动作顿住了。他慢慢转过头,眼球完全变成了琥珀色:你翻老赵东西了

    就...就看见把猎刀。

    父亲突然凑近,呼出的气带着腐肉味:还有本笔记,是不是他喉咙里发出咯咯声,烧了。

    为什么

    啪!父亲手里的碗摔得粉碎。母亲冲进来时,他已经恢复常态:去地窖拿棵白菜。他对立冬说,声音又变回平常的样子。

    地窖里阴冷潮湿。立冬刚下到一半,突然听见头顶木板咔嗒一声合上了。他拼命推搡,木板纹丝不动。

    妈爸立冬大喊,声音在地窖里回荡。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蹭过他的脚踝——毛茸茸的,像条大尾巴。

    灯泡突然亮了。母亲惨白的脸出现在窖口:你爸睡了。她放下梯子,快上来。

    立冬爬出地窖时,发现母亲右手鲜血淋漓,像是刚用指甲抓破了什么。

    妈!你的手...

    母亲把受伤的手藏到背后:不小心划的。她递给立冬一个布包,去给老周送点腌菜,他最爱吃这个。

    布包里是两罐辣白菜,底下却藏着赵铁柱的笔记本。立冬心领神会,趁父亲鼾声如雷时溜出了门。

    老周住在村委旁的平房里。见立冬来访,他赶紧拉上窗帘:你爸让你来的

    我妈让我送腌菜。立冬掏出笔记本,还有这个。

    老周翻开泛黄的笔记本,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几页写着:

    甲戌年腊月,张凤山(德富祖父)带人端了黄仙窝,杀七大三小。余亲眼见母黄仙临死发咒:张家世代为吾皮囊,血债血偿...今德富颈现爪痕,恐咒验矣...

    老周啪地合上笔记本:你爷爷杀了人家全家,现在人家来讨债了。他擦擦汗,你爸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立冬想起父亲舔血的样子,胃里一阵翻腾:他的眼睛...会变黄。

    完了完了...老周在屋里转圈,老辈人说黄仙上身分三步:先迷心,再换血,最后...他做了个撕扯的动作,旧皮囊就废了。

    能救吗

    除非...老周突然压低声音,除非找到真身。你爸现在只是容器,真身肯定藏在某处。他翻到笔记本最后一页,老赵写了,在林场老地方。

    立冬想起父亲今早就是从林场方向回来的。他刚要细问,窗外突然传来沙沙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雪地上快速移动。

    老周脸色大变:快走!别让你爸知道你来过!

    立冬把笔记本塞进怀里,冲出村委大院时,雪地上突然炸开两道血痕。他踉跄着扶住电线杆,看见父亲站在五十米外的井台边,月光把那人影拉长得像头困兽。

    回来。父亲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的嘶鸣,右手食指勾着半截红绳——正是母亲今早系在腌菜罐上的那根。

    立冬摸到裤兜里的猎刀,冰凉的刀刃硌着掌心。老周的警告在耳边炸响:你爸现在不是人!可当他抬头,分明看见父亲脖颈处溃烂的伤口里,钻出几缕金褐色的毛发。

    林场的风裹着雪粒子往脸上抽,立冬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冰碴。废弃仓库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门缝里渗出缕缕黑雾,带着腐肉发酵的酸味。

    推开门的瞬间,成群的蝙蝠从房梁扑下。立冬挥刀劈开雾障,手电筒光束扫过墙角——王大夫的尸体正被铁链捆在木架上,胸前的玉扳指泛着诡异绿光。

    你果然来了。父亲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立冬抬头看见横梁上倒吊着个人形黑影,正是三天前失踪的邮递员小吴。那人脖颈折成直角,青紫色的舌头垂到胸口,正对着立冬缓缓蠕动。

    猎刀突然脱手飞出,钉入黑影眉心。立冬扑过去扯断铁链时,小吴的腹腔里传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腐烂的内脏簌簌掉落,露出颗布满符咒的金色心脏。

