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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游园惊梦

    民国十二年的春末,苏州城里的梨花落得正急。

    吴阳坐在得月楼二层的雅座里,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茶盏。楼下戏台上,《牡丹亭》正唱到游园惊梦一折,杜丽娘的水袖甩得缠绵悱恻,却引不起他半分兴趣。

    吴少爷,今儿个可是新来的沈家班头回亮相,听说那花旦沈凤生得比画上的人还标致。同桌的赵家二少爷挤眉弄眼,手里的折扇摇得殷勤。

    吴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作为吴记绸缎庄的少东家,他自幼见惯了父亲用金银珠宝堆砌的美色,对那些浓妆艳抹的戏子实在提不起兴致。今日若不是父亲强令他来应酬几位世交的公子,他宁愿躲在书房里临摹新得的《兰亭集序》。

    来了来了!赵二突然压低声音,扇子指向戏台。

    锣鼓点陡然转急,一个身着素白戏服的身影翩然而出。没有寻常花旦的满头珠翠,只一支白玉簪松松挽着青丝,眉间一点朱砂,衬得肌肤如雪。吴阳的茶盏停在半空,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竟浑然不觉。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沈凤一开口,吴阳便觉得心尖上被人轻轻掐了一把。那声音不似寻常旦角的尖细,反而带着几分清冷,像深秋的月光漫过青石板。她转身时眼波流转,恰与二楼雅座的吴阳四目相对,不过一瞬便错开,却让年轻的绸缎庄少爷心头剧震。

    这沈凤原是金陵沈家的女儿,家道中落后被卖到戏班,今年才十七岁。赵二凑过来咬耳朵,班主藏着掖着养了三年,今日才放出来见客。吴少爷若是有意......

    吴阳突然起身,茶盏当啷一声翻在桌上。他顾不上擦拭长衫上的水渍,眼睛死死盯着戏台上那个身影。沈凤正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一个卧鱼儿的身段,腰肢软得像是没有骨头,却在即将触地时陡然一顿,眼尾扫向二楼,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那一刻,吴阳听见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

    戏散后,吴阳破天荒地去了后台。班主见是吴大少爷亲临,忙不迭地引路,嘴里絮絮叨叨说着蓬荜生辉之类的客套话。后台逼仄潮湿,空气中浮动着脂粉与汗水混合的浊气,几个尚未卸妆的武生蹲在角落抽烟,见了他纷纷起身行礼。

    沈凤独自坐在最里面的妆台前,正用帕子一点点拭去脸上的油彩。铜镜里映出她素净的脸,比台上更添几分清丽。吴阳站在门口,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吴少爷是来讨要茶钱么沈凤从镜中看他,手中帕子不停,方才赵二爷说,我唱良辰美景时,您打翻了一杯上好的碧螺春。

    吴阳耳根一热,没想到她在台上竟看得这般清楚。他向前几步,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手帕放在妆台上:特来赔姑娘的帕子。方才见姑娘拭汗时用的那块已经旧了。

    沈凤这才转过身来,真真切切地看了他第一眼。吴阳今日穿着月白色长衫,衬得身形修长,眉眼间没有寻常富家子弟的轻浮,反而带着几分书卷气。她目光落在那方绣着浅粉荷花的帕子上,忽然笑了:吴少爷好生奇怪。别人来后台,都是送金银首饰,偏您送块素帕。

    金银太重,配不上姑娘的嗓子。吴阳脱口而出。

    沈凤一怔,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她伸手接过帕子,指尖不经意擦过吴阳的手背,凉得像是一块玉。吴少爷懂戏

    不懂。吴阳老实回答,但听得出来,姑娘唱的《游园》与别家不同。

    哪里不同

    别人唱的是情思,姑娘唱的是生死。

    沈凤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她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阴影:吴少爷请回吧。班主不喜欢我们与客人多话。