    张家血脉果然不凡。黑影裂开嘴角,露出黄鼠狼的尖牙,可惜晚了二十年。它突然化作黑烟钻进立冬鼻腔,剧痛瞬间撕裂他的意识。

    立冬在剧痛中坠入黑暗。无数画面在脑海炸开:1943年的雪夜,祖父举着火把焚烧黄仙巢穴;母亲跪在祠堂,用血在黄纸上画出镇邪符;还有昨夜父亲蜕皮时,后背浮现的北斗七星状胎记。

    你才是真正的容器。记忆中的祖父举起猎枪,枪管上挑着的正是立冬婴儿时期的襁褓,当年我们斩杀的是幼崽,这孽畜借血脉寄生在你父亲体内二十年...

    立冬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跪在祠堂供桌前。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族谱上投下惨白的光。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黑白照片——襁褓中的婴儿后颈,赫然有块形似北斗七星的胎记。

    该还债了。父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立冬转身看见老人完全兽化的面孔,金瞳里翻滚着血色漩涡。供桌上的祖宗牌位突然齐齐炸裂,露出夹层里染血的《黄仙契约》。

    立冬摸到胸前的翡翠胸针,那是母亲在他十八岁生日时给的。当指尖触到背面刻痕时,整座祠堂突然剧烈震颤。地砖下传来锁链断裂的声响,十八具裹着黄纸的棺材破土而出。

    张家世代用活人饲喂黄仙,你以为老赵头他们真是意外父亲——或者说那具躯壳里的存在——舔着尖牙逼近,从你爷爷那辈开始,每代都要选个血脉纯净的...

    立冬突然暴起,猎刀狠狠刺入自己左肩。鲜血喷溅在翡翠胸针上,暗纹竟化作燃烧的符咒。祠堂四壁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血手印,每个掌纹都与他的指纹完全吻合。

    你疯了!兽化的父亲发出非人咆哮。立冬却笑着扯开衣襟,任由伤口涌出的血浸透族谱:您忘了我是张家唯一喝过狼奶长大的...

    二十年前的画面突然清晰:襁褓中的婴儿被丢进狼群,母狼却用舌头舔去他脸上的血污。立冬终于明白母亲为何总在月圆夜消失——她不是去采药,而是去喂狼。

    祠堂地砖轰然塌陷,露出深不见底的冰窟。十八具棺材在冰面上拼成北斗七星,最末那具空棺里,静静躺着具与立冬容貌相同的干尸。

    该上路了。兽化的父亲张开双臂,身后浮现出七道黄影。立冬却转身扑向冰窟,翡翠胸针在触到棺椁的瞬间迸发青光。干尸突然睁眼,将他拉入冰棺。

    无数记忆涌入脑海:1943年除夕夜,张家先祖将刚出生的儿子献祭给黄仙;1998年大雪,母亲从狼口夺回襁褓中的立冬;还有三小时前,父亲将真正的张家血脉封入冰棺...

    现在轮到你了。冰棺外的黄仙们狞笑着逼近。立冬握紧从棺内摸出的青铜短刀,突然想起老周最后的警告:真身藏在...

    刀光闪过,立冬刺穿自己心脏。喷涌的鲜血在冰棺表面绘出北斗七星,黄仙们发出凄厉哀嚎。当最后一滴血渗入棺椁,整个靠山屯突然地动山摇。

    2026年正月初八,立冬站在县医院顶楼。手机屏幕亮着母亲发来的短信:你爸今早走了,走得很安详。医生说他的内脏...全是纸灰。

    他摸了摸恢复正常的脖颈,远处山坳里升起袅袅炊烟。昨夜新闻播报说,靠山屯后山发现明代古墓群,墓主姓张,陪葬品中有杆刻满符咒的猎枪。

    风雪中,有个穿红袄的小女孩在井台边放风筝。立冬瞳孔微缩——那风筝的骨架,分明是用黄鼠狼的骨头扎成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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