    吴阳还要说什么,班主已经堆着笑过来打圆场:吴少爷见谅,小凤儿今日首演,累了。改日您再来,定让她好好唱几段。说着半推半请地将吴阳送出了后台。

    走出得月楼时,天已全黑。吴阳站在石板桥上,望着河对岸星星点点的灯火,突然觉得心口空落落的。他摸了摸袖子,才想起那块绣着荷花的手帕已经送出去了。

    第二章

    诗帕传情

    自那日后,吴阳成了得月楼的常客。

    每逢沈凤登台,他必坐在二楼雅座,点的却总是最便宜的雨前龙井。赵二笑他吝啬,他却不以为意:好茶配好戏。沈姑娘的戏,清茶足矣。

    一个月后的傍晚,吴阳照例来到得月楼,却见门口贴着沈家班赴杭城演出,暂停十日的告示。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告示前,直到跑堂的伙计认出他,悄悄塞来一封信。

    沈姑娘留给您的。

    信笺上是娟秀的小楷,抄着半阕《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没有落款,只在角落绣着一朵小小的荷花——正是他送的那方帕子上的花样。

    吴阳将信笺贴在胸口,在暮色中站了许久。

    十天后,沈家班回苏。吴阳早早候在码头,看着戏班的箱笼一件件卸下船。沈凤最后一个出来,穿着素青布衫,发间只簪一朵白兰花。见到吴阳,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恢复平静,微微颔首便随班主离去。

    当晚的戏码是《思凡》。沈凤扮演的小尼姑色空在台上唱奴把袈裟扯破,眼波却频频扫向二楼。吴阳发现她今日的妆比往常浓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显然旅途劳顿未消。

    戏散后,吴阳没有去后台,而是绕到戏院后门的小河边。果然,不多时便看见沈凤独自走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吴少爷好大的架子。沈凤将食盒放在石桥上,十日不见,连后台都不肯来了。

    吴阳从怀中掏出一卷宣纸:我去杭州找过你。

    沈凤展开宣纸,是一幅水墨荷花,题着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画技算不得精湛,却笔笔认真,尤其那荷花的花瓣,竟是用淡粉色晕染过的。

    你......沈凤的声音有些发抖,怎么找到我们的

    杭州城里能唱昆曲的戏班不多。吴阳轻声道,我去了三家戏院,都说沈家班去了灵隐寺还愿。

    沈凤的眼中突然涌出泪水。她背过身去,肩膀微微颤抖:你不该来。班主若知道有客人追到外埠,会打死我的。

    吴阳上前一步,想碰她的肩又缩回手:我只是......只是想问你,那方帕子上的荷花,你可喜欢

    沈凤转回身,泪痕未干却已笑了:傻子。那荷花是我自己绣的。

    原来那日吴阳送的白帕本是素面,沈凤得了后,连夜绣上荷花,又怕班主发现,只能藏在戏服夹层里。去杭州前,她偷偷将帕子一角剪下,绣在信笺上。

    我六岁就被卖到戏班,除了唱戏什么也不会。沈凤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有常年练功留下的茧子,这双手,拿得起金箍棒,舞得动青龙偃月,却拿不稳一根绣花针。

    吴阳突然握住她的手:我教你。

    月光下,两颗年轻的心越靠越近。

    第三章

    骤雨惊荷

    吴阳与沈凤的来往终究没能瞒过吴老爷。

    那日吴阳从绸缎庄回来,发现父亲端坐在正厅,面前摊着他为沈凤画的所有画稿——足足二十七张,从春荷到秋菊,张张都有沈凤的题词。

    跪下!吴老爷一拍桌子,茶盏震得叮当响。

    吴阳直挺挺地跪在青石板上,不辩一词。

    我当你日日去得月楼是为了结交赵家公子,没想到竟是为了个戏子!吴老爷气得胡子发抖,你可知赵司令昨日来提亲,要将他家千金许配给你若让他知道你与戏子有染......

    父亲,我与沈姑娘清清白白。吴阳抬头,不过是教她写字画画罢了。

    放屁!吴老爷将一叠信摔在他脸上,那这些是什么

    吴阳捡起信笺,是沈凤写给他的诗。有抄录的古人词句,也有她自己写的散曲小令。最后一封写着:闻君将婚,妾当作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这......吴阳大惊,父亲从何处得来

    班主今早送来的。吴老爷冷笑,那戏子倒是硬气,宁肯挨了二十鞭子也不肯写绝交信。最后是班主仿着她的笔迹写的。

    吴阳眼前一黑,仿佛看见沈凤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的样子。他猛地站起来:我要去见她!

    站住!吴老爷怒吼,从今日起,你不得踏出府门半步。下月初八与赵家小姐订婚,年底完婚。若敢违抗,我立刻让人封了沈家班的戏园子!

    吴阳被关在书房里,窗外守着四个家丁。他试图从窗户爬出去,却被发现,挨了一顿家法。后背火辣辣地疼,他却满脑子都是沈凤——她的伤重不重班主会不会再打她那封假绝交信,她知不知道

    夜深人静时,吴阳用镇纸砸碎了书房的花窗,从后花园翻墙出去。天上飘着细雨,他顾不上拿伞,一路狂奔向得月楼。

    戏院早已关门,只有后台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吴阳绕到后门,发现门虚掩着,推门进去,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沈凤趴在一张窄榻上,背上盖着薄被,露出的手臂上满是鞭痕。听到动静,她艰难地转过头,见到吴阳,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她声音嘶哑,显然哭过很久。

    吴阳跪在榻前,轻轻握住她的手:对不起,我不知道班主会......

    不怪你。沈凤勉强笑了笑,班主收了赵司令的钱,早就想把我送出去。是我蠢,以为只要守住清白......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班主的吆喝:赵司令到!快把沈凤打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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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凤脸色大变,挣扎着要起身:你快走!赵司令今夜要来......来验货......她推着吴阳,后窗,从后窗走!

    吴阳却不动,眼中燃起怒火:我要带你走。

    来不及了!沈凤急得直掉泪,班主在茶里下了药,我浑身无力,只会拖累你。

    脚步声越来越近,吴阳一咬牙,从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塞给沈凤:藏好。若那畜生碰你,就用这个。

    沈凤握住匕首,突然抓住他的衣领,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吻:走啊!

    吴阳翻出后窗的瞬间,听见房门被踹开的声音和班主谄媚的笑声:赵司令请,小凤儿已经准备好了......

    雨越下越大。吴阳蹲在窗下,听着里面沈凤的尖叫和挣扎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突然,一声男人的惨叫划破夜空,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贱人!敢刺伤本司令!赵司令的怒吼伴随着拳脚相加的声音,给我往死里打!

    吴阳再也忍不住,抄起窗下的铁锹冲了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凝固——赵司令捂着流血的手臂,两个卫兵正揪着沈凤的头发往墙上撞。班主站在一旁,脸上带着诡异的笑。

    住手!吴阳抡起铁锹砸向一个卫兵。

    混乱中,沈凤挣脱开来,扑向吴阳:走!快走!她推着他向后门跑去,却被赵司令一枪打在腿上,顿时血流如注。

    吴家的小杂种赵司令认出了吴阳,狞笑道,正好,连你一起收拾了!

    枪声再次响起,吴阳感到肩头一阵剧痛。沈凤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他推出门外,自己却转身扑向赵司令:吴阳,走啊!记得替我看看西湖的荷花——

    砰!

    最后一声枪响后,沈凤像片落叶般倒下。吴阳被闻声赶来的戏班杂役拖走,眼睁睁看着那扇门在眼前关上,隔绝了他此生最爱的人。

    雨下得更急了,打在残荷上,声声如泣。

    第四章

    残荷诗帕

    吴阳从昏迷中醒来时,窗外天光已亮。他躺在自家床上,肩头的枪伤被仔细包扎过,稍一动弹便传来撕心裂肺的痛。但比起身体上的痛,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脑海中不断闪回的画面——沈凤倒在血泊中,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

    少爷醒了老仆吴福推门进来,手里端着药碗,老爷吩咐,您若醒了就喝药。

    吴阳一把抓住吴福的手腕:沈姑娘呢

    吴福眼神躲闪:少爷先把药喝了......

    告诉我!吴阳猛地坐起,伤口崩裂,鲜血瞬间浸透绷带。

    听说......听说被赵司令带走了。吴福低声道,班主对外说她得了急病,送去上海医治。但厨房采买的小厮说,昨夜看见赵司令的马车往城外乱葬岗方向......

    吴阳眼前一黑,药碗打翻在地。他挣扎着要下床,却被闻声赶来的父亲拦住。

    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吴老爷脸色铁青,赵司令已经放话,若你再与那戏子有牵扯,就封了吴家所有铺面!

    她死了......吴阳声音嘶哑,父亲,她死了!

    吴老爷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一个戏子罢了。赵小姐知书达理,与你门当户对......

    滚出去。吴阳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都滚出去!

    吴老爷摇摇头,带着吴福退了出去。房门关上后,吴阳从枕下摸出一块带血的帕子——是昨夜混乱中从沈凤袖中扯落的。帕子一角绣着半朵残荷,旁边题着两句诗: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他将脸埋进帕子里,终于痛哭失声。

    三日后,吴阳被允许下床活动,但身后永远跟着两个家丁。他去书房,家丁守在门口;他去花园,家丁寸步不离。整个吴府都在为下月初八的订婚忙碌,只有他像个游魂般在喜气洋洋的宅院里飘荡。

    第五天傍晚,吴阳在花园荷塘边发呆时,一个小石子落在他脚边。转头看去,假山后露出半张脏兮兮的脸——是沈家班跑龙套的小武生阿良。

    吴少爷。阿良做贼似的左右张望,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凤师姐让我给你的。

    吴阳的心猛地一跳:她还活着

    嘘——阿良紧张地看了眼不远处的家丁,师姐被赵司令关在别院。那晚她没死,只是腿上挨了一枪。班主怕事情闹大,谎称她病了。小武生将布包塞给吴阳,这是师姐偷偷绣的,让我务必交到你手上。她说......阿良突然哽咽,她说让你别去找她,好好活着。

    家丁的脚步声近了,阿良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窜进假山后消失不见。吴阳迅速将布包藏入袖中,若无其事地走回房间。

    锁上门,他颤抖着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方素白帕子,上面绣着一枝被雨打残的荷花,旁边密密麻麻绣着蝇头小楷:

    闻君将婚,心如刀绞。然妾身已污,不敢误君前程。今绣残荷一方,愿君见之如见妾。西湖之约,来世必践。沈凤血书。

    字迹潦草扭曲,显然绣者是在极度痛苦中完成的。吴阳将帕子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沈凤的温度。他突然注意到帕子边缘有几点褐色痕迹——是血迹。沈凤的指尖一定被针扎破了无数次,却仍坚持绣完这方诀别帕。

    次日清晨,吴阳让吴福找来一把空白折扇,提笔在上面画了一对交颈鸳鸯,题上只羡鸳鸯不羡仙。他将扇子交给吴福:送去沈家班,给那个叫阿良的小武生。

    吴福面露难色:少爷,老爷吩咐......

    就说是我送给赵小姐的订婚礼物,让他们看看花样。吴阳面不改色,父亲若问起,我自会解释。

    吴福半信半疑地去了,傍晚时分带回口信:班主说花样甚好,只是赵小姐喜欢牡丹,已命人重新画了。

    吴阳知道,阿良一定收到了扇子。只盼他能想办法送到沈凤手中。

    第五章

    血色婚约

    订婚日前夜,吴阳梦见沈凤。

    她穿着初见时的素白戏服,站在一片荷塘中央,水没至腰际。月光下,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唯有眉间一点朱砂红得刺目。

    吴阳,她轻声唤他,明日你就要订婚了。

    吴阳想走向她,却发现双脚如灌了铅,动弹不得。我不会娶赵小姐,他急切地解释,我正在想办法救你......

    沈凤摇摇头,眼中流下两行血泪:来不及了。我腹中已有你的骨肉,但赵司令他......她突然捂住腹部,白衣上晕开大片血迹,孩子......保不住了......

    吴阳猛地惊醒,冷汗浸透衣衫。窗外残月如钩,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他再也躺不住,轻手轻脚地起床,从床底暗格中取出一把匕首和几块银元。

    正要翻窗时,房门突然被推开。吴老爷披着外衣站在门口,手中灯笼照出他疲惫的面容:我就知道你会跑。

    父亲......吴阳握紧匕首,我必须去救她。

    你救不了。吴老爷走进来,突然显得苍老了许多,赵司令今早派人来传话,若明日订婚有变,他就把沈凤送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去。

    吴阳如遭雷击,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为父年轻时也曾......吴老爷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拍儿子的肩,有些事,非人力所能为。你若真为那姑娘好,就乖乖完成婚约。赵司令答应,婚后会放她一条生路。

    吴阳沉默良久,缓缓捡起匕首:父亲,借您书房一用。

    天亮时分,吴阳从书房出来,眼中布满血丝,手中多了一封厚厚的信。他将信交给吴福:若我今日有不测,将这封信和书房暗格里的画,一并烧给沈姑娘。

    吴福老泪纵横:少爷何必说这不吉利的话......

    去吧。吴阳整理好衣冠,脸上露出决绝的神色,该去赵府了。

    赵府张灯结彩,宾客如云。吴阳木然地跟在父亲身后,向各路权贵行礼问好。赵小姐穿着大红嫁衣,羞答答地坐在厅内,不时偷瞄自己的未婚夫。吴阳却只觉得那红色刺眼,像极了沈凤的血。

    交换信物时,吴阳突然捂住胸口,一口鲜血喷在定亲玉佩上。满堂哗然中,他踉跄几步,抓住赵司令的手臂:岳父大人......沈凤......你答应过......

    赵司令脸色大变,急忙示意卫兵将吴阳扶下去。混乱中,没人注意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溜出了赵府后门——是阿良。他怀里揣着吴阳偷偷塞给他的纸条,拼命往城外跑去。

    吴阳被安置在赵府厢房,医生诊断是忧思过度,需静养。赵小姐亲自端来汤药,却被他打翻在地。

    别装了。吴阳冷冷道,药里下了什么

    赵小姐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温婉模样:夫君说笑了。父亲只是想让那戏子离开苏州,不会真要她性命。

    是吗吴阳从枕下抽出一把匕首,那为何我的人查到,赵司令昨日已命人将沈凤......他说不下去了,喉头滚动着压抑的呜咽。

    赵小姐叹了口气:你既已知晓,又何必反抗父亲说了,只要你乖乖完婚,就让你见她最后一面。

    吴阳的匕首当啷落地。他蜷缩在床上,像个孩子般痛哭起来。

    第六章

    乱世白首

    订婚宴草草收场。吴阳被送回吴府养病,实则软禁。赵家派了重兵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三天后的深夜,吴阳正对着烛火发呆,窗外突然传来轻微的敲击声。他推开窗,阿良满身是血地跌了进来。

    吴少爷......小武生气若游丝,凤师姐......逃出来了......在......在荷塘......

    吴阳顾不得多想,抓起外袍就往外冲。奇怪的是,今夜府中守卫格外松懈,他轻易地溜到了后花园。

    荷塘边,一个熟悉的身影倚在柳树下。月光下,沈凤瘦得脱了形,素白衣衫上满是血污,右腿不自然地弯曲着——那是枪伤未愈的痕迹。

    沈凤!吴阳冲过去,将她搂入怀中。怀中人轻得仿佛没有重量,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吴阳......沈凤艰难地抬起手,抚摸他的脸,我......我撑着一口气......就为了见你最后一面......

    别胡说!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吴阳想抱起她,却发现她下身已被鲜血浸透。

    没用了......沈凤惨笑,赵司令知道我有孕......命人灌了药......孩子......没了......

    吴阳如遭雷击,眼前一片血红。他紧紧抱住沈凤,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又如何沈凤咳嗽着,嘴角溢出血丝,这世道......我们斗不过的......她从怀中掏出一枚染血的玉佩,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本想给我们的孩子......

    吴阳接过玉佩,发现背面刻着白首二字。他再也抑制不住,泪如雨下:我带你走,离开苏州,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沈凤摇摇头,眼神开始涣散:吴阳......唱......唱《惊梦》给我听......

    吴阳哽咽着开口: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沈凤的嘴角微微上扬,跟着轻轻哼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归于寂静。

    吴阳抱着逐渐冰冷的身体,唱完了整折《游园惊梦》。晨光微熹时,他将沈凤轻轻放在荷塘边的小舟上,摘下她发间的白玉簪,然后推舟入水。

    西湖之约,今生必践。他轻声说,看着小舟载着心爱的姑娘缓缓漂向荷塘深处。

    回到房中,吴阳取出珍藏的二十七幅画稿,一一摊开。最后,他提笔在最新一幅上题下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然后将画稿与沈凤留下的诗帕一起放入木匣。

    订婚第七日,吴府传出噩耗——吴少爷悬梁自尽,死时手中紧握一枚刻着白首的玉佩。吴老爷悲痛欲绝,将儿子与那个木匣一同葬在了城外青山。

    而就在同一天,杭州西湖边多了个疯癫的书生。他终日徘徊在断桥边,逢人便问:可曾见过我娘子她唱《游园惊梦》最好听......

    有人说,每年沈凤忌日,西湖的荷花总会无缘无故地凋零大片。残荷听雨,声声如泣,仿佛在诉说那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白首之约。

    第七章

    血衣认残生

    吴阳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条颠簸的货船上。喉咙火辣辣地痛,手腕上的绳索勒出深深的血痕。他试图挪动身体,却引来一阵剧咳,吐出的唾沫里带着血丝。

    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赵府管家赵禄蹲下身,用马鞭抬起吴阳的下巴,吴少爷好大的本事,装疯卖傻大半年,差点就让你逃到上海去了。

    吴阳闭上眼睛,不愿理会。自半年前在沈凤坟前被赵家人抓回,他试过各种方法寻死,最终选择装疯。这招确实奏效,赵家人放松了警惕,他才得以逃出软禁。没想到在码头还是被认了出来。

    别白费力气了。赵禄冷笑道,小姐说了,婚期已定,下月初八。这次再出岔子,就让你那死去的戏子姑娘曝尸荒野。

    吴阳猛地睁开眼,嘶哑道:你们...把沈凤...怎么了

    哟,这会儿又不疯了赵禄讥讽地笑了,放心,赵司令心善,赏了她一口薄棺。不过嘛...他凑近吴阳耳边,听说最近野狗刨坟,不知道啃没啃到好肉...

    吴阳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一头撞向赵禄。船身剧烈摇晃,几个家丁扑上来将他按倒。混乱中,吴阳咬住了一个家丁的手,趁对方吃痛松手时,纵身跳入河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头顶。吴阳不会游泳,但他宁愿溺死,也不愿活着面对一个没有沈凤的世界。下沉中,他恍惚看见沈凤穿着素白戏服向他游来,眉间一点朱砂红得刺目...

    再次醒来,吴阳躺在一间简陋的茅屋里。一个老渔夫正在火塘边煮药,见他醒了,忙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后生,你命真大。老渔夫叹道,我在下游捞鱼,见你卡在树根里,手里还死死攥着这个。老人递过一块湿漉漉的玉佩——正是沈凤留给他的那枚白首。

    吴阳将玉佩贴在胸口,无声地流泪。老渔夫摇摇头,继续道:那群抓你的人沿河找了两天,昨天才撤走。你安心养伤,好了再作打算。

    三日后,吴阳能下床了。他谢过老渔夫,沿着河岸向苏州城方向走去。腿伤未愈,他走得很慢,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息。但心中的执念支撑着他——他必须回到沈凤坟前,确认她是否安息。

    七日后,当苏州城墙出现在视野中时,吴阳已瘦得形销骨立。他避开城门守卫,从排水沟爬进城里,趁着夜色摸到城外乱葬岗。

    月光惨淡,照着一座座无名坟冢。吴阳凭着记忆找到那棵歪脖子柳树下的土堆——半年前他装疯时曾偷偷来祭拜过。然而此刻,坟堆已被刨开,棺盖碎裂,里面空空如也。

    吴阳跪在破棺前,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他疯了一般用手扒土,指甲翻裂,鲜血淋漓,却浑然不觉。直到在棺木碎片下摸到一块熟悉的布料——是沈凤常穿的那件素白戏服的一角,上面沾满发黑的血迹。

    找沈凤姑娘的尸首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吴阳猛地回头,看见一个佝偻的老乞丐蹲在不远处。

    你知道她在哪吴阳声音颤抖。

    老乞丐摇摇头:尸首早被野狗拖走了。不过...他指了指吴阳手中的布片,沈姑娘的东西,班主还留着些。

    吴阳眼中燃起希望的火苗:班主...还活着

    活着,但不如死了。老乞丐叹了口气,赵司令嫌他办事不力,打断了他一条腿。如今在城隍庙后巷乞讨为生。

    第八章

    残绣泣血

    城隍庙后巷恶臭扑鼻。吴阳在一堆烂草席中找到了沈家班班主。昔日威风凛凛的班主如今形同枯槁,右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伤口化脓生蛆,散发着腐肉的气味。

    吴...吴少爷班主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聚焦,你是来...报仇的

    吴阳蹲下身,强忍恶心:沈凤的东西在哪

    班主苦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我...我藏在水井巷的破屋里...床底下有个箱子...他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黑血,吴少爷...我对不起小凤儿...她临死前...还念着你的名字...

    吴阳接过钥匙,转身欲走,却被班主拽住裤脚。

    她...她有了身孕...班主的声音越来越弱,赵司令知道后...命人...活活打掉的...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生生剜进吴阳的心脏。他踉跄几步,扶墙干呕,却只吐出几口酸水。

    水井巷的破屋摇摇欲坠。吴阳用钥匙打开床底的木箱,一股淡淡的茉莉香扑面而来——是沈凤惯用的头油味道。箱子里整齐叠放着她生前穿过的几件戏服,最上面那件白裙上满是干涸的血迹,胸口处有一个清晰的枪眼。

    吴阳将脸埋进戏服,泣不成声。良久,他发现箱底还有一个布包,里面是一方未完成的刺绣——两只鸳鸯才绣了一半,针还插在上面。绣绷边缘有暗红色的指纹,想来是沈凤忍着剧痛绣下的。吴阳对着月光细看,发现鸳鸯羽毛的针脚里竟藏着极小的吴阳二字。

    布包下压着一把折扇——是他当年托阿良送给沈凤的那把。扇面已经泛黄,但上面的交颈鸳鸯依然清晰,旁边多了几行娟秀的小字: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吴阳将这些东西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把沈凤揉进骨血里。突然,他注意到箱盖内侧刻着几行字,像是用簪子一点点划出来的:

    赵府别院地牢,左墙第三砖后。凤。

    字迹潦草扭曲,显然刻写时十分匆忙。吴阳的心狂跳起来——这是沈凤留下的讯息!

    次日黄昏,吴阳换上最体面的长衫,将沈凤的血衣和刺绣藏在怀中,径直走向赵府。门卫见是疯癫的吴少爷,嘲笑着放他进去——赵小姐吩咐过,这疯子来了就随他闹,反正婚期将近,跑不了。

    吴阳熟门熟路地摸到别院地牢。守卫正在打瞌睡,被他用砖头砸晕。地牢阴冷潮湿,墙壁上满是可疑的暗红色污渍。吴阳找到左墙第三块砖,用力撬开——后面藏着一张折叠的纸条。

    纸条上是沈凤颤抖的笔迹:

    吴阳,若你见到此信,我已不在人世。莫悲,凤此生得遇君子,虽死无憾。只恨腹中骨肉,未能见天日。赵家与张督军勾结,私运军火,证据在得月楼《游园惊梦》戏牌后。为我报仇,然后好好活着。西湖之约,来世必践。沈凤绝笔。

    吴阳将纸条贴在唇边,泪水模糊了视线。恍惚间,他仿佛看见沈凤就站在地牢门口,眉间朱砂如血,向他伸出手...

    吴阳!你怎么在这里赵小姐尖利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吴阳迅速将纸条塞入袖中,转身面对这个毁了他一生的女人。

    我来找沈凤。他平静地说。

    赵小姐妆容精致的脸扭曲了:那个贱人早死了!骨头都被野狗嚼碎了!她上前一步,抓住吴阳的衣领,下月初八我们就要成亲,你休想再——

    吴阳突然笑了,笑容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好啊,我们成亲。他轻抚赵小姐的脸,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再听一次《游园惊梦》。

    第九章

    化蝶

    婚期前三天,吴阳突然病愈,主动提出要在得月楼办一场告别单身的堂会。赵司令大喜,以为女婿终于开窍,大手笔包下整个戏园。

    堂会当晚,得月楼座无虚席。苏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都想看看这个为戏子发疯的吴少爷如何浪子回头。赵小姐穿着大红嫁衣坐在首座,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

    锣鼓声响,幕布缓缓拉开。台上没有戏班,只有吴阳一人。他穿着沈凤那件染血的戏服,脸上画着旦角妆容,眉间一点朱砂红得刺目。

    今日不唱《游园惊梦》,吴阳的声音轻柔似水,唱《梁祝》最后一折——化蝶。

    满堂哗然。赵司令拍案而起,却被女儿拉住:父亲,让他唱。唱完这场,他就彻底死心了。

    胡琴声起,吴阳甩开水袖,翩然起舞。他的身段不如专业戏子柔美,却自有一股决绝的凄艳。唱到英台哭坟时,他从怀中掏出沈凤的残绣,轻轻铺在台上;唱到坟裂入葬时,他取出那件血衣,覆在绣品之上。

    彩虹万里百花开,花间蝴蝶成双对...吴阳的唱腔越发凄厉,眼神却温柔得令人心碎,千年万代不分开,梁山伯与祝英台...

    最后一句唱罢,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仰头饮尽。赵小姐终于察觉不对,尖叫着冲上台,却被吴阳推开。

    沈凤在等我。他嘴角溢出一丝黑血,却笑得无比幸福,你看,她来了...

    吴阳倒在铺满绣品的台上,手中紧握那枚白首玉佩。赵司令气急败坏地命人泼水抢救,却已无力回天。混乱中,没人注意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溜上戏台,从吴阳袖中抽走了那张纸条。

    次日清晨,苏州城炸开了锅——督军府突然派兵查封赵府,搜出大量走私军火。赵司令当场被革职查办,赵小姐在狱中悬梁自尽。而更令人唏嘘的是,有人在得月楼戏台上发现了两套纠缠在一起的戏服——吴阳的素白长衫下,不知何时多了一套沈凤常穿的粉色裙袄。

    戏服旁放着那把题诗折扇,和两块能拼成完整白首二字的玉佩。

    数日后,老渔夫在河边发现一条无人小舟,船上放着一封署名吴阳沈凤的婚书,和一对用红绳系在一起的木偶。婚书背面写着:

    生不同衾死同穴,乱世难许白首约。今朝化蝶双双去,不恋人间半点月。

    有人说曾在西湖断桥看见一对璧人携手赏荷,男子温文尔雅,女子眉间一点朱砂;也有人说在得月楼深夜常能听见《梁祝》的唱段,推门却只见月光如水,空台寂寂。

    唯有那株歪脖子柳树下的空坟旁,年年春天都会开出并蒂莲,一红一白,交颈而绽,如同那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白首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